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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55章
卷十五 羊與虎 第四章 狂者

在南昌城裡,百姓都暗地稱呼寧王府為「地獸」。

只因這只大怪獸,吃的不是其他,而是街道和土地。

今天看見寧王府的高大門牆,許多人都記得,大概十年前的王府佔地還不到今日一半。如此迅速擴張,當然並非什麼朝廷賞賜,而是自從寧王重金賄賂大太監劉瑾,取得朝廷許可私設護衛軍後,王府勢力在當地儼然變成小王國,橫行無忌,地方官府不是退避三舍,就是索性狼狽為奸;王府不斷侵吞、強佔四周私產土地,積極擴張,終成今日規模;寧王甚至毫不避嫌,在王府外圍設哨戒駐兵,警備嚴密的程度可比京城皇宮。

寧王大肆擴建府邸,並非如當今皇帝般為了個人享樂,而是方便安置他越漸擴張的兵力及軍械。當初人們還以為隨著劉瑾倒台伏誅,寧王護衛也將再被裁撤,南昌一帶可得太平,但結果只是收錢的換了人而已:寧王繼續大灑家財,由李君元在京城分配,自首輔楊廷和以下眾朝臣都得到不少好處,寧王府護衛權得以繼續,且比先前擴張更快。

在王府裡有一座新近落成的建築,正是寧王朱宸濠野心的代表:一座雄偉的「武德校殿」,內裡演武校場足可容納百人同時操練,而且建得門寬頂高,就連騎兵、弓箭手和火銃手都可在室內秘密試練。

殿內中央的大校場鋪以沙土,四周圍繞著廿四根巨柱支撐殿頂,柱子之間排滿各式戰陣兵器盾牌及操練器具;殿側牆上是連綿不絕的壁畫,繪畫的儘是龍虎獅豹、飛鷹神鷲等威猛禽獸。其中最顯眼是殿首一幅大畫,繪畫的是二龍相爭,造型動作異常生動,在上的一條青龍撲倒下面一條白龍,並噬咬其咽喉。

——如此圖畫,暗藏大逆不道之意;但試問進得這校殿的,又有誰會上京吿發?

這天在「武德校殿」之內聚集著近百人,但大都站立在校場兩側,場中只得兩人。

站在校場中央、被數百雙眼睛注視的巫紀洪,實在無法掩飾心裡的恐懼,握在他修長手指裡的長劍,劍尖正微微發抖;一雙平日教部下心頭髮毛的奇大眼睛,底下的眼皮不住在跳動。

他討厭這樣的時刻。身為「波龍術王」,從來只有他散播恐怖,而非讓人目睹他驚懼的醜態。更何況此刻聚集在校場兩側觀看的,全是他的部下:有由他親自調訓的南昌寧王府護衛壯士;也有他親自在各地招攬入旗下的武人。

還有霍瑤花。他從前的寵物。此際她卻慵懶地倚坐在一張交椅上,手上拿著一管煙桿,紅唇間吐著煙霧,一雙長長的眼睛在凝視著巫紀洪。那眼神裡面似乎沒有什麼意思,但巫紀洪直覺認為,當中深處藏著嘲弄的笑意。

要是以前的波龍術王,他會毫不猶疑就殺光場上這些人,以他們的血獻給真界神明。

可他已經不是。如今的巫紀洪,再非從前佔山為王的狂者,而是臣服一人之下的忠犬。

那人,現在就站於他對面。

南昌的冬季氣候甚是溫和,可是站在校場另一頭的商承羽卻穿得很誇張,全身蓋在一件珍貴白狐毛裘之內,連頭頂也戴著狐毛皮帽,蓋住一頭鬈髮。

長年囚禁在山洞石牢裡,使商承羽甚是怕冷。只要稍感寒意,就容易令他回憶那失去自由的歲月——也同時想起被姚蓮舟擊敗的恥辱。商承羽在王府裡的房間,長年都燃燒著爐火保暖。

相比剛剛逃出之時,商承羽的臉色健康得多,身形也寬壯不少,雖然年紀老了些,卻已經恢復當年活躍於武當派時的神采。只有一雙眼睛,仍有如十日十夜未睡一樣,底部蓋著沉重烏黑的眼袋,令眼神顯得像貪婪的獸目。

霍瑤花在旁看見商承羽的樣子,馬上收起對巫紀洪的嘲笑心情,代之是對這武當派前副掌門的畏懼。

也令她回想那天在武當山第一次遇上他的事

商承羽的架式遠比巫紀洪隨便,幾乎像是並足直立,身體略轉向一側,手裡的武當長劍停在右腰側,劍尖只是遙指巫紀洪膝腿,似無威脅。

但是在巫紀洪眼中,商承羽可怕之處並不在其架式身姿,而是他所透出的霸烈氣勢。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上次是與錫曉岩交手,幾乎不敵之時——

不,那還不算。應該是在更早之前,在「清蓮寺」被「破門六劍」迫入絕境的時候,就連最引以自豪的輕功都被荊裂的「浪花斬鐵勢」廢掉了;若非預先準備了「雲磷殺」為威脅的後著,那次確實不可能逃得掉。如今每次回想起那次慘敗,也會背冒冷汗……

