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武道狂之詩》第198章
卷十九 仁者 第三章 奇襲

世上沒有多少事情,比你被一個乞丐打更要倒霉。

乞丐。住在人間最底層。仰人施捨、任誰都可欺侮的下賤之輩。

他竟然打了你。

而假如被打的那個人,是堂堂寧王府護衛——也就是如今這整座南昌城的主人——那就更加荒謬了。

可是世上有些荒謬的事情就是會發生。

因此在發生的一瞬間,這黑夜街道上的四個寧王府護衛都呆若木雞。

當乞丐的竹杖,擊打在那名護衛的頭盔上時,發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聲音。竹杖明明很輕而且空心,但打上去卻透出一股有如鐵鎚打在木頭上般的沉厚聲響。強烈的震盪力,透過頭盔傳達到那護衛的腦袋深處。竹杖應聲斷折的同時,護衛雙眼翻白。

只因這一杖擊,挾帶的是崆峒派正宗武學,「八大絕」之一「開山鞭」的勁力。

那名護衛的三個同伴,完全被這一擊震驚得僵住了。

事情發生得多麼突如其來。當他們巡邏到這條街巷,在半途看見這個白髮白鬚、拄著竹杖、每步走得危顫顫的老乞丐時,完全沒有提防;就在即將擦身而過之際,老乞丐的身體卻瞬間挺直了身軀。然後就發生這樣的事。

老乞丐飛身一擊著地後,雙腿馬上一轉一跨,身體詭異地向左伸展,並乘勢將右手上的斷竹刺出!

那三人都看不清這動作,只是瞧見一團活動非常迅捷的黑影,那速度不是他們想像裡人能夠做得到。

假如說剛才的杖劈像雷擊,那麼這竹刺就如輕風,在碰觸時你才察覺它已經到來。

第二個護衛的咽喉,被斷成尖銳破口的竹尖貫穿!

——那個尖錐狀的裂口,其實一早就刻在竹上,經過猛擊後自然斷開露出來。也就是說,這連續的兩擊,老乞丐一早就計算好。

被刺穿喉嚨的護衛,眼目瞪得像要跌出來,手裡的燈籠墮地。

餘下那兩個寧王府護衛到這時候才有反應。第三人才剛把手掌包住腰間刀柄,一團黑影卻已把他籠罩。

乞丐那隻包纏著布條的左拳,結結實實地擊打在他喉結上,發出一種破裂的聲音。

——那布條之下,藏著一個鑲了鐵片的手套,配上崆峒「花戰槌」的威力,那顆拳頭就與飛射的鐵球無異。

最後第四個護衛逃走了不夠五步,整個人就俯伏崩倒。他的頭盔後掩處僅僅一個寸許的空隙,準確地給一把飛刀命中,刀刃深深插進後頸。

原本在這南昌城內街道威風夜巡的四個寧王府護衛,眨眼之間沒有一個再站著。就好像一場戲法一樣。

變出這場戲法的練飛虹,臉上並無任何得意。他將斷竹拔出屍體,走到第一個被擊中、昏眩而還未斷氣的護衛跟前,將尖竹猛刺下去。練飛虹將對方結果時並沒任何表情,就像農夫插秧割禾般理所當然。

墮地那個燈籠還在燃燒。練飛虹上前將之踩熄。

當街道完全恢復黑暗同時,十幾條身影從暗巷裡竄出來。他們好像早已互相計畫好,分工合作將四名護衛的屍體抬回巷裡,收拾他們掉落的兵器和頭盔,清除打鬥過的地上痕跡,用水壺澆到血跡上衝淡再以沙土掩埋。

——他們在黑暗中作業,卻完全知道所有屍體、物件和痕跡的位置,只因剛才在暗中觀看時就已牢牢記住,如今幾乎不必依靠眼睛。

練飛虹從屍體上收回飛刀,小心地抹淨刃上的血,收回懷內的布鞘。這飛刀比他平日用的「送魂飛刃」較小,刃面被他磨得粗糙且塗上黑墨,以減少夜裡反光。

四條死屍已被抬到暗巷深處,流血的創口以布暫時包裹,準備一起帶去城東處一座荒廢小屋。他們預先已在那屋內地下挖了深坑,屍體一送過去就將戰甲軍器剝走,埋葬土中。

練飛虹隨著那十幾人前行。他們都是曾效忠已故的江西巡撫遜燧、如今聽令於王守仁的細作線眼,全部是江湖人出身,經驗豐富又冷靜,而且都有點格鬥作戰的能力——當然戰力不能跟真正的武者相比,但如運用得宜,必要時也有一定的奇襲作用。

他們與練飛虹由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這不是因為生疏,相反是因為深深的互相信任。自從寧王作亂,「破門六劍」潛入南昌府一帶開始,他們就已經常合作。如今一起潛伏在最危險的敵軍老巢裡,更是生死與共,沒必要再說多餘的話。

第一次目睹崆峒前掌門的殺人技巧時,他們都曾訝異莫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恐怖的老人。

——他真的快七十歲了嗎?……

而正正就是因為到了這個看似毫無威脅、不會惹起敵兵懷疑的年紀,練飛虹才會負責潛進來南昌城,進行這種破壞守備的任務。

如今那些線眼都早已習慣於練飛虹閃電殺敵的手段,見慣不怪,有時還因此嘲笑敵人的軟弱無能。

但他們不知道,練飛虹每一天出來執行任務,每一次戰鬥,付出了多少代價。

就像現在練飛虹跟著他們走的時候,雙膝暗裡正以痛楚不斷向他抗議。這是剛才幾個劇烈跳躍起落的結果。最初那記竹杖的猛擊,他的身體要承受那反震,結果現在左後腰緊張得僵硬了。

