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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99章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二章 狼男與狼女

一個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廂房裡一陣濃濃酒香。

「再拿一瓶來——不!兩瓶!」

韋祥貴口齒不清的聲音,朝著房外高叫。

他兩邊各抱著一個妓女,身子搖搖晃晃,一張白臉已然喝得通紅。剛才他跟妓女嬉鬧,一下子拿不穩就將酒瓶摔破,卻沒有皺一皺眉頭。

——換在兩個月前,這樣的酒,韋祥貴別說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飯桌上擺滿都是菜餚果品跟幾種好酒,足夠一桌十幾人吃飽。酒菜跟女人都是東道主趙黑臉付賬,以答謝今日「悅東樓」的勝仗。韋祥貴深知,這一勝讓趙黑臉奪取了江陵城北碼頭的巨大利益,這種招待相比之下不過九牛一毛,自然絕不客氣。

旁邊的妓女又喂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飯桌對面,皺著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顧吃飯的?」

「我餓嘛。你忘了嗎?我們認識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為肚子餓。」

錫曉岩端坐在韋祥貴對面,左手握筷又夾了一塊魚送進嘴巴裡。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點兒沒有到這種地方喝酒遊樂的氣派,相較韋祥貴一身錦織繡花的棉袍差遠了,人家乍看還以為他是韋祥貴的僕從。

——可韋祥貴穿的衣裳、花的銀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錫曉岩那隻拳頭換來的。

錫曉岩仍舊將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隻左手吃飯。從前他在武當山起居生活亦習慣如此:跟兄長錫昭屏不同,錫曉岩自小就介意自己這異於常人的身體,寧可把那條怪臂收起來不讓人注意。就只有練武和比試之時,他才會渾忘羞慚感,盡情施展右手。

「沒見過這種傻蛋。」韋祥貴捏著左邊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掙扎亂笑起來。「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錫曉岩吐去嘴裡的魚骨:「我又不喜歡喝酒。」

韋祥貴仔細看錫曉岩的臉色,似乎滿懷心事的樣子,令他有點憂心。自從在谷城結識成了夥伴後,他們一路上到的地方越來越繁華,每次為人出頭打架收的紅包越來越沉重,而「鬼刀陳」三字也在荊州府裡越來越響亮。韋祥貴想不透自己怎會交上這種鴻運,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輛飛快奔上山的馬車一樣,要攔都攔不下。他自然不希望這運道會突然終結。

「小陳……」韋祥貴的臉正經起來:「你心裡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不妨說,我們兄弟嘛。」

韋祥貴問的時候,心裡其實有點虛。他在想:難道小陳已經知道,我每次都把紅包裡七、八成的銀子都收進自己的口袋?……

錫曉岩聽見韋祥貴隨口而出的這句「兄弟」,心頭一暖,也憶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著韋祥貴。錫曉岩自幼在武當山長大,跟這樣的市井之徒結交是第一次。像韋祥貴這種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當,恐怕就連半個時辰也捱不了,按理錫曉岩對他只有鄙夷;可是這些日子裡,錫曉岩跟他卻意外的投緣,甚至很輕鬆就跟他說出自己的心底話來——雖然錫曉岩至今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許正因為韋祥貴跟武當派的人如此不一樣,反而能讓錫曉岩寬心。

「你記得我最初為什麼答應跟著你去替人打架嗎?」錫曉岩問:「我是說,除了為吃飯之外。」

「當然記得!你說你一個人跑出來,是要尋人嘛。」韋祥貴嚼著妓女喂他的糖糕說:「你雖然不曉得他們在哪兒,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鎮,打出越響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們遇上。」

錫曉岩點點頭。他對武當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要尋找荊裂和虎玲蘭,這是他想到的唯一辦法。

