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武道狂之詩》第156章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五章 狼軍

在濃重的山林霧氣當中,儂昆與八十多個混雜不同部落村莊的撞族戰士,靜靜地匿伏著,各人都盡力把呼吸聲壓低。

曙光初露的山頭一片寧靜,幽暗中甚難見物。但儂昆和同胞都是自小受嚴格磨練的山獵好手,即使在這微光之中,仍能看清身邊一石一木的輪廓,還有前方那山寨外牆的情景。

那牆壁有丈許高,全長三十來丈,以堅實的木材排列構成,建築在兩堆高聳的奇峰秀石之間,盡用了這險要的地勢。在牆壁頂上的哨崗亭,可見站著六條敵人的身影,對方並未因為到了黎明時分就鬆懈入睡。

儂昆見了,心中不禁嘆息。果然世上是不容易有奇蹟的。要攻破這「瓦黃寨」,實在無比艱難。

可是不打倒這股匪盜,方圓幾十里內的村落明年春天又將要挨餓,還不知有多少女孩又要給搶走。

其中也許包括與儂昆有婚約的婭芝。一想到她,儂昆的胸膛就熱起來。--不可以。絕不可以。

儂昆雙手和背後共帶著六桿短矛,比他平日愛用的狩獵矛槍短了兩尺,這是為了方便隱匿在山岩後。他腰間還佩了獵刀,窄身的藍染布衣胸前背後綁了兩排竹甲,頭巾內層藏了一個銅箍,穿著薄薄布鞋的雙腳蹲在石上,一副準備獵殺猛獸的模樣。

儂昆並不害怕野獸,更不害怕「瓦黃寨」裡的匪人——假如只是一對一的話。身為「狼兵」一員,就算面對兵甲精良的逃軍寇盜,他有信心投出的矛槍能準確刺穿對方咽喉或心臟。但他無法保證在這同時,自己不會被另外四人亂刀砍死。一個對五個——這就是他們與「瓦黃寨」賊人的數目差距。

這還沒有計算要攻破那道高大堅實的寨門所需的額外兵力——也許單是在這門前,就要有一半的同胞濺血倒下。

儂昆認為先等對方春天出寨劫掠時再行伏擊,是更好的策略。但是統領眾人的老兵越郎並不同意。

「就算把這些人打跑了,再燒燬了山寨也沒有用。他們定必重新集結,

到時會更凶狠地向各村落報復。要把他們一口氣殺清光。就在這座鐵籠般的山寨裡。」

「可是我們得先打進寨門啊。」有人當時發問。

「我已經約定那『六匹虎』到來幫助。」越郎很有信心地說:「他們會把寨門打開。我們要做的就只有跟著進去。」

越郎甚至沒有動員各村落的所有壯丁,而只挑選了他們這些有戰場經驗的「狼兵」,共計只八十六人。越郎說,這一戰靠的是突襲,隱伏和快速至為重要,並要一致行動。做不到的人,他寧可不用。

——所謂「狼兵」,其實是廣西獞人土官及豪族私設的武力,因為特殊的個性體質,格外以驍勇善戰、強悍敢死而聞名。在本朝正統、景泰年間起,朝廷就曾經下令徵召「狼兵」,平服當地民變禍亂,勇名遠傳京師。

這時刻越郎正藏身在儂昆對面另一堆石頭之間。儂昆看過去時,越郎也回望過來,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仍舊精悍。

沒有人不聽越郎的話。四十八歲的他是眾人裡血戰經歷最豐富的退役「狼兵」,曾經在土官號召下參戰,勇猛平定桂林四次民變,有他名字的功勛名冊曾經上呈京城朝廷,獲得嘉許賞賜。儂昆是年輕「狼兵」中最強的好手,但在前輩統領越郎面前,不敢多說半句。

如今在快將沐浴晨曝的山頭與越郎對視,儂昆卻很想向他傳達自己的焦慮。

那「六匹虎」的五人果然依期赴約,早前半夜已然到了下面山腳,可是此刻快要天亮了,還未見他們上來。

儂昆也聽過這些人的名號,只知道關於他們的兩個傳聞:是一群不知打從何來的男女漢人;戰鬥起來像鬼神一樣。

但是儂昆不想把自己和同胞的性命寄託在陌生人的傳聞上。他自己並不怕死,而是不敢想像,這隊精銳的「狼兵」要是反抗失敗全軍覆沒,餘下的獞族村民將要遭受何等悲慘的遭遇……

這時他卻看見,越郎的臉在微笑,並用下巴向前示意。

儂昆隨著越郎示意的方向瞧去,收緊目光仔細一看,這才見到前頭山坡距離寨門僅數丈處,有幾條身影正在奇石之間隱伏爬行!

——已經來了!而且還在我們前頭!是什麼時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就越過了我們這些獞人獵手!

儂昆、越郎及幾個「狼兵」頭領互相交換了眼色,就把用繩索掛在胸前的一塊木符咬在齒間,然後伸手輕拍後方一人的肩頭三次。那人又照樣拿木符來咬,並且向後拍肩。

——這是「狼兵」無聲傳遞指令的方法,示意各人準備作戰。

嗅到各人身上同時散發的緊張體味,儂昆知道大家都準備好了,也就第一個帶領眾戰士上前。

蹲步爬行的同時,儂昆往前密切注視那幾條身影,又看著牆頭上崗亭哨匪的動靜。看來並沒有給對方發現。

然後他就聽到奇怪的聲音:三件金屬物體高速釘在木牆上。

兩壯碩一嬌小的身影,各自扯著鐵鏈和繩索向上飛躍起來,並且乘著升上半空的勢道,另一隻手閃電向前揮摔。

——三隻手各自投出一道疾影!

牆頂上的哨崗裡,其中三個人幾乎同時捂著咽喉或胸口。另外第四人則向後倒,頸部已然插著一根箭——是從牆下向上射出的。

崗亭裡另外兩名哨匪,各自向報信用的銅鐘撲過去!