——沒甚麼好抱怨的……至少眼睛還好……

那招飛刀攻擊,其實以他現在的手眼協調力,心裡只有七成把握能命中那頭盔與戰甲領口間的細小空隙,幸好飛刀還是毫無偏差地飛進去了。他為此大感自豪——換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這根本是家常便飯。

雖然負著許多重量,眾人仍是步履快捷,而且之前就已計畫過路線,避開城內宵禁的哨崗,不久即到了那座小屋所在的街道。

他們卻察覺小屋似乎有人影。眾人頓時緊繃起來。練飛虹摸著衣服內的飛刀柄。

小屋那邊馬上傳來兩記短促的哨音,好像夜鳥輕啼。

知道是自己人後,一名細作亦掏出木哨,輕細地吹了三口答和。

眾人上前,看見果然就是童靜與兩個線眼同僚。身材嬌小的童靜打扮成一個少年郎,穿著到處都是補釘的粗衣,結成男子樣式的亂蓬蓬髮髻,再草草包著一塊破頭巾,臉上又塗了灶灰,看起來就是個混跡街頭的小無賴。

「破門六劍」裡,她與練飛虹兩個最容易混入百姓當中不被懷疑,有男兒英氣的童靜可以隨時雌雄變裝,兩人一起更可扮作一老一少的親人。因此潛入南昌城這任務,就決定由他們進行。

眾線眼將屍體搬進小屋裡,童靜跟練飛虹亦並肩跟著入內。為怕被人看見燈光透出,小屋的窗戶和各處縫隙都給封起來了,未點燈前伸手不見五指,內裡更極是悶熱。

「這麼快就過來?」練飛虹問。

童靜點點頭,帶點興奮地說:「在永和門。殺了兩個。」

練飛虹看見童靜的笑容,皺眉搖搖頭:「我說過甚麼?」

童靜揮揮手:「不要擔心。我笑,不是因為殺了兩個人。只是因為沒有給發現而覺得滿意。」

「那就最好。」練飛虹仍仔細看著童靜的臉,語氣凝重。「不要忘記了。」

童靜點點頭。

練飛虹所擔心的是,童靜會因為殺人而興奮。她先前所遭遇心性失控的毛病,已經向其他各同伴說了。練飛虹對此格外緊張,只因他也知道以童靜那種武學天賦,入魔的危險也更高,所以一直謹慎地監督著。

——你可別變成雷九諦那種傢伙呀……

「可別怪我囉嗦。」練飛虹又說:「偏偏就在這種關頭碰上了戰爭,幾乎天天都要出去殺人……不到我不憂心。」

「我知道。」童靜再次笑了笑。「我真的沒事啊。而且我已經找到一個方法,令自己的心絕不會再出事。」

「是嗎?那是甚麼?」

「是秘密。不告訴你。」童靜咧著嘴巴,露出故意涂灰的牙齒。那樣子實在滑稽,練飛虹忍著不笑。

童靜的秘密,當然就是想著燕橫。只要有燕橫在心中,她就像在大海中有了錨一樣。

其實童靜不說,練飛虹也已猜到。但畢竟燕橫人不在,若是再多提,也許會令童靜感到寂寞憂傷,於是練飛虹住口了。

由練飛虹負責潛入來南昌城,大家都無異議;但當童靜決定也要加入時,最初燕橫激烈反對。

「不行!」燕橫那時向她說:「我不在,怎麼保護你?」

「你對我沒有半點信心嗎?」童靜問。

「不是……可是你一旦進了南昌,就每一天四周都是敵人……」

「你要明白啊……」童靜牽著燕橫的手說:「這場仗,比你跟我的事情還要重要。我們答應過王大人,盡一切的努力,都要為他打贏。現在明明有些事情,是我能夠做到的,而且做得比誰都好。我們不能退縮。大家都一起打這仗,大家的命都一樣重,沒有分別的。」

燕橫不是第一天戰鬥,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以前他還沒有碰上這個狀況……

此刻練飛虹看著童靜,回想起她與燕橫分別時那個模樣,更是不忍她再想起,於是找個另外的話題。他垂下臉將鼻子湊向腋下,大力嗅了嗅。

「哈哈,我很臭吧?」練飛虹嬉笑著向童靜說。

既要偽裝成乞丐,那身酸臭少不了。而且這氣味也是用來掩飾殺人後的血腥。

童靜聽了,卻沒有乘機嘲笑練飛虹,反而淡淡說了句:「沒甚麼。」

她心裡想:練飛虹是為任務而忍受這身臭味的;我身為同伴,也嗅一下有甚麼關係?