「對呢……這兩個月下來,人找不著,我卻好像漸漸喜歡上這活兒了……我是說,像今天,打那些人。」

錫曉岩說時,眼睛變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著。

聽見「鬼刀陳」如此興奮地說自己「喜歡打人」,那兩個妓女心裡都冒起寒意,笑容有點僵硬。韋祥貴聽了也有點呆住。

「你該知道,我從前是練武的吧?」錫曉岩又問韋祥貴。

「你雖然沒說過,我大概猜得出來。」韋祥貴說:「那就奇怪了,打架對你來說,不就是家常便飯嗎?」

「我本來也這麼以為。自從會走路開始,我就在……那裡天天跟同門師兄弟打。拳腳刀劍的比鬥,對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般尋常。可後來我才發現,在裡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樣。」

「怎麼說?」韋祥貴好奇地揚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門第一次出去,和外敵痛痛快快打了一場。」錫曉岩瞧向廂房窗外的夜色:「怎麼說呢……就好像你心裡燒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後那火也始終沒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直至打了這兩個月的架,我終於明白了:從前跟同門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為了鍛鍊,心裡既沒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對方的念頭,也沒有打輸就必死無疑的準備;這些日子裡我打過的傢伙,相比我從前的同門,雖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廢物,可打架時心裡感覺就是不一樣。」

他瞧著自己的拳頭,繼續微笑著說:「我甚至覺得,跟這些廢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從前變強了。」

錫曉岩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離開武當,不單純是為了尋找荊裂和虎玲蘭,也是為了心裡更深的渴望:再次嘗嘗武當山下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他知道荊裂能勝他,就是因為比他更早踏足這條道路——猛獸在荒野中覓食求生之路。

錫曉岩決心要跨過荊裂這座山,一往無前。

他不知不覺把拳頭捏得勒勒發響。妓女聽了更是害怕。

韋祥貴看見錫曉岩這副狂熱的表情,笑起來了。

——這傢伙原來真是個瘋子。我不用擔心銀子的事了,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韋祥貴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幹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勁來,替你找更多更厲害的對手,助你這柄『鬼刀』磨得更鋒利!」

相比跟錫曉岩初相識的時候,韋祥貴肚子微微發福,臉皮也因縱情酒色而有點鬆弛,兩個大眼袋在燈火下現出深刻的陰影,怎麼看都不像比錫曉岩小兩歲。

可是此刻,他瞧著錫曉岩的眼裡重新燃起光芒來。

「我會一直帶著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認你天.下.無.敵!」

聽見韋祥貴這句「天下無敵」,錫曉岩呆住了。他驀然思念起武當山來。

——可是我已不會回去了。

錫曉岩伸出手掌,跟韋祥貴用力相握。

看著錫曉岩的樣子,韋祥貴咧開牙齒燦爛大笑。

——在你天下無敵的同時,我的口袋就會裝滿來自天下的銀子!

「不過在天下無敵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韋祥貴的笑容突然變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邊的妓女猛力推往錫曉岩!

錫曉岩自然而然地左手運掌成圈,將那年輕妓女倒來之勢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這女孩年方雙十,相貌也算姣美,渾身散發著讓男人怦然心動的騷味。錫曉岩畢竟血氣方剛,驟然把這柔軟豐腴的軀體一抱入懷,心頭不禁震盪。

——尤其當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時,男人更難抗拒。

妓女雖然有些害怕錫曉岩,但她已在風塵打滾一段時日,被錫曉岩抱著,自然就露出練習已久的迎客笑容。

錫曉岩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見她這表情,他的心頓時冷下來,左掌輕輕一送,將妓女推離了自己的懷抱。

他討厭妓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惡他們不潔。

錫曉岩雖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武當山長大,小時候也常懷想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這是出於天性的事。

父親錫日勒死時他還未太懂事,關於父親從前在物移教如何強迫妻妾服食烈性藥物、促使她們誕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後來才斷斷續續從哥哥和幾個倖存教徒口中聽聞。

錫曉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後數天,因身體被藥物掏空了精氣而死。

對於毫無記憶的爹爹,錫曉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時也厭惡母親。

——你就不能反抗他嗎?為什麼輕易就向這種男人屈服,連自己的性命都給了他?