可是仍然不一樣,巫紀洪想。那次只是「絕望」而已;而「恐怖」,完全是另一回事

兩人相隔大約十五步站立。以巫紀洪奇特的身高,加上超絕的輕功速度,這樣遠距對戰本該佔盡優勢。可是他卻被商承羽的氣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更遑論主動進擊。

——沒道理……沒道理……

從武當山把商承羽接回寧王府以後,這兩年來巫紀洪都盡心協助商師兄恢復功力,很清楚對方的狀況:被囚禁在石牢七年之久且無法真正鍛鍊,商承羽身體許多部位的肌肉都已萎縮,關節筋骨受損退化;肩背琵琶骨被鐵鏈穿透的傷害,更是永遠不能復原,上身能夠運使的力量,不及全盛時期六成。儘管到了南昌後,王府已經給他最好的調養,最名貴的補品藥物以至醫師都找來了,但那破裂的身體還是不可能完全恢復舊貌。

另一邊巫紀洪在外頭還是不斷鍛鍊,更不乏惡戰的體驗,他以為自己跟商師兄的距離會拉近不少。

然而這首次認真比試之下,巫紀洪馬上就發覺不如自己想像:面對商承羽那雙渴睡的眼睛,他原有的自信都煙消雲散。

——是因為……從前嗎?

巫紀洪無法確定,這份恐懼裡有多少是來自以前在武當派裡的記憶。那個時候他實在太崇拜商承羽了——甚至超過了對掌門師父公孫清的敬畏。這烙印不是那麼容易抹除的。

商承羽似乎也感應到巫紀洪的情緒。他的姿勢沒變,卻散去了戰氣。巫紀洪只感胸口如釋重負。

「紀洪,我明白。要你對我認真打,還是太難了一些。」

巫紀洪聽了商承羽這麼說,既感謝師兄,但又痛恨在眾人面前失去尊嚴。他沒有看那些人,瞧向地面的雙眼卻燃燒著怒火。刺著三行物移教符文的臉上像結了一層寒霜。

——其實他只是過慮。除了霍瑤花之外,沒有一個人敢在心裡嘲笑巫紀洪,只因他們都深知:換了自己,就連拿著劍站在商承羽面前的勇氣都沒有。

「可是這麼一來,我就沒法練了。」商承羽又說:「這樣吧,我們只練招式。」

他的聲音裡有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懾服力。巫紀洪點點頭,依言上前三步,再次擺出武當劍法的架式。

但是他還是出不了招。儘管商承羽已經撤去敵對的殺意,只擺出對練的姿態,但剛才的陰影仍未消散,巫紀洪無法進手。

「出手呀。」商承羽的聲音直襲巫紀洪心坎。「用你最擅長的劍招。」巫紀洪無法抗拒這指令,眼睛收緊,身隨意動,以「梯雲蹤」輕功往前一躍,異形長軀如箭脫弦,「武當飛龍劍」閃電刺向商承羽,眨眼就越過十幾步距離,劍尖已及胸口!

商承羽身材也不矮小,但相比巫紀洪攻防距離短了一大截,更別提巫紀洪擁有迅疾進退的輕功,在這樣的長距對打絕無優勢。

——但這考驗正是商承羽最需要的。

他的長劍劃了半個巧妙的弧形,迎接巫紀洪刺來的劍鋒。

巫紀洪當然預知,商師兄必然會以「太極劍」相迎,但他並無撤劍變招之意。

以巫紀洪這種身材從高躍擊而下,這一劍幾乎就等於從二樓飛刺下來一樣,再加上他本身巨軀長臂的份量,這「飛龍劍」攻擊實在蘊含千鈞之力。巫紀洪雖在攻擊距離上有所保留——劍尖最後只會到達商師兄身前一分——但勁力卻貫盡,就是要看看商承羽能不能接下!

——武當派絕技「太極」雖然講究精微卸勁的技術,但實戰時雙方畢竟處在不斷移動和變換角度的狀況之中,要做到完全不靠力量對抗、十足卸力的「四兩撥千斤」其實十分困難,多多少少還是得靠勁力抵消;尤其是兵器對戰,要把「太極」的卸勁觸覺延伸到身外之物上,又再困難了一重,更需要力量去補救。

兩年前擊殺師星昊時,商承羽的「太極」所以輕易得手,其實不少是靠突襲取得優勢;正面接下巫紀洪這猛烈一劍,卻是對商承羽「太極」功力的更大考驗!

兩劍相交之下,商承羽的撥劍防守輕易被破,巫紀洪的刺劍搶佔了中線,壓著商承羽那長劍脊背,摩擦出燦爛星火,劍尖繼續向商承羽胸口挺進!

巫紀洪已準備收勁。

可是就在刺劍擦到商承羽劍身根處的剎那,變化發生了。商承羽肩腰略轉,握劍手腕微提,那劍身接近護手處劃了半個極小極急的圓圈,巫紀洪的劍勢立時偏斜!