那三個扯著飛索的人影,一蹬牆頭如箭躍上,勢道極快,其中兩個壯碩的各自揮動鐵拳,那兩名哨匪就無聲昏倒,接著再被補上咽喉致命一擊。另外一個胸口中了暗器的哨兵,在發出呼叫之前,就被那第三個嬌小的身影亮出的利劍終結了性命。

這一切發生之間,儂昆才不過向前多跑了四步。就是這麼快。

那景像在他眼中就像奇蹟。他吃驚得幾乎讓牙齒間那個木雕的符牌掉下來。定神同時,儂昆再次緊噬木符,與眾多戰士繞過山上的岩石,繼續奔往仍未打開的寨門。

這個口咬符牌的習慣是「狼兵」的特殊戰法,作用有四:一是在突襲時防止不經意發出呼叫聲;二是在戰場上奔跑時迫使用鼻孔吸氣,令呼吸更平均,避免因短促大口吸氣而太早消耗耐力;三是在揮動兵器時,緊咬木牌可幫助發力;四當然是木牌上刻有護身符紋,可保佑戰士平安。

越郎雖然比儂昆大了不止二十歲,但半點不落其後,此刻與儂昆並肩奔跑,一隻手提著藤盾,另一手已把短矛舉到肩上,隨時準備擲出。

儂昆左右手各反握一根短矛,帶著眾「狼兵」在山坡急奔。這些獞人子弟健壯勇猛,且慣在山區生活,上坡奔跑的速度就如常人走在平地上,一雙雙赤足或穿著布鞋的腳在石上飛快而過。

那登上牆頭的三條身影已然在哨崗裡消失,儂昆知道他們必是已落下寨壁另一頭,攻擊其餘看守寨門的賊匪。內裡傳來激烈的打鬥聲與被切斷的慘叫。

不久後寨門內傳來沉重木頭跌落地上的聲音。大門自內向外開了一線。

門外另有兩條身影早在等候,其中一個就是剛才射箭的人,另外一個全身披著斗篷,身材像一顆大圓石。二人從左右把大門拉開,那丈高木門每邊都異常沉重,但他們氣力甚大,各自就將寨門迅速打開,露出一道足容四人並肩進入的空隙。

開門那兩人回頭看見儂昆與「狼兵」已快趕至,也不等待他們,並肩跑進了門裡。這時還有另一條影子也在低處跟隨著高速奔跑,儂昆看清了,原來那圓滾滾的人腳旁,還有一頭不知是什麼的猛獸。

越郎和儂昆帶著「狼兵」趕到,左右將寨門再擴大一些。儂昆看見門內已然橫豎倒臥著七、八具賊匪的屍體,前方延伸著一條也用左右兩邊木牆築成的狹道,大概有六、七十步長,直到對面出口才通到山寨內腹地。

儂昆知道這是極危險的地勢:狹道限制了能衝進寨內的人數,防守一方能夠逐少放入擊殺;更可怕是狹道兩邊的木牆上都有立足點,對方弓手要是及時趕來,在兩邊制高處向狹道內放箭,「狼兵」必定死傷慘重!

——必要盡快衝過這殺戮陷阱!

儂昆遙遙看見,前頭那「六匹虎」已經到了狹道的出口,那邊正爆發激烈戰鬥——也就是說寨內已有賊匪趕來門前抵抗!

同時他聽到山寨裡響起急激的銅鐘警號。

◇◇◇◇

這一刻,童靜沒有聽見鐘鳴。

她彷彿存在於另一個世界。那世界裡,她的意識操控一切。

背項突如其來一股如被尖芒刺痛的感覺,令她身體迅疾傾前。在這「借相·芒銳」的催激之下,童靜發揮出常人難以想像的爆發速度,顫動的「迅蜂劍」乘著身法突刺,幼細的劍尖隨手臂一吐一吞,一個全身披著竹片甲的高壯山賊,咽喉已然多了個血洞。

「迅蜂劍」緊接又向左斜方刺出,另一個提著長矛的賊匪頸側被割破;童靜又把劍向另一邊拖引,一隻握著單刀砍來的手正好將拳腕撞向她的刃鋒,立時吃痛且刀柄脫手。

這「追形截脈」剛得手,童靜已游身搶入那失去兵器的匪盜身側,左手一托再加左腿一絆,施展了崆峒派「八大絕」之一「摩雲手」,巧妙把比自己高大幾近一倍的大男人摔倒,右手劍再緊接往下刺,「迅蜂劍」再度染血。

童靜四招連殺三匪,有如行雲流水,無一絲多餘矯飾的動作,武功已然脫胎換骨。

但她未現出半點興奮自滿的表情。比從前成熟的眉目輕皺,馬上又再尋找下一個敵人。

只因她知道,今天揮劍並非為了自己修練,而是關乎許多人的生死安危。

真正的女劍士童靜·誕生。

◇◇◇◇

一群廿多名居住在寨門附近營舍的「瓦黃寨」哨匪,本來負責日間的守備,這時被戰鬥和慘叫的聲音驚醒而奔出來,各人手上都帶著刀斧弓箭。他們都是漢人,其中佔了一半是官軍的逃兵,曾受過戰陣紀律的調練,而且從軍營逃出時偷走了不少精良武裝,流竄至桂林這數年間更有無數殺人及與官府交手的經驗,戰力非同一般土匪。

此刻他們一見敵人快要從狹道口衝出來,反應極快,就地排起弓陣,拋下佩刀並且彎弓搭箭,密集瞄向那道口。

此時卻有一個壯碩身影全速衝來,全身披在斗篷裡看不見樣子,身旁還有一條猛犬奔跑跟隨!

這個來犯的巨大目標,吸引了眾弓手,紛紛將箭頭瞄向他。

「放!」負責指揮的哨匪頭目高喊。

廿多支箭幾乎同時離開弓弦。

那人卻竟全不閃躲,只是側著以左半邊身體迎接箭雨,足下繼續加速!

同時那頭狗不知到了哪去。

三分之二的飛箭都掠過那人急奔的身體,其餘全部命中——

卻沒有一箭射得進去。不是擦著他身體勾在斗篷上,或者折射飛走,就是發出金鐵鳴聲反彈開去。

弓手們訝異莫名。

——是什麼怪物?……

他們急忙伸出發抖的手,再次抽箭搭上木弓,但驚慌間手指已不如先前靈巧,有人還把箭弄跌了。

那人衝至十步之內時,猛犬又再出現:原來它躲到主人身後奔走,一待箭叢飛過,就踏上了主人的肩背!