妓女那個笑容,正好觸動了他心底裡深藏的這股厭惡感。

——這也是為什麼只是一眼,錫曉岩就被虎玲蘭這般強悍的女子吸引。

錫曉岩提起放在飯桌邊的藤柄長刀掛回背上,朝韋祥貴勉強一笑:「你說的對,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盡情玩吧。」

韋祥貴聳聳肩。這樣的怪人確實前所未見,他也沒辦法。

——不打緊……他必定會漸漸改變的。女人、銀子和酒也改變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還沒有見過!

錫曉岩拉起斗篷頭罩走往房門。

韋祥貴在他身後呼叫:「別忘了,四天之後又有另一場架,在沙頭市!我今天已經跟接頭的人談好了,明天過去打點打點,你先歇歇,隔天才來!車子我也早雇好,你就養足精神吧!」

錫曉岩沒有回頭,只揮揮手示意聽見,就推開房門出去了。

◇◇◇◇

錫曉岩離開妓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寬闊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幾家酒館的燈籠仍然亮著。這夜雖天清氣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兒把淡淡光芒灑在城裡,並不甚亮。

錫曉岩身子包在斗篷中,抵著寒涼的風,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數步,他就發現那寂靜街道前頭有人影接近,且傳來緩慢的馬蹄音。

是個身材高佻的旅人,頭臉包著布巾,右手抱著一個長長像盒子的東西,左手牽著一匹馬,正朝錫曉岩這邊走過來。

雖是暗夜中,錫曉岩從那身影看出是個女子,步姿頗是動人。

——是流鶯嗎?還是正要回家的妓女?怎麼會牽著馬?……

錫曉岩與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來路,仔細觀察卻又發現:正向這邊接近中的,不只她一個人。

女子後方及左右兩旁小巷,都有人跟蹤著,而且為數不少。

——是賊人嗎?要乘夜搶劫她手上的東西?

錫曉岩經過這陣子歷練,知道越大越繁華的城鎮,這種劫掠偷盜的勾當就越多,他親眼就見過兩次。

瞧著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錫曉岩心頭燃起怒火。這伙躲在暗街中的傢伙,讓他聯想起自己父親:同樣以弱女作犧牲者。

他沒有想過什麼「行俠仗義」。他只知道看見討厭的人,就想打!

終於走到女子近前數步處。錫曉岩透過頭罩底下,凝視對方臉巾之間露出的一雙美麗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蹤了。」錫曉岩保持走路的姿勢不變,壓低聲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亂走。就這麼平常地走到我後面去。讓我來應付。」

那雙嫵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顯得意外。她步姿卻仍然鎮定,抱著手裡的大錦盒,牽著馬韁,仍如常向前走著。

臉巾底下卻在微笑。

霍瑤花沒想過,錫曉岩竟然會這麼對她說話。

自從下午在東頭市大街看見那一幕,霍瑤花就不再理會顏清桐的下落,轉而對這個「鬼刀陳」生起興趣來,因此才一直跟蹤他到了這花街柳巷。錫曉岩進了妓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瑤花跟蹤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陳」到底是個什麼人物?顏清桐何以像見鬼般逃出「悅東樓」而去?

同時霍瑤花卻察覺,自己已經被舊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動——她知道對方人馬里定有官差,為免波及無辜,不會在鬧市貿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漸深,街道越來越寂靜,她知道已經拖不了多久,正準備在這大街上解決——此刻她只要臂指稍發剛勁,懷抱中那藏著大鋸刀的錦盒就會破碎。

然後就在這時刻,她看見「鬼刀陳」出來了。

——正好,就借他們去試試,這個人有多少斤兩吧!

