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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222章
第八章 相逢
  
  為了照顧身體甚弱的宋梨,燕橫不敢走快,怕她坐在車上顛簸太苦,而且每到一處城鎮也都停下來休息,確保宋梨的狀況不會轉差。
  
  這輛馬車與盤纏,乃張永所贈,是燕橫最後一次接受朝廷的恩惠。以他的功勳,其實就算索要多十倍的嘉賞亦絕不過份。
  
  但燕橫不想多取一芥。他不希望重建青城派的過程,與朝廷有任何關連。
  
  當年宋梨就逆著今日的方向,一路被人轉賣直到京師。今日雖然她大多時候還是身困車廂或是客棧室內,無法在外走動,但相比當年,心卻是自由的。離開京城越遠,她越展現更多笑容。身體亦似乎因此稍好起來了,抵得住這長途旅程。
  
  沿途的風景令宋梨的心慢慢敞開。她會拉著燕橫問這問那,又或是把美麗的東西指給他看。從前青城山上的那個小梨,有一點點回來了。燕橫看見她的變化,大感欣慰。
  
  可是許多時候,燕橫看著那些景色都禁不住會發呆,顯然是聯想起某些舊事。宋梨以為他是因為掛念荊大哥。
  
  反而是人生歷練比較豐富的馬荻,從旁看出燕橫的心事——每次他凝視著江河或是花樹,那眼神透出的落寞,不只是掛念著同伴那麼簡單。
  
  可是馬荻當然不說。就如燕橫一樣,她明白宋梨若是知道他心中另有所屬,又必然會陷入自責的泥沼之中。
  
  馬荻一路上都觀察著燕橫這個人。直至有一天,她覺得已經看夠了,就正式向他請求。
  
  「你可以教阿捷用劍嗎?」馬荻問。「我知道他還小……但就算只是做做樣子也好,可以教他一次嗎?」
  
  燕橫明白馬荻的意思。她希望將兒子的未來,交託給燕橫。
  
  ——這孩子,需要一個老師。
  
  燕橫答應了。
  
  他沒有真的教馬捷什麼劍招,只是把一根直直的樹枝交給這孩子握住。他自己接著也把「龍棘」拔出來。那刃鋒的金光,把馬捷的眼睛吸引住了。
  
  「你首先得記著一件事。」燕橫向馬捷說話時,也想起過去許多人——甚至包括敵人——跟他說過的話。
  
  「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學劍的理由。可是你若握起劍,就要有承擔這種力量的準備。當中會伴隨許多困難和責任。你要預期,自己將會與凡人不一樣。」
  
  燕橫不知道這樣的說話,一個只有幾歲的孩子會不會聽得明白。
  
  可是馬捷確實點了點頭。
  
  終於他們也入了四川。再次看見家鄉的風景,在街道上嗅到熟悉的菜式香氣,燕橫和宋梨的心都溫暖起來。
  
  「我們……真的回來了。」有一天宋梨情不自禁地緊挽著燕橫的手臂,說這話時淚盈於睫。但這次是歡喜的眼淚。
  
  每次進入省內的城鎮,燕橫心裡都倍感緊張。他在想:童靜會否也回來四川呢?我會不會碰上她?他的眼睛總不停在人群之間搜索。
  
  可是沒有。一次也沒有看見她。
  
  當他們到達青城山腳的味江鎮時,相距離開京師已經差不多九個月。燕橫驅車入鎮時,如平時每次入城一樣,將「雌雄龍虎劍」包裹起來並收在車座底下。經過街道之際,沒有任何一個味江百姓認出他。
  
