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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46章
卷十四 山·火·海 第八章 擂台

荊裂躺臥在船艙的甲板上,身體與心靈都完全放鬆,承受著那輕波細浪的搖蕩,思想進入了深沉的狀態。

從少年開始久經大海漂泊的歲月,荊裂早將舟船視同己家,飄蕩在不斷的波浪之中,那感覺既教他心胸舒泰,又有些微微亢奮——只因每一次涉足江海,就是人生裡新一次的歷險,前赴未知的領域,探取前所未得的東西。

而此刻,也是一樣。

他輕輕閉著眼睛,想像自己與身下的小船融成了一體,在水波中沉浮起伏。那擺盪似有固定的節律,但總是在你以為抓住了的一刻又突然變更。正是這種不安定的感覺吸引了我,荊裂心想。安穩的人生從來非他所願。不思一動,於他而言雖生猶死。

——也許因為我本來就是大海的孩子吧。

荊裂失笑。有的時候他確實這麼想像。當然他心裡知道這是多麼愚蠢。不是的,荊裂對自己說。你是某個女人生下來的。只不過偶然把你遺棄在海岸而已。

荊裂從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什麼人,也從沒有想過要尋找他們。在義荊照撿到他之前,仍是幼嬰的他一無所有,也不屬於誰。荊裂心底裡並不討厭上天這個安排:當你什麼都沒有,也就能自由去追求天地間任何的東西。

於是有的時候佌寧願相信,生下他的就是大海,再給沖上了陌生的海岸。流浪到滿刺加那一年,荊裂聽一個老船伕說過一個當地的古老傳說:大海下面其實住著一個女巨人,她每天都不停地生產,在無間斷的陣痛裡,她的掙扎揚起了海浪,吶喊的叫聲化為了海風,每天誕生下的孩子結果都在海裡粉碎,化為千萬的游魚……荊裂很喜歡這個故事。

當然荊裂也知道這個「母親」暴烈的一面。流浪在海岸諸國的九年間,他不止一次險些葬身狂暴的浪濤裡。在那種巨大的力量跟前,自己累積的一切武藝和鍛鍊是何等渺小。然而這並沒有令他感覺人生的虛妄,因而放棄了追求之路,相反他在大海裡領悟了一件事:凡誕生的終歸壊滅;生命的意義不在乎你能把壊滅延遲多久,而在乎浪濤的高峰與低潮之間,你是怎樣渡過。

於是他忠於自己這個信念,走到今天。

荊裂張開眼來,看見的是木搭的低矮船蓋。從水面折射而來的波光在木板上晃動。

十二月的湘潭不算格外寒冷,但為了保持身體溫暖,荊裂身上蓋著一條毛毯。他將之撥開,在甲板上坐起身來。

「你醒啦?」一直坐在他身邊的怪醫嚴有佛問,那張胖臉神色凝重。

「我沒有睡。」荊裂微笑說:「只是費神。」

「也是的。」嚴有佛點點頭:「要是這樣的關頭也睡得下,那可真是怪物了。」

荊裂卻聳聳肩:「真要睡的話,我倒還真睡得下。」

嚴有佛呆了。但他仔細看荊裂的神情,確實沒有絲毫焦慮。這一點沒有人能騙得了嚴有佛,畢竟這麼多年來,他已經見過太多面對生死關頭或是手足殘廢的人來求助。沒有人能在他面前強裝鎮定。

——這傢伙,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準備好了嗎?」嚴有佛說著,從身旁一個衣箱裡取出一堆黑色的緞帶來。

荊裂點點頭,脫下了上衣。

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左側心口處有一片黑色鮮明的刺青,刺的是一頭踞勢欲撲的猛虎。

荊裂的新刺青不止這一處,還有左邊小腿近著腳踝的位置,圍繞刺著一排洶湧浪漓的圖案。

這兩個刺青背後都有意義:腿上的浪濤,是紀念他目創絕技「浪花斬鐵勢」;至於左胸上的老虎,自然是表示將一個名字裡有「虎」的人放在心裡……

嚴有佛展開捲起的黑緞帶,開始仔細地包裹在荊裂的左肩上。

荊裂兩處關節重傷,經過嚴有佛的「刀針」及藥物治療,加上圓性所傳少林「易筋經」的功法調理,以及荊裂自己努力重新鍛鍊之後,確實已恢復了活動及發勁能力。然而兩個關節所受的損害並沒有因之十足復元,用力過多或過久依然會出現痛楚和痠軟的狀況。

