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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218章
第四章 譎變
  
  在啟程返回江西前一天,王守仁終於獲許進宮探訪荊裂。
  
  荊裂一介布衣武夫,所受的禮遇可說古今未有。南京雖只是陪都,宮城仍是象徵天下權柄的禁地,更何況目前就有當今天子坐鎮,儼然成為此刻實際的皇都所在。身無任何文武官職,而且不久前仍是朝廷欽犯的荊裂,卻竟破格獲留在「文華殿」繼續養傷——即使已被移轉到殿後西南角一個較小的書房——可說違反了一切禮節。
  
  但既然連任性的皇帝本人,在京師時也是長住西苑「豹房」,這相比之下只算小事。隨駕南來的兩位大學士蔣冕和梁儲也就沒有強烈反對。
  
  王守仁在禁衛帶領下進了「文華殿」,穿過重重廊道,終於走到荊裂的房間。
  
  自從當天在「武英殿」一同面聖後分別了,至今已經過去兩個月。王守仁心裡始終懷著歉疚:他感覺是自己將荊裂帶來這張虎口的。即使接見「破門六劍」其實是聖上的旨令,也無減王守仁心裡自貴。
  
  再次看見荊裂的一刻,他這股內疚就更深了。
  
  即使荊裂穿著寬闊的衣袍,任何認識他的人一眼就看出他消瘦了至少二、三十斤。那張凹陷的臉,完全不屬於王守仁過去熟悉的那位猛士。這時的荊裂,遠比當年從青原山摔下、險死還生回到廬陵時還要糟糕。
  
  荊裂一見王守仁到來,就想從床上坐起行禮。王守仁及床邊兩名醫士也都阻止了他——荊裂擺脫死亡危機並且甦醒,至今過了還不足一個月,身體上的箭傷只是僅僅癒合而已,幾處被箭鏃撕裂的肌肉也都還沒有完全重生連接起來。此時的他就像是一具勉強修補好的玩偶,稍微過於用力活動都可能再次破裂。
  
  「你好好躺著。」王守仁走到床邊,輕輕拍著荊裂的肩頭安慰。
  
  不論是醫士還是衛兵,也都用奇怪的神情看著荊裂和王大人。王守仁不明所以。
  
  原來這個月間,皇帝曾經多次來探望荊裂,這些醫士及衛兵也曾在場。荊裂見了陛下,從無一次如剛才般嘗試起來,躺在病床上時更是神態自若,彷彿朱厚照只是個來探病的尋常朋友。
  
  ——荊裂對著王陽明,比對著當今大明天子還要尊敬。
  
  「大人。」荊裂說著,那聲音完全不似往昔洪亮,呼息顯得有點困難。他心胸的箭口畢竟不淺,加上四周筋肌曾長期失控地緊縮,所造成的傷害還未十足消退,胸腔運氣呼吸的能力因之大減;而箭鏃長埋肉裡產生的血毒曾經感染臟腑,如今雖然已逐步清除,內臟的氣血機能卻仍疲弱,也未知道有沒有長久的後患。
  
  看見荊裂變成這副模樣,王守仁哽咽著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他才恢復,開口說:「荊俠士,明日我就要返南昌了。還有太多事情等著我善後。請見諒。」
  
  荊裂微笑搖了搖頭。
  
  「我今早已先跟尊夫人、練老爺及童女俠道別了。你不必擔心。我已經拜託張公公及我在南京的舊同僚照顧他們……張公公也是忠誠之人,可以信賴。」
  
  這裡仍有旁人,王守仁當然不可詳說對張永的觀感。他深知曾為「八虎」之一的張永,爭權逐利之心不小,不過大抵還是忠於朝廷與陛下,亦從未失大節。不論是當年誅殺劉瑾,還是之前為王守仁化解危機,皆可見這宦官心存大義。放眼目前南京城裡皇帝身邊群臣,就只有此人值得托付。
  