——那半圈雖然小,但其前後左右的角度,剛好在巫紀洪「飛龍劍」劍勢出盡時,吃進其線路和力量最虛弱的方位,正是當年葉辰淵接下何自聖猛攻的「小亂環」之技,只是商承羽使運起來,加倍細微精妙。

——而商承羽還等到對方劍尖已經幾乎扎入自己身體前,方才發動變招破勢,這種「貼肉分劍」的要訣,所呈現的膽氣更是不凡。

巫紀洪本身畢竟也是「太極劍」好手,一感受到自己的刺劍被引到虛空處,不等來不及補救的時刻已經撤去劍勁,同時將原來猛烈進擊的肢體瞬間放柔,手中劍回轉變成守勢,反過來尋找商師兄劍勁的流向。

二人一下子從激烈交劍,變成互相用柔劍探索,各自以聽勁轉化對方的攻擊,四條腿在地上繞著一個看不見的圓圈走動,兩柄劍像帶磁的鐵石貼在一起,卻又不互相抵抗,刃身金屬彼此滑來滑去,當中帶著許多肉眼無法看見、只有兩人才能感受的微妙變化。

校場側眾人都無法理解兩人這種「太極粘劍」的功力比試,對面前景象大惑不解。霍瑤花只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卻也無法拆解其中原理。

巫紀洪畢竟以輕功快劍為特長,「太極」功力不如商承羽精純,在這比試裡其實早呈敗象;只是商承羽正在享受這互相「聽勁」的粘劍較量,沒有發出殺招而已。

巫紀洪雖落敗,但他心裡異常喜悅:

——商師兄的精妙技巧,完全克服了肉體傷害的缺陷,不愧是武當派真正的天才!

巫紀洪想得興奮,於是更專心加緊運用「太極」,儘量給師兄喂招鍛鍊。

鬥了一會,商承羽突然臉色蒼白,肩背肌肉一陣僵硬。

長期鐵鏈鎖骨的舊患,加上多年囚禁對肌肉的損害,在使用了技巧協調要求甚高的「太極劍」好一段後,背肌終於超出負荷而失去勁力!

巫紀洪卻並未察覺這狀況,還以為是商師兄故意露出空隙,他馬上順勢進擊,卻意外發覺已經破壞商師兄的態勢,勝利已在眼前!

——怎麼會.....

商承羽肩背乏力的感覺,就跟九年前與姚蓮舟閉門比試時,身上毒藥發作的感覺甚相似;而此刻巫紀洪破勢進攻所用的招式,也與當時姚蓮舟所用的招法相近。

那是他人生最痛悔的時刻。

眼前巫紀洪也彷彿化為他最憎惡的敵人。

商承羽的眼神變了。

殺氣滿溢。

靠著不知道從哪裡喚醒的力量,商承羽怒喝中身體勁力爆發,原本處於敗勢的長劍,發動出比先前更小卻也更急激的「小亂環」,而且一連三個!

只見兩劍在二人之間好像化為利刃的風暴猛烈圈轉,巫紀洪那又長又寬的手掌竟也控制不了劍柄,在商承羽三個角度方位不同的「小亂環」絞殺之下脫手,長劍如箭飛射向校場旁,一名王府護衛閃躲不及,被長劍貫入左大腿!

同時商承羽長劍乘這旋圈之勢,自內向外反挑,橫襲巫紀洪的頭部!

巫紀洪始終是武當「褐蛇」之首,運起輕功全速往後疾退,頭顱也猛力後仰閃躲!

銀劍一閃揮過後,商承羽彷彿使盡了最後一點滴氣力,劍尖在旁斜斜墮入沙土地,身體也略為失足,要用劍身支撐才不致倒下。

巫紀洪用盡平生所習的武當輕功身法閃躲,全無保留,身體足足向後撤了廿多步,再在地上後翻一圈,方才止住勢道。

他半跪在地上,抬起頭來,只見那光禿禿的額頂上,漸漸浮現一條紅線,鮮血慢慢滲出流下。

霍瑤花看見巫紀洪的傷,不禁在椅子上坐直了,手指緊緊握著煙桿。

——天啊,求求你,給這傢伙死掉!

然而下一刻巫紀洪卻站起來了,令霍瑤花的心瞬間冷卻。

那一劍,只劃破了皮肉。

巫紀洪卻連流到眉心眼目的鮮血也不抹,只是焦急跑上前去,扶著疲倦不堪的商師兄。

商承羽幾乎一劍殺死了崇拜自己有若神明的師弟。但此刻他臉上並無半絲歉疚,反而理所當然地接受巫紀洪的攙扶。

巫紀洪也未有表露半點難過或憤怒,只是關心地看著商承羽的臉,見他臉色已略好轉,肩背也重新鬆開來了,巫紀洪舒了口氣。對於自己險死在師兄劍下——而師兄也毫不在乎——全未介意。