練飛虹瞧著童靜的模樣,心裡想:她真的成熟了。他對童靜的憂慮也因而減少了幾分。

這時屋裡眾人已經快要完成工作。得來的兵刃和戰甲都已用布袋裝好,準備運送到另一處集中儲藏;屍體則已被泥土覆埋。眾線眼們一身汗水泥濘,都各自坐在屋內四周喝水休息。

這種厭惡的工作,誰也不想幹。但他們很清楚是為了甚麼去做,也很清楚若稍一疏漏會有何後果,也就沒有抱怨。

練飛虹截殺這隊巡邏護衛,並且令他們平空消失,是為了令南昌城的守軍產生疑慮不安。到底四人是遭遇不測?還是趁夜攀城牆遁走了,以逃避即將來臨的圍攻?守軍無法確定。軍隊裡人多,一件不明的事情就自然會生了出許多不同的說法。更何況這已是練飛虹進城以來暗殺的第五隊護衛。在敵人之間散佈狐疑和恐懼,是製造不穩的極有效方法,而且所需的人手甚少。

另一邊童靜暗殺的兩人,則放任他們躺在永和門附近的街道,兩名同行的線眼並用鋤頭鐮刀等農具,在死屍身上製造許多傷口,令他們看來是被城內百姓仇殺。這在南昌軍民之間製造更大的不信(本來寧王府在南昌已是聲名狼藉),守軍在城內草木皆兵,神經更是緊張。

童靜特別選在永和門附近下手,也是因為發生此事後,守門軍必要從別處調集人手來加強戒備,那就甚可能削弱其他城門的守備力量。

除了故佈疑陣,這些暗殺行動也附帶一個得益,就是收集到一批寧王府護衛的軍器兵甲。眾線眼日間在城內,亦努力打聽出一些與寧王府有極深仇恨的人家,從中挑選壯丁暗中聯絡。寧王府在南昌作惡多年,欺壓搶掠、侵吞民產房屋等事幹下不少,線眼們很快就找到一批符合的對象,並已暗中聯繫。這些軍器正好可作他們的武裝,人數雖不甚多,但在城牆之內只要好好集中運用,練飛虹深信能夠產生極大的奇襲效果。

童靜和練飛虹在南昌這些天以來,一天一天逐小地進行著這些任務。由於守軍已經收到王守仁大軍要來犯的消息,城內戒備甚嚴,宵禁之外又在各處設置哨衛,他們所有人行動都不容易,所以不能有甚麼大動作。但即使如此,這些小成果一一累積起來,最後就可能變成左右總體勝負的條件。

——勝利,往往就是如此築起。

練飛虹走到小屋中央埋屍的地方,踩踩沙土確定已經掩蓋得密實。他們今夜之後不會再回來這小屋,但仍要確保不會被人發現「失蹤」的四個護衛。

他把眾人都集合過來,掃視每個人疲倦的臉。

他們這些天以來,日間要勘察南昌城的守備變化、收集情報和招集與寧王府有仇的勇士;晚上就要執行這種暗殺行動、搬運物資和偷偷做各樣破壞,每天輪流睡眠不足兩個時辰,同時還要承受隨時敗露身份被捕殺的恐懼。

「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練飛虹說。「我也一樣。」

他們看著飛虹先生那張蒼老的臉,那深重的疲倦顯而易見。一想到他剛才還能閃電擊殺四個全副武裝的寧王府護衛,他們就感到不可思議,也對他無比佩服。

——這老頭吃的苦絕不比我們少。而且他做的事情,我們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代勞。

童靜也看得出,飛虹先生正在極限徘徊,不由為他擔心。

「可是很快就會結束。」練飛虹眼袋深重的雙目,在油燈的光芒下透著不屈的意志。「再過幾天,王大人就會到來。到時我們就在這城裡發動,裡外一起將敵人的防守擊破!」

他瞧向他們每一人。

「這場仗即使打勝了,也沒有多少人會知道你們的付出。大概不會有甚麼巨大的獎賞。將來也沒有人會記得你們的名字。可是我們這段日子做的一切,我們自己知道。誰也無法抹殺。你們每一個都是英雄。請受我崆峒練飛虹拜謝。」

說著飛虹先生就拱拳向每個人低頭一揖。童靜亦跟著一樣,向他們逐敬禮

眾人動容。他們不是武林中人,但都知道天下九大門派之一的關西崆峒派

而崆峒派的前掌門,正向他們低頭感謝。

這是將來可以跟子孫述說的珍貴回憶,千金難買。

在這間昏暗、悶熱、殘舊又骯髒,地底還剛剛埋了四條死屍的廢屋裡,這群人,感受到身為戰士的尊嚴與光榮。

敵人的刀鋒最接近的那一瞬間,跟沈小五的頭頂只相隔一節指頭般的距。

但沈小五的身軀及時沉下去了。

三年之前,沈小五隻跟那個地堂門武者學了四天,總共學懂了六個動作。其中四個動作都只是鍛鍊用的,只有兩個是真正能在戰鬥裡使用的招式。其中之一就是此刻他這矮身前竄的動作。

雖然學的時日很短,但他這三年來幾乎沒有一天不練習。因為他見過那個武者是如何戰鬥。他知道這些動作,有一天會保住他的生命。

就像今天。

刀鋒往橫斬開他頭上的發髻。他的頭僅僅及時躲開了。

沈小五向前方低竄的勢道沒有停下來,相反更以腰身和雙腿加力前衝。

順著這個勢道,他把右手上的鐮刀壓低著橫斬出去。這刀招就是他學習的第二個地堂門實戰動作,再加上他自小在田裡揮刀收割所練習出來的勁道和身體協調。

那地堂門武者當年還沒來得及教會沈小五任何完整的招式,就因為王大人調動軍隊而分別了。將這低身前竄再配合揮鐮刀橫割的招法,是沈小五自己想出來的,並在戰場上驗證。

沈小五這揮刀的角度,比敵人的腰還要低。在這種二人交擊的短促時刻裡,對方的視線根本就捕捉不來。

鐮刀的彎刃割進對方右膝蓋以上的筋肉。由於沈小五準確地避開了膝蓋骨頭,那刀刃沒有遭受硬擊的阻力,只將對方大腿筋割斷,刀身馬上脫離出來,沈小五乘著低竄之勢向前翻滾,避開了敵人的報復。

