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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45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七章 終戰

從後接近殷小妍的那兩個禁軍士兵,都是在炮擊上慌不擇路撞到這裡來。

突然在漫天煙霧之間,看見一個嬌弱女子,跪在滿目瘡痍的戰場中央——如此不真實的景象,令兩人都瞬間呆住。

可是走得更近之後,看見躺在女子身旁那個白衣人,他們眼晴裡立時閃出亢奮貪婪的光芒。

禁軍士兵當然都沒有見過武當掌門長什麼樣子,然而每個人都聽過這襲白袍,更知道拿到穿著它的這個人的首級,能夠換取得到什麼……

當殷小妍察覺回頭時,兩柄軍刀的光芒,已然映在她無助的淚眼裡。

她無聲地看著這兩個目露凶光的男人。

——結果我還是沒法再見英志一面。

殷小妍認命地閉起眼晴。她這般鎮定的神情,反而令兩個士兵一時無法下手。

這時自更後方的數丈外,出現了第三個士兵。二人在戰場亂走,早就如驚弓之鳥,遠遠就察覺有人接近,見到對方戴著跟自己頭上一樣的戰盔,這才寬下心來。

「你走運了!」其中一名士兵向那新來者高叫:「再晚一步,我們已經下手,你就沒得分了!」

「等一等。」另一人抗議說:「按軍功陞官的話,大家一起上去我沒話說;可是那筆賞金,他不該分。是我們先找到的……」

那名新來者一直沒有答話,只是默默走過來。

兩個士兵這時才發現不對勁。

——那衣服……還有,左手拿著什麼……?

二人還沒來得及多說一句,新來者已衝到他們前方不足七尺之距。

殷小妍沒看清發生什麼,只見刃光連續的躍動,一個士兵失去了頭顱,另一人則捂著咽喉,掙扎幾步之後倒下來。

殷小妍驚訝地看著兩人頃刻間化為屍體,再看看那第三個士兵。

當那個「士兵」將頭盔脫下來時,殷小妍一時竟認不出侯英志的樣子。

因為太不真?

在這裡與殷小妍相遇,侯英志的訝異程度絕不下於她。可是在這種生死關頭,他已經沒有心情琢磨這種巧合.,也再沒有任何顧忌和壓抑感情的必要。侯英志很自然就問她:「你來找我?」

殷小妍坦率地點點頭。

侯英志將沾血的短劍插在腰帶上,伸出左手把殷小妍牽起來。兩人無言緊緊相擁在一起。

殷小妍心裡想,就算死茌此刻也不枉。

侯英志想的卻是,自己更有活下去的理由。

侯英志放開殷小妍,轉而垂頭看躺在地上的姚蓮舟。

「他還活著嗎?」侯英志問。

「是的!」殷小妍焦急地回答:「你會救他嗎?」

侯英志俯視昏迷的掌門,默默思考。

本以為武當已經徹底毀滅了,可原來還沒有?,只要這個男人一天活著,武當派武道就仍然保存在他身體內,他等於是一部會行走呼吸的武當秘籍!

——假如救了他……那豈非等如將這部秘籍掌握在手中?

侯英志那雙有如餓狼的眼睛頓時亮起來。本以為已斷絕的道路,如今又再重新出現面前。

再看殷小妍,侯英志皺了皺眉。他可沒有忘記,自己剛剛才在昏迷的姚蓮舟跟前,奪去其所愛的女人。

「之後他知道你跟了我,也許會殺我。」侯英志冷冷說。

殷小妍一時沒有想到這矛盾,不禁看看地上的姚蓮舟。要就此拋棄他嗎?殷小妍做不到。姚蓮舟怎說也待她很好,更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不,他不會的!我很瞭解他,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殷小妍急說。這確是實話:在她心目中,姚蓮舟不是那樣。

侯英志細心思考:要是成功了,自己將對姚蓮舟有救命之恩;武當破滅後,姚蓮舟首要願望自是復興門派,兒女私情必然放在一旁,對每個生還的武當弟子都將十分珍惜……

想到將來可能得姚蓮舟親自傳授上乘武藝,侯英志渾身都火燙起來。雖然帶著一個昏迷傷者逃走——而且是敵方首要捕殺的對象——將令自己身陷更大的危險。但這絕對值得一賭……

「好吧。」侯英志決斷地回答殷小妍。

殷小妍聽了大喜,並不知道侯英志心裡的盤算,還以為他是在自己的懇求下才答應此事,心裡對侯英志又多喜歡了一重。

——這個男人,我沒有挑錯……

侯英志著殷小妍幫忙,將姚蓮舟身上那襲太過顯眼的掌門白袍脫下收捲起來。殷小妍又將剛才被炸飛到遠處的「單背劍」撿回,交給侯英志。侯英志看看仰慕已久的掌門佩劍,將之斜插在腰帶前,然後將姚蓮舟背起來。