  ——我已經變了這麼多嗎?……
  
  山道無法行車,他也就將車子停在鎮內,解下兩匹馬負載隨身的器物行李。宋梨的身體現在又好了些,可以坐在馬鞍上,由燕橫拉住慢慢前行。後面則騎著馬荻和馬捷。
  
  他們上山時,鎮民也不覺有何特別,只把他們當成上青城山的道觀或佛寺祈願參拜的善信。
  
  越是接近青城派「玄門捨」的原址,燕橫和宋梨的心就越跳得急促。這山路他們少年時已經走過不知多少遍。各種遙遠的回憶一一襲來。
  
  ——雖然他們知道,等在前頭的只是一片一無所有的荒廢土地。未來的一切都要靠他們的手重建。
  
  終於,昔日的家就在面前。
  
  映入眼簾的,正是師父何自聖與眾多青城尊長同門的劍墳,一座座依然存在。
  
  燕橫把宋梨抱下馬來,二人不顧一切就急步走到墳墓中央。那些充當墓碑的鈍鐵劍當然都已銹蝕,有好些已經斷掉。
  
  宋梨至今沒有忘記父親宋貞和哥哥宋德海的墳墓所在,馬上走到他們跟前哭著跪下。
  
  燕橫則找到何自聖的墳塚。他將背在後面的「雌雄龍虎劍」解下,打開布包亮出,雙手托著高舉過頂,跪在墓前,閉目稟告。
  
  「師父,本門至寶,燕橫至今未失,並以它擊殺了葉辰淵,血祭師父與同門在天之靈。」
  
  他將長短雙劍收下來,看著墳頭說:
  
  「從今日起,燕橫餘生將一力復興青城劍道,重振我派門楣。」
  
  告祭完畢後,他們等待馬荻母子拉著馬走過來。
  
  「為什麼……」宋梨這時看著墓地說:「這些墳塚……有人拔清了雜草。」
  
  燕橫這才發覺,墓地確實並不如想像中荒涼。會不會是山下鎮民定期上來打掃?……
  
  與馬荻母子會合後,他們走向原來「玄門捨」大殿所在,卻發覺同樣被整理過,被焚燬的廢墟已經夷平,殘留的木石有些被移去,有些整齊地堆放排列著。
  
  而那空地正中央,建起了一座極簡陋的小茅舍。
  
  正當燕橫疑惑之際,有一個人影從那茅舍裡走出來。
  
  「你……真的回來了!」那人大呼向著這邊奔跑過來。
  
  燕橫定睛一看,才認出那是誰:就是在平亂之戰裡曾經不止一次並肩作戰的那個義軍民兵沈小五。
  
  「你!」燕橫驚喜地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沈小五抓抓頭髮:「是你叫我找你的呀。你說過,只要我想學,你就會教我。我想學。」
  
  燕橫無言以對。他再次看看四周那些被整理的磚木。全是沈小五一個人幹的。
  
  「不過來四川的路可真遠。我走了許久,之前存了一年的盤纏都花光了,中間為了吃飯,什麼工都打過……可是到來的時候還是沒看見你。我就只好一直等。」沈小五說時,又再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髮:「老實說,我已經準備要放棄的了,不過想到回老家又要走那麼長的路,也就一直在猶疑……」
  
  聽見沈小五如此坦白,宋梨在旁忍不住噗嘯一笑。
  
  「怎麼樣?可以收我這個徒弟嗎?」沈小五問。
  
  燕橫也笑了,點點頭。
  
  就是這麼簡單。沈小五成為了青城派門人。
  
  「不過……你不是我的大弟子。」燕橫說著,伸手按著馬捷的頭頂。
  
  「他是你師兄。」
  
  ◇◇◇◇
  
  自從離開了南京,王守仁此生未能再與「破門六劍」相會。
  
  王守仁平定寧王叛亂這不世之功,原本被正德皇帝的眾寵臣冒領,嘉靖皇帝撥亂反正,重新論定了王守仁的功績,敕封以爵位「新建伯」,食祿千石,籐封三代,極盡榮貴。
  
  即使如此,王守仁仍是逃不開朝廷政事的漩渦。他與兵部尚書王瓊關係緊密,而王瓊卻是內閣之首楊廷和的政敵,閣臣因此對王守仁亦有所顧慮。
  
  原本王守仁應該上京面聖受敕,但才行至錢塘江時,就有宮僚上疏,指先帝的國喪花耗已然甚鉅,不宜再舉行嘉許功臣的國宴,以免再勞民傷財。這當然是楊廷和內閣的操作,以阻止王守仁面見新皇帝,不讓他有機會取得更大的影響力。
  
  其實王守仁本就無心爭權,於是他亦上疏請求順道回家鄉浙江余姚省親。皇帝准許了,下旨升王守仁兼任南京兵部尚書,並賞賜他蟒袍玉帶,衣錦還鄉。
  
  身穿御賜蟒玉,王守仁回家時盡受鄉人稱頌愛戴,人人都要爭睹這位文武雙全大功臣的風采。
  
  當夜飲宴之後,他在房間裡脫下華麗的蟒袍準備就寢,更衣梳洗之時從水盆和燈光反映裡,看見自己一身歷盡滄桑的瘦骨頭,不禁莞爾。
  
  ——脫了一身榮華,還不是同一個人?
  