  「只是還有燕少俠……」王守仁又繼續說:「我還是沒有找到辦法。實在太委屈他了……」
  
  荊裂點點頭表示諒解,然後輕輕說:「交給我。我會與燕橫一起離開。一定。」
  
  他雖是呼息柔弱,但這句話聽在王守仁耳裡,還是充滿豪氣。
  
  ——能夠認識這些俠客,真是守仁畢生幸運。
  
  王守仁退了半步,向著荊裂恭敬地作揖。
  
  「保重。王某與『破門六劍,諸俠,他日有緣再相見。」
  
  ◇◇◇◇
  
  初春之夜仍然寒冷。這晚照進牢房的月光很淡,於是燕橫點起了一盞油燈。
  
  在牢房內本是禁絕燈火。可是燕橫身份實在特殊,他雖是囚徒,卻至今未冠任何罪名,因此名字也沒寫在囚冊裡。獄官都知道,這是由於聖上還未決定要如何處置他。由於這奇特的處境,加上皇帝親口說過必要善待燕橫,王守仁托人送入天牢給他的器物和吃食,都未受官僚攔阻。
  
  一堆厚厚的冬衣都擱在牢房一角。燕橫仍只穿一襲布袍,在牢室中央地上再次靜靜打坐。
  
  幾個獄卒在牢房欄柵外隔著十幾尺處,好奇地窺視著這個奇特的囚人。
  
  「又出現了!」其中一個獄卒悄悄低呼。
  
  他們都看見,只穿一身薄衣的燕橫,身體一動不動,肩上卻慢慢冒起一陣薄薄的氣霧。這就是他們等待的奇景。
  
  漸漸那白霧更從燕橫身體各處冒出來。若非一直就在看著,獄卒也許會錯以為他的衣服被燈火燒著了。
  
  他們無法想透:一個人像和尚道士般打坐著,連一根指頭都沒動過,為什麼身軀會熱得在寒冬中冒出這種霧氣?在燈火映照下他們看得見,燕橫的額頭、臉頰及頸項上都有反光的汗珠。
  
  他們並不知道:此刻的燕橫,正在一個他們肉眼看不見的世界裡,一次接一次跟敵人比鬥,身體才會如此燃燒得燙熱。
  
  那個敵人,一身黑衣,只有獨臂。
  
  就像何自聖死後,葉辰淵仍不斷在心裡再次與他決鬥;燕橫這段日子,同樣無數次以回憶中的葉辰淵當對手。
  
  終於那霧氣開始消散,燕橫的心回來了現實。他睜開眼睛,像個剛剛溺水的人大口透著氣,顯得頗疲累。窺視他的獄卒互相看了一眼,也都無法理解燕橫剛才做了什麼。
  
  ——能夠理解的人,天下間本來就極少。
  
  燕橫剛才的鍛煉,在現實裡雖然只過了極短時間,但在他腦海裡已然跟葉辰淵決戰了十二次。並非每一次都像真實那樣結束——燕橫的心胸被葉辰淵的「離火劍」刺穿過五次。那既是因為燕橫想從比鬥中揣摩葉辰淵「冥鳶一擊」的更多可能變化,因而多次錯失了應對的最佳時機;也因為兩人之間的勝負差距,本來就是這麼小。
  
  他當然早就感應到獄卒在偷看,只是他不在乎。燕橫對這些人沒有任何怨恨。他站了起來,拿起放在床邊的布巾抹抹汗水,又從牢房角落的水桶掬了一瓢水喝下,身心漸漸放鬆下來。他雙手負在背後,垂頭看著牢房的土地來回踱步,心裡不斷在回想著剛才每一次「決鬥」的細節,思考著每一回勝負分野的關鍵在何。
  