為了加強兩個關節的支撐,嚴有佛想到一法:以布條繞纏包紮到荊裂身上,減少發力猛烈時關節筋腱所承受的壓力和拉扯。

在湘潭林立的牙行貨倉之間,嚴有佛千挑萬選,才找到這種最適合的黑緞,既具一定的韌性和硬厚,以幫助支撐關節,但又不致於阻礙荊裂動作的靈活。這緞質拉扯起來還有輕微的柔軟伸張彈力,包束在身上更添一種筋骨穩固的安定感覺。

嚴有佛堅持由他親自為荊裂包紮,因為只有熟悉人體肌理的他,才能夠按部位調節包朿的鬆緊。只要有其中一寸出了差錯,也可能影響荊裂戰鬥的表現。

——而這一戰,即使這麼一點點的差距,也隨時是生死之判。

嚴有佛在包紮之時,不斷在詢問荊裂的感覺,以求包束的鬆緊最是理想為止。

看著這怪醫如何照料自己,荊裂不禁微笑。

「你這般細心,年輕時定然很多女人吧?」

「胡說。」嚴有佛回答:「誰說『年輕時』?我現在也有很多女人!」

嚴有佛說著完成了上身的包紮,黑緞帶從左肩一直包到手腕為止,整條左臂都封在黑色裡,就如第二層皮膺一樣。荊裂活動了一陣子,確定絲毫沒有感到阻礙,才點點頭穿回上衣。嚴有佛接著又為他包紮右腿膝。

嚴有佛的心情很是矛盾:他平生很少花如此大的心力醫治一個人,然而他數月來悉心幫助荊裂恢復的力量,今天可能就浪擲於一瞬間,為的不過是嘗試去打壞另一個人的肉體……嚴有佛不知道,自己這個醫師,在這種事情上的努力到底有何意義。

——唉……醫治這群瘋子,就是這種結果。我應該早就知道的……

當然嚴有佛仍然期待荊裂取勝,否則此刻他不會坐在這條船上。

終於把荊裂的手腿都包紮好了。右腿的黑鍛帶同樣纏到腳腕為止,於是荊裂整個人左臂和右腿都包裹成全黑,彷彿某種奇特儀式的裝束。

荊裂在低矮的船艙裡來回爬行和翻滾數圈,測試包紮是否完妥,並順道活動一下身體。直到各種方向的活動都完全滿意後,他停了下來,向嚴有佛投以感謝的眼神,然後朝脆外呼喚:

「開船!」

船伕命令手下拉起了錨,開始劃動船櫓。小船徐徐轉彎前進。

搖蕩中荊裂盤坐甲板上,掏出一片來自西域、刺滿奇特花紋的頭巾,包束起一頭辮子發。這是湘潭行商從遠方帶來的珍品。

包起髮辮時,臉上現出興奮的神色,彷褲一個孩子將要去玩很有趣的遊戲一樣。嚴有佛看見了不禁又在心裡嘆息。

把頭巾紮好,整理了頭髮之後,荊裂揭開蓋在船艙一角的厚布,把愛用兵器逐一拿起來:裴仕英師叔所傅的雁翅單刀;在南海蠻國得到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從窮凶極惡的海盜手上奪得的仿製大倭刀;峨嵋長老孫無月的遺物鐵錬槍頭;跟隨他多年的厚木船槳……