這時他察覺神機營的炮擊已經停止了。他無法知道這是錫曉岩和桂丹雷造成的結果,只道是敵方將領下的命令。

「快走。對方停了炮,敵兵隨時再大舉來掃蕩。」侯英志身材不算特別高大,姚蓮舟對他來說有些重,但他畢竟受過極嚴格鍛鍊,仍能行走自如。

殷小妍緊隨在後,擔心地問侯英志:「我們……會沒命嗎?」

侯英志朝著估計中的「遇真宮」方向走,目不轉晴地盯著前方。

「沒事的。」侯英志堅定地說:「就像過去每次一樣,我都會照樣活下來。」

◇◇◇◇

葉辰淵並不知道自己何時昏迷,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正上下顛倒,面前近貼著一個男人的腰背,隨著急勁的每一步,與自己的臉輕輕相碰。

武當派的首席戰將葉辰淵,平生第一次如此無助地被人馱在肩頭上。可是他太虛弱了,沒有抗拒的餘地。

他伸頸「仰」看地面的方向,瞧見自己的雙臂垂向地上。說是「雙臂」,嚴格說只得一條右臂,左邊則只餘上臂半截,斷口處已緊緊包紮止血。

——我仍然活著。

想到這個事實,葉辰淵的視線從斷掉的左臂移到右手。他慢慢屈曲五指,直至緊握成拳。雖然有些發麻,但那隻右手並無受損,每一根手指都完好。

——很好。

只要活著,葉辰淵知道自己就要繼續握劍。不管是一柄還是兩柄。假如右手也斷了,就用牙齒去咬。

直至而前再沒有敵人那一天。或者自己死去那一天。

錫曉岩負著葉辰淵,朝武當深山密林的方向奔跑過去。他通紅的雙眼,流著無聲的淚。

在戰場上,他遇見一具接一具同門的屍體。有的認得出臉孔和兵器,有的則只從殘屍的衣服辨出是武當弟子。

唯一找到的生還者,就只有被砍斷一條手臂的葉辰淵。至此錫曉岩放棄了搜索,只把副掌門救起來逃出了戰場。

同時他知道:從今pa始,自己背負著何等巨大的使命。

走著時錫曉岩想:現在自己終於明白,那些被武當消滅了門派的人,到底是什麼心情了。

其中一個就是南海虎尊派的荊裂。從此錫曉岩自己也要走上跟荊裂相同的道路了——而且復仇的對象還要更大。

相比起來,荊裂和虎玲蘭在他生命中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以後也未必會再相見。錫曉岩心裡暗暗有些釋懷,卻也有點可惜。

這時候他又再無法自制地想起霍瑤花來。她那有點冷酷卻又美麗的臉,此刻在他心中,竟比虎玲蘭還要鮮烈。

——原來剛才戰鬥時那感覺不是假的……

錫曉岩苦笑。

——我下山本是為了找一個女人;可是原來那只是為了令我遇上另一個女人嗎……?然而這一切都已太遲。今天開始,他的心再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感情。

除了復仇與重振武當的悲願。

錫曉岩馱著他所崇拜的葉副掌門,消失於武當山林之中。

◇◇◇◇

波龍術王巫紀洪最令人畏懼之處,並不是他的劍術與輕功,也不在他的殘忍與狂暴;而是人們總無法確定,他這種瘋狂到底是真實的性情,還只是掩飾心計的手段。

即連跟隨他已久的師弟梅心樹,或是鄂兒罕和霍瑤花等親信,也看不透這個人。他能夠跟江西一地的貪官結成販賣「仿仙散」的周密線網,大做發財的生意,但同時又會隨便一句就命令手下去屠村,只為了收集物移教傅說中的「幽奴」;他一些看似無謀狂熱的暴舉,卻原來是經過精密的計算;你搞不清楚他宣揚的物移教義,他自己相信與否;恐怖殘虐似乎是他威嚇世人的手段,但你又會發現他確在真心享受那時刻……

難以捉摸的動機,無法確定的行事準則,沒有底線的殘酷……這才是他最教人害怕的地方——不管是敵人還是部下。

波龍術王極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真實的情感。上一次已經是在「清蓮寺」,他被「破門六劍」趕到絕境,幾乎圍攻殺死,情急之下顯露出恐懼。