  他這低頭踱步的姿態,就像一個專心在斟酌字句的詩人,沉浸在一種無人能理解的美麗之中。
  
  那牢房之於燕橫,此刻彷彿並不存在。
  
  長久失卻自由之下,劍道成為了他保守心靈平靜的唯一法門。
  
  ——假如沒有劍,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會變成怎樣……
  
  燕橫無法確知,自己還要被關在天牢多久,又或者有沒有出去的一天。他只可以盡量令自己不去想。
  
  目前他只曉得兩件外面的事情:荊大哥已然活過來;童靜就在南京。這都是王守仁送入來的信息。
  
  「靜……」
  
  燕橫即使再努力專注於劍道,它在一天裡能夠佔據他心靈的時光,始終就只得這麼多。此際他的身心有些疲倦,那道將自己與現實隔絕的牆壁也就漸漸變薄。童靜的臉,就像個夢般輕潛進他的腦海。
  
  隨之而來是難以抑止的心痛。尤其當燕橫想到,自己是因為另一個女人而與童靜分隔,就更感覺對不起她。
  
  他停止了踱步。偷看的獄卒也早散去。燕橫就在寧靜和孤獨中,慢慢坐在床邊。
  
  ——不行……燕橫,不可以下沉……
  
  燕橫掙扎著,感到每一口呼吸都那麼辛苦。
  
  他沒想過,世上還有這樣困難的戰門。
  
  ◇◇◇◇
  
  同一片淡月,也在照著童靜。
  
  黑夜下的庭院中,那嬌小的身影如在跳著神秘的舞蹈。手裡反映成青藍色的「迅蜂劍」,並未如往常般發出震鳴,只因童靜舞劍的動作甚為緩慢。那刃光運行的軌跡,全是一道道不同形狀的圓弧,時如平空流過的河水,時像一條潛行的銀蛇。童靜身隨劍動,刃鋒在她身周上下八方流動,彷彿不費半點氣力。
  
  這是燕橫教給她的青城派第三套劍法「水雲劍」,屬於柔劍,常以慢練來修正身體動作和出劍軌跡的協調,以弧形運行為主的劍招,亦主要是鍛煉防守。不過這套劍落到童靜手上後,這兩年有了不同的演譯。童靜自從吸收過武當的「追形截脈」和崆峒的「花法」後,突顯出她的劍路較擅長截擊搶險多於防禦抵抗,故此當她練這「水雲劍」時,那些圚弧的守招裡,每一記都藏有三分變化突擊的意識,只要腕臂發力稍變,原本像行雲流水的劍刃,隨時能夠突然化為銳角出擊。
  
  童靜融會了這些年所學的劍技及實戰的體驗,將這套「水雲劍」變成了專屬自己的東西。
  
  ——而這是從「劍士」到「劍豪」必經的道路。
  
  在庭院一側,練飛虹坐在石凳上觀看著她。身體嚴重衰退的他唯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這雙眼睛仍然視力完好,即使在如此黑夜中,還能夠看清童靜的每一動作。
  
  童靜的劍法這時開始變化。原本平均而柔和的運劍節奏,換成了快慢交錯的拍子。有時甚至會突然全身凝定下來,瞬間又再發動。人與劍不斷在製造著節拍的錯亂,看似混亂而隨意,其實每一動靜都計算著如何操控敵人的反應。這是崆峒派的「二十六繁影劍」。
  
  練飛虹看著童靜舞起他親授的崆峒劍法,身體裡的血脈禁不住熱起來,這是他自從失去武力之後久未有的沸騰感覺。這套「繁影劍」裡包含了「半手一心」及崆峒派其他各種以節奏時機、距離微差、虛招、引誘等欺詐技巧迷惑敵人的心法。
  
  練飛虹不禁回想,最初在廬陵教導童靜「半手一心」,已經是幾乎七年前的事了,那是童靜第一次主動向他求教;今天童靜卻已將這套劍法發揮至如此境地,練飛虹很多年沒見過有門人打得出這樣的「二十六繁影劍」——最後一次也許已是三十年前,那劍手是仍然年輕的師妹蔡先嬌。而現在的童靜卻更凌駕其上。
  