荊裂把雁翅刀和鳥首刀各掛在腰帶左右,槍頭連接的長鐵鏈繞纏在左臂上,提起大倭刀和船槳來,然後踏出有蓋的船艙,走到船頭上。

湘江面上寒風凜冽,幸因冬季河水下降,波浪並不算洶湧,小船順利前行,正朝著河岸進發。江上四處泊著大艘的商船,小船在其中緩緩穿越航行。

荊裂左右手各以倭刀和船槳作杖,立於船首最前端,挺著胸膛迎接刮臉的江風。船伕的手下蹲在他旁邊,仰視這名碩壯的武士,目中閃現出敬慕的神色。

小船所經之處,停泊的大船上都有水手從船邊張望,一看見荊裂就向他振臂歡呼。荊裂未響應他們,只是垂頭瞧著船首破開江面揚起的雪白浪花。

再過一陣子,荊裂的生命就可能像這浪花一樣,旋起即逝。然而這一刻他沒有多想,只是專注地欣賞那激烈浪花的美態。

——男兒,該當如此。

「荊俠士……」身邊那水手問:「你……會贏吧?」

荊裂側頭看看他,笑而不語。

嚴有佛跟著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裝水的竹筒,遞給荊裂。荊裂接過,按照嚴有佛的吩咐慢慢地喝下,直至全部喝光,他以圓性所授的少林吐納法呼吸了三回,感覺那清水的能量流注到四肢百骸。

他已然把身心調整到最頂峰狀態。

嚴有佛接回竹筒後說:「荊裂……我有一個要求。」「我現在能夠站到這裡來,也是多得你。有什麼儘管說。」

「假如你不幸死了……你的屍體送給我好嗎?」

荊裂瞪著眼看嚴有佛。

「沒什麼的。」嚴有佛卻很自在地說:「我只不過想把你先前受傷的地方割開來,看看治療得怎麼樣,以改進我的醫術。」

「挑這個時候說這種話,你倒很會激勵士氣呀……」荊裂失笑。

嚴有佛聳聳肩:「沒辦法。醫師就是這樣啊。」

荊裂大笑起來:「好吧。我死了,身體就送給你!」

旁邊的水手聽著兩人對話,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嚴有佛瞧瞧荊裂身上和手上的兵器,皺皺眉:「帶著這麼多刀子,你準備都用上嗎?」

「當然不。」荊裂把視線轉向江面的遠方。「我只是不給他一眼看見,我要用哪一件兵器。」

面臨這一戰,即使是這麼一點小小的優勢,荊裂也不會輕易放過。用心和頭腦作戰,一向就是他的風格。

這時他的目的地已出現眼前。

只見江岸之上,臨著湘潭城最繁盛的河街處,搭建著一個巨大的竹棚,外圍四周與棚頂上掛著許多不同顏色的旗幟與寫著大字的布幡,正在陽光底下迎風飄揚。遠遠可見竹棚外頭以至河街沿岸都圍滿了人群,在等待什麼盛事上演。

看見決戰的場地,荊裂的笑容緩緩收起來。即使是他也無法不變得凝重。

這是他人生至今最大的挑戰。在成都被「兵鴉道」刺客伏擊、「盈花館」屋頂與錫曉岩等武當高手群戰、「清蓮寺」攻打波龍術王……這些經歷相比於今天,都將顯得尋常。然而要是能夠跨過這一關,荊裂的武道人生,將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

「武當獵人」的生命,原來早就跟武當糾總在一起,誰也缺不了誰。

看著那座竹棚漸漸變大,荊裂提著倭刀與船槳的手掌,掌心裡漸漸滲出了汗。

他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

◇◇◇◇

兩個月前某個下午,在湘潭城裡商販林立的正街。

戴魁坐在路旁一家小小的茶館內,手中拿著茶碗沒有動一動,眼睛隔著欄杆看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若有所思。

自從秘宗門人離開湘潭之後,市面又再恢復生機,不止岸邊的貨倉牙行,城裡的商店攤販亦重新活躍起來。

那一夜「湘渡客棧」大變,秘宗門上下內鬨到底何以發生,湘潭人大都不知詳情,只知道一夜之間死傷四十多人,次日秘宗門的滄州「玉麒堂」內弟子即雇了輛車子,匆匆把受傷的師兄韓山虎帶走,留下其餘各地分館的門人殮葬死者;草草辦過喪事之後,餘下這百多人亦各自回鄉。沒有人跟湘潭父老、官府或是湘龍劍派的人說過半句話。就像一切從未發生過一樣。