  次年老父王華高壽病逝,王守仁守孝期間,在家鄉又再講學。慕名而至就學的新門人一時就有七十餘名,每次一開講圍聚者往往也達數百,把借用的道觀或佛寺擠得水洩不通;每每講到仁義的道理時,年輕學子都一起激動流淚。
  
  兩三年後,開始有王守仁的弟子各設書院傳播先生的學說。楊廷和忌憚他在士人間蓄積勢力,曾指使官僚批評其所傳乃是邪學,但並無效果,從學王陽明者依然甚眾。
  
  嘉靖六年,廣西土司宮岑猛叛亂,當地官軍出兵征討,雖然將岑猛擊殺,但其部將盧蘇及王受繼續聚眾作亂,聲勢更大,次年還把思恩府也攻陷了。當地都御史姚??無力平亂,被嘉靖皇帝撤職。
  
  閣臣故意在陛下跟前力薦起用王守仁,故意將這個征討險惡山水的艱難任務塞給他。
  
  王守仁一再為朝廷帶兵平亂,早就感到自己殺業太重,一力推辭,但不受陛下接納。他無奈再一次投身戎馬,率領兩廣、江西及湖廣四省軍隊出征。
  
  王陽明的軍事才能再度於此役中展現,先成功招撫了盧蘇、王受二人,借助他們的力量,重用當年剿滅南贛山匪的戰策,連環突擊斷籐峽等亂賊的險要據點,三個月裡斬敵首三千餘,迅速平息了亂事。
  
  或許擊敗寧王之役已幾近耗盡王守仁的帶兵精力,他自從進駐廣西之後就開始害起肺病來,一直帶疾指揮軍隊及安撫受禍的廣西士民。
  
  漸漸王守仁病況加劇,上疏請求歸鄉。後來情狀更嚴重,他不等朝廷的批准就起程,越過梅嶺到了江西南安府乘船走水路。十一月廿八日,船停泊在南安青龍鋪,王守仁整夜皆喘咳不止。次日他吩咐侍從不必開船,而是把他在當地任推官的門人周積召來。
  
  周積上船看見老師閉著眼沉睡,不敢打擾。良久,王守仁睜開眼睛,看著這弟子微笑說:「我要離去了。」
  
  周積立時滾滾淚下,哭著問:「先生有什麼遺言?」
  
  王守仁看著船艙頂上,聽著外面江水徐徐拍岸的浪聲。他的笑容沒有改變。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說完不久,瞑目而逝,結束了五十七年的偉大歷程。
  
  ◇◇◇◇
  
  在福建泉州海岸的一片細石灘上,荊由站在深及腰際的海水裡,朝著拍岸而來的潮浪揮拳。
  
  只有五歲的荊由,在水中擺出不應屬於這個年紀的熟練姿勢。水底下的雙足踏著碎石,兩邊足尖一前一後向內收,帶動兩膝內箝,立著南海虎尊派著名的戰步,抵受著潮浪的拉卷;小手捏成堅實的拳頭,從中央一記接一記地擊出,打拳時頭頸和身體都沒有多餘的晃動。
  
  此刻他真正在練的卻並非拳法,而是眼目。
  
  「看清楚浪是怎麼衝過來的。」父親這麼教他:「每一次浪的樣子都會不一樣。你要看見它衝過來最前、最尖的那個地方,嘗試用拳頭去打它。」荊由已經站著許久。兩眼因為不斷被海水濺入已然變紅。他還是看不清楚每次的浪尖在哪裡,又或是看見時已經太遲。但他不肯放棄,繼續在練習著。
  
  相比五歲時的父親,荊由還要高大一些,這身高大概是遺傳自母親。小小的棕紅臉龐,透著一股不服輸的英氣——這來自父母哪一方就很難說了。
  
  因為太過專心鍛煉,當那個訪客從遠方的小路走上石灘時,荊由並沒有察覺。他回頭去看,那個訪客已站在只距他幾尺遠的一塊石頭上,似乎一直在看他練拳。
  
  荊由很訝異。不是因為這海邊很少有陌生人來,而是看見這個訪客站立的方式。他雙足並起來,好像只有足尖沾著石塊,整個人站得像竹子般筆直,可是身體卻沒有半點搖晃,就像有許多無形的絲線將他固定在空氣中,只有衣衫被海風吹得獵獵飛舞。
  