  與先前的「水雲劍」不同,此刻童靜手上劍光忽隱忽現,詭秘難測;身姿有時好像陷入了停滯的敗象,卻原來只是故意賣出空隙誘敵來攻,早就暗藏反擊之策。
  
  練飛虹卻留意到,童靜其中幾招,預備反擊的劍勢與他所教的「繁影劍」有所不同。再多看一會他便明瞭:那是童靜混入了「武當形劍·追形截脈」直接截擊的劍意,相比「繁影劍」原本設定的反擊,又更高超了一重。
  
  ——她正在依據自己的長處去裁剪所學。這是受到荊裂的武道哲學啟發:每個人是形狀各有差異的容器,如果要圓滿地盛載,就要將所學的東西化為水。
  
  練飛虹的眼睛濕潤了。童靜正在做的,就是他往昔錯過了的事。
  
  而這證明了,當年練飛虹在西安斷定童靜擁有超凡天賦,眼光實在無比準確。
  
  ——這也許才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迅蜂劍」格外幼小的尖刃,因為劍招運行加速而開始生起鳴音。童靜的劍招間歇地快起來。她的步法越踏越大,在庭院中央廣闊的空地四方遊走,來回迎擊看不見的無數敵人。
  
  當燕橫困身於狹小的牢室裡,在想像中與宿敵爭戰同時,童靜則自由地在這無際夜空下,盡情展開光影的舞蹈。
  
  童靜的劍速不斷提升。她開始喘著氣,身體也像燕橫一樣冒煙。劍鋒的鳴聲更尖銳。
  
  她的神情無喜無悲。就像人生中只剩下劍。
  
  練飛虹感受到童靜此刻的精神狀態,大為意外。燕橫被囚,生死難料,練飛虹以為這必令童靜劍路大亂。但眼前所見,似乎這一劫令她更能專注心神,似乎正因為看透了世事的無常,而能夠做到捨生忘死。
  
  就連過去對於心靈失控的恐懼,童靜也全拋卻了。她在黑夜中的形影突然重新凝聚。吐氣發聲下,童靜進入一種玄妙的狀態。
  
  把一切都放開。
  
  「迅蜂劍」像短暫消失了形體。下一瞬練飛虹已經看見童靜完成的劍招。
  
  是燕橫最初教她的「星追月」。
  
  極簡單的刺劍。看在練飛虹眼裡,卻絕對不尋常。剛才童靜由發招到完成之間,有極度短暫的時刻,練飛虹完全看不見。那感覺就好像時間的流動突然出了錯,那時刻被抽去消失了一樣。
  
  練飛虹當然知道這只是錯覺,現實不可能發生。唯一的解釋就是:劍速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過去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速度。那是荊裂的「浪花斬鐵勢」發勁至最頂點時的刀速。
  
  ——這一劍,就是童靜在船上擊殺韓山虎的「曜炫之劍」。
  
  此刻童靜停了下來,仍然維持著「星追月」出盡的姿勢。「迅蜂劍」餘音未止。她大力地喘著氣,眼睛盯著劍尖前的虛空,就像已把所有的精氣神消耗在這一擊上,再也無法繼續練下去。
  