——除了一個秘宗掌門留了下來。

湘潭人都大感訝異:怎麼「破門六劍」最後竟救走了身受重傷的死敵雷九諦?不止如此,在他們請求之下,還說服神醫嚴有佛出手救治雷九諦的傷勢。

——這麼可惡的傢伙,讓他死掉算了……

這場武林恩怨就以這麼突然的方式結束。漸漸湘潭百姓都淡忘了秘宗門大鬧城街的事情,恢復正常的作息。

戴魁瞧著這和平的街道,心裡想的卻是遠方另一群人……

這時一個雄偉不下於戴魁的身影踏進茶館來,腳邊跟著一頭精焊的獵犬,正是圓性和尙。他手上拄著一根四尺來長的堅實木棍當作行杖。經過那次被雷九諦偷襲一役,圓性再不讓武具離身,只是怕自己的鐵頭齊眉棍太顯眼嚇到了途人,因此以這稍短的木杖代替。

「我剛才在外頭跟你打招呼,你都看不見。」圓性笑著向如夢初醒的戴魁揮揮手,然後朝他的桌子走過來。

茶館的店家小二跟四周客人,都熱烈地向圓性打招呼,圓性微笑一一響應,心裡卻暗暗覺得有些疲累。他們「破門六劍」等一干武人,在城裡到處皆被視同上賓,尤其圓性曾擊殺波龍術王的部下鄂兒罕,為本地湘龍派名宿容諒其報了仇,湘潭人對他最是感激。店小二更特意拿來一些肉乾,喂給圓性養的獵犬阿來。

圓性坐在戴魁對面,屁股才碰到木凳,熱呼呼的茶碗已然送到跟前。

「你不介意吧?」圓性指著桌上半口未動的幾碟小吃,舔著唇問戴魁。

戴魁微笑搖頭:「大師請隨便。」圓性聽了咧開圍滿亂生鬍鬚的嘴巴,拿起桌上的小吃就塞進去。不一會圓性就像風捲殘雲似地掃除了一半的吃食,再灌了大大口香茶。

戴魁呷著已微涼的茶,苦笑看著圓性的吃相。這麼無憂無慮的和尙,真是令人羨慕。

「好吃……」圓性打了個嗝,左右看看茶館裡的人:「這裡的人實在對我們太好了,教人太不自在。」

「大師怎麼這樣說?」戴魁問。雖然圓性並不喜歡,戴魁仍然堅持這麼稱呼他,因始終顧念他是「天下武宗」少林寺的武僧,不敢失了禮數。

「湘潭人好像把我們當作趕跑秘宗門的恩人了。」圓性喝了口茶接著說:「可是這個天大麻煩,明明就是我們帶來的啊!還有,我們『破門六劍』到今天還是欽犯之身,也是多得他們的庇護……在這裡住了好些日子,真太令人慚愧。」

圓性提及此事,正關係到剛才他思考的事情,戴魁登時神色凝重。

「大師,你剛才說已經住在湘潭太久……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呢?我是指,武當派消失了之後……」」

一說起武當,圓性亦失去平日的豁達,一雙粗硬的濃眉皺成一線。

他們在五天之前,得到來自行商口中的消息:武當派已遭朝廷禁軍圍攻剿滅。

眾武人急忙打聽其中詳情,「破門六劍」尤其關心「姚蓮舟是不是死了?」;然而朝廷對此戰的信息保密甚嚴,限令地方官府不得向外洩露,此一命令直接來自監掌禁軍團營的大太監張永,自然人人不敢違抗,因此商人打聽得知的消息也相當有限。他們只知道神機營等出征的禁軍已然拔寨離開武當山,起程返回京師,將一切善後之事交予地方衛軍與官府處理。如此放心,顯示武當派即使未死絕,生還者也必極稀少,再也不成威脅。