沈小五滾了一圈跪定後回頭,看見那敵人一條腿失卻了力量、慘叫墮地的情景。

但是他的慘叫聲並不響亮,因為都被四周無數的驚呼、痛楚哀號與殺氣喊聲蓋過了。

這片南昌城郊的石碑場,已然化為激戰之地。

沈小五等四百勇士跟隨著荊裂的帶引,就在天將亮的黎明時刻,循著一條山間狹道接近,從敵人預想不到的西北方位,殺進了南昌守軍千人伏兵在石廠的營地。

守軍自己當然也知道這條間道的存在,於道中設下警戒的哨兵。但是在荊裂、燕橫與虎玲蘭前導開路下,這些哨戒一一無聲無息地消失,沒有任何一人能向本營示警。

在這最黑暗、守備方也最渴睡的時刻,荊裂的部隊借助四周石材堆的掩護欺近。他們在敵人眼中,就好像在營地裡平空出現的幽靈。

這四百個殺氣充盈的戰士,的確就像從地獄爬上來。

寧王在南昌府周邊廣佈耳目,故此很清楚王守仁大軍的所在。根據情報對方最少還有兩天才可能抵達南昌城,伏兵因此正養精蓄銳,以逸待勞,準備給王守仁的攻城軍一個攔腰截擊。

可是他們遺漏了另一個更重大的情報:王陽明打仗的方式,總是超出你的預想。

荊裂來襲時,伏兵大半還在營帳中睡覺,當驚覺出現了敵人才匆匆拿起兵器衝出帳篷,各營士兵只是本能地聚集在一起,陣形甚亂。

至於正在輪班守備營地的寧王兵,人數其實與荊裂那方相若,然而他們突然遇襲,心裡早就慌了一半,有些只懂往反方向走避,餘下較勇健的寧王士兵,嘗試組織弓陣去抵抗衝殺而來的敵人,但反應太慢,未及成陣射擊,荊裂已當先帶著四百人殺進來,馬上演變成格鬥肉搏!

沈小五砍倒那敵人之後,馬上站了起來。他先前被對方用盾牌打落的長槍就在腳邊,但他想了想,決定不如就將敵兵掉下的這副木盾撿起來,穿上左臂提著,右手拿著鐮刀,跟隨同袍再向前殺去!

他與十幾個戰士,自行結合成一個小隊陣,互相配合和掩護。沈小五用木盾抵去敵人的兵刃,讓同袍可乘隙以矛槍刺殺對方,即使對方躲過,他的鐮刀又緊接從下路偷襲。另外也有幾個拿砍刀與斧頭的同伴,保護長矛手的側翼與沈小五的背項。他們這組織打法屢屢得手,未折損半個同伴,已然把對方七、八人殺傷。

就在此時,有一個身影在他們跟前十多步外的戰場上橫過。所有人都不禁向那身影看去。

本來在這紛亂又充滿危險的戰陣中,沒有一個人會特別引起注目。但這個不同。他在戰場上走過那姿態,有如處於另一個世界。

假如勉強要形容的話,那就像所有人都在深水中勉力浮沉,唯獨他一個所經之處,水都分開去,能夠自如行走。

他們看著那個比沈小五年長不了多少的劍士,迅速地在戰場穿越而過,長短雙劍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或物能夠攔阻,一一崩解。

燕橫揮舞刺殺的動作,在眾戰士眼中就如水流入隙般自然,一一攻入敵兵無法自救的方位,連環而迅速殺敗八、九個人,就好像所有劍招都已預先想定,所有敵人的動作反應都經過排演一樣。

——這當然不是事實,而是燕橫高超劍技與實戰經驗的完全體現。

燕橫無須使出「雌雄龍虎劍法」的高妙劍招——對付這些士兵根本就用不上。甚至可以說他沒有運用任何既定的劍法,而只是隨著戰鬥的流向移步、攻擊、閃避。一切歸於最單純的角度、方位、時機。最純粹樸實的劍。但也是最上乘的劍。

此時有人擋在燕橫跟前,他並非尋常士兵,是一名投靠在寧王府的袁州飛雲派武者。飛雲派擅長於劍,但這個弟子身材胖壯,天生力雄,擅用一雙鐵杖,此時正要以本派獨有盤身發勁之法,將沉重的三尺長鐵杖朝燕橫頭上劈過去!

可是就在他開始發勁之時,燕橫即已敏銳地察覺出,此人武力不同尋常兵卒。燕橫的身體自動起了反應,原來輕快揮劍疾走的他,剎那身體如鐵沉實,稍一坐馬,心中閃現「虎相」的想像,以近似「虎雷落」的發勁方式,全身向那敵人撞去!

鐵杖還只舉到肩後,那飛雲派武者已見燕橫後發先至直闖他中路,還沒來得及退縮變招,已感胸口有如爆炸開來!

燕橫以左手「虎辟」短劍的柄尾,印撞在對方胸中,那飛雲派武者胸肋骨頭馬上斷裂,壯胖的身軀朝後飛去!

擊飛敵人之後,只見燕橫下一瞬又已放鬆,恢復先前輕捷的狀態,不浪費半點多餘力量。那變換自如,舉重若輕,足見他的劍道又已進入另一層次。

燕橫穿越敵陣之處,正正是敵兵聚集最密、最有可能組織出反擊的方位,卻一下就被燕橫帶頭清掃壓倒。跟在燕橫身後的民兵,從他打開的缺口殺入,更把敵人剛剛才結成的陣形徹底打散。

——他們當然也都一一目睹燕橫的厲害,心裡更堅定成深信,跟隨著這個年輕劍士戰鬥,必勝無疑!