  映著淡淡月光的「迅蜂劍」下一刻嗆啷掉落到地上。童靜似乎連手指也失去了握劍的力量。
  
  練飛虹仍陷在無比震驚中。當天在贛江上與韓山虎之戰到底發生過什麼,童靜只詳細告訴過燕橫,練飛虹只知大概。現在他終於親眼目睹了擊殺韓山虎的劍招。
  
  ——這快劍,她到底已經操控到什麼程度?能夠隨心發出嗎?……假如做得到,童靜馬上能夠躋身當世頂尖劍客的行列。
  
  童靜嬌小的身軀,乏力地在原地跪倒,垂頭用雙手支撐在地上,身體不住顫抖。練飛虹勉力走上前,強忍著膝蓋關節的痛楚,半跪在童靜面前察看她的狀態。
  
  「你沒事吧?」
  
  童靜仰頭,臉上是兩行泉湧的淚水。
  
  「我……好孤獨。要是燕橫永遠也回不來,我要怎麼辦?」
  
  她從剛才運劍瀟灑自如的劍士,眨眼變得柔弱無助。她撲前摟著練飛虹,埋頭在他肩上苦苦哭泣。
  
  練飛虹輕輕拍著童靜的背項。
  
  這一刻,長懸在他頭上那片烏雲消失無蹤。他再也找不到結束生命的理由。
  
  「不管以後如何,師父會繼續陪著你。」他以溫柔的聲音說。「直至最後。」
  
  ◇◇◇◇
  
  在南京「五軍都督府」之內辟有一個露天的講武教習場,地方雖不及皇帝在京師的「豹房」教場般廣大,但軍械設備齊集,土地平整打理得甚佳,可供大約步兵百人或騎兵三十匹同時操練。不過自從太宗皇帝遷都之後,南京「都督府」再無實際統率禁軍的功用,只餘下地方囤駐軍,這座教習場也極少使用。
  
  這天武場四邊團團包圍著兩歷站崗的士兵,皆是「威武團練營」的邊軍精銳,一個個全副披掛,靜靜地站立,全部都看著場中央一個人揮舞戰刀。
  
  「鎮國公威武大將軍朱壽」——也就是皇帝朱厚照,在春暖天氣之下赤著上身,下面只穿一條繡有龍虎相爭精緻圖案的黑綢褲,足蹬一雙鹿皮軟靴,在沙土上來回踏著大步。叱喝吐氣之間,他雙手揮動著飾滿了華麗黃金雕刻的長砍刀,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去斬破空氣。
  
  他在陽光之下舞著刀招,揮灑著汗水,心裡響起應州戰場上交疊的炮音與馬蹄聲。那是他畢生難忘的記憶。混亂裡既害怕又亢奮的心情。交戰中渾忘一切的狂熱。手刃敵兵瞬間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勝利後身體裡每一根血管的擴張……天下間沒有其他任何事,能夠給他這樣的衝擊。
  
  經過那一次朱厚照才明白,何以歷史上許多霸主,一生都埋首於東征西討,不能自拔,直至眼前無路,或是人生提早終結。
  
  ——可是朕卻沒能生在那種時代……
  
  在「應州大捷」嘗試過親斬敵人、從戰場前線生還的成就感之後,皇帝就一直沒有停止練武。他今年雖已二十八歲,但此刻在烈日之下激烈活動的身軀依然精瘦結實,與他剛成年時沒有多大差別。這得歸功於他長期維持練武的習慣——即使一個月裡最多練習七、八次,並不算很勤勉——令他這副縱情酒色的身體,看來還沒有明顯的衰退。
  
  ——然而御醫近年卻在為皇帝的健康憂心:陛下愛好武事狩獵,本來是好事,可是他日常縱慾過度,加上本身心性就活躍如奔馬,每天睡眠不長,底子長期虛耗之下,仍然作激烈的操練,又頻密行獵遠征,這反而會虧損內腑,表面上筋肌精實,卻形成外強中乾。御醫們已多次向聖上進諫,勸其節欲養生,可是皇帝自覺精力充沛,又不斷受江彬等進獻新鮮美女及玩意所誘,始終未把御醫的話放在心裡。
  
  這時他再次使出當天斬殺韃靼兵官的那招閃身反擊,百鏈精鋼打製的砍刀,鋒刃以巧妙而直接的軌跡劃出,圍觀的「團練營」衛士全都看得瞪眼。他們雖然並非武林高手,但亦是戰鬥的行家,一見這刀招就看出其中不尋常處,眾人俱訝異於皇帝的刀法造詣。
  