而現在,卻是另一次。

當他在濃密的樹林之間,看見那久違的身影之時。

巫紀洪遠遠看見那個上身赤裸的男人,蕕然感覺雙膝發軟顫抖,全身皮膺都因激動而冒起雞皮疙瘩來。淚水凝聚在眼眶裡。

七年來無時無刻的盼望,此刻終於成真。

巫紀洪急忙取下背上那柄以厚布包裹的武當長劍,卻因緊張而指頭笨拙,好幾次才解開胸前的扣結,又幾乎把劍弄丟到地上。身為以靈巧著稱的武當派前「褐蛇」,這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好不容易把劍抱在胸前,巫紀洪恭謹地一步步走過去,眼晴時刻瞧著前方那人,似乎生怕看見的是隨時再一次消失的幻象。

跟隨著他而來的兩名寧王府護衛,看見平日倨傲狂妄的波龍術王突然變得馴如羔羊,不禁大感訝異。

他們跟許多同伴,在南昌接受巫紀洪的訓練已有一段時日,又受到他的藥物操縱,早已成為其個人親兵,對他的行為很是熟悉。巫紀洪即使遇上寧王爺親自來視察操練,也從不像其他投在王府的食客武士般卑屈逢迎,甚至竟敢在王府裡沿用「術王」這外號向下一自稱。

——曾經有寄身王府的武者對巫紀洪不滿,在寧王跟前出言指責。結果在他的武當劍出鞘後,那人再無說話的機會。目睹巫紀洪武技的寧王朱宸濠,對他看重有加,自亦容忍他的倨傲。

然而此刻,波龍術王面對這麼一個赤著上身、下體圍著一件襤褸爛袍的男人,姿態竟是臣服至此!

——術王連人馬和貨物都暫時丟下不管,也要親自上來武當山,原來就是這個原因……

巫紀洪率領寧王府護衛,在四日前已到達了神機營在武當山腳的駐地。憑著錢寧大人交付的錦衣衛文書,他們得以直入軍營,跟早在京城買通的禁軍將領接頭,接收了一批「廢棄」的火器銃炮。

——所謂「廢棄」自然是假的,受賄的神機營將領在京城時已經修改了相關紀錄,將這批完好的火器列作損耗失靈之物,在文書上已被拆解為其他銃炮替換用的部件,事實上則借這次出兵之便偷運南下,最後悄悄流入寧王府的軍器庫。當然這等大逆當誅的勾當非同尋常,寧王花費了巨額的錢財方才成事,而居中策劃的錢寧亦收取了巨大的好處。

該批火器此刻卻仍與大隊護衛在山腳小鎮等候著。巫紀洪不惜擱下如此重要的貨物,

也要親身上來武當山迎接故人,可見在他心裡,這人的份量遠比威力強大的神機銃炮重要得多。

兩名護衛隨著術王上前時,不禁好奇地打量那男人。

他們的視線一瞧過去,商承羽藏在盤捲亂發間的雙目馬上就對過來。眼神一接觸之下,二人只感一股強烈的寒意自脊樑生上來,那可怕的感覺比第一次看見波龍術王那雙奇大的眼睛還要厲害。他們被嚇得馬上垂頭瞧向地上。

走近時巫紀洪看清了商承羽的模樣,相比七年前分別之際,他察覺商師兄的面貌滄桑了不少。暴露的上身皮膚蒼白得可怕,肩胸的骨架依然S,但卻比巫紀洪還要瘦削,肌肉明顯萎縮嚴重。此刻不知何故,商承羽袒露的胸腹上滿是汗珠。

巫紀洪永遠無法忘記,七年前商承羽進入「真仙殿」與姚蓮舟決鬥時,那副自信十足的風華;如今眼前這張臉,比從前遠為蒼白,眼晴也好像更渴睡更疲倦,然而蘊藏其中的懾人力量,卻並未被年月消磨而失去。

巫紀洪激動極了。假如他是在地上宣揚教義的先知,商承羽就是他的神祇。

他在商承羽跟前跪下來,雙手把長劍舉在面前,以沙啞的聲音發出期待已久的呼喚:「商師兄……」

商承羽睨視巫紀洪。接受這等敬畏的迎接,對他而言是理所當然的事。

他伸手接過長劍,解開厚布露出劍柄,將劍拔出鞘數寸。寒光映進他的眼瞳中。再度掌握久違的武當劍,那手柄的觸感與鋼鐵的重量很是熟悉。

然而商承羽並沒如巫紀洪想像中那麼感動。他甚至沒有完全拔出劍來,檢査自己的佩劍是否鋒利如昔,只是左右略看了看,就馬上還劍入鞘,交回給巫紀洪,並示意他站起來。

巫紀洪替商承羽保存這柄劍已久,得到的卻是這般冷淡反應,他心裡並沒有半絲失望——只要是商承羽師兄說的、做的和想的,一切都正確。

巫紀洪收劍站立,這時才發現商承羽身後一株大樹旁的地上,躺著一具輕微蠕動的雪白裸體,仔細一看,竟然就是霍瑤花,此刻似乎力竭失神,蜷曲著身子睡在地上。

看見霍瑤花與商承羽都一身汗水淋漓,巫紀洪自然知道剛才二人在樹林裡發生了什麼。巫紀洪雖知道霍瑤花跟著錫曉岩趕來了武當山,但突然發現她獨自與商師兄在一起,仍不得不感到驚訝。