「破門六劍」等人知悉後,心裡只感一股無由的空虛。

只是他們並不知曉:血戰結束之後,禁軍士卒大舉搜索過「遇真宮」一帶,卻始終未能尋得武當派首腦人物姚蓮舟和葉辰淵的屍體,二人到底已逃出生天,還是遭神機營大炮炸得屍骨無存,實在難以確定。及後士兵在「遇真宮」後山發現一個洞穴,在一地底牢室找到武當副掌門師星昊的屍體。張永公公下令將其首級斬下來用鹽保存,快馬送回京城予皇帝檢視。

武當掌門雖有逃脫的嫌疑,但禁軍並未具名指示官府通緝姚蓮舟與葉辰淵,只含糊地頒下指令,通緝所有武當派叛逆餘黨。此事令當地其他門派武者人心惶惶,也有外地路經的武人和江湖人物遭逮捕,送交錦衣衛殘酷拷問。

張永所以如此保密,最大原因當然是神機營及其他隨同的禁軍團營在此役中死傷慘重,統帥遭叛賊在陣中刺殺,更是大大污損了朝廷威信。張永心裡對倡議征伐武當的錢寧恨之入骨,但也無奈要善後,匆匆把陣亡將士連同被毀壞的銃炮就地埋葬,重整軍容後急不及待就回京,以掩蓋逾二千軍士死傷的真相。

——事實上此戰神機營大折,朝臣為之震動,也引致許多後果;張永本人雖因人脈根基穩固未受整肅,但大將樓元勝遇弒一事,眾多將領都被追究罪實,馬君明被革除了軍籍,其他多名帥營護衛的指揮軍官也被貶職。陳全禮雖然臨危接管統率之資有功,但也被指太輕率動用火炮,犧牲大量士卒,功過相抵後仍被罰俸,算是輕判。

師星昊的首級送進京城「豹房」後,由皇帝朱厚照親自檢視。當那木匣打開來,皇帝看見師星昊那張下巴破裂的乾枯臉孔時,他頓時回想起當天武當派在此作御前比試的情景,還有跟師星昊的對談。

那一天,朱厚照招武當派武者留在京師,長久陪侍他身側,師星昊卻回答他:

「如何兇猛的山林豹子,一旦住進了籠子裡,就只是一頭寵物而已。」

看著首級那一刻,朱厚照回想這說話,不由發出喟嘆,心裡頗後悔因一時之氣,就出兵毀了如此珍貴的武當派。

——朱厚照雖不是什麼賢明聖主,但心胸算是頗寬廣,尤其愛惜勇武頑悍之士。只是早年經歷了劉謹擅政謀反一事,對於皇帝威權受挑戰格外敏感,因此才有如此決定。結果更令神機營損傷如斯巨大,朱厚照更是懊悔。

陪在身邊的錢寧,眼見皇帝檢收武當副掌門首級之際,竟沒有展露勝利的興奮,反而顯得失落。錢寧生怕皇帝心情轉壞,會怪罪他煽動出兵,於是急忙命太監將首級收起,匆匆告退。

正因皇帝在此事上有侮意,在他旨意之下,禁軍將領的懲處也都從寬,無人下獄流放;此外先帝修建的「遇真宮」毀壞不堪,朱厚照亦下旨重修,結果經過三年後大致恢復原貌,後人所見的「遇真宮」,實為這一朝新修而成。

——由於征討武當此役實在太過荒唐,也有損大明朝廷威信,在眾多權臣壓力下,史官只有另卷記載,後亦無併入正史實錄之中,歷經亂事而散失,後世不得所知……

自從師星昊的首級送到「豹房」之後,太監宮女就經常聽聞,宮室內不時傳出一把女子的狂喜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此刻戴魁和圓性談到武當,二人心情既沉重又覺空虛。沉重的是武當派雖為敵人,但其強悍依然值得敬佩,不該如此死在朝廷之手;空虛的是一心挑戰的對象突然消失了,有點失去方向的感覺。

「戴兄應該算是鬆一口氣吧?」圓性說:「至少門派的威脅從此解除了。我想峨嵋等曾經被武當征服的門派,此刻必然已經再次掛起牌匾了。戴兄,你打算回祁縣了嗎?」戴魁點點頭:「那你們幾位呢?尤其是荊兄和燕師弟……你知道他們怎麼想嗎?」