  「這是武當劍法吧?」
  
  一把聲音在教習場東側響起來,正是荊裂。只見他裹著一件棉袍,坐在一張竹椅上,臉頰仍然略瘦,卻已比先前恢復了血氣。
  
  朱厚照一聽猛地點頭。
  
  「你一眼就看出來!」他得意地笑著,反手收刀,走往荊裂那邊。太監馬上遞上布巾給皇帝抹汗。朱厚照略抹了幾下就將布巾拋回去,又拒絕另一太監遞來的衣袍,仍然赤著半身走近荊裂。
  
  荊裂面對著聖上依然坐著不動,看來極度無禮。但這是陛下親自准許的,旁人也就無話可說。
  
  「你怎麼看朕這一刀?」朱厚照笑問。
  
  荊裂略想了想,回答:「可以更好。」
  
  這句話令四周衛士和太監都震驚,只因實在太過冒犯。
  
  「哦?你的意思是武當劍法不夠好?還是朕學得不夠好?」朱厚照揚眉,但並沒顯得生氣。
  
  「都不是。」荊裂說。「我的意思是:一招劍法學的人有很多,陛下只是其中一個;要將那一招練到極致,每一個人都要依照自我的優劣習性去反覆琢磨,直至它變成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招式。陛下也無法例外。」
  
  朱厚照聽了荊裂講出這番武學心得,極是興奮,連忙又問:「那你看朕應該怎樣改變?給朕看看。」說著竟就把自己的御用戰刀遞給荊裂。
  
  荊裂接住刀柄時,教習場所有人立時緊張起來,只有皇帝一人滿不在乎。他與荊裂此際距離甚近,荊裂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尖刺入皇帝的心臟。
  
  這戰刀的柄頭和護手雖然鑲滿了華麗不實的鑄飾,沿著刃背又鑲有兩行黃金雕花紋,但刀本身確非凡品,鋼材冶鏈和刃鋒淬磨,都經禁軍器械廠裡頂尖刀匠之手,重量平衡也計算甚準,荊裂在手中拈一拈,甚感稱手。
  
  他向一名「團練營」戰士招了招手。在皇帝點頭後,那士兵走到了荊裂跟前。
  
  荊裂身體仍然極虛弱,甚至不能久站,所以才一直坐在竹椅上。他盯著面前的士兵,雙手舉起刀來擱在右肩,令對方一陣緊張。
  
  「剛才陛下的斬法是這樣。」荊裂說著,緩緩把戰刀遞出,直至那士兵的頭項前三寸停止。那動作慢得根本不能算是砍斬,但朱厚照看見,刀刃移動的軌道,確實完全模仿他剛才那一擊,分毫不差。
  
  「而我觀察了陛下的發力習慣,還有身材筋肌分佈,認為陛下應該試試這樣斬。」荊裂說著,把刀收回肩上,又再次以緩慢的手法將戰刀揮出,同樣在士兵的頭頂前停下。
  
  眾多衛士完全看不出,荊裂這前後兩次出刀,到底有什麼分別。然而皇帝一見卻馬上擊掌,興奮地呼叫:「妙!妙!」說著就將荊裂手裡戰刀取回,在空中不斷比劃。
  
  荊裂默默看著好像找到了什麼新玩意的皇帝。
  
  ——他其實有習武的天賦……不過以他出身,是不可能成為高手的。朱厚照得到荊裂指點,不斷將那微細調整過的新斬法在教習場上演練。只是他新學不久,之前習慣了的身形步法,一時未能修改過來配合,仍是感覺出刀很不順暢。他再斬了十幾次,確定自己已經牢記這斬法,接下來只需再多加鍛煉,也就大感滿足,把刀拋給太監,回頭說:「荊裂,真有你的。難怪姚蓮舟這麼看重你!」
  
