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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41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三章 出柙虎

正當江雲瀾與七十餘名武者殺出「遇真宮」的同時,虎玲蘭與霍瑤花正走在武當後山深處的密林間。

兩人剛剛離開了武當派的「蒼雲武場」,此刻正匆匆循先前的原路回頭,以避過武當派與禁軍的戰事,準備從來時的東面山坡脫離武當山。

三片珍貴的「蛻解膏」,以油布緊密包褒著,此刻正收藏在虎玲蘭的衣襟內。虎玲蘭行走時,不禁隔著衣衫摸摸藏在底下這奇藥,心裡想到荊裂復元的希望全繫於此,難掩眼神裡的興奮。

——我做到了!我幫助到他……有了這個,他的武運就可以延續下去一……

之前她們全賴錫曉岩的指示,一路上避開了正爆發炮擊攻勢的戰場,找到「蒼雲武場」的所在。她們無法確定武當派還能夠在這場戰爭裡撐多久,若「遇真宮」戰況有變,雙方戰鬥轉移,蔓延到「蒼雲武場」和後山一帶,她們就會失去取藥的時機。因此兩人雖然疲累,仍然全速趕路。

一如預料,「蒼雲武場」內外空無一人。兩人馬上就找到空曠練武場旁邊的房舍,進去後卻看見倉庫的儲物櫃已被一一淸空,正在徬徨絕望之際,她們又發現原來武場的物資全都包裹完好,堆放在房舍外側的角落裡,當中正包括了各種藥物。

——原來早前為了詐騙錦衣衛的內奸姜寧二,姚蓮舟假意下令武當派撤退上山,故此武場的物品都收拾打包好。之後姚蓮舟決心與神機營一戰,包裹物資就留在練武場無人理會。

「蒼雲武場」在武當三大練武場裡是最初階的一個,庫存的救傷藥物卻也最充足,只因經驗和功力不足的弟子,在激烈嚴酷的比試和鍛鍊裡,受傷的危險也最大。

虎玲蘭和霍瑤花急忙拆解包裹,尋找是否真的藏有「蛻解膏」,心裡異常緊張焦急。尤其虎玲蘭,她經歷千山萬水走到這裡來,可不想看著希望的火焰就此熄滅。

——拜託……給我找到……

霍瑤花曾經見過波龍術王收藏的「蛻解膏」,因此記得其形貌氣味,結果正是她率先發現到油布包裹裡那三片藥膏。

若是從前的霍瑤花,必然先自行保管膏藥,以防虎玲蘭得手就撇下她而去;但是那一刻霍瑤花想也未想,就將「蛻解膏」遞給了虎玲蘭。

當時虎玲蘭雙手謹慎地將膏藥捧著,仔細凝視了好一陣子,然後瞧著霍瑤花的眼睛。「謝謝....」

離開「蒼雲武場」直至現在,兩人始終未交談半句,只是一直走著,並傾聽遠方密集的炮聲。

虎玲蘭實在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到今她當然很清楚霍瑤花對荊裂是如何傾慕,甚至為此逃離波龍術王。即使沒有盧陵的舊仇,單是這個理由,虎玲蘭早就應該拔刀,跟這個女人一決死戰。

只是經過漢陽城結識以來這份因緣,虎玲蘭發覺再難向霍瑤花舉刀。尤其上次遭遇波龍術王,兩人曾經並肩作戰之後。

——可是……我真的要帶她去見我心愛的男人嗎……?

虎玲蘭苦笑。這件事她已經答應了錫曉岩。然而不止如此。還有更深刻的理由——一個虎玲蘭不願承認又不得不承認的理由:從霍瑤花身上,虎玲蘭看見從前的自己。

當天虎玲蘭私自逃離薩摩國,千里追尋荊裂,心裡同時夾雜著火烈的傾慕、遭逃婚的怨念與弟弟死亡的仇恨。出發的時候,她並不知道哪一股感情最終會勝出,更不知道荊裂看見自己出現在面前時,會有怎樣的響應。她是在背負著如此巨大的不安之下,踏上那條漫長的旅途,一年之後才在成都找到荊裂。