「戴兄有家可回,是好事啊。」圓性嘆氣搖搖頭:「我們『破門六劍』,既已『破門』,也就沒有回歸之處。何況我們此刻仍是罪犯之身,我要是回少林寺,或者練前蜚回崆峒,都會累及同門;童靜更不必說,若她老爹被人知道女兒成了欽犯,他整個岷江幫都不好過。」

戴魁聽了默然。圓性又繼續說:「燕橫知道武當覆滅之後,看來倒還好。畢竟他還有復興青城派這個大任支撐著。昨天我看他練劍時他跟我說:『即使今天讓我清洗了罪名,我也不能就此回青城山。沒有了武當派,不代表我就有資格重新掛起青城劍派的牌匾。不可以因為我是青城派僅存的「道傳弟子」就這樣。這資格,我仍然要靠實力爭回來。』」戴魁聽了點頭微笑:「真不愧是燕師弟,總是對自我如此忠誠。看來不必擔心他。」

「倒是荊裂有點不一樣。」圓性沒有跟著他笑,接著說:「這兩天他跟我練『易筋經』,很是心不在焉。先前的他不是這樣的,只要跟療傷復元有關的事,他都十分專注……我看這事情對他打擊不小……唉,世事真奇怪。『武當獵人』的生命,原來早就跟武當糾纏在一起,誰也缺不了誰。」

戴魁聽了,回想當日在西安姚蓮舟立五年「不戰之約.」,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是受到荊裂的刺激所致。

那就好像兩匹競跑的健馬,前一匹回頭向遲起步的後一匹催促:來啊,趕上來吧!然後,那領頭的馬突然就墜入深谷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的荒野……

小二過來為戴魁換過熱茶。他無言呷著茶碗,圓性也默默不語地吃著桌上剩下的東西。兩人自從在西安與荊裂相遇,對這個奇男子敬重有加,圓性與他更結成了同生共死的夥伴。他們對荊裂此後如何,都有些擔心。

「假如島津女俠在的話就好了……」戴魁說:「有她在,荊兄的心會安定許多。」

圓性聽了,想起從前荊裂與虎玲蘭在一起的日子,不禁點頭。自小就出家旳圓性雖然無法領略二人情感,但也感受到他們之間的連繫。虎玲蘭是世上最能親近荊裂的人。反之亦然。

一想及此,圓性重新打起精神來,一口喝乾了碗中茶。

「對。我們既無家可歸,也不好意思再寄居湘潭,那就繼續一起走吧。童靜被擄走時,荊裂也說過:『破門六劍』必定要重新在一起。我們就跟著他去找島津小姐。此後如何,等『破門六劍』都齊全了再說!」

戴魁聽了稍覺寬心,向圓性微笑,又摸摸伏在他身邊的阿來。

卻在此時外面街道起了騷動。圓性和戴魁異常警覺,抓起放在身旁的兵器,朝外張望。

——秘宗門人離開差不多一個月了……難道韓山虎已經傷癒,再帶著同門回來偷襲?

只見街上許多人驚慌奔走,並一起回頭瞧向街道北面,似乎那頭發生了什麼可怕事情〇

圓性、戴魁及阿來二人一犬衝出了茶館,向街道北面走去。

「什麼事情?」圓性跑著時大叫,詢問正朝反方向逃跑的路人。

「是那個瘋子!他出來了!那個秘宗掌門!」有人如此大呼回答圓性。

圓性的瞼剎那變得殺氣騰騰,提著木杖大步往前急奔。

——又是那麻煩的老頭!