  一聽這句話,荊裂心頭不禁黯然。
  
  本來只差一點點,他就能夠與最期待的宿敵,在天下人注目的舞台上,
  
  一決勝負。
  
  ——可是如今,我連自己以後能夠恢復多少成功力也無法知道……
  
  但荊裂又想,這並非眼前最重要的事。他看見皇帝此刻心情極佳,也就把那事提出來。
  
  「陛下,都已過了這麼久……可以把燕橫放出來了嗎?」
  
  從荊裂浴血受傷至今已過去四個多月。燕橫仍然被囚禁在天牢之內。朱厚照一聽見燕橫的名字,雖未至於慍怒,但明顯心裡不快,看來很不想聽到這兩個字。
  
  皇帝一直沉默著不回答,荊裂也不敢催迫。他雖然桀傲不馴,又知道皇帝對自己大為愛惜,但此事關乎燕橫生死,他深知絕不可以莽撞。
  
  ——至少到今天,皇帝還未給燕橫冠上任何罪狀。我必得小心,不可把事情推到更壞的地步……
  
  這段日子荊裂獲許經常與妻兒、練飛虹及童靜見面,但皇帝執意要他留在皇宮「文華殿」居住,好接受御醫繼續看顧料理。荊裂並無違抗,寧可與妻兒分隔,為的亦正是要解救燕橫。
  
  朱厚照經過殲滅武當一事,對武人總是多了一點寬容。他沒有怪荊裂,只說:「那件事,朕再想想。」
  
  這已經算是個進展。燕橫長期處在刀俎上,雖然令荊裂憂心如焚,但此際他只能默默向皇帝低頭致謝。
  
  「什麼都別說,現在你要專心休養,盡快康復!」朱厚照上前,就像朋友般拍拍荊裂的肩頭。「朕會繼續留在應天府,等待你痊癒。之後朕就帶你回京師,安排決鬥之事!」
  
  他笑著仰起頭,看著天上緩緩飄過的白雲。
  
  「在紫禁皇城,主持荊裂與姚蓮舟曠古絕今的一戰,就是朕此刻的夢想。」
  
  ◇◇◇◇
  
  這一天江彬並未住在南京皇城那豪華的臨時宅邸中,而是留在城外「威武團練營」的將軍帳篷裡。
  
  在勇猛的親兵包圍之下,江彬總是格外有自信和安全感。
  
  他一人獨坐營帳中,摒退了所有衛士,自斟自飲著美酒。這酒與皇帝享用的是同一等級。在他面前的木几上,一個大錦盒放在酒壺旁邊。江彬一手拿著酒杯,另一手放於錦盒上,手指在不安地彈動。
  
  他數天前仔細聽了「團練營」親信的密告,描述最近皇帝與荊裂親密交往的詳情。這事情實在令江彬困擾不已。
  
  「那個姓荊的傢伙,一直都在陛下面前大膽自稱『我,,可是陛下全不介意。」親信如此向江彬報告:「陛下竟然還說,聖駕依然留在南京,就是為了等那姓荊的復原……」
  
  江彬聽聞此語,心頭極不舒服。侍奉了朱厚照這許多年,他可從未得過陛下如此真切又親厚的關懷。
  
  到了前曰,江彬本來又向皇帝獻上了幾個精挑的江南美女,可是陛下竟然看也不看,就將女人趕到一邊,只是興奮地提著刀向江彬呼叫:「乾兒子,來看我這刀招!」說著就馬上再三在江彬面前演示那招從武當劍術變成的砍殺刀法。江彬由親信口中早已得知,這刀招最近得到荊裂的指點而改良,令陛下非常得意。江彬一邊看著皇帝舞刀並熱烈擊掌,心裡卻被陰霾籠罩。
  