那人行進間猛踏出一大步,落地一刻身上抖動,左肩往前發出一股短促但又強猛的勁力;肩上的獵犬乘著剛才奔躍之勢向前撲跳,再加上被主人抖肩的猛勁拋出,整條身體就如鳥一樣飛向前去!

那些哨匪身經百戰,卻從沒見過這麼詭奇的戰法,還未來得及拉弓,獵犬已然飛到弓陣中間一人的身上,利爪勾搭著他頸側和胸膛,將之撲倒!

犬齒張開,展露兩排利牙。

弓手因這變故陷於混亂的同時,那人已然扯去帶箭斗篷,在他們跟前展露真身。

圓性那套厚實的「半身銅人甲」,又添了幾道戰痕,本人卻毫髮無傷。他暴瞪著金剛似的雙目,雙手握著齊眉棍尾端,吶喊追擊而上!

夾帶著少林棍棒剛勁、日本陰流刀法路線與崆峒「挑山鞭」的速度,那根包鐵齊眉棍橫揮劈出,所過之處,儘是折斷的弓木與骨頭!

站得最近圓性那人,幸運不在這棍揮打的範圍之內,這時從側面看清圓性的左半邊面具,鑄刻成修羅惡剎的模樣。在他眼中,那不啻是死神的容貌。

下一瞬間,一隻穿戴著銅手甲的左拳,就把他的臉擊得凹陷。

有的賊匪馬上拋棄弓箭去撿拾地上軍刀,然而嘴帶血腥的獵犬阿來猛吠著在他們腿間左衝右突,眾人驚嚇跳退。

圓性的棍棒則在上方適時揮來,又敲碎一人頭殼。

人與犬配合,有如同心一體的戰友。

圓性接連揮動拳棒之際,長滿鬍鬚的嘴巴在唸著佛經。待他超渡的亡靈繼續累積。

◇◇◇◇

儂昆帶著同伴率先衝出了寨門狹道,終於進入山寨中央,慶幸並未被困在那死亡狹道里。他定下神來才看見,狹道出口處地上早已堆棧著許多盜匪的淒慘屍體,他們本來都是趕來截殺入侵「狼兵」的。

「狼兵」們看看前方,只見一個身穿獞族黑色衣服的女人背影,掛著長弓和箭囊,雙手提著一柄他們從未見過的奇形大刀,正左右揮斬開路。

他們一眼就看出她並非同胞——獞族女人雖也強悍不凡,但與這高壯勇猛的女刀客相比,仍差很遠。

野太刀劃出一道接一道的血腥圓弧,隨意得像毛筆寫字。從背後看虎玲蘭揮刀的動作身姿,每一記都是那麼精確流暢。

——得過錫曉岩指點的虎玲蘭,發勁的身體骨節協調又再進一層,這兩年來刀法達到了另一境地。那巨型野太刀在她手上像變得更輕了,她比從前花更小的力量,卻能揮擊出同樣剛猛的刀招。

每個站在她面前的「瓦黃寨」匪盜,最初莫不因她的美豔而眼睛閃出獸性;然後眼神也是毫無例外地轉為極端恐懼。能僥倖躲過野太刀鋒刃的人,在轉身奔逃時都已經忘記了她是女人。

此時寨內東面幾十步外,有數十員來援的匪盜吶喊著朝這邊殺至。虎玲蘭果斷地將野太刀插在身旁地上,迅速取下背後掛著的長弓,抽箭搭上開弓,不用多瞄準即輕柔放弦,勁箭命中那群來敵當中一人,揚起一陣驚呼。

儂昆和三十幾個「狼兵」率先趕到虎玲蘭身邊,他們極有默契地列好陣式,同時往前大踏步狠狠擲出手中短矛,三十多支矛槍帶著可怖的嘯音飛出!

那群匪盜突然迎接這叢強勁的飛矛,嚇得馬上煞步,但已逃避不及,十多人中矛傷亡。儂昆所投出的那支,貫穿了一人戰甲胸口,當場將之擊斃。

虎玲蘭也趁這機會連發三矢,應手即中,製造了更大的恐懼。餘下的匪盜嚇得馬上退卻。

虎玲蘭垂下弓,側頭瞧著身旁的「狼兵」,微微一笑。

「狼兵」們從未想過,自己有天在這種拼上性命的戰場上,竟然仍會有怦然心動的時刻。

◇◇◇◇

練飛虹再次踏落平地之時,正在劇烈地喘著氣。

已經老了。他很清楚。

剛才他以飛撾登上寨壁,突襲壁頂哨崗的時候,踩上木牆壁時腳底微微滑了一下,要靠扯著鐵鏈的手臂硬生生加力飛上去,幾乎就跟不上另外兩個同伴。

其中一個還要是他調教出來的童靜!他在半空中擲出的「送魂飛刃」也因這影響略偏了准頭,錯過咽喉而只釘進哨匪胸口,最後也是靠童靜及時補上一劍阻止其呼叫,才令下面的敵人反應不及。

那一刻練飛虹親眼看著,童靜運用他所傳授的崆峒派技藝和輕功身法,鉤索、飛刀、長劍接連變換,悧落瀟灑,已有崆峒「花法」真傳風範,心裡既感欣喜,同時又刺激了他的自尊與戰意。

——我要是再衰弱下去,這個難得的徒弟就會離棄我!