燕橫在沈小五等十幾個民兵眼前掠過,其實只是很短促的事。他們卻已深深為之震撼。尤其是草草學過一點點武藝的沈小五,心裡更是受到極大的衝擊:

——原來學武功,是可以變成這樣!

他們也與其他附近的義軍同袍一樣,受到燕橫的激勵,立時生起無比信心與士氣,十幾人保持著剛才那堅實的陣式,吶喊著往石廠深處衝殺!

四百名勇猛民兵從那狹道口奔出,朝著石廠的腹地殺去。這中間頗有一段要跨越的距離,卻只得左側有山壁保護,右翼則完全暴露,是民兵這場突擊的唯一弱點。有一支百多人的寧王兵隊發覺了這一點,趁著民兵還未全數衝入石廠營地之前,繞過去對方的右翼後側,準備施以反襲。

但就在這支寧王兵還差數十步才繞至發動之時,他們在黑暗裡聽見了飛箭的破風聲,衝在最前頭的士兵馬上有人中箭,慘叫著倒地!

原來仍在一隊義軍民兵,仍然留在那狹道口處殿後,正是為了截止敵方繞來背後反偷襲,此時一見有敵兵出現,馬上就在黑暗中放箭!

那百名寧王兵一時無法判斷,對方的弓隊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第二輪箭矢射來,又有一人倒地。

在這黎明前的黑暗裡,要隔遠判斷方位距離甚是困難,射箭命中率應當極低;但這麼快就有人接連中箭,寧王兵心想,敵人弓手數目必然不少,定是在密集發射之下,才可能有此效果……

其實他們能夠冷靜一點仔細聆聽的話,從那箭叢破風的聲音應能判斷出,截擊他們的弓手其實只有十幾人。

令他們有此錯誤判別的,是裡面其中一張弓。

虎玲蘭那高大的身軀挺立著,第三度搭箭彎弓。她久經嚴格鍛鍊的眼睛,在黑夜中只需依靠一點點遠處火光的映照,一點點敵人兵甲的反射,就能測知目標的方位與走向。

每一次虎玲蘭的手指輕輕放開弓弦時,心裡都在向腹內的孩子祈求:

——保佑這一箭。

——命中。

第三箭,貫穿了又一名寧王兵的胸甲。

帶著這隊寧王兵的那名統領,這時也痛苦呼叫起來,整個人從奔跑變成向前滾倒。他的大腿亦中了一箭。

原來跟著虎玲蘭那十五個民兵弓手,他們雖然沒有她那種超凡眼力與射術,卻有臨機應變的腦袋,懂得跟隨虎玲蘭所射的方位一同放箭,以增加命中機會,結果這次幸運射倒了敵隊的統領!

這令那群寧王兵更是慌亂,即使加起來其實只有四人被射倒,這百人卻失去了穿越過箭雨繼續繞擊敵人主隊的勇氣,反而從原本的來路退卻。

——這也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到來夜襲的義軍民兵,總人數其實比他們少得多。

察知敵人退卻,虎玲蘭也不遲疑,馬上拋下弓箭,拔出長長的野太刀。

「跟著我!用你們最大的聲音吶喊!」

虎玲蘭說完,就叱叫著當先沖上前去。

後面那十五人也都改換了近戰兵刃,起步跟隨虎玲蘭,一個個放盡喉嚨,發出最高的喊殺聲,一同往退卻的那支敵兵追去!

那百名寧王兵聽見敵人乘勢追殺而來,也不辨對方人數,慌忙加快腳步奔逃。恐懼和混亂在眾人之間極快傳染,最初還能保持聚在一起退卻,後來漸漸害怕得往不同方向散去,心裡只希望人多的那群同袍會成為敵人追殺的目標,自己就能保住性命。

在虎玲蘭率領之下,他們只憑十六人就將百人敵隊驅散。

雙方的分別,就在一股「氣」。

虎玲蘭看見此情況也不窮追,轉而帶著十五人趕上本隊主力去,在側後方繼續掩護的任務。正巧有五名寧王府的長槍兵從這個方位的帳篷出現,剛剛碰上了虎玲蘭到來,他們黑夜中也沒法分辦男女,只是一湧向前,想把槍頭搠向虎玲蘭!

野太刀的光芒在這黑暗裡並不太亮。真正令寧王兵震撼的,是那驚人的刀風。

還有被斬者身體飛去的巨大能量。

那五人在眼目難視之下,無法得知自己被甚麼擊中,只是迅速地一一倒下或被斬飛。槍桿與骨頭的碎斷聲無法分開。慘叫有如野獸瀕死的哀號。

那長刀的威力,就連她身後眾民兵也被驚呆了。

以今天虎玲蘭的功力,其實絕對能夠用更精細不費力的招式打倒這些敵人。但她是故意使出這有如火山爆發般的橫掃,就是要確保再無一個敵人有膽量朝這方向攻來。

就像燕橫一樣,虎玲蘭以一人之武力,令所處附近的民兵士氣大大提升,戰力亦因此倍增。這奇襲隊快攻深入敵陣,面對超過三倍總數的敵兵,最怕就是被對方從後反襲圍攻;如今因為有虎玲蘭在而沒了後顧之憂,人人更是奮勇向前推進,一股作氣攻到了石廠營地的最中心。