剛好相反:正因為商承羽是這樣的人物,巫紀洪才打從心底崇拜他。

——能成就不世功業者,必先忠於己欲,直如神魔般冷酷無情。

商承羽伸手抓住巫紀洪的衣襟,牢牢盯著他披血的臉。

「我不能久戰這弱點,絕對不可外傳。」商承羽神色凝重,掃視場外兩側眾人。他們正忙著向那大腿中劍的護衛施救。

「師兄放心。在場這些人,已全被我用『昭靈丹』控制。」巫紀洪抱著商承羽的肩說。

商承羽略為寬心,點了點頭。本來他不惜就地把這裡數十人殺清光,但巫紀洪作了這保證,也就作罷。

這時武殿外傳來大力拍門聲。由於不欲被王府其他人觀看比試,武殿大門一直自內上了閂。

「誰?」巫紀洪猛地喝問。

「小人是王爺派來的!」

商承羽深沉調息數輪,直至感覺已經恢復,這才站直起來,離開巫紀洪的懷抱。巫紀洪示意部下開門。

進來的乃是寧王一名近身侍從,第一眼看見校場旁那護衛倒地,血流如注,不禁呆住了。

「是什麼事?」巫紀洪不耐煩地問。

「王爺說,已經三天沒見商將軍,很想見他。」那侍從既是王爺近身,平日在府中自然氣焰甚盛,但對商承羽卻是畢恭畢敬,作揖時把頭垂得低低的。

商承羽甫入王府,即已得寧王封為護衛左先鋒,此後再三度晉陞,現為龍騎上將軍,故那侍從如此稱呼他。此外巫紀洪亦得封為雷鷲偏將軍。

——寧王在編制府內官職軍銜時,並不按朝廷一套,而自行創設名號,特別選用一些威猛誇張的名字,自然是想顯得比朝廷軍隊更精銳,加入王府護衛的綠林劇盜或者武人,大多目不識丁,對這些聽來格外威武的銜頭很是受落。

那侍從又說:「王爺想請巫將軍也去一趟,因有一事,要與各位軍師一同商討。」

巫紀洪正要答應,商承羽卻走開,到了霍瑤花跟前。

霍瑤花早就從交椅站起來,拿著一塊絲帕,上前替商承羽抹臉。她那誠惶誠恐的態度,比從前跟著巫紀洪時更甚。

「回王爺,我們待會就過去。」商承羽說時看也不看那侍從,又從霍瑤花手上接過杯子,閒適地呷著水。

那侍從呆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這渾蛋沒聽清楚嗎?是王爺召見呀!這整座王府的主人!給你穿給你住給你吃給你女人黃金的主人!你要叫他等?

商承羽抬眼,彷彿這時才發現那侍從仍在原地。

「你還不回去?等什麼?」說話的是巫紀洪。他雖不知道商承羽打什麼主意,但只要是師兄的意思,他就會毫無疑問的跟隨。

侍從不發一言退出了「武德校殿」。

等他走遠了,巫紀洪才回頭看商承羽。

「你這都不明白?」商承羽似已知道巫紀洪在想什麼,先一步說,同時把水杯交給霍瑤花。

巫紀洪想了一會:「師兄這樣,是要令王爺更重視我們?」

「你想想圍在王爺身邊的都是些怎樣的人。」商承羽微笑說:「你要是跟他們做同樣的事,也就只能成為他們其中一個。

「要是到了重要關頭,我仍只是寧王相信的其中一人,那我在這裡就沒有任何意義。」

◇◇◇◇

商承羽與巫紀洪雙雙更衣之後,又稍稍歇息了一輪,並處理了那額上劍傷,這才信步前赴王府的「龍虎廳」。

「龍虎廳」乃是寧王與部下商議軍機要事之處,所經的通道上有三道關卡,各有護衛把守。商、巫二人形貌氣質獨特,雖然王府裡人人認得,但仍要出示將軍腰牌始可通過。

由護衛通傳之後,二人進得內廳,只見一身錦衣、魁梧精焊的寧王已然坐在大廳中央長桌的首座上,兩旁列坐的都是王爺心腹親信。寧王麾下兩大軍師李士實及劉養正,分別坐於寧王左右,李士實另一邊則坐著能幹的兒子李君元;其餘列座者是王府護衛軍的主要武將,包括劇盜出身的閩廿四及凌十一等,還有李、劉二軍師帳下數名懂得兵法的智囊。

那長桌中央鋪著大大一幅羊皮地圖,繪畫的是江西北部南昌一帶以至鄰近各省的詳細地勢通道,其中有一處標示成紅色,雖然未有寫上文字,但巫紀洪一眼看出那是南京所在。地圖上還堆著許多木頭雕刻的方塊,以作推演之用。

商、巫二人一進來,眾多王府軍師將領全都停止說話盯著他們。其中有人更表露明顯的嫌惡之意,對兩人姍姍來遲甚是不滿。

寧王朱宸濠一見商承羽立時臉現喜色,急忙站起來迎接:「商將軍!你這幾天去哪兒了?我想死你!來人,快給商將軍準備坐椅!」

「龍虎廳」裡的侍從急忙答應,搬來了兩張椅,卻一時不敢決定放在哪裡,這時寧王向左邊身前一招手,侍從會意,就將坐椅硬塞到王爺首座與劉養正的座位之間。另一張給巫紀洪的則放在諸將領當中。