霍瑤花迎著錫曉岩走過去,本就準備與他攀談。說什麼都不打緊,重要的是讓跟在後面那群狗以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裡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陳」也捲入戰鬥,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鳥。

可是她想不到,錫曉岩先一步對她說話,聽他的語氣還想一力保護她。

兩人擦身而過之際,霍瑤花藉著月光,看見斗篷下錫曉岩那張臉。

錫曉岩已然進入作戰的準備,一雙亂生的濃眉皺在一起,眼目散射著如暴獸似的凶光。

他越過了霍瑤花。她禁不住回頭看那背影。

錫曉岩其實比霍瑤花還要略矮了一點,但那寬厚的背項,卻好像能把兩個她都扛起來。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麼東西。

這種毫無矯飾就自然散發的豪邁氣勢,像極了她見過的另一個男人。

就因為這種神奇的相似,霍瑤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頭,一動不動地停在他身後。

「混蛋,都出來吧!」錫曉岩在街中央吼叫。

跟蹤的那夥人早就想向霍瑤花出手,此刻見她多了個同伴更無猶疑,都從街巷暗處奔跑飛撲而出——他們怕霍瑤花還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趕來,不如趁現在佔著數量上的壓倒優勢,速戰速決!

街道一下子冒出來近十來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糾糾硬漢,手裡各帶著不同的兵器,還有捕盜用的長叉和綁索。

——雖然,他們其實沒有要留霍瑤花活口的準備。

霍瑤花看見其中三個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認出來都是從前楚狼刀派的故人。為首一人年約四十,兩邊髮鬢已微白,手裡提著一柄沉甸甸帶有鐵環的雙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盤口分館的館主「響雷刀」范禹,與霍瑤花的師父、前掌門蘇岐山是師兄弟,在刀派裡乃是數一數二的大高手。他身旁兩個楚狼刀派的後輩則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藝成後各在城內富戶擔當保家護院的首席,實力也在同門間出類拔萃。

范禹這幾天正巧有事到來江陵縣城辦理,正是他認出了弒殺蘇師兄的逆徒霍瑤花,失蹤數年後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東頭市大街上出現,於是馬上通知城裡的同門後輩召集人手。

此刻這十八名意欲圍殺霍瑤花的豪傑,有五個是江陵縣內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與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來助拳,另兩人則為了霍瑤花項上那五百兩銀子的懸賞而出手;其餘則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荊州府名捕李勝龍。李勝龍過去曾經擒殺霍瑤花的三個馬賊心腹,卻始終沒能抓得著賊首的蹤跡,數年來一直引以為憾。

——今夜終於逮到你了。

李勝龍早就拔出寬刃腰刀,左手戴著一面堅厚的圓形大藤牌,正是他震懾黑道多年的絕技「斬馬刀牌」。他有四個部下死在霍瑤花那伙惡賊手上,對這女魔星的仇恨絕不下於范禹。

十八人從黑夜冒出之後,緊接再有三個差役提著大燈籠奔來加入,他們負責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賊人乘黑暗走脫。

在場這些官差為了跟蹤霍瑤花,全都沒穿號衣制服,因此錫曉岩並沒看出他們身份來,只以為他們全是盜賊強人。

范禹和李勝龍早就欲將霍瑤花千刀萬剮,此刻明著就要開打,也不再多說話,挺起兵刃就朝霍、錫二人直奔而來!

他們沒指望霍瑤花會投降。

寒冷的暗街裡,瞬間充溢著澎湃如潮的殺氣。

錫曉岩沒回頭看霍瑤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開包裹著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這些敵人,跟日間在酒樓打的那幾個傢伙不一樣。不能只靠單手拳法解決了。

「姑娘,我的模樣有點古怪,你別嚇著。」

錫曉岩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後,扯去包著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纏藤的長柄。

霍瑤花從後看著錫曉岩伸手握柄,一時只覺得他姿勢有點奇怪,卻又說不出怪在何處。

錫曉岩抽出那映射燈籠光芒的長刃。

——自從私下武當山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拔刀。

當錫曉岩將長刀完全出鞘,橫向擺在身側時,霍瑤花終於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兒了。

前頭范禹等漢子也都同時看見:

——天下間怎會有人手臂這麼長?

這異乎尋常的身軀,未出招已具有震懾敵人之效。在場的十來個差役,雖然已經是官府裡精挑、擁有豐富殺賊經驗的好手,其中幾個還是出身於名頭不小的武林門派,但看見眼前這詭異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來。

捕役中就唯有李勝龍一個,仍舊舉著藤牌衝在最前頭。他身在公門二十餘年,匪賊的什麼古怪手段都見過,當中也不乏裝神弄鬼之輩,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這條怪手,也不過是掩眼法。

——會耍這種玩意兒的傢伙,武功更不可能強到哪兒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於范禹跟兩名楚狼刀派後輩,還有五個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瑤花,他們急步緊隨李勝龍,準備等他一纏上這怪人就越過去,八個人一起上,誓要將那妖女的頭顱砍下!