在主將營帳前,馮十七赤著上半身,提著一柄虎頭砍刀站著,身邊有三、四十名近衛保護他。他急於走出營帳穩住軍隊,就連衣服戰甲都來不及穿著,狀甚狼狽。

「敵人到底從哪邊來?」馮十七高聲喝問,同時已有侍從兵拉來了十幾匹戰馬,他當先就登上其中一匹,想從高眺視戰況。

「好像是……西北那邊!」有部下回答。

「是間道!」馮十七切齒說著,將馬首撥往那個方向。他身邊好些精銳的騎兵亦一一上了馬。

馮十七有點後悔,沒在那山間狹道一帶再多設哨衛。但他根本沒想過,自己這支伏兵會被對方察知,並反而成了偷襲的目標——明明我才是伏擊敵人的一方啊……

不過馮十七既受命指揮這支千人大隊,亦非無能之輩。從前就是山賊首領的他,馬上就作出了判斷:那山道異常狹小,行進不易,對方突襲而來,人數不能多;即使來犯的敵軍真的人多,一時亦不可能全部走出那狹道,全數投入戰場。只要我方組織好迎擊,以多壓少,將對方迫回去間道之內,其突襲就無法得逞,到時我再設置弓銃隊迎向那狹道出口,對方只會被困死在內!

戰法既定,馮十七就下令通報主將營的鄰近隊伍都來集結,準備反擊。

可是就在馮十七剛下了命令時,他就聽到前頭戰鬥的聲音,而且遠遠比他預料的來得更接近!

——這麼快?

——這是甚麼行軍攻法?

民兵的快攻如此迅疾,只有一個原因。

而馮十七很快就看見那個「原因」。

那是一個人。所有的寧王兵,都在遇上那人之時崩潰、倒下或逃走。主將營一帶營帳外點燃的火把較多,因此坐在馬鞍上的馮十七,看清了那個人。

也看見了他戰鬥的動作。

這個人,馮十七在五年前第一次見過。在九江城,跟著李君元。

第二次看見這個人,就是他把寧王府搞得天翻地覆,並挾持著李君元大模大樣離開的時候。

馮十七那次極是慶幸,沒有在寧王府碰上這個男人。只是他見過那夜死在這男人刀下的屍體。

——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場會行走的災難。

——對於任何擋在他面前的人而言。

五年前李君元曾經以將軍的地位,引誘這男人效力寧王府,當時的馮十七對此大感妒恨。但是到了此刻,馮十七多麼希望,這個男人當年答應加盟寧王府。

只因他絕不想與此人為敵。

但戰場上發生的事,總是你不希望的比較多。

仿造的雙手倭刀,把又一名寧王府士兵砍倒。一身黑色衣甲的荊裂,已經走到與馮十七距離不足百步之處。

荊裂馬上發現主將營前那堆騎士。距離雖遠,光線也不足,但荊裂的眼力,迅速從中分辨出馮十七。

馮十七不是用看,而是用感覺知道,荊裂正遠遠盯著自己。

接著就是更要命的事:荊裂左手放開仿倭刀的長柄,從腰間拔出鳥首短刀「牝奴鏑」,將那奇特的異國刀鋒,遙遙直指馮十七。

荊裂身邊的數十個民兵馬上響應,也都朝他刀尖所指方向看過去。

荊裂的眼睛並未離開馮十七,雙手斜垂著刀,起步朝他奔跑。眾民兵也都提著兵刃緊隨。

馮十七的身體裡升起巨大恐懼,完全吞噬了他作為軍隊將領的理智。他的反應,回到從前與幾十個亡命之徒嘯聚山林的時候。

那時主宰他人生的,只有兩種最原始的情緒:貪婪與自保。

馮十七撥轉馬首,用砍刀的刀背狠狠打在馬臀上,全速往荊裂的反方向騎馬奔逃!

跟從他的那十餘騎近衛,一時無法判斷馮將軍到底是逃命還只是後退重整,只好也驅馬隨他而去,卻見馮十七全未有稍停之意,更似乎是往南昌城的方向而去。

先前馮十七所呼召的幾支近衛部隊,此時正好趕過來準備戰鬥,卻目睹馮將軍本人已帶著騎隊退走。他們以為這就是命令,於是也往同一方向奔跑!

然後不知道是從哪個士兵開始,有人傳遞出主將的決定:

「逃命了!」

「趕快回南昌去!」

「不行了!敵人大軍都來了!」

「王守仁來了!」

寧王府千人精銳伏兵,士氣戰意至此徹底崩壞。

就只因為他們的主帥看見了荊裂一眼。

戰鬥完全結束之後,右半邊臉染滿鮮血的沈小五,高舉那面痕跡斑駁的木盾牌,還有木柄已因多次砍斬而變鬆的鐮刀,朝天發出無比亢奮的嚎叫。

——贏了!真的贏了!