商承羽微微一笑,向劉養正略點頭打個招呼,隨即毫不客氣地坐下去。

外貌溫文的劉養正並未動怒,只是回以淡淡笑容,仍是端坐原位。

商承羽坐下後,又瞧瞧坐在對面的李士實父子。

李士實已是個六十歲老人,外表跟長相清秀的兒子李君元竟無一點相像,身材又乾又小,弓起一個駝背,一根枴杖時刻不離手,樣貌也極古怪,兩隻眼睛分得很開,令人無法確定他是否正眼看著你,下巴垂著稀疏的白鬚,整個人就像一棵快將枯死的樹。

但是商承羽並未低估這個朽木般的老人:那斜射的目光裡,蘊含了狐狸般的狡猾。

巫紀洪拒絕了坐椅,只說:「我站著就行。」並且站到商師兄身後。眾將領看見跟他們軍階相當的巫紀洪竟這麼做,又生起極大不滿。

——你到底是效忠王爺?還是你這個怪人師兄?這是連王府護衛的紀律也沒看在眼內了?

寧王卻毫不介意,再次坐下來,伸手握著商承羽放在桌上的手掌,寵信之情,溢於言表。

劉養正從旁看見王爺這舉動,抬一抬眉毛,瞧著對面的李君元。

李君元一直沒有正視商承羽和巫紀洪,但此時感受到劉養正怪責的目光,才抬起頭與他對視。他看著劉養正,眼神裡彷彿說:我不過是執行王爺的命令,怎麼猜到有這天?

當初巫紀洪是由李君元招入王府的,那時李君元確只是實行王爺與父親李士實的大計,招攬厲害的武林中人以提升王府武力。李君元本來以為,武人好名好面子,腦袋裡又只有打打殺殺,理應容易操控,怎料首先來了個波龍術王巫紀洪,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將王府內許多護衛變成了自己親兵;接著又再招引來商承羽這樣的人物,比巫紀洪更難纏十倍。

「諸位,繼續。」寧王這時向眾親信揮揮手說。於是各人又開始商討起來,圍著那地圖研究:一旦真的從南昌起事出兵,到底該如何推進擴張,哪些據點需要什麼兵種和器械才容易攻克,各地官府將有何抵抗:京師又會怎樣應變……

只見寧王朱宸濠看著地圖,聽著親信吐露出種種攻略,他眼睛閃現出雄心壯志,胸中一腔熱血沸騰,似乎只要今天一聲令下,半壁江山即落入手中。

商承羽從旁觀察寧王的表情,深知他此刻情緒高漲,突然捏一捏寧王握著自己的手掌。寧王馬上把頭轉過來。

「將軍有話要說?」

王爺此言一出,眾人馬上再度靜下來,全都瞧著商承羽。

商承羽掃視他們一眼,心裡只覺好笑:剛才除了李士實、劉養正和李君元不發一言之外,各將領智囊熱烈討論,大談這般那般策略,其實都不過為討王爺歡心。寧王隔天就開這種軍機會議,只是在還沒能夠起事之際自我激勵一番,並且滿足一下那股野心夢想。

商承羽見過這種例子太多——在練武場上。說到要成為強者,許多人都一腔熱血,躍躍欲試;但當走到武當山的練武場旁,看見場中人如何艱苦鍛鍊與激烈比試,許多人都是臉色發青地卻步,就此一去不回,只嘗試了半課就失去蹤影的人亦是不知凡幾。而能夠留下來的,就只有正真願意付出巨大代價,甚至願意賭上性命的人。

——寧王為了奪取最高權力,甘願冒上失去一切的危險嗎?

看來未必。但商承羽決心要把他變成這樣的人。

——否則我就無法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各位說的策略都很精彩。」商承羽沒看各人,只是瞧著寧王。「不過商某認為,所有謀劃都是次要。真正的勝負關鍵,在於意志。」

坐在他旁邊的劉養正彎起嘴角斜斜一笑:「商將軍,論比武鬥勝,我想在座沒有誰懷疑閣下。可是打仗不同比劍。戰志是喂不飽士兵的。」

「吃飽的士兵,就只是為了那頓飯打仗而已。」商承羽的眼睛仍未離開寧王,反駁時更顯得對劉養正輕蔑:「我們要的是飢餓的士兵——不是肚裡飢餓,是心裡。我們要的是渴求建功立業,不惜死鬥的戰士;不是給圈養喂飽的羊群,而是荒原上的餓虎。」

劉養正只感覺商承羽一派胡言,正要再回話,卻見對面李士實那斜視的眼睛看著自己,作出阻止的神色,並略移一移下巴,示意劉養正瞧瞧寧王。

劉養正這才注意到,寧王視線也沒有離開商承羽,就像被商承羽的眼神懾住,完全陶醉於他這番豪言壯語之中。

剛才一輪對答,假如聽在真正兵法行家耳裡,必大感荒謬而失笑——一個造反起事的軍機會議裡,竟討論這類徒有情緒、全無實質的說話,就像一群玩打仗遊戲的孩子一樣。

然而這本來就並非什麼軍機會議,只是滿足寧王朱宸濠一人的玩意。而商承羽說的話,句句也打動了他——這才是商承羽的目的。

劉養正得李士實提醒,這才明白自己跟商承羽爭辯實在笨了,反而令寧王對那些說話更感動,也就閉口不言。

另一邊李君元適時轉移話題:「對了,今日請巫將軍來,是為了另一件事。那姓王的新任南贛巡撫,到任後頗是活躍,對王爺的大業,說不定是個禍患……我們知道巫將軍過去曾與此人交手,不知閣下對他有何評價?」