練飛虹於是奮起進擊,先一步趕到寨門東側一座小屋,猛地踹開門闖入。

那屋裡睡著一群隨時預備支持寨門的哨匪,共有二十二人,其中近半已然被外面的戰鬥聲驚醒,他們在練飛虹闖入之時正拾起放在床邊的弓箭刀槍。

那廿多人瞧著突然出現的飛虹先生,先是錯愕無比,下一刻就舉起兵器——練飛虹那蒼蒼白髮,令他們錯覺這是上佳的獵物。

那時練飛虹笑了。

——很好。你們就儘量低估我吧。

練飛虹想:年老,或許也是我今日的武器。

他雙手各握「奮獅劍」及西域彎刀,殺入敵叢之間。

於是,沒有一個人能夠走到那寨門狹道上頭射箭,越郎及儂昆等「狼兵」得以安然通過。

盡誅那廿二人後,練飛虹出了小屋門口,向走在較後的「狼兵」揮手,指示他們派幾個人收集小屋裡留下的精良弓箭;自己則靠著屋子牆壁坐下來,沾滿血的刀劍插在兩邊地上。

進去撿拾兵器的「狼兵」,見了屋內血腥的景象都嚇了一跳,無法相信這一切就是這老頭干的。

練飛虹只稍稍休息了一會,就再次站起來拔出地上刀劍,奔跑向寨內的主戰場。他有些羞愧,只因剛才連跟「狼兵」多說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只是他不知道,身後那些「狼兵」目送他的背影時,眼神是何等仰慕。

練飛虹從山寨內側面一個斜坡滑下去,到得平地時只覺手足已開始痠軟。自從被雷九諦擊敗重創那次後,他這年老身軀元氣大傷,始終無法回到從前的狀態——相信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但不代表他就此要放棄修練。支撐他的是武者不折的尊嚴。

前面又有一隊約三十個寨匪在營賬之間奔跑,正要往前方空地支持。「破門六劍」知道「瓦黃寨」內賊兵數目是己方數倍,要取勝必得逐股擊破,不讓對方整合集結,能截殺得一隊是一隊。

練飛虹收起彎刀,左手從後拔出一柄「送魂飛刃」,閃到那營賬間的通道前,一揮手把飛刀擲出,又馬上越過道口消失在營賬後。

看見為首的頭目右眼被帶著紅巾的飛刀深深貫入,身體如軟泥崩倒,那三十人又驚又怒,舉著刀槍四處找尋來襲者所在,其中一人當先舉起一面大木盾,以防範再有暗器來襲。

「是償命之日了……」

一把聲音在營賬間響起,卻無法辨別來向,腔調異常陰森,帶著古怪的口音,各人聽見無不心生寒意。

是練飛虹故意以關西口音說出,並用當地送葬道士的腔調,半唱半念,在這天空剛亮未亮的時分,聽來格外恐怖。

——練飛虹在甘肅征剿馬賊不知多少回,深知這種以寡擊眾的場合,動搖對方士氣,奪其心魄是何等重要。

眾匪正四處張望間,一柄劍突然從旁邊營賬穿出,刺進那提盾的賊匪後頸,又閃電縮回去!

眾人急怒中都向那營賬砍刺兵器,但敵人早就消失,那營賬被砍得碎爛,但見幽暗的內裡空無一人,練飛虹早已不知到了哪裡去。

接著從後面又傳來慘叫。眾人回頭,只見站在隊列中央的一名同伴已然倒在血泊中,喉嚨冒著血泡。

「走!」不知是誰大呼。三十人知道繼續處在這容易伏擊之地絕無好處,都想衝出去,但是各人心意不一,後面的往後逃,前面的則朝出口跑,還有中間的人各自走錯了方向,撞成一團。

若是他們知道伏擊自己的其實只得一人,也許仍能維持鎮定的隊形,互相掩護再一口氣殺出去;但他們被練飛虹詭奇的突襲迷惑,以為隱伏的敵人不少,心都慌了起來,有人更錯覺山寨已被對方大軍入侵,因此自亂陣腳,恐懼感染了每一人。

有五個人拚命前衝,終於脫離那堆營賬走出空地。他們的臉白得像見了鬼,不敢向後瞧一眼,慌不擇路地向前狂奔。

等在他們面前的是越郎及十幾名「狼兵」。他們有的已經戴著從匪盜屍體搶奪來的頭盔,各人手上亮著的矛槍和獵刀,沒有一柄還未沾血。

越郎帶著部下朝那五人衝過去時,展露出發現獵物的笑容。

當那五人屍首都被「狼兵」踏在腳下時,練飛虹也走出來。他一手提著沾滿血的「奮獅劍」,另一手撐著膝蓋,俯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雖然曙光仍稀微,越郎看得見練飛虹大半邊衣衫都已染透了深紅。那上面剛添加了九名「瓦黃寨」匪賊的血。

越郎已經是獞族裡數一數二的老戰士,但看見練飛虹的樣子,仍不禁肅然起敬。

——我能夠像他一樣,燃燒到這個年紀嗎?

練飛虹喘息著,臉上的皺紋每一條都變得更深。

——還沒完……不可以停下來……

他盡力調整呼吸,身體漸漸站直,臉也再度抬起來。

在他眼中,彷彿看見一個年輕的自己已經邁開步伐,前赴下一波戰鬥。練飛虹緊咬著牙齒,跨出痠痛的腿,向前追趕那個幻影。

◇◇◇◇

風,在荊裂兩耳旁急激掠過,令他有一種飛翔的感覺。

奔跑中的荊裂卻沒有去聽風。他專心傾聽的,是自己的身體。

他只以極輕裝入侵「瓦黃寨」,穿戴著黑色頭巾與獞人便於山區活動的裝束,最常用的雙手長倭刀與雁翅刀全都沒有帶,右手拿著僅長二尺許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左手反握著曾用以擊敗雷九諦的獸牙形短刃,邁著又急又大的步伐奔行,就如一抹黑影掠過山寨的空地。

每踏一步,荊裂都在感受著身體每部分:腿肌的伸縮和扭動,雙臂的揮擺,腰胯的旋轉起伏;還有骨頭每個關節如何協調、緊固和吸收雙腿著地的衝擊。

一切無礙。整個身體的氣血通暢流動。每分寸動作都精準操控。

荊裂如此關心地聆聽身體,只因這是自從使用「蛻解膏」治療之後他的首次實戰。

怪醫嚴有佛曾經警吿過他物移教「蛻解膏」多麼危險,猛烈的藥性可能引致傷殘。但是為了消除那兩個肩、膝受創關節最後的障礙,他在四個月前還是決定冒險一試。

若是無法飛得更高,就讓我的翅膀折斷吧。

如今以十成力量全速奔跑,那身體有如重生的感受,令他覺得一切都值得。

也更決心贏取這一仗。

——因為他與這群「狼兵」的首領越郎,有了交換條件的約定。

入侵「瓦黃寨」的「破門六劍」裡,荊裂是跑得最快最前的一個,就連從內打開寨門的重責,他也交給了練飛虹和童靜,一個人率先深入山寨腹地。正因搶在多數敵人作出反應前就潛入深處,他遇上的抵抗反而最少,跑到這兒為止,途中只殺過四名賊匪,並未阻礙他深入的速度。