四百人,將敵方過千精兵擊散驅逐。一切就如「黑將軍」的預言一樣東方剛剛浮現的晨光,照出他明亮的雙眼。經過徹夜未睡的急行軍,加上這艱苦激烈的戰鬥,沈小五以為在完結一刻自己就會馬上昏倒或睡著。可是正好相反,那勝利與生還的強烈興奮,完全把身心的倦意驅去。他不只呼叫,還像個野人般不住跺腳,又敲打著刀盾,像跳著一支原始的舞蹈。

身邊的同袍也是同樣地亢奮,或用力擁抱,或像沈小五般高叫,盡情發洩開戰之前累積的焦慮與恐懼。

「夠了!」徐誠走過來喝止他們:「還有氣力的話,就去營地外圍把守,還有幫忙收撿同伴的屍首!」

徐千戶這一句話,就如冰水淋到眾民兵頭上,他們的興奮一下冷卻了。徐誠提醒了他們兩件事:仗還沒有打完;勝利是用人命犧牲換來的。沒有高興的理由。

他們看著徐千戶,見他的袍甲上也到處都是鮮血和破口,戰盔亦已不翼而飛,知道就連將領剛才都身陷凶險,這一戰並不如他們想像那麼順利。

眾兵都按照徐誠的吩咐,分散去做各種善後。勝利的興奮一旦消退,疲倦就馬上襲來,每個骨節都像火燒一樣,視線在晨光下難以集中。但他們沒時間可浪費。民兵實際上人數稀少,天亮後萬一敵兵回頭察看發現了,說不定就會馬上反擊。首務就是在營地周圍布下防線。眾人拖著疲睏的身軀,打起精神來執行任務。

敵人匆匆逃亡,遺留在營帳裡的弓箭和火器不少。民兵大多不懂操作銃炮,徐誠只下令將弓弩分配到各防線上,穩住形勢。

半數的民兵負責防衛,另一半則在營地上收集軍器糧食馬匹等物資,將受傷走不掉的生還俘虜驅趕在一塊看管,治理受傷的同袍,還有收集己方陣亡者的屍首。沈小五較年輕力壯,就被派去收集軍糧,搬運堆放在一起。

另外一項重要的事,是馬上將捷報回傳給王守仁的大軍,並請他們急送一隊人馬來協助守備石廠,以免又遭敵人奪回。他在敵人留下的戰馬中挑了兩匹,給兩名線眼騎乘,囑咐他們盡快到達通傳:

「伏兵已除,南昌城就在眼前。」

死在這場奇襲裡的民兵一一被抬到營地中央排列著,並以帳布蓋著屍首。

荊裂支著仿倭刀,早已站在那空地上,默默瞧著不斷排起來的死屍。

徐誠則四處做著點算的工作。他內外的疲勞絕不下於任何一個民兵,只是用意志抵抗著,絕不給部下看見。

終於他也知道最終的數目。從遺下的屍群粗略估算,義軍一共擊殺了大約二百個敵人左右,另外約五十個敵兵已重傷奄奄一息,三十多人受創,無法及時逃走而被俘虜。

至於己方有三十八人受傷,超過半數是輕傷,治療後就可重投戰場。陣亡者則為九十八人。

這就是打下義軍第一場勝仗的代價。

徐誠看著空地上的部下屍體,得到這個數字,甚受震撼。這麼短的時間裡,死去了全隊兩成多的戰士,戰鬥的過程比他本來所想還要危險和酷烈。整支奇襲部隊,剛才其實已被削弱到幾乎難再在厚實的敵陣裡前進,只是發生得太快,他們沒有察覺,如果敵軍再多拖延一陣,情勢可能已經逆轉。

而他們能夠打到這個地步,還是全賴有荊裂、燕橫與虎玲蘭三位武者在陣,否則如今這個戰果連摸都摸不到。

徐誠看見荊裂,也就走了過去,與他並肩而立。徐誠本人學過一點武藝,身為軍官亦見過不少武林好手,但像荊裂等三人剛才在沙場上表現的戰力,超越了他的想像。徐誠從來不相信,個人的武力,能夠如此左右一場戰事的勝負。

「將軍。我們打了漂亮的一仗。」徐誠說。而且這勝利意義重大:義軍動用了最少的兵力,以最短的時間,翦除了進軍南昌的唯一障礙;主力軍將以最盛的精力銳氣,直敲南昌城大門,而且不必擔心寧王大軍及時趕至。

但是荊裂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凝視地上的屍體。他知道徐誠並沒有說錯。無論怎樣看,這次奇襲都是絕對成功。即使眼前同袍的死屍再增加一倍、兩倍,只要是為了勝利,他還是會毫不猶疑地下同樣的命令。

但即使如此,在這個剛剛戰勝的時刻,在將要再次舉起兵器作戰之前,荊裂選擇了悼念而不是慶祝。

從少年時代起就久經戰陣,荊裂怎不明白戰爭就有人死亡的道理?衝在最前頭的他,總是盡每一分力,想在最短的時間裡多斬殺一個敵人,因為那就代表他率領的士兵多一分生存的機會。但無論是誰,無論具有多大的本領,也無法完全阻止戰友犧牲。他不能,王守仁也不能。

由廬陵之戰到這一仗,荊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揮的那一張張臉孔,有些以後都會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勵的言詞送他們去死的就是他自己。無論那是多麼必要的戰鬥,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這事實也不會改變。

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拒絕對死者麻木,就是拒絕遺忘。

荊裂到了今天,還是會常常想起薛九牛。那健壯而年輕的生命,在廬陵為了救助他而消逝。他仍然記得那少年永遠不會長大的臉。大概以後都不會忘記。

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而荊裂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生命的重量。每個戰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這一點,就只會被權力和慾望吞噬,總有一天再沒有人會為你而戰鬥。

在荊裂身後的幾十步外,虎玲蘭坐在一塊倒下的石碑上歇息,用布抹拭著野太刀。當年她帶著這柄刀離開薩摩國時,它還是新鑄的,未經過任何戰鬥;如今七年已是戰跡斑斑,刃口也有多處凹陷了。她用指頭輕輕撫摸那些凹口,仔細察看過,並沒發現刀身有危險的裂痕。她在想,下一場戰鬥之前,要稍稍打磨一下刀刃。