盯著來勢洶湧的九人,錫曉岩把長刀舉起,好像擔在肩上,姿態架式毫無特別,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樹一樣。

他嘴角展露出異樣的微笑。

——掌門,現在我明白你當天獨往關中的心情了。太快樂啦。

在他身後,霍瑤花感受到錫曉岩的肩背散發出一股漲溢的氣,令人錯覺他整個身體彷彿忽然變高了。

本來她也在暗暗戒備以防萬一,右手五指已經按在錦盒上,準備隨時穿透盒子,握住內裡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勝龍舉起藤牌保護上、中二路,盾後的腰刀同時暗自蓄勢,將要砍擊敵人的膝腿。李勝龍出身於岳州地堂門,這「斬馬刀牌」得意技最長於低勢下路攻擊。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數,本來就較難防備,加上這刀出手時有藤牌遮掩,令對手延遲看見刀勢,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擊的最大弱點,是自己上方的頭頸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個又大又厚實的藤牌作盾,則全無這種憂慮。

——名捕李勝龍經常用砍腿刀招,另一個特別的原因就是這招較少致命,卻一刀足以破壞對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輕鬆活捉賊人。

范禹看見李勝龍這個穩重無隙的架式,就加快欲從他右側衝過去,借李勝龍的藤盾開出了一條路,讓他可以殺到霍瑤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見了閃電。也聽見了雷鳴。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這雷電的聲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沒能看清發生什麼事,只知道隨著一記巨響,有東西從他左側猛襲而來,范禹別說以雙尖刀去迎架,連閃躲都來不及!

沉重的撞擊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飛撞之勢未止,仍繼續壓向他,把他碰得橫倒下去!

范禹狼狽倒地,順勢翻滾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腦門上方纏一圈,以防有敵人乘機攻來,然後才定神去看那撞擊而來的是什麼:

是李勝龍,手裡提著的藤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勝龍這一摔,頭臉撞在范禹肩骨上,著地後頭腦欲裂,眼睛連方位都分辨不了。這位大捕頭畢竟經驗豐富,知道瞬間陷入了生死危機,自然就把保命的藤牌再次舉起,護住自己頭面。

另一次閃電與轟雷。這次的光芒卻是逆向上閃。

藤牌被一股強猛的力量擊得飛出丈外,李勝龍左臂抵不住那衝擊,肘關節當堂脫臼!

李勝龍雖傷一臂,其實右手腰刀仍在;但敵人這剛猛無儔的刀招實在太過震撼,那本應刀槍不入、能抵擋一切的堅韌藤牌,竟如此不堪一擊,頓時心神大亂呆在當場。

「李捕頭!」在他身後的范禹急呼,正欲舉刀來救,卻從後看見李勝龍頭上冠帽炸裂,射出一叢鮮血!

李勝龍倒下來後,錫曉岩的身影驀然就出現在范禹眼前。那條異臂斜挽著沾血的長刀,姿態靜極,就像沒有出過招一樣。

——可見剛才那凌厲的猛斬,對他而言舉重若輕。

范禹無法置信,今夜局面竟會變成這樣。楚狼刀派自從出了霍瑤花這弒師逆徒後聲名大損,一眾門人數年來無不加緊鍛鍊,以期報此大仇,清洗門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卻竟碰上這麼一面可怕的牆壁。

——這種高手斷不會憑空冒出來!他到底是什麼來頭?那魔女如何交結得到他?……

「你……閣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錫曉岩示意暫停,想先問明對方底細。

但錫曉岩一殺人,全身血脈已然沸騰。他大大向前跨步,越過李勝龍的屍體。

范禹料不到對方全不搭理,後退一步掄起鐵環砍刀,與左右兩名同門後輩成一陣線,迎接錫曉岩的來臨。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則被震在當場,遠遠留在後頭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錫曉岩眼中,都一樣。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舉刀,乘著踏步轉腰之勢,「陽極刀」再次橫斬而出!