  這訪客頭上戴著一頂大竹笠,左手拿著一個又狹又長的布包。
  
  荊由仰起頭,看著訪客的臉。
  
  那張臉藏在竹笠的陰影底下,雙眼也正俯視著他。
  
  然後這訪客說了一句話。
  
  「帶我去見你爹。」男人的聲音。
  
  不知為何,荊由對這個人沒有半點討厭或害怕。他點了點頭,就從水裡走上來,扭一扭被浸濕的衫褲,赤著腳往家走去。那訪客也邁步跟著。
  
  荊由的家是建在海邊山坡上的一座小屋,前面開闢出一片小前院,種著1些瓜豆,養了幾隻雞。他快步爬上斜斜的小路,推開前院那矮矮的木柵門跑了進去。
  
  那訪客跟著進入,站到前院中間,看看這屋子四周。到處的竹架上曬著成串的蔬菜和魚乾。一切都十分簡陋。怎麼看都是一個尋常的家。
  
  虎玲蘭剛剛在屋後山上的小河洗完衣服,正穿過屋子出來前院打算晾衣。荊由跑到她跟前。
  
  「娘。」他指一指前院裡那個訪客。
  
  兒子還沒有出聲,虎玲蘭已看見來人。
  
  她瞬間就僵住,繼而全身劇烈發抖,好像突然被一陣邪風撲面吹襲。下一刻她就迅疾回身撲入屋內,想要拿刀。
  
  但是荊裂抓著她的肩,阻止了她。他撫撫她的背項,先讓她稍微平復,然後自己步出屋子大門,看著那訪客,平靜地說:
  
  「你好。」
  
  訪客把大竹笠取下來,也說了句:
  
  「你好。」
  
  就這樣,姚蓮舟出現在荊裂面前。
  
  ◇◇◇◇
  
  姚蓮舟把那碗用熱茶泡的冷飯吃光,輕輕吁了一口氣。
  
  「有的時候我會以為,你從來不用吃飯。」荊裂一直坐在前院一塊石上,看著他吃完。「姚蓮舟就給人這樣的感覺。」
  
  盤膝坐在地上的姚蓮舟,把筷子擱在碗上放在身旁。他那柄用布包著的「單背劍」,仍然橫放在腿上。不是因為他隨時準備要戰鬥,而只是不知道該放在哪裡——這屋子畢竟是敵人的地方。
  
  他看著荊裂,沒有回答。他從來沒想過別人怎麼看自己。也不在乎。
  
  「你不怕她會下毒嗎?」荊裂笑笑,指一指自己的房屋。虎玲蘭把飯捧給姚蓮舟之後,就一直跟兒子待在裡頭。「你從前也上過當啊。」
  
  「一個曾經跟錫曉巖幾乎打得旗鼓相當的女人,不會幹這樣的事。」姚蓮舟說。「不過我想,現在她在屋裡,也許正用弓箭對準我。」
  
  「也許。」荊裂看看屋子的窗,溫暖地笑了笑。
  
  姚蓮舟看見荊裂這笑容透出那股幸福,心裡不無羨慕。
  
  他雙手按著腿上的劍,垂下頭在思考。手無寸鐵的荊裂,並未因他這動作而感到緊張。姚蓮舟此際沒有散發出半絲殺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良久,姚蓮舟再次看著荊裂。
  
  「其實你什麼也不用說。」荊裂的笑容收起來,盯著姚蓮舟雙眼。「你來找我,只有一個原因。」
  
  他們二人之間,沒有其他。
  
  朱厚照之死,令姚蓮舟決戰紫禁城的夢想破滅了。之後那兩年,他更要一直躲開朝廷的追捕——不管是擔任過叛軍將領,還是曾經脅持先帝,都是極惡的死罪。
  
  尚幸楊廷和削減了錦衣衛的編制和支出,令姚蓮舟躲避密探耳目變得較輕鬆。然後新政權日漸穩固,對他的追捕亦休止了。姚蓮舟有了重新思考的餘裕,最後還是要求「首蛇道」弟子凌雨川,為他探查荊裂的下落。
  