商承羽馬上察覺巫紀洪有異。

「她不是你的手下嗎?」

「從前曾經是的……」巫紀洪回答:「可是……」他不知道該從何解釋。

商承羽一聽,再看見虎玲蘭並未隨巫紀洪同來,就知道自己被這兩個女人騙了。只是他並不在乎——只要跟將來志業無關的事情,都不值得他多花心思——他向巫紀洪擺擺手,示意不必再談。

「那以後她就是我的。」

巫紀洪聽了點頭應允,心裡沒有半絲不捨。

「商師兄……姚蓮舟的武當派,今天要消失了!」巫紀洪微笑著說,同時指向遠處「遇真宮」的所在。

商承羽聽了,卻仍只是淡淡地點點頭,就跟剛才拿到武當劍一樣。這次巫紀洪不禁奇怪。

商承羽看看巫紀洪身後兩旁護衛。從他們眼中,他同樣看見服食「昭靈丹」的痕跡,似乎是巫紀洪的親兵。不過為防萬一,還是向巫紀洪投了個眼神。巫紀洪會意,吩咐兩人離開,走到聽不到他們對話的距離。然後商承羽才開口。

「武當這事情……是你促成的嗎?」

「有一點吧。」巫紀洪笑著說。當下他就將自己投身南昌寧王府之事告訴商承羽,包括他在寧王跟前大力舉薦「藏在武當山上一個不世出的奇才」。

巫紀洪繼而述說,寧王謀士李君元如何借助錢寧的影響力,促成「御武令」風波,並因此導致朝廷討伐武當派。寧王府從中得到的利益,除了藉機買到珍貴的神機火器外,就是招得商承羽出山扶助。

「本來我還認為,可否趁這機會,也招攬一些武當同門加入我們這邊……」巫紀洪嘆息:「可是我來此途中,遇上錫曉岩師弟——你記得右手很長那個小子嗎?就知道很渺茫。他們全部對姚蓮舟那套深信不移。大概現在都已經死在禁軍的炮口前了吧?真是一群無可救藥的傻瓜。」

商承羽聽了巫紀洪講述一切經過,心裡在喑自思考。他雖被隔絕塵世已久,但對這等謀略並未失去判斷力。

——那個錢寧聽來雖然很厲害,但說到他能鼓動皇帝出兵對付武當,似乎有點牽強……其中必然還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或人物成就此事……

——寧王府這李君元,雖然並非從頭到尾操縱策劃,但他能把事情導向這個結果,看來是個直覺很強的人……這傢伙不簡單……

商承羽想了一陣子,再看一次那兩名護衛確已站遠,便問巫紀洪:

「你跟的這個寧王……他想造反做皇帝?」

巫紀洪重重點頭:「事在必行。」

商承羽聽了,默然冷笑。

巫紀洪有點憂心,不禁問:「商師兄……我投靠寧王……做錯了嗎?」「沒這事。」商承羽拍拍他的肩:「紀洪,你做得太好了。」

巫紀洪受這一句,又再激動得想哭。

「師兄……此後你打算,怎樣重建我們心目中的武當派?」「武當已經過去了。」商承羽說:「在我心裡再不重要。」

這話聽進巫紀洪耳朵裡,異常震撼。

「可是我們……」

「我們就全力扶助寧王奪取天下。」

商承羽說時,那雙渴睡的眼晴,肆意地散射出狂傲的慾望光芒,連波龍術王見了都不禁心驚。

「然後到那一天,我們就輕輕鬆鬆地從他手上把天下拿過來。」

——大明朱姓子孫,也只是我通向「天下無敵」那彼岸的一條船。

巫紀洪聽了為之語塞,然後有點明白,剛才商師兄何以重掌武當劍卻如此冷漠。

「你忘記我從前說的話嗎?」商承羽又說:「什麼『武當派天下無敵』,格局太小。是不是武當派,有沒有武當派,真有那麼重要嗎?」

商承羽伸出手掌,五指緩緩收卷握成拳頭。

「把天下都掌握在手裡——真正的「天下無敵」,從來只有這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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