錫曉岩這招配合長臂的「陽極刀」,可怕之處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個關節,發勁又再加乘一層,產生出異乎尋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詭奇的攻擊距離,一般有經驗的武者在判斷敵我相距時,會測算對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錫曉岩本來身材不高,獨獨一條右臂奇長,極容易令對手產生距離的錯覺而誤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個楚狼派刀手,正正因為錫曉岩發招時所站之處仍遠,以為退步後仰就能閃過,怎料「陽極刀」捲起罡風斬來,刀尖前頭兩寸就切進了他胸膛,登時橫向劃出一條慘烈至極的血口!

「陽極刀」勁力迅猛,竟然未被這刀手的肉體所阻,刀刃仍繼續朝站在中間的范禹斬去!

范禹垂直雙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盤護手處加力,兩腿沉下馬步,硬抗這「陽極刀」的餘勢!

激烈相擊下,范禹砍刀上那鐵環,發出尖銳的震音。

「陽極刀」實在太強,將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壓在范禹肩頸鎖骨之間,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確實用身體將這刀招接下來了!

乘著范禹這難得爭來的空隙,站在右邊未受創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斷地朝錫曉岩衝過去!

——對方這長程刀招太厲害了,只有搶入近身才有勝望!

這名刀手將單刀收入懷中,左手緊按著刀背,刀尖對準錫曉岩胸腹之間,全身衝進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當他衝近之時,雙眼卻正好與錫曉岩相對。

他剎那間看見:錫曉岩的眼神,從剛烈如火變為靜如止水。

然後他感到手上按壓刺出的刀鋒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牽帶,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這一記帶引,腳步無法收住,身體仍然衝向錫曉岩。

錫曉岩以左手「太極」柔掌化勁將刀帶去後,腰身復又從吞轉吐,猛地呼氣發勁,斜前一記貼身頂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衝力,沉雄猶如鐵錐,刀手胸骨連同幾根肋骨一氣斷裂,整個人仰天吐血向後飛去!

被兩柄刀壓住鎖骨的范禹,本想趁機脫開,卻發覺對方的長刀仍然沒有放鬆力勁——錫曉岩左邊以「太極」吞吐化勁發勁的同時,右臂卻保持著剛猛壓制之力,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長的「兩儀劫拳」又更上了一層樓!

范禹雙足像給釘死在原地,無處可逃之際,錫曉岩又來了。

錫曉岩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轉,原本屈曲成肘擊的手臂剎那舒展抖彈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門湧至!

——這手柔拳發勁的「崩捶」,與他哥哥的「鞭拳」異曲同工,相異者在於「鞭拳」乃從旁橫揮而至,「崩捶」卻是中央直線衝來。

「崩捶」一擊之下,范禹鼻樑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來,因為腦袋激烈後仰,登時昏迷,整個人在錫曉岩刀下軟倒!

最先胸口中了橫斬一刀那名楚狼派刀手,則在這時方才倒地。這刀深可見骨,他抱著血如泉湧的心胸,不住在慘叫打滾。

餘下那十幾人被這兔起鵲落的交手嚇得發呆。其中一個欲取懸賞的武人,就連手中短戟都脫手摔落地上。

站在錫曉岩後面的霍瑤花,也是同樣驚訝。

她已經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賊霍瑤花,這些日子吸收了波龍術王所授的武當技藝,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語,如要獨戰范禹這群人,其實也有絕對的自信。

可是要像錫曉岩這般閃電連敗三個楚狼派的刀客——當中還包括了派內公認的看門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兩……想不到……

霍瑤花甚至不敢確定:波龍術王巫紀洪若與此人對決,誰勝誰負?