而虎玲蘭發覺,現在霍瑤花的處境,跟當天的自己是何等相像……

虎玲蘭跟荊裂性格最相似之處,是他們總是選擇去做直覺認為對的事。從前決定離開鹿兒島如是;跟荊裂分別也如是。如今直覺告訴她:帶霍瑤花去見荊裂,是應該做的事。

——至少,我該給她一個機會……

一旦決定了,虎玲一心裡就暗暗釋懷。現在是值得高興的時候。「蛻解膏」已到手,她的旅程要結束了。剩下來就只有尋回荊裂及「破門六劍」的夥伴,其餘都等之後再說。

霍瑤花的思緒比虎玲蘭還要紊亂。她一直默默領頭走在山林裡,內心卻是千回百轉。先前在「蒼雲武場」時,她甚至曾經有一刻期望不要找到「蛻解膏」——那麼她就再沒有資格要求虎玲蘭帶她去見荊裂了……

不。她心裡向自己吶喊。不可以逃避。跟荊裂相見不是我一直的願望嗎?不是說要給他看看現在已經改變的我嗎?不管能否得到荊裂,至少希望他不再討厭我。

——假如他心裡記著的,永遠就是從前那個魔女霍瑤花,我一生也會遺憾……

兩人各自帶著糾結的心思,無言繼續走著。

就在經過一叢茂密的大樹時,突然兩人心頭微微拂過一股寒意。

好像樹林裡的青蛙感覽毒蛇接近。

——有人!

而且不遠。雖說兩人因陷入沉思而略有分心,但能夠如此無聲無息接近這兩個當世稀有的女刀客,來者也絕不簡單。

她們以迅疾手法拉扯胸前布帶的活結,接住背上滑下來的大刀,手掌按著刀柄戒備。

一條身影自她們前頭左方不足十五步外的林木間出現。那襲破爛非常的灰色寬袍,確實很容易融入四周幽暗的樹林,難怪不易察覺。來人身軀頗高大,雙肩格外寬橫,但在破袍掩蓋下仍看得出十分瘦削。手裡拄著一根長棒作行杖,細看才發現其實是一桿纓槍,只是槍鏑和紅纓都塗上了灰泥,顯然為了掩藏反光和顏色。

霍瑤花瞧著那人的臉。男人一頭有如亂雲的鬈曲長發,只把後尾隨便束起,雖然髒亂但卻仍十分好看,令人印象深刻。前額盤捲而下的發絲之間,可見一雙帶著瘀黑眼圈的眼睛,眼肚深重,就如十日十夜沒有睡過一樣,但眼神卻是凌厲得驚人。蒼白的面貌看來已年過四十,但這眼神卻令他顯得年輕。

接觸到此人的眼神,霍瑤花心頭一震。那目光注視下,霍瑤花感到彷彿全身赤裸。

這感覺並不陌生。從前被波龍術王看著時就是這樣。

——不……這人的眼神比術王還要可怕……

站得稍後的虎玲蘭,也有近似的感覺。她突然很希望荊裂就在身邊。

她們一時難以確定,眼前這個像乞丐的男人到底是誰。怎麼看都絕不是朝廷禁軍中人吧?何況軍隊裡也絕不會有這麼可怕的人物。那麼說是武當派的?然而她們知道武當上下全體正與來犯的禁軍死戰,此人在這杳無人跡的樹林裡到底在幹什麼?

虎玲蘭曾經與多名武當派武者交手,對他們的認識比霍瑤花還要深。眼前這男人身姿所散發的氣勢,確實與武當派高手相近,但同時所帶的一股強烈慾望與邪氣,卻是從前遇過的武當中人所無……

——除了一個:波龍術王、前武當「褐蛇」首席巫紀洪。

男人輪番打量兩人,最後目光落在霍瑤花上,牢牢盯著她的雙眼。

短暫的時刻,但霍瑤花卻感覺很漫長,彷彿男人的目光正在燒灼她。她快要忍不住拔刀了……

男人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好像許久沒與人談話。

「你們是巫紀洪的人嗎?」

聽間這一句話,霍瑤花渾身一震。

許多事情在她心裡豁然而通。

同時虎玲蘭也知道眼前是誰:在襄陽城遇上波龍術王時,他跟錫曉岩的對話裡就一直在談論此人。事後錫曉岩雖然不願再提,但武當畢竟是荊裂的大敵,虎玲蘭當場聽得格外留神,記得波龍術王稱呼此人為「商師兄」,而錫曉岩更尊稱他為「副掌門」……

——是僅次於那個武當掌門的人物嗎?