一聽李君元說及,巫紀洪臉色微變,頓時回想當年在廬陵遭「破門六劍」攻打、惶惶然如喪家犬敗逃的往事。

那一戰巫紀洪雖未確知對方內裡組織,但事後撿討推斷,「破門六劍」只是執行者,王守仁才是指揮謀劃的主帥;這個前廬陵縣令,說服得一股強悍山賊加盟進攻「清蓮寺」,也是巫紀洪當日一大敗因,由此可知王守仁此人手腕之強。

巫紀洪真正跟王守仁對陣,其實是在大戰之前、巫紀洪帶霍瑤花夜襲廬陵縣城的那個晚上。本來當夜巫紀洪至少可誅殺到「破門六劍」一、兩人,卻竟被王守仁及一群學生的氣勢所騙,倉皇逃走。王守仁並無什麼精深武藝,那夜竟敢仗劍面對巫紀洪,所散發的罡氣更把他壓倒,巫紀洪深知此人極是不凡。

——想不到這傢伙陰魂不散,升了官又回到江西來,日後會否再與他對敵,仍是未知之數……..

巫紀洪正要回答,坐在他前面的商承羽卻搶先一步說:「這個王伯安,我聽巫師弟說過。那次交手,巫師弟是敗在『破門六劍』之下,姓王的不過運用一點聲望,招集得縣民反抗而已。如此一介儒生,不足為患,王爺隨時可定其生死。」

——巫紀洪聽了,自然明白商師兄的意思:對付朝廷派駐江西的命官,自然由李君元或劉養正負責,不論將之收買還是除去,最後亦歸功他們,巫紀洪沒必要將這王守仁形容為什麼厲害人物,加大他們的功勞。

李君元聽了只微微一笑,瞧著巫紀洪:「自從商將軍加盟王府之後,好像巫將軍就很少說話啊。」

巫紀洪一聽,那雙大眼收緊,目中殺意暴射向李君元。李君元只覺像被柄無形的冰劍直貫眉心,整個人突跳了一下。

「商師兄說的話,也就是我說的。」巫紀洪的聲音同樣冰冷。

——意思是:你想離間我們兩人?別白費心機。

「一個連兵權都沒有的南贛巡撫,不足為患。」寧王揮揮手說,完全信服商承羽的說法:「君元,你就準備些禮物,去跟這王伯安打個招呼,摸個底細。他收不收也罷,到我們舉事之時,難道他頸項比我們的刀硬?更大的官,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說著用手指在頸項上劃了一條線。

◇◇◇◇

會議散後,只餘下李士實、劉養正及李君元三人在「龍虎廳」內。李君元把弄著桌上用來像征軍隊的木頭方塊,心情鬱悶。

「可是這個姓商的……實在太……」李君元捏著一塊木頭,咬牙切齒。他平日極少如此激動,心裡反覆在琢磨應該怎樣形容商承羽這人,但總找不到切合的字眼。

「他,不像人。」一直仍在原位端坐的李士實,雙手支著木枴杖,半垂著眼睛徐徐說。

劉養正和李君元不禁同意點頭。三人跟隨寧王多年,不論在官場還是黑白二道都閱歷不淺,但從未見過像商承羽這般人物。

其實商承羽的政治手腕,還有取寵於王爺的話語,並非怎樣特別高明,這些年來他們三人全都用過;但同樣的話由商承羽說出來,就是有一股無法形容的強大懾服力,因此才在短短時日就取得寧王如此重視,得寵程度已隱然超越三人。

他們沒有說出口,但心裡都知道原因:那是商承羽多年修練武道培養而得的氣質,像他們這些尋常人無法企及。

——曾在西安見識過姚蓮舟的李君元,更深刻體認這個事實。

「王爺若要起事,恐怕還得再多準備幾年。」劉養正撫著鬍鬚說:「這段日子假如我們不多辦點事,恐怕未到起兵之日,勢力地位都被那姓商的侵吞盡了。」

「這個王伯安要是拒絕王爺送禮,我們可不好看……」李君元說

可是誰都知道王守仁不會接受收買——一個當年有膽得罪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從千艱萬難中活著回來的人,眼中又怎會有財帛富貴?