這時一名差役舉起顫抖的燈籠,看清了錫曉岩的衣著和樣貌,雙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這個差役下午也曾到過東頭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懼地不斷重複著一個字,無法完成整個句子。

在這飄溢著血腥氣味的暗街裡,聽著這個字,眾人頓時毛骨悚然。

不知是誰最先「哇」的一聲驚叫,十幾人馬上奔逃四散,就連地上的死傷者也棄之不顧。

差役丟下的燈籠在地上焚燒,映得錫曉岩沾著血花的臉更為野性。

他拖著長刀,回頭去看霍瑤花。

霍瑤花依然牽著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視著殺氣未消的錫曉岩,眼神十分激動。

早春的深夜寒氣仍濃,但霍瑤花卻感覺身體內裡一陣灼熱。她手臂不自覺把收藏大刀的錦盒抱得更緊。

她的心彷彿被錫曉岩的刀燃著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氣魄,明亮如太陽。

——同樣是強,波龍術王陰沉的氣質,跟錫曉岩猶如天地之別。

錫曉岩看見她這眼神,誤以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戰所驚嚇。他的臉容立時柔和下來,馬上取下背後的刀鞘,將長刀收起。

「沒事了。」錫曉岩一邊背起刀一邊說。他語氣放輕著,只因仍以為霍瑤花是個尋常的風塵女子。

——錫曉岩入世未深,武功卻又極高,因此渾然不知像范禹、李勝龍這等武人,在江湖裡已非泛泛之輩,更不會想到假若他們真是盜賊,能夠引得他們下手的霍瑤花,也必然絕不簡單。

霍瑤花有股激烈的衝動,想馬上現出大鋸刀來,跟眼前這個男人痛快比試一回。

「你還在害怕嗎?」錫曉岩又再關切地問。「那些傢伙大概不敢回來了……可我還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兒去?」

霍瑤花聽了這句話,那本來正欲發勁取刀的手掌立時垂下來。她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方絲巾,遞向錫曉岩。

錫曉岩不明所以,看見這女子仍在盯著自己的臉,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臉頰上沾滿了飛濺的血花。

「不必。」錫曉岩伸手以粗布衣袖將血漬用力抹去。被那雙美麗的眼睛瞧著,他感到有點不自然,重新將斗篷的頭罩拉起來,輕輕說:「走吧。」

霍瑤花想了想,就拉著馬兒沿街而行。戰鬥過後,錫曉岩又再對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慚,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後跟隨她走在身旁。

後頭那個楚狼派刀手還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隨著二人走遠聲音漸漸變小了,靜街上只餘下馬兒踱步的蹄音。

霍瑤花偷瞄身旁的錫曉岩。錫曉岩雖用斗篷遮臉,但那挺著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廳堂裡一樣,那氣質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牽掛的荊裂。

雖然只是個短暫的替身,但錫曉岩陪伴在側,仍教霍瑤花心潮蕩漾。

她回想:自己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跟男人並肩漫步呢?……

如此單純的事,對今天的女魔頭霍瑤花來說,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這些年的掙扎與戰鬥,到頭來又有什麼意義?……

同時霍瑤花那高挑的身材,還有隨風吹送來的女體幽香,同樣教錫曉岩憶起虎玲蘭。

他違反了掌門戒命私自出走,又經歷了這許多磨煉,一心就是要跟虎玲蘭再見面,但卻從來沒有想過:見到她之後該怎麼辦?

——她既然跟著荊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敵吧?那次我也確實曾經幾乎斬死她……荊裂我是殺定的了。之後她又會怎麼看我?……

錫曉岩不知道要怎麼做。即使虎玲蘭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還是很單純的想見她。

在這黑夜裡,他們兩人都因為對方的存在,而同時懷想著另一個人,並且心裡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為這哀愁,他們忽然都不想再跟對方並肩走下去了。

恰在這時前頭現出燈光來。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門外掛著燈籠。

霍瑤花不說話,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這兒嗎?」錫曉岩心裡鬆了一口氣:「那我就送到這兒吧。」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霍瑤花並沒真的在這客店下榻。她不過想找個跟他分手的藉口而已。反正也沒別的地方去,她也就牽著馬兒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頭看看這個「鬼刀陳」。