從那次對話虎玲蘭就知道,這個「商師兄」與姚蓮舟是敵人;而波龍術王回來武當山正是要迎接他……

虎玲蘭想著時,按著野太刀長柄的手掌,滲出的汗水已經染濕柄上佈條。

虎玲蘭的刀法武藝近期雖有大進,但眼前是「物丹」頂級高手,她無法確定自己跟對方差距有多少。

虎玲蘭一確定對方是敵人無疑,不由自主牽動了心裡的殺氣,手掌已欲拔刀。

同時商承羽卻馬上察覺虎玲蘭的意念,手裡簷桿略微一斜,槍頭遙遙指向她。

這小小的動作,卻令虎玲蘭背項都流出冷汗來,只因商承羽這麼一移動槍尖,那微妙的角度正好遙指她拔刀架式的虛弱處,兩人若在近距離交手,虎玲蘭如此出刀,其勢必破!商承羽這一動作好像是在告訴虎玲蘭:你的刀法我都看透了。

——這人的武功……好可怕!

可是虎玲蘭心裡的震撼.遠遠無法跟霍瑤花相比。

跟從波龍術王巫紀洪那數年裡,霍瑤花己經聽過他對這位「商師兄」無數次的讚頌。術王雖然從來沒有談及當年武當派爭奪掌門之位的恩怨,他自己何以逃離武當,這「商師兄」又身在哪兒……但每次術王提到「商師兄一所表現出的尊敬與戒懼,霍瑤花深深記得——因為就只那種時刻,才可能看見波龍術王露出真性情。

那時候霍瑤花不禁懷疑:這個「商師兄」會不會只是術王自己幻想出來的神祇?然而這個人物,此際就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霍瑤花一時無法確定,對方怎會認為她們是術王派來的人。

霍瑤花的疑惑卻也馬上被看透。

「是你眼珠的顏色。裡面隱隱有服用過『昭靈丹』的痕跡。」

商承羽不必等霍瑤花提問,指了指她的臉就先一步回答。這種洞察力叫霍搖花悚然。——霍瑤花戒除「昭靈丹」已有一段時日,眼裡殘餘的服藥痕跡其實甚輕微,商承羽卻遠遠就看得出來,原來這七年來他被囚禁於幽暗石洞中,眼晴非但沒受損害,反而練就了更敏銳的視力。

就像在襄陽城重遇波龍術王那次一樣,霍瑤花一聽見商承羽提到「昭靈丹」,身體裡殘存的藥癮記憶就被引發出來,令霍瑤花的身子微微寒顗。商承羽的聲音和說話方式,對她的效果就跟波龍術王一樣。

霍瑤花明白是為什麼:波龍術王巫紀洪那攝人心魄的力量,從前就是從這個人身上學來的。

霍瑤花這時思考:術王形跡雖似瘋狂,但其實行事心思細密,此來武當迎接商承羽,多是早就跟他聯繫——尤其術王已投靠南昌寧王,而寧王府又與朝廷錦衣衛重臣交結,要做到暗中通信並不困難。因此現在相遇,商承羽才會把她們當作術王派來搜索和迎接他的手下——畢竟她們兩個衣著奇特又佩著大刀的女子,既不會是武當派弟子,也不似朝廷中人,這是最可能的身份。而霍瑤花眼目裡殘留的「昭靈丹」痕跡更成為「證明」。

明白如今處境,霍瑤花苦思接下來該怎樣做,而且必要盡快決斷:這兒是對方約定相會之處,波龍術王任何時刻都會在這後山出現!

霍瑤花不必回頭看虎玲蘭,就知道她此刻正在想什麼。兩人都是強焊的女武者,最直接的想法當然是合力擊退商承羽。霍瑤花剛才已經感受到虎玲蘭拔刀的意圖。

經過從前在廬陵的死鬥,還有同行這段日子,霍瑤花很清楚虎玲蘭的斤兩,跟自己的修為不相伯仲,二人合擊的話,能夠獨自抵抗的人,世間罕有。

然而罕有,並非就沒有。霍瑤花首先想到的一個就是波龍術王。而眼前卻是連波龍術王也奉若神明的男人。

雖然霍瑤花也從術王口中聽聞過,「商師兄」被武當派囚禁多年,武功也許已經大不如前,但在這種重要關頭,霍瑤花實在不敢賭在這個「也許」之上。

更可怕的是眼前一身衣衫污爛的商承羽,渾身上下散發那股狂暴之氣,正壓迫得她們呼息困難。

——商承羽這股狂氣,是先前剛剛擊殺了頂尖高手師星昊而產生的,目然非同凡響。霍瑤花思考了一陣子,馬上作出判斷:

——這人不是我倆能輕易應付。

——即使有望打退他,若打鬥之際波龍術王出現……我倆必死無疑。

虎玲蘭此際就如被貓趕進死角的老鼠,迫著要展露利牙,隨時就要拔刀。

霍瑤花知道,自己必須迅速下決定。

「是的……」

霍瑤花說著,朝商承羽垂頭半跪下來。

「波龍術王大人巫紀洪,命我等找尋……商前輩,以恭迎下山。」

虎玲蘭看見霍瑤花這樣,訝異無比。

商承羽察覺虎玲蘭表情驚異,但想自己這身打扮形容如此污穢,巫紀洪的手下見了自然大感意外,也就不以為意。

「『波龍術王』?哈哈,紀洪在外頭混了幾年,就弄了個這樣的外號嗎?」商承羽不屑地冷笑。他想:「波龍術王」這稱號,與當年物移教內領袖的法號有點相似,巫紀洪襲用了也並不奇怪。霍瑤花喊得出這稱號,就更證明是巫紀洪的手下。

這時霍瑤花站起來,回過頭看虎玲蘭。

「你還不快去請術王及其他教眾過來?由我在此陪伴商前輩就可以。」虎玲蘭聽了更驚訝,但馬上明白霍瑤花的意思。

——她叫我先走。

兩人四目交投。虎玲蘭此刻才看見霍瑤花目中深刻的恐懼。

——她一定知道很多這個男人的事情,才會這麼害怕……

虎玲蘭不服氣。未戰而降並非她自小所受的薩摩武家教導。她的手仍未放開野太刀柄。

然而霍瑤花再次說話。

「快去。他等很久了。」

虎玲蘭握刀的拳頭凝住了。她當然聽得出來,霍瑤花說的這個「他」是誰。

——沒有什麼比拿「蛻解膏」給荊裂更重要。

這是霍瑤花透過眼神與聲音要傳達的真正意思。

虎玲蘭也不笨,跟霍瑤花一樣想到,波龍術王隨時會在這片山林出現。術王跟面前這男人並肩的話,她倆一起逃脫,絕無機會。

——那麼荊裂恢復武功的希望,也會就此破裂……

——可是我這麼一走,她就要……

犧牲別人自行逃生,完全違背虎玲蘭人生的原則;然而在天秤的另一邊,卻是她的愛人荊裂。

——假如此刻「蛻解膏」是在她身上,反過來我大概也會叫她走……

虎玲蘭內心掙一了一陣子,手掌慢慢離開刀柄。她領受了霍瑤花的決定。

兩個美麗女刀客相互注視。虎玲蘭從霍瑤花眼裡看見深沉的悲哀。她知道那是霍瑤花的悔恨:只差一步,竟已無法去見荊裂。

同時霍瑤花也從虎玲蘭目中,看見洶湧的感激與不捨。

——好奇怪……我們根本不算同伴啊。

——只不過喜歡上同一個男人而已。

兩人注視其實很短促,卻竟交換了許多不必言說的感情。

虎玲蘭最後點點頭,離開前說:

「我會回來找你……們。」——活下去。有一天我會來找你。

這才是虎玲蘭真正想說的。霍瑤花聽得出來。

說完虎玲蘭也就頭也不回繼績向山林東面走去。走出十多步後,她不禁再次撫摸藏在懷裡的「蛻解膏」,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霍瑤花目送虎玲蘭在樹林間消失,心裡祈願她平安回到荊裂身邊,而「蛻解膏」也真能治癒荊裂的傷。

至於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見荊裂,她已經不敢再想。

樹林裡就剩下商承羽和霍瑤花兩人。同時遠方「遇真宮」的炮擊聲漸漸疏落。

商承羽那雙渴睡的眼睛,再度不斷打量霍瑤花的身體。

又是那要命的目光,霍瑤花盡力避開。

「你的刀子……給我看看。」商承羽忽然說。

霍瑤花順從地將大鋸刀拔出來,雙手捧著鐵板似的厚重刀刃,恭敬將刀柄一端遞向商承羽。

商承羽把鋸刀接過。他已經七年沒有拿過這般沉重的兵器,長期囚禁的折磨更令他肌肉大大萎縮,但憑著並未磨蝕的身體協調功力及一人的聰穎天分,商承羽舞動起這柄從沒使用過的大刀,竟極是流暢輕鬆,好像本來就是為他打造的趁手兵器。

——或者更貼切些說,鋸刀在他手上不過是另一件玩具。

看著商承羽舞刀,霍瑤花更確定自己的決斷正確。

這時商承羽突然像玩厭了,隨手就把大鋸刀往旁一丟,刀刃插在地上,柄首那綹人血染成的發纓在微微飄蕩。

商承羽充滿慾望的目光,再次落在霍搖花身體上。

「把衣服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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