「那麼,換一個會收錢的南贛巡撫就行了。」劉養正輕聲說。「要在京師動用人脈,令朝廷換人來當嗎?這豈非太慢了…;說著看見劉養正投來的眼神,才真正明白他的意思。

——換人,不一定要一個換一個;只要原來這個消失就行了。

「可是有個難題。」劉養正說:「王府裡真正的好手,如今全部都被姓商的控制。要找有把握的人幹得乾乾淨淨,不容易……像上兩次一樣,最重要是絕不可給人追查到與王府有關。」

寧王府刺殺當地官吏,已非首次:數年前連續兩任江西巡撫王哲及董傑,都因查探王府的舉動,又拒絕寧王收買,逐一暴斃。

「不用王府的人就行了。」李士實說時,眼皮沒有動一動。

——找殺手。

李君元點點頭:「我去找顏清桐。他在江湖上人脈廣泛,必有辦法。

◇◇◇◇

離開了「龍虎廳」,商承羽和巫紀洪回去住處,並肩步過王府裡的廊道。

二人走過一座花園。冬季裡樹上花朵大多都已凋零,唯有一株梅樹仍耐寒盛放

商承羽停下來,伸手輕輕折下一枝梅,嗅賞著那花香,閉起了眼睛。曾經失去人生的七年,商承羽重獲自由後盡力享受著生命中的一切,不管是吃一口溫熱的飯,喝一口冷冽的水,嗅下清幽的花香……這每件微小的事情,對商承羽而言都是在追回失去的光陰。

——當然,在他人生裡最享受的,遠遠不止這些東西。

「還是沒有姚蓮舟的消息嗎?」商承羽問時未有張開眼睛。

「沒有……」巫紀洪回答,從旁觀察商師兄的表情。

商承羽並未動容,但是熟悉他的巫師弟依然看出,他眉宇之間有一股淡淡的遺憾。

他們至今無法確定,姚蓮舟是否早已在兩年前那場大戰中炸成飛灰,又或仍在人間。

把商承羽接回寧王府之後,巫紀洪馬上向李君元取得錦衣衛的武當派情報——也就是透過武當山上的內奸姜寧二探索盜取的信息——尤其是武當派駐在各地的「首蛇道」弟子名單。

——巫紀洪雖然曾是「褐蛇」首席,但「首蛇道」的情報網乃直接受命於兩任掌門公孫清和姚蓮舟,他只負責武當山保衛戒備的工作,若非有姜寧二從「真仙殿」盜取的這份名單,他亦無法獲知各地同門的身份。

雖然在禁軍南下征討武當之前,「首蛇道」各地弟子已被錦衣衛憑名單大舉殺害,但仍有部分倖免於難,特別是在禁軍行進路線以外的江南地區。巫紀洪想到:要是姚蓮舟從神機營炮火下生還,他必然會接觸這些「首蛇道」弟子求助;而他們亦必定積極找尋武當派的殘部。於是他挑選了王府裡的親兵中十多名幹練之士,前往各地搜索殘餘「首蛇道」所在。

在武當被滅的消息傳出之後,這些「首蛇道」弟子全都匿藏起來或轉移了地點,一時不容易只憑那名單尋得。這兩年下來,巫紀洪的部下只找到其中兩個,經過酷刑拷問,確定並未接觸任何武當殘黨。

如此下去,要找到姚蓮舟的機會,越漸渺茫。

「找不到嗎?.....」商承羽嗅著梅花輕輕地說,聲音有些落寞,再不似平日那般狂傲。

巫紀洪很清楚商師兄的心:商承羽雖然早已決定以奪取天下為往後人生的志向,但他畢竟還是武當人,在武道上仍有執著與依戀——否則剛才就不必介意自己暴露出武功上的弱點。

要是姚蓮舟就此消失,商承羽心中這個遺憾的空洞就永遠無法填平。

——只是商承羽並不知道:此刻自己跟姚蓮舟相隔百里,卻正在呼吸同一樣的梅香。

不久後兩人再次邁步,走到住處前一個庭院,卻有一人正在石亭前等候。

那是一名叫岑基的王府護衛,本是南昌城裡飛賊出身,其人身高腿長,身材倒有幾分像縮小的巫紀洪,從站姿就看得出身手甚是敏捷。自從成了巫紀洪親兵後,岑基得到點撥武當輕功身法,比從前當賊時還要靈敏。

岑基向商、巫二人行個禮,也不多說廢話,馬上稟報:「巫將軍要我找的那武當『首蛇道』,已然發現,原來又回到了南京,而且似乎有所行動。」

二人一聽見,眼睛登時亮了。「他是在找人嗎?」

岑基點頭:「我們一隊同僚已在密切監視他。」

巫紀洪回頭朝商承羽說:「我明早就出發過去看看。」

商承羽卻搖搖頭。

「他要找的是什麼人,還沒有肯定。為策萬全,我親身去一趟。今夜我們就出發。」

他說著時,渴睡的眼睛閃耀著令巫紀洪也心生寒意的光采。

◇◇◇◇

在那黑暗裡,她看見刀光劃過,亮得像太陽。

驚人的破風聲與氣勢,烙印在她心裡,此刻一次接一次的重現、湧出。明明是致人死地的霸絕刀招,對她而言卻充滿強盛的生命力,喚醒她頹靡的心靈。

「我這叫『陽極刀』。」

她記起最初一起流浪的某天,他這樣吿訴她。

刀勢在記憶裡一再浮現。她握著煙桿的手,情不自禁在空中緩緩比劃起來……

霍瑤花睜開眼從胡床上坐直了,勉強停頓那以手代刀的動作。

——不可以。

不可練武。她知道在房間窗外,隨時有「波龍術王」的手下在窺視。

——雖然巫紀洪早已不再使用那邪門的稱號,但霍瑤花還是習慣如此稱呼他。

她讓驚醒後那急促的心跳平復下來,才再次斜趟在胡床上,側捲起雙腿,徐徐把仍在點燃的煙桿放到唇上,深深吸進一口,仰天吐出雲霧。

被商承羽挾帶回寧王府後,霍瑤花再沒像從前身在術王眾一樣獲授頭領位階。她當然知道為什麼:曾經出走的叛徒,術王怎會再重用?