燕橫當日將受傷昏迷的雷九諦帶回來後,大家都不知道該怎樣處置他。

救回雷九諦是童靜的請求。她自然深知這個秘宗掌門凶殘無道,自己的徒弟眼也不眨就能殺掉,個性偏狹兼且心智不穩。但畢竟在「湘渡客棧」時雷九諦一直待童靜不薄,更為了保護她而與弟子血戰,因此才負傷險死。

雖說最初把童靜劫到客棧作人質的也是雷九諦,但在她心裡還是無法因此就抵消那救命的恩情。

——何況他是多麼地看重我……

眾人對於應否救治雷九諦莫衷一是。湘龍派弟子命喪秘宗門之手,湘潭又曾被搞得雞飛狗跳,掌門唐皓自然甚恨雷九諦;刑瑛的師父練飛虹及愛人龐天順都曾被雷九諦重傷,亦恨不得一劍殺了他。

然而在場輩分地位最高的八卦掌門尹英峰卻說:「我與秘宗門並無結下什麼血仇,本不該說些什麼。但我想:躺在我們跟前的,好歹是當今天下『九大門派』掌門之一……我們真的就這樣看著他重傷斷氣嗎?」

眾人這時又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練飛虹。練飛虹摸摸自己失去一邊的耳朵——那正是被雷九諦割去的。

「我同意尹掌門的話。」練飛虹輕輕答了一句,然後瞧著童靜又說:「不過你們可別有什麼非份的指望。那傢伙不會因此就感恩。」

童靜點點頭。她只是不想欠下這頭怪物的人情。

在嚴有佛醫治之下,雷九諦一漸漸好轉過來。這時眾武者又要面臨另一個問題:怎樣安置恢復了武力的他?大家都沒有忘記雷九諦的可怕,還有那喜怒無常的瘋狂。簡直就是一頭不知何時噬人的猛獸。

唐皓甚至想過,借用湘潭官府的牢房困著雷九諦。但是練飛虹反對這提議:「這般屈辱的處置,只會刺激那傢伙。」最後唐皓選定了正街上一家酒坊,其深處酒窖旁有一座招待客人的小小別館、與外面街道隔絕,陳設頗是雅緻。

唐皓願意如此安排,亦因為嚴有佛告訴他們:雷九諦醒過來之後,情緒竟十分平靜,顯得甚為落寞,已失卻了從前的自信與狂氣。

「這是難免的事。」尹英峰聽後嘆息:「他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自己的門派與弟子。」

——此後秘宗門確是分崩離析。這宗師徒相殘的事件對秘宗門聲譽影響甚大,派內傳聞這與桃色有關,更令門人士氣與忠誠皆大降。更重要是雷九諦從未培養出接班人才,唯一有本領的韓山虎也欠缺足夠的人望,滄州秘宗總館的掌門之位於是一直懸空,而各地分館亦因此漸漸脫離獨立。「九大門派」裡人數最盛的秘宗門,從此風光不再。

「雷九諦醒過來之後只問過一句,此外一直沒有說任何話。」嚴有佛向眾武者報告說:「他問我是誰把他救回來的。我告訴他是燕少俠,他聽了只是沉默。」

如此過了一個月,雷九諦傷勢已經大致恢復,但始終未再提起精神來,只是在那別館房間靜養,連武功也沒有練習。而「破門六劍」等眾武者一次都沒有去看他,以免無故刺激起他的敵意。漸漸大家都沒再擔心雷九諦會生事。

——可是他今天竟然又發難!

圓性和戴魁奔跑往人群騷動處,這時看見從東側的巷子又走出來幾條人影,正是燕橫、練飛虹、童靜、刑瑛和龐天順,後面還跟隨著一群湘龍劍派弟子,顯然也因為聽聞這邊的騷動,從後街的湘龍館本部「南麟館」趕來査探。

——尹英峰及一眾八卦門人並未出現,只因數天前他們已經告別,起程返回徽州。

「是雷九諦嗎?」童靜見了二人急忙問。

圓性點點頭。練飛虹不禁嘆息,刑瑛則切齒大罵:「早說了不要救這傢伙!」

他們一起向前急奔,這時又聽途人說,雷九諦轉進了通往西面河岸的橫巷裡。眾人遙望左側,果然見那邊許多人呼叫奔走,於是也追過去。

穿過好幾段橫巷,眾人從兩座倉庫之間的巷口奔出來,只見面前豁然開朗,已到了臨著湘江水岸的河街上。

燕橫張望街道,只見一個披著黑袍的身影,正在街心奔跑,看那超