如今寨內警鐘已鳴,荊裂知道再無此優勢。他稍減速度,奔跑的姿勢降低,並且儘量貼在山寨內營賬或屋舍旁邊前進,減少被發現的危險。

他仰頭看看,那面掛著黑底繡白北斗七星軍旗的高高旗杆,已在前方不足五十丈處。那是一面粗劣仿造的明軍帥旗,是這山寨主人為了樹立威信而掛起的。

——卻也因為這股虛榮,給荊裂清楚知曉目標所在。

附近一座大帳幕裡,突然走出來十七、八名賊匪,都是「瓦黃寨」賊團中最老資格的漢人逃軍,每人披掛著戰甲,裝備整齊,各帶精良的刀槍弓盾,陣容像軍兵多於山賊——這差別就是連當地官府都不敢討伐「瓦黃寨」的原因。

他們與奔來的荊裂正面相逢,避無可避。十幾人從帳幕出動時早就殺氣滿溢,此刻如狼似虎高叫著齊齊朝荊裂衝過去!

荊裂卻未停步或轉向,反而挺直了腰身,從隱行狀態再次化為全速奔跑,也迎著這群賊兵猛衝!

他全身沒有穿戴半片護甲,雙手又拿著短小的兵刃,衝向十幾個一身戰裝、佩帶重型武器的賊兵,旁人若是看見,必然感覺如羊入狼群。

然而下一刻的現實卻是正好相反。

跑到接戰距離之前數尺,荊裂雙腿突然爆發出更驚人力量,整個人加速一倍!

在賊兵眼中,荊裂好像眨眼變成一道殘影。

前頭一個拿長槍的賊兵還沒做出任何刺擊的動作,卻已感覺那影子撲入自己右邊身前,他想雙手舉起槍桿去抵擋,握著桿尾一端的右手兩根指頭已然齊口而斷,令他失卻力量!

荊裂這一刀揮過斬斷敵指,輕鬆如過無物,只因出刀的勁力八成來自全身往前奔躍之勢,並非僅用臂力或轉腰發出。

他這出刀的法門來自絕招「浪花斬鐵勢」,但並非像「斬鐵勢」般以捨身之法毫無保留髮出旋斬,而只取浪濤的「借相」發勁身法,以及遠距離進擊的時機掌握,因此那鳥首短刀斬出時仍能夠精微控制,準確命中對方掌指這麼細小的目標。

——荊裂創造的「浪花斬鐵勢」雖然霸道無匹,但他自知並非萬能,不是適用於所有的戰況。因此這兩年來,荊裂以「斬鐵勢」為基本,又思考和試驗出好幾種大小不同的變化,這一刀正是其中一種。

荊裂飛身揮刀之後衝過那名賊兵,著落在其身後,雙腿股、膝、踝以至每根趾頭各關節都動用了,吸收、儲存那落地的衝擊,再釋放這股反向的力量作二度前躍,身體同時在空中側偏。前頭兩名賊兵還未及反應,就給荊裂從二人空隙之間輕巧閃進!

——從前荊裂右膝有傷,無法作這般巧妙的連續跳躍,如今十足復原了腿足機能,才有這種嶄新的身法。

荊裂這一閃跳入了敵叢中央,迎面就有一名提刀的賊兵,二人距離僅有數尺。荊裂急激二次跳躍後,身體平衡已然失控,上身向前俯跌,那賊兵本能地將手中軍刀往前突刺,荊裂正把自己的臉送向刀尖!

就在刀尖刺到前,荊裂前倒之勢卻變急,身體幾乎成平平一線,軍刀僅僅掠過他的頭頂!

荊裂這一倒似乎就要整個人迎面摔倒,但他最後一刻向地面遞長右臂,握著鳥首刀的手掌伸出拇、食二指按到地上!

力量過人的荊裂只靠這兩隻手指,就能在急衝俯跌之際按地借力,身體又再彈起來,向前方低竄出去,鑽到了那名出刀的賊兵右側!

荊裂左手順勢向裡側一揮,反手握著的獸爪短刃劃破了賊兵沒有甲片保護的大腿!

他出刀後身法毫無停滯,遺下那崩倒慘叫的敵人,又再繼續前進。

這時站在他面前的輪到另外三個賊兵。其中左右兩人看見,荊裂一眨眼就侵入本隊如此深處,心裡不禁大驚,慌忙就向兩旁跳開逃避;中間那人逃走不及,只能橫舉手中槍桿,希望抵住荊裂接近。

荊裂卻早已第三次躍起,正面飛向中間那賊兵,他在空中右膝屈折向前突出,整個身體有如一顆炮彈,那鐵膝狠狠撞擊在對方胸口,表面的竹甲抵受不住凹陷了一個坑,賊兵登時胸骨碎裂,身體向後飛倒!

荊裂著地並跨過那被撞倒咯血的賊兵,順勢再走三步才慢下來。

轉眼之間,擋在他前路的敵人已經只餘五個。

其餘那些賊兵紛紛回頭,看見這個古怪的黑衣敵人瞬間就深入到了隊伍後頭,一口氣竟如旋風般越過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戰士。要不是有那三個不斷慘叫的傷者,他們會以為荊裂是沒有實體的幽靈,能夠自由穿越任何人與物!