不止如此,霍瑤花的兵器武裝全部都被繳去,那柄大鋸刀兩年來一直給鎖在王府的軍械庫裡。平日的衣服全都換穿貴婦的衫裙。那意思很清楚:

——你這狼女,我們現在就把你的利齒都拔去。

這兩年間她一次也沒有練過武。平日即使不是在商承羽或巫紀洪視線內,她也被二人的親信手下整天監視。

這些霍瑤花都早預期了。她很清楚自己今天只是個囚徒。沒有被術王處刑已經萬幸,若非有商承羽在,她自知下場將悲慘萬倍。

教霍瑤花最意外的倒是商承羽。她以為自己會成為他的禁向,但結果並沒有。這並非因為商承羽格外清心寡慾——他在王府裡共有三個女人——但是除了在武當「遇真宮」後山林那次侵犯之外,他一次也沒有再碰她。

同時霍瑤花卻又是商承羽唯一常常帶在身邊的女人,服侍他抹汗吃喝更衣之類。他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相反還不時私下與她交談,詢問她各樣舊事:從前怎樣離開楚狼刀派成為匪盜;怎麼加入到術王身邊;當然也有「破門六劍」的事情。

「聽說你有喜歡的男人吧?」商承羽曾經這樣問:「他叫荊裂是嗎?你喜歡他什麼?他是個怎樣的人?…….」

霍瑤花若是個普通女人,被這麼追問必然會猜想,商承羽大概喜歡上了自己;但飽歷風霜的她當然不會這麼相信。被問了幾次之後她開始明白:商承羽是想透過她瞭解荊裂。

——擊敗了秘宗掌門雷九諦,荊裂實力之高無可置疑,他又與巫紀洪及寧王府有宿怨,極可能成為商承羽未來大敵,商承羽自然很想瞭解此人。

霍瑤花亦因此更明白自己的處境:商承羽給她活著,並非因為一次交歡後對她有所珍愛,而是她與荊裂、島津虎玲蘭及下落不明的錫曉岩都有交往,留著她在掌握之中,將來也許具有牽制這些人的價值;對霍瑤花以禮相待,亦是為了保留利用她的更多可能。

——此人欲望如此旺盛,但又思慮周密理智直。原來過去術王行事,都在模仿這位商師兄!但他們還是差別很大——這傢伙可怕得多了……

霍瑤花從胡床爬起來,將煙桿的灰弄熄,踱步到了房間窗前,朝窗外庭園呼吸一口清風。

花園裡一株矮樹旁,一名巫紀洪的親兵護衛交迭雙臂倚樹而立,木無表情地盯著霍瑤花。她也看看他,裝作若無其事——雖然她知道這人剛剛才站在這窗口外偷看。

這是她如今的生存方式:盡力令商承羽和巫紀洪不再視她為威脅。巫紀洪並未明言禁止她練武,是她自己的決定,為的是讓術王相信她已再無反抗意志,減低對她的警戒。

等待有人來拯救的一天。

霍瑤花被擒時一直相信,只要虎玲蘭與荊裂會合,他們必定來救她。當然她更希望來的人是錫曉岩,但是一來不知道他是否從武當之戰裡生還,二來就算他仍活著,根本不知道她再成籠中鳥的事。因此她還是將寄望放在荊裂與虎玲蘭身上。

可是等了一個月、兩個月……

並未有誰闖進寧王府的高大門牆來。她漸漸感到絕望。

——其實我算是他們的什麼?……...是的,假如換作我是虎玲蘭,也許根本不會將武當山的事情吿訴荊裂……為何我要跟別人分享自己心愛的男人啊?....霍瑤花,別天真了。

隨著時日過去,各種想法侵襲她的心,漸漸磨蝕了她對人性僅餘的信任。

然而某一天,她在裝著菸草的那個錦織袋裡,發現一張小得不可能再小的字條。內裡只草草寫了三個字:

「忍耐 荊」

看著那字條,霍瑤花的心狂亂地跳動,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著才沒有當場哭出來。她馬上將之燒掉。

她無法知道到底誰將字條偷偷放進去。之後也再沒有人向她報信。她甚至不能肯定,這是否是術王試探她的計策。

只是這三個字,成為支撐她努力活下去的希望。

直至今天。

她表面上仍然不再練武,但卻每天都在意識裡暗中默練。雖然這遠遠比不上肉體真正的鍛鍊,但總比完全沒有好。

——當那天到來時,我要令巫紀洪大吃一驚。

而每次想像的鍛鍊裡,錫曉岩的剛陽刀招就自然地出現,溫暖著她的心窩,給她堅持下去的勇氣。

這兩個霍瑤花所喜歡的男人,彷彿每天都與她一起。

而她也每天都祈禱他們變得更強。儘管不知道二人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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