她不時瞧向荊裂的背影,但並沒有上前去找他。她知道荊裂這種時刻在想著甚麼,也知道他寧可一個人靜靜地思考。她繼續抹刀。

「你好……」她身後響起一把聲音。回頭一看,正是剛才負責殿後、與虎玲蘭一同作戰的其中一名民兵弓手,此時雙手拿著一個油紙包與盛水的竹筒。

那民兵其實一直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虎玲蘭,也就只好不稱呼,只是吞吞吐吐地說:「這裡……是我們在敵人營裡找到的肉乾……你大概餓了,請吃一點……」

民兵目睹過虎玲蘭的刀箭絕技,簡直視她如同女武神,即使她是如何美麗,他們都只敢對她恭恭敬敬,絕不敢存半點歪念。

倒是虎玲蘭卻展示出鹿兒島武家女兒的豪邁,咧著皓齒一笑,放下刀把糧水都接過來,馬上就咬了一口紙包裡的肉乾,一邊咀嚼一邊說:「太好了,我正餓得要命,謝謝!」

那民兵的臉紅得像快要著火,點個頭就急急離開,心裡想自己待會在睡夢中,也會看見虎玲蘭這美絕又充滿生命力的笑容。

虎玲蘭吃著肉,一邊輕輕撫摸肚皮,喃喃說:「你也餓了吧?……真是個乖孩子,這次從頭到尾都沒有鬧。媽媽很快又要再戰鬥了,到時你也要一樣的安靜啊。」

她說時露出的溫柔笑容,無比幸福。

換作是別的女人,在戰場上懷著孩兒,必定感到害怕焦慮。但虎玲蘭沒有。她甚至覺得,這孩子還沒有出生就受戰火的沐浴,乃是必然的命運。

——他是我跟荊裂的孩子。是武士的骨肉啊……

這時沈小五已把同袍的屍體搬完,暫時休息著。他吃著餅時,腦海卻還是無法休息,仍然不斷浮現剛才戰鬥的畫面,尤其是燕橫那些凌厲的劍招。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把腰間的鐮刀拔了出來,在空中緩緩模仿著。

「你看得見嗎?」

這聲音幾乎令沈小五被餅噎著。看見燕橫直走過來,他慌忙吐去那口餅,將鐮刀收在背後。

但燕橫沒有因此放過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再次問:「我說,你看得見我的劍招嗎?」

沈小五隻好點頭。

燕橫想了想,又向沈小五走近兩步,令沈小五極度緊張,心裡在焦急:我有甚麼冒犯他了嗎?……

「我也看見你那刀招。」

燕橫這時卻又說。

沈小五以為自己聽錯。

——他看見我的「刀招」?那在他面前能夠稱為「招」嗎?……

「對啊。就是你斬敵人下盤那招。」

燕橫用手掌比劃著,果然就是在說沈小五衝前低斬的攻擊。「不錯啊。」

沈小五無法相信地瞪著眼睛。眼前是他視同神人的劍士,對方竟然在紛亂的戰場上,仍有分神留意到他那粗淺的自創刀招,現在還加以讚賞!

「可是沒有人教你吧?」

燕橫繼續說:「其實當你出刀之後,雙腳著地時只要這麼站,兩腿就可以馬上轉身起立,不用在地上翻滾或跪坐。」

他說時就地向沈小五示範那個站法。沈小五這三年來自習此刀招無數次,現在一看見燕橫的演示,馬上就明白那動作的道理,知道要如何改善這得意招式,心裡大感興奮。

——沒錯啊,這樣我就能更快恢復平衡和防備!

「在戰場上,四處都是敵人。」燕橫解釋說:「你回覆態勢越快,被敵人乘機襲擊的危險也就越小,能夠活下來的成數也就越高。沒有甚麼比活下來更重要吧?」

沈小五聽著猛地點頭。

「不過你之前久已習慣這套動作,一時要改過來大概不可能。」

燕橫拍拍他的肩頭。你自己先記著,將來才練習吧。現在只要集中精神,應付接下來的戰鬥就好。」

他的眼睛轉向北方遠眺。那就是南昌城的方向。

「很快就要再打呢。」

在那方向,有人正在等著他。他恨不得現在馬上就騎馬奔過去。但是他知道不可以,還得再等。

——靜,我很快就來。

——我們將在那城門相會。

——並且一同享受勝利。

「請問……」

沈小五這時才終於鼓起勇氣說話,打斷了燕橫的思緒。

「甚麼事?」

「你……」沈小五指一指燕橫背後的「龍棘」劍柄。「你學了多久?」

「十二年。」

燕橫微笑著回答。其實這答案還沒有說明一切:他這十二年劍道生涯,包括了後半那驚濤駭浪、在生死之間求道的六年曆程,並非一般武人鍛鍊同樣時日可比。

沈小五想了想,才下定決心開口。

「你可以……教我嗎?」

燕橫聽了,眼睛不禁亮起來。

「好啊。」燕橫爽快地回答。「打完這場仗之後,假如你還活著,就來找我。」

沈小五呆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橫說完,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也就轉身離開,才走了幾步又回頭。

「啊,對了,你那柄鐮刀,已經不行了。趁現在去敵人兵器庫找另一件合用的兵刃吧。還有,我記得你叫小五,對嗎?我叫小六。以後再談。」

燕橫朝沈小五展示的那笑容,有點像荊裂。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