站在荊裂跟前那五人不禁看著他的臉。天已稍亮,他們瞧見荊裂冷酷得毫無表情,絲毫不像孤身一人被包夾在敵叢之中,亦沒有露出殺氣騰騰的模樣。

自從擊敗雷九諦之後,荊裂的自信心提升到了另一個境界。面對眼前這些賊兵,荊裂的表情就如看著擋路的死物一樣。沒有一個可能傷到他。沒有憤怒或展示殺意的必要。

那表情漸漸與姚蓮舟有點相似。

但這並不代表他此刻的模樣就不可怕。那五人一接觸荊裂的目光,好像鹿或羊看見虎狼一樣,全身都失去抵抗的意志。五人不約而同向兩邊逃跑。

荊裂並未理會他們或身後那些人,又再起步向旗杆所在的方向奔去。眾賊兵馬上知道他要去幹什麼。本該追趕或呼喊示警的他們,卻沒有一個敢發一點聲音,沒有一雙腳敢追前半步。他們害怕吸引荊裂回頭。

荊裂再跑了數十步,那目標已在眼前:在這山寨中央的聚落裡,那根高高的旗杆底下,是一座最大最結實的房屋,屋前有個大帳棚,掛滿各色旗幟,一看就知道跟寨裡其他地方不一樣。

一名身材極高壯的漢子剛從大屋出來走到帳棚內,身邊有四人緊隨,後面還有兩個拿著兵刃的侍衛。

那巨漢身上戰甲只穿到一半,還有些扣結未綁好或者甲片部件沒掛上,左、右、後三個隨從正忙著替他穿著,另一人則小心地抱著他專用的頭盔。

「媽的……到底哪來這些不要命的傢伙……」巨漢比身邊所有人都高上一個頭,猶如一株會行走的雄偉大樹,罵起話來聲音沉厚威嚴,沒有人敢正眼看他。

帳棚裡已經聚著三、四十人,是「瓦黃寨」內最精悍的賊兵,武力的核心。各人手上裝備又比先前那十幾人更強,甚至有弩弓、獸皮盾和鐵甲冑等軍械。在那仍然敲個不停的警鐘聲裡,他們還沒完全睡醒的臉原本充滿疑慮,不斷在交頭接耳;如今見這巨漢從屋中出來,眾賊兵馬上靜下來,默默瞧著他蓄著虎鬚的方臉,心神鎮定不少。

巨漢站定讓部下替他掛上兩肩護甲,同時伸手向旁呼喝:「快拿來!」一名賊兵聽了,急忙從帳棚的兵器架取下一柄重型的斬馬朴刀,交到巨漢之手。

巨漢單手將這得意兵器回轉半圈,長柄收到右臂後,輕鬆得就像拿著根木柴,這輕輕一轉發出的刃風聲卻已足以令眾部下側目。

巨漢口裡又嚷起來:「快!」

身後那一直捧著頭盔的部下走上前來,將滿是凹痕、一看就知道經歷許多戰鬥的銅飾頭盔高高舉起,蓋上巨漢的頭頂。

就在這瞬間,巨漢卻察覺上方發出異聲:是帳棚頂的厚布裂開的聲音。下一刻,一條黑影從那棚頂裂口飛下來,直襲巨漢上空!

巨漢暴瞪著精氣威猛的雙目,仰視那飛來黑影,同時右手揮動那柄曾砍劈過百人頭的戰刀,朝上迎斬來襲者!

這向上撩斬的招式,應付的若是一般的敵人,絕對夠快夠猛。

但面對俯衝而下的荊裂,這刀卻慢如老嫗的動作。荊裂並非僅僅從那缺口跳下來,而是蹬著棚頂的粗竹往下躍,腰腿力量加上身體重量令速度極高,朴刀砍到之前他早就搶入更近距離,以鳥首刀「牝奴鏑」的刃背抵住朴刀長柄前端,左邊反手握持的獸爪形彎刃向下一抓,勾住巨漢右臂肘彎,荊裂整個人飛撲到了巨漢頭上!

巨漢畢竟身手和經驗不同尋常賊兵,此際仍能舉起左掌伸到臉前,試圖抵拒荊裂,同時往一旁轉臉側頭閃躲!

然而這些都是無望的掙扎。

荊裂用盡沖蹬而下的勢道,再加上獸爪彎刃勾扯著巨漢右臂的力量,半空中扭腰轉身,右肘近距離狠狠橫揮進去!

那堅硬的肘骨尖碰上巨漢左手,沒有受到一絲阻礙,隔著那隻無力抵抗的肉掌,猛擊在巨漢頭盔右耳側!

荊裂這記學自暹羅大城國皇室武士的飛肘,威力有如攻城沖車,硬生生將那堅實的鐵片頭盔打得側面彎陷,夾在肘骨與頭盔之間的那隻手掌,更被壓迫至骨碎肉裂!

巨漢在這衝擊下,頸項猛烈傾擺,整個人立時昏迷崩潰,被荊裂跨壓著重重墮地,手中朴刀也響亮地跌落一旁。

荊裂這飛墮而來的攻勢猛得像天降隕石,原本站在巨漢身旁的手下賊兵,全部驚嚇得往四面飛跳開去。

荊裂一邊膝蓋壓著巨漢胸口,以左手的獸爪刃抵著那已然變形的頭盔。頭盔沒有從巨漢頭上跌出來,只因為折曲處都陷入了他頭臉的皮肉。巨漢昏厥失神的雙眼,因那衝擊而充血變得鮮紅,眼瞳向上翻轉。

荊裂高舉著鳥首刀,刃尖向下對準巨漢的頸項。他神色異常冷酷無情,就如準備宰殺犧牲貢物的祭司。

鳥首刀「牝奴鏑」那雪白的鋒刃,落下。

四周的賊兵呼吸停頓。

他們實在難以相信:統領「瓦黃寨」四百餘悍盜、縱橫桂北三年、殺人如割草的大寨主洪蓋,就這樣在一眨眼間死掉了。

當賊兵開始醒過來,並四散奔逃出帳棚時,荊裂並沒有阻止他們。他正是要他們將這份恐懼散播到整座山寨。

◇◇◇◇

當燦爛的冬陽高掛、晨光灑遍山頭之時,世上已再無「瓦黃寨」。

山寨裡的帳棚與建築物之間,到處都散佈著淒慘的屍體。獞族「狼兵」對待士氣崩潰的賊匪並無絲毫仁慈——只要想想這些年來本地山村受到怎樣的凌虐,殺死這些禽獸就不會帶來半點罪疚。