  「可是……」凌雨川那時聽到掌門的要求,皺著眉說:「荊裂在南京受過重傷啊……我聽說他武功已經廢掉了……」
  
  荊裂受傷之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姚蓮舟就算在逃亡中也有聽聞。
  
  「你就把他找出來。」姚蓮舟堅持。「不管他已經變成怎樣,我也要親眼看看。」
  
  現在,終於就在眼前。
  
  荊裂也在打量著姚蓮舟。想起來其實他只在西安見過姚蓮舟一次,距今已經十年。他在心裡計算:這位武當掌門今年到底多大呢?應該也有四十五、六左右。但面前所見,姚蓮舟這副模樣就跟十年前沒有大分別——甚至當年中了毒的他,看起來還要老一些。
  
  這樣的外觀,加上他千山萬水也找到來,荊裂心裡肯定:姚蓮舟的武功,依然保持在高峰狀態。
  
  姚蓮舟同樣在上下掃視著荊裂。他並不知道荊裂當年受傷的詳情,但那件事鬧得如此大,又傳出武功已廢,可想傷勢極是不輕。
  
  但是荊裂從踏出家門直至此刻,舉手投足都散發著一種極為自然聞適感——就在「千山未及此山高」的姚蓮舟面前。
  
  ——只有已經恢復了武功,才可能如此。騙不過我。
  
  還有另一個證據:這片前院的土地。雖然院落裡完全不見兵器或者練功的器具,但單是從沙土的軟硬和起伏狀況,姚蓮舟就看出來,這裡其實是個每天都有人鍛煉的細小武場。而且一定包括了激烈的搏鬥對鏈。
  
  姚蓮舟拿起「單背劍」,從地上站了起來,俯視仍然坐在石上的荊裂。
  
  「與我決鬥。」他說。「讓我接那一刀。」
  
  荊裂一聽就知道,姚蓮舟所說「那一刀」定是指「浪花斬鐵勢」無疑。他感到奇怪:明明十年前西安相遇時,他還沒有創此絕技。
  
  姚蓮舟看神情就知道他所想,接著說:「鄱陽湖一戰,其實我見過你,並且遠遠看見你在戰船上用那招刀法。」
  
  荊裂這才明白。但他苦笑搖搖頭,然後摸摸自己的左腿。
  
  「這條腿中箭之後,已經不可能完全恢復往日的勁力。我以後再也無法十足發出那一招了。你看到的,是最後一次。」
  
  姚蓮舟聽了,失望地緊皺眉頭。可是他再看荊裂的樣子。那神情並沒有顯露出強烈的痛惜。
  
  「你不是就這麼放棄的人。」姚蓮舟鬆開眉頭說:「不管如何,你都會依據自己身體的變化,再創造另一招,甚至另一套戰法門。」
  
  荊裂的眼睛亮起來。他被姚蓮舟說中了。
  
  「你是不想跟我打嗎?」姚蓮舟搖搖頭說:「擊敗我,擊敗武當派,不是你這個『武當獵人,的宏願嗎?『天下無敵,,你不想要嗎?」
  
  荊裂從石上站了起來,與姚蓮舟對視了好一會。然後他把目光轉向屋子裡。
  
  姚蓮舟明白了。
  
  ——他有了顧慮。
  
  原本有點惱怒的姚蓮舟平靜了下來。他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羨慕荊裂有虎玲蘭為伴;他又想起當年割捨了殷小妍的痛苦。他能夠理解,荊裂的心裡有什麼負荷。
  
  「我無法逼迫你跟我決鬥。」姚蓮舟的語氣,彷彿在跟一個老朋友說話。「可是我希望你想一想,這場決鬥,將是多麼罕有的交逢。」
  
  姚蓮舟與荊裂這等資質,都是百年難出一人;他倆各自都經歷了無數磨練與生死難關,最後存活下來,成為今日的他們。
  
  這樣兩個人,共存於一個時代,並同時處於武藝的顛峰,如此機緣,微之又微。
  
  二人決戰,將如兩顆閃逝的流星,在廣寂的夜空中互擊。
  
  如此稀奇難求的相遇,不讓它發生,是天地間絕大的遺憾。
  
  這就是姚蓮舟傳達給荊裂的意思。
  
  荊裂聽了,沉默無語。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對曾經渴求的挑戰,沒有露出那個笑容。
  