錫曉岩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裡。

霍瑤花知道,自己從前也曾經跟他很相像。

◇◇◇◇

錫曉岩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後一次跟韋祥貴說話。

三天之後他乘馬車到達沙頭市,接風的百里幫並沒有帶他去談判決鬥的地方,而是帶了他去停屍的義莊。

在那兒,錫曉岩看見一具滿身血污的屍身。臉骨都被打得變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們驚恐地告知錫曉岩。

所謂「西寮」是荊州府南部一帶對西面流竄而來的流氓勢力之稱呼。他們來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衛,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來,散落於多個縣城,各自結成幫派,並沒有什麼嚴密的組織,但因為是外來人,行事凶悍橫蠻,全不講道上的規矩。其中又有許多來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蠻夷子,本地的幫會也都忌憚他們三分。

沙頭市的西寮人在鎮裡自立了一個虎潭幫,雖然不過數十人,但因好鬥而不畏死,其他幫派也都避之則吉。沙頭百里幫這次雇「鬼刀陳」來,本不關這虎潭幫的事,而是要擺平另外兩個幫會間的紛爭;不巧韋祥貴到來談好報酬之後,一時高興又到鎮裡一家娼館玩樂,正遇上虎潭幫一名頭目,二人因爭奪一個年輕妓女吵起來,虎潭幫人二話不說,也不問韋祥貴是誰就圍起來毆打,當場將他活活打死,丟棄在旁邊市集的爛菜堆裡……

錫曉岩靜靜瞧著韋祥貴的屍身,一直動也不動。他身邊的百里幫眾全都不敢走開,也不敢說話。

他一直盯著韋祥貴被打得淒慘不已的臉。

這是他平生第一個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來,拿起祭奠用的饅頭,一口氣啃掉三個,又把祭酒喝個清光。

「帶我去。」錫曉岩平靜地說,同時將背上的長刀解下來。

在燭火掩映下,百里幫眾看見「鬼刀陳」的背項,彷彿散出一層像霧的氣息。

本來就陰森的義莊,更感寒氣逼人。

「我……我們……」百里幫的人怯懦地說:「連兵刃也沒帶……讓我們先……」

「不必。」錫曉岩的聲音也同樣冷酷得不像人:「你們帶路就行。我一個人進去。」

◇◇◇◇

虎潭幫的老巢在沙頭市西部文德里內,本來只是座破落空置的舊糧倉,他們流徙而來後強佔它作為聚居地,還改了個威風的名字叫「西義堂」。

百里幫眾帶著錫曉岩,才走到文德里外頭,卻見上方的黑夜映著躍動的紅光,一眼就看出裡巷裡燃燒著猛烈的火焰。

錫曉岩未等眾人指路,右手長臂就將長刀拔出鞘,踏著沉重剛猛的步伐奔入巷裡,刀尖刮過牆壁,劃出星火。

他的眼神與臉容,盛載著滿溢得快要爆發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卻只有一座已經焚燒得屋頂也快塌下的「西義堂」,還有堂前街巷幾具橫七豎八的屍體。

這些屍體身上,全都有慘烈驚人的刀口。

一個身影站在火場外,仰頭瞧著那激烈舞動的火焰,神態就如孩子欣賞節慶的煙火。

此人肩上擱著一柄刃身寬闊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帶有鋸齒,柄首垂著一大綹人發,以血染成暗紅。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滿都是鮮血。

錫曉岩看見火光前透現的那個婀娜身影,一時呆住了,本來充盈的殺意消散無蹤。

那人把臉轉過來,一雙嫵媚眼睛瞧著錫曉岩。

——他當然仍記得這雙眼睛。

這次霍瑤花已經沒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豔的臉龐來。

「這是還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著輕輕的說。

這一刻錫曉岩渾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到這兒來,只是無語看著霍瑤花這擔著大刀的美麗姿態。只因她跟那個他苦苦追尋的女人實在太相像了。

霍瑤花藉著熊熊火光,瞧著錫曉岩好一會兒,心裡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嫣然一笑。

「我們都為對方殺過人,彼此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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