寨主洪蓋被刺殺的消息,令賊匪陷入恐慌之中,其他頭領無法把原本佔絕大人數優勢的手下組織起來;再加上「破門六劍」帶頭衝殺,眾賊被切割分離成小股,再逐一遭迅速殲滅。

然而這戰果仍有賴勇悍的「狼兵」才得以達成。每個獞族戰士都以強健的雙腿緊隨「破門六劍」衝鋒,及時侵入他們所製造的缺口,將敵人一口氣壓倒、殺戮;「狼兵」也擁有令人吃驚的耐力,持續快擊戰鬥了幾乎整整一個時辰,令敵人始終無法集結。到了活著的賊匪餘下已不足一百,在寨內各處逃竄匿藏,而「狼兵」又盡取敵人裝備為己用之時,勝負已然決定。那時「狼兵」才慢下腳步來,稍作休息隨即再展開掃蕩,將餘下敵人一一找出處決。

在掃蕩之時他們更找到匪盜收藏女人的地方。有四個賊人走進去,試圖挾持劫來的女奴為人質,但結果反被那廿多個獞族女子合力殺死。

重獲自由的女人撿拾起散落的兵器,在屍堆之間找尋受傷的匪盜,逐一了結。有傷者向她們號哭求饒,但換來的是冰般寒冷的復仇眼神。

「想想你當天壓著我們時,是怎樣笑的。」一個女人說。

那人聽了,從哀求轉為憤怒,直至死前都在罵著最污穢的髒話。

女人們聽著,心裡只是冷笑。因為她們知道,他那些髒話裡所說的事情,每一件都已經永遠做不到。

儂昆此刻正倚坐在營賬外一個木桶前,一隻手拿著奪來的漢人軍刀支著地,撐起那累得快坐不穩的身軀,另一手拿著水碗在喝著。

他疲倦得身體都好像不再屬於自己。眾多同胞之中他是跑得最快的一個,因此也是跟敵人交戰最多的「狼兵」。他沒有仔細去算,只知道自己用矛槍刺倒或用刀砍殺的賊匪至少也有二十個。此刻手上的已是他今早握過第三柄刀,原來的撞族獵刀和另一柄搶奪來的軍刀,都在激戰中砍彎了。

他看著遠處營賬,有些仍存體力的「狼兵」已經開始搜查寨裡的糧食物資。也有人在脫取死屍身上的裝甲或飾物。鄰近的山村都將渡過一個飽足又無須畏懼的新年。

空地另一邊躺著受傷的同胞,正由女人們照料著。儂昆看時不可置信地搖搖頭:這一戰己方死傷之少實在令他驚訝。雖然沒有真正點算,但儂昆估計陣亡的「狼兵」不足十人;另外受傷那廿來人,沒有幾個的傷勢有致命或殘廢的危險。以一場剿滅了五倍數量敵人、還要攻堅硬闖城寨的戰爭來說,這根本就是活生生的奇蹟。儂昆不禁放下水碗,撫摸用繩子掛在胸前那個木符。

當然他很清楚,這奇蹟並非神靈所賜。

因為其中一個創造這奇蹟的人,此刻就站在他十幾步外。

儂昆看看那個站在死屍之間的和尚背影。圓性半邊身反射著太陽金光,齊眉棍放在身旁地上,正垂頭站著不知在幹什麼。在他腳邊的獵犬阿來正咬著一片肉骨頭。

深呼吸了兩次之後,儂昆提起精神,支著刀把身體撐起,走到和尚身邊。

這時他才看見,原來圓性正垂頭閉目站在屍堆前,雙手合什,嘴唇不斷在動。

圓性早就察覺儂昆走近,但他還是把經文唸完才睜開眼來,取下半邊護面罩,轉頭瞧著儂昆。

「你在唸經嗎?」儂昆在眾「狼兵」裡是少數會說漢話的一個。

圓性點頭。「我在超渡亡者。」

儂昆信奉本族的巫教,崇拜諸種神靈,並不明白什麼是「超渡」。圓性抓抓亂發:「其實我也不大知道,只是從前看見師父這麼做,我也就跟著做。」

看著圓性的傻笑,儂昆反倒覺得很有好感。這漢人和尚一開口就說「不知道」,不像他常見那些祭司,什麼都說知道,很多事情卻又答不上。

「我以前在佛寺,從沒有認真幹過這超渡的法事。」圓性又說:「這些年殺的人多,才自然學著師父做起來,心裡好像比較舒服。師父從前說,這樣能夠減少亡者的罪業。」

儂昆看看散在地上的屍體。當戰鬥的熱血退散之後,看著這許多死在己方手上的人,他實在無法不感害怕——哪管對方在生時多麼可恨。

「真的能夠減罪嗎?」儂昆問時看著死去的仇敵。「即使是這樣的惡人?」

「師父說,要看那亡靈本身有沒有悔改之念,斷惡回頭的悲願。」

儂昆不禁仔細端詳圓性的樣子。他在先前的戰鬥裡,見識過這少林武僧殺人時如魔神般恐怖的狀貌;此刻戰爭過去了,那毛髮戟張的剛厚臉孔上,卻又隱隱散發一種慈悲。儂昆從沒見過如此奇妙的戰士。站在圓性身邊,聽著他的聲音,儂昆心中那驚懼不知不覺減退了。

圓性則繼續眺望這慘烈的修羅場。他心裡覺得自己只是個不成材的假和尚,光說得出這種膚淺的口頭禪。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然深深影響身邊這個異族戰友的心靈。

這時一群人從山寨西側踱步走來,為首的正是荊裂與「狼兵」首領越郎,二人並肩而行,虎玲蘭、練飛虹、童靜和幾個「狼兵」則跟在他們身後。練飛虹和童靜都一臉倦容,再無先前飛躍山寨門牆那種輕快,比刻拖著雙腿走路,似乎都恨不得快點回家,脫去那身染滿血污的衣服,倒頭大睡。