  一想到那情景,江彬又仰頭乾盡一杯。
  
  這些年他已摸熟了皇帝的脾性,清楚判斷得出陛下對於荊裂的喜愛,並非出於一時三刻的新鮮感。
  
  ——我好不容易把錢寧斗倒了,又鼓動御駕親征好將皇帝佔據……怎可以這麼輕易又給其他人來分沾?……
  
  這段日子裡,江彬其實一早已經擔心:經過此次南征,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足以刺激皇帝的胃口。再多的酒食、美人、狩獵與行軍也有厭膩的時候。近日江彬察覺到,朱厚照的性情確實發生微細的轉變。假如皇帝玩了十幾年真的厭了,回到北京之後到底會有什麼新想法,並不是江彬所能預測。
  
  而在這個關頭上,荊裂得寵更成了江彬心裡一根尖剌。江彬並不是擔憂自己的地位短期內會被取代,而是害怕荊裂那股武人奮發求進的精神,會慢慢影響到皇帝。
  
  ——如果他認真當政……到時我這寵臣要置於何地?
  
  他再次回想錢寧被捕時說過的話。
  
  ——只要一天仰仗著別人的喜愛而生存,一天我就沒有掌握自己的命運。今日得到的一切,隨時也可煙消雲散。
  
  ——我是不是應該趁著仍然身處高峰,去做一些事?……
  
  江彬的目光落在那個錦盒上。好像裡面傳出一把聲音,不斷在向他勸說。
  
  「皇帝離開了京師,一切都由你江彬掌握著。這樣的機會,以後也許都不會再有……」
  
  「你再想想目前重駐在京師外圍的親兵,那更是不可多得的條件……」
  
  當年江彬初得寵信,就說服了皇帝將邊塞四鎮的勇猛邊軍調入京師,與原來京軍交換防務,名為提升京軍的操練,實際當然是為了加強自己的控制。那「外四家」邊軍至今還在京師佈防,由江彬全盤統率,眾將領得此破格提拔,對江彬這個大紅人甚是忠誠。
  
  此事至今仍有許多朝廷大臣不斷上疏反對,請求還原。江彬也無法保證,哪天皇帝的心意轉變,一道旨令就會把他這個優勢消除。
  
  「你已經沒有更高處可以攀爬了……」錦盒裡那把聲音不斷向他遊說:「只有想辦法不要掉下來……」
  
  江彬的手掌用力按著那盒蓋,好像要將這把誘惑的聲音壓下去。但最終他還是將盒子打開來了。
  
  藏在錦盒裡的,正是那部寧王府賄賂各朝廷官員的記錄帳冊。之前皇帝為了反駁他對王守仁的誣告,將這帳冊拿出來向眾寵臣展示,之後卻隨手放在行軍的營帳裡忘記了收起,江彬就趁機把它偷偷私藏。雖然也有近侍太監發現了江彬此舉,但他們懼於江指揮使的滔天權威,無一人敢聲張。
  
  江彬放下酒杯,將那帳冊拿出來隨手翻動。上面出現了一個接一個熟悉的名字,其中甚至包括朝廷裡最高品階的大臣。他們曾經收受寧王朱宸濠的賄賂,若是嚴謹過問起來,全都可視為佐逆的叛臣,罪皆足以問斬或流放。當然江彬知道,皇帝絕不會如此執行。
  
  他瞄著那些翻過的名字。那把聲音又在心裡響起。
  
  「這部帳冊,在適當的時機,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利器……」
  
  「江彬啊江彬,從前行軍打仗,每天不也是拿性命來玩麼?……好不容易爬到這個地位了,只差再打一仗呀……」
  
  他瞼上昔日的戰創,都因為旺盛的血氣而變得通紅。雙目閃著如狼的凶光。江彬彷彿又變回從前在塞外那個為了掠取戰功,無視一切危險與紀律的亡命悍將。
  
  他心裡下了個決定。
  
  ◇◇◇◇
  
  三個月後,大明天子朱厚照在江上乘船捕魚,意外落水遇溺,被群臣救起後生了一場大病。
  
  再過兩個月,御駕南征的大軍,啟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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