  「我也不是要你馬上跟我打。」姚蓮舟又說:「我來找你之前,身心都已經作好了預備,這對你並不公平。我會給你時間。」
  
  他走到前院的東端,那邊正可遠眺海岸。
  
  「一百天後,在武當山金頂。」姚蓮舟看著浪濤說。「不管你來不來,當天我都會在那裡。」
  
  說完他就戴起竹笠離開了。
  
  這時虎玲蘭才拖著荊由走出來。一家三口一直看著姚蓮舟走下山坡的背影。
  
  ◇◇◇◇
  
  之後他們如常地生活。虎玲蘭也一次都沒有跟荊裂談起過姚蓮舟的事。唯一分別是:自從那天起,虎玲蘭就沒有再跟荊裂對練刀法。
  
  姚蓮舟走後的十幾天,荊裂變得比往常沉默。他時常一個人走到過去少年時練功的那片海邊,在崖巖上思考,有時一去就是一整天。
  
  ◇◇◇◇
  
  三十年後,荊裂蹲在同一片崖岸的岩石上。也就是他十幾歲時常常躲著睡覺,或者與師叔裴仕英偷偷練習之處,亦是他當年獨自出海流浪的出發地。海風吹拂著他已經全白的長長鬚發。他瞇著魚尾紋如刀刻的雙眼,看著一道接一道湧向岸的潮浪,回想著人生過去發生的種種。
  
  以及沒有發生的事。
  
  他聽到身後遠處傳來木頭敲在石塊上的聲音。有人拄著枴杖,走過石堆向他接近。
  
  荊裂看見這個比他還要年老的人,也就在石上站起來。酸痛的雙膝,還有身上所有的舊患都在向他喊叫。他已經習慣了不理會它們,忍著痛揮動一下手腳,令血脈稍稍恢復通暢,並等著那人走過來。
  
  已經七十多歲的姚蓮舟,乍看樣貌反倒稍比荊裂年輕一些。變得精瘦的武當掌門——雖然早就沒有了武當派——兩頰凹陷,但雙目仍然如鷹隼般銳利。他其實不是真的需要用枴杖,只是十年前他就不想再帶劍,於是隨便找一根木杖來傍身。
  
  「來啦?」荊裂微笑著問。笑容令他臉上的皺紋更深。
  
  姚蓮舟點點頭,神情如昔日一般冷傲,收起枴杖坐到石上。
  
  荊裂與他並肩坐著,拿出藏在石間的一瓶酒,與姚蓮舟交替淺呷,一起看海。
  
  暍了幾口之後,姚蓮舟的眼睛不離大海,突然說:「我們這樣的人,能夠活到這個年歲,也算是稀奇啊。」
  
  「也是呢。」荊裂點著頭說。兩人就像老朋友一樣悠閒地喝酒談天。「不容易啊。」
  
  他們不著邊際地繼續談著,有時也會說到舊事。姚蓮舟會告訴荊裂,他師父公孫清是個怎樣的人;荊裂也會向姚蓮舟述說自己在異國流浪的事跡。其實兩人這些往事,彼此都已聽過許多遍了。
  
  但始終有一件事,他們是永遠不會碰觸的。
  
  那件沒有發生的事。
  
  終於酒喝光了。姚蓮舟的臉比先前紅潤了些,看起來也比較精神。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又準備離去。
  
  「明天還會來嗎?」荊裂搖著空酒瓶問。
  
  「當然。」姚蓮舟連看也沒看他,只是撐著枴杖邁步。「又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荊裂落寞地看著那背影。
  
  ◇◇◇◇
  
  從夢裡驀然醒來,荊裂睜著眼,依然躺在床上。同床的虎玲蘭和房間一角的荊由都仍酣睡。
  
  他看著漆黑中的屋頂,心潮就如夢中所見的海浪般起伏。
  
  第二天他到了義父荊照、師叔裴仕英和眾同門墳前,坐了半天。
  
  十二年前,剛剛返回中土的他,曾在這片墳地前,立誓打倒武當。離開了墳地,荊裂回到家裡,收拾簡單的行裝,取了些銀兩,帶著包裡起來的各樣兵器,然後跟妻子虎玲蘭和兒子荊由說:
  
  「我要走一趟。」
  
  虎玲蘭似乎早就預料了。她面容很平靜,清楚知道自己無法阻止。
  
  世上沒有人能阻止他做荊裂。
  
  她把荊由抱起來,點個頭輕聲說:
  
  「我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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