虎玲蘭緊跟在荊裂後側,背掛野太刀的身體依舊挺得筆直,手裡仍拿著長弓,比荊裂高的她彷彿是他身後的守護神。跟在眾人後面那幾個年輕「狼兵」,不時偷瞄著虎玲蘭婀娜的背影,心裡仍在回味剛才戰鬥時目睹她揮刃彈弦的英姿。

虎玲蘭趁著這時問荊裂:「你的肩頭和膝蓋……怎麼樣?」

「感覺好極了。」荊裂微笑回答。

虎玲蘭聽了,知道「蛻解膏」確已把荊裂的傷完全治好,大感寬慰。

荊裂兩年前獲嚴有佛治療,兩處傷員其實已經九成痊癒——否則也不可能擊殺得了超級高手雷九諦——只是劇烈戰鬥和鍛鍊之後仍會痛楚,耐久力也始終不如往昔。這狀況經過一年多仍毫無改善,在荊裂心裡成了陰影,各種招式動作,總不自覺有了分毫保留。

荊裂深信若是一直活在這陰影下,自己的武功始終難再追求頂峰極至。於是他決定冒著傷殘的危險,也要使用那藥性猛烈的物移教「蛻解膏」。

反對這事最激烈的是虎玲蘭。既然荊裂已大致恢復武功,她覺得沒必要再次賭上一切。假如真的失敗了,親手把「蛻解膏」帶回來的她,豈非成了罪人?

「不要因為我花了很多工夫找回來,你就要用它。」虎玲蘭說:「我寧可白費努力,也不想你冒不必要的險。」

「在我心裡,這是必要的。」荊裂如此回答。

結果令虎玲蘭放下心頭大石,那欣喜的感覺,遠遠蓋過尋得「蛻解膏」有功的自豪。

然後她又想起另外兩個人:錫曉岩與霍瑤花。

——感謝你們……

這時眾人走到圓性和儂昆前,各自打了招呼。童靜蹲下來,笑著撫摸阿來的毛。儂昆不禁看著她。雖然已到了十九歲的成熟年紀,童靜與獵犬玩耍時還是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儂昆剛才看見了童靜那精準迅速的劍法,要是單打獨鬥,他與這裡任何一個「狼兵」都絕不是她對手。儂昆無法想像,這樣一個女孩是怎樣練出這般的劍法來?

他們這些人到底曾經有些什麼經歷?

越郎左右掃視山寨,此時開口說:「我的人在後面一個小倉庫裡,發現了一條秘道,他們曾經爬出去查看,是通到外頭的逃生口。他們出去時已經沒再看見一個敵人,看來都已經下山走了。」

「有多少?」荊裂問。

越郎聳聳肩表示不確定。「不過看這裡的死屍,我猜大概不到三十

這樣的人數,即使一人不失重新集結,也不可能再危害各村落——至少在幾年內是如此。

「這一仗我們徹底打勝了,也解除了許多族人的苦難。」越郎說時向荊裂等人深深拱手鞠躬。儂昆和其他「狼兵」也都跟隨著行禮。

「而且這次也解救了許多女人。」儂昆說時眼神激動。「她們的家人都會很感激。」

「沒有你們幾位,只靠我們必定贏不了。」越郎繼續說。「感謝『六匹虎』諸位的大恩。」

荊裂忙把越郎扶起來:「不要道謝。這是約定。我們這邊的承諾已經完成了;你們準備好履行另一半的約定嗎?」

越郎回答時眼神充滿自豪:「我們獞人能夠在這種地方生存許多年,靠的不是什麼,就是比性命看得更重的榮譽。在天空之下,在神明眼中,不守信諾的,沒有當人的資格。」

他左手握著胸口的木符:「依照先前的約定,我們這支『狼兵』,借你們戰鬥一回。不管是在大地何方。不管要死多少人。」

荊裂點點頭,與越郎雙手緊緊相握。

「很好。請你吩咐各位準備,我們過年後就出發,大概十五天之後。要走很遠。」

「在哪裡?」儂昆問。

「去江西。」荊裂回頭看看虎玲蘭,兩人的眼神都有些激動。「救一個人。」

這是「破門六劍」很早之前的決定。

其實自從離開湘潭之後,他們曾經前往南昌,查探寧王府一趟,又拜託臨江府的阮氏無極門主阮韶雄,派一個弟子假裝投誠,短暫混入王府,確定霍瑤花仍然活著。

然而寧王府實在門禁森嚴如城堡,府內常備的精鋭護衛軍已至少五百名,接鄰四周街道也霸佔了許多民房作旗下兵員武士的居所,兼且協防王府,一聲令下馬上可動員的總數可達千人。

當然,還要再把商承羽和波龍術王巫紀洪這兩個頂尖高手計算在內。「破門六劍」要憑一己之力闖入救人,勝算實太渺茫。

同時錦衣衛搜捕武人甚緊,再加上寧王府的敵人,「破門六劍」難以久留。荊裂只好借內應傳遞信息給霍瑤花,讓她堅持下去,然後去尋求增加勝算的力量。

現在,這力量終於到手了。實在是很漫長的旅程。

「十五天後就出發嗎?」童靜這時站起來。「可是燕橫還沒有回來。」

「我們大夥人出動,為免引人注目,要分成小隊上路再到南昌集結;到達後仍有許多事情要準備,這些都很花時間,不宜再等——燕橫到底何日出關下山,誰也不知道。我們就分頭行事吧。你去海陽山下等待燕橫,等到他就直接快馬去江西。我們約定在王大人那裡重聚。」

——他們雖然遠在廣西,但也從本地土官處打聽得到,王守仁得兵部尚書王瓊舉薦,陞遷出任南贛巡撫之事。

童靜已經沒有見燕橫幾乎兩個月,一直掛念心切,如今知道可早一步與他相見,心中暗喜,但同時又憂心:我會等到他嗎?…………

「別胡想。」練飛虹在旁微笑說。這兩年他全心教導童靜,朝夕相處,已然瞭解她情緒思想。

「燕橫那小子,大概有何自聖這死老鬼護佑。他一天還沒有復興青城劍派,一天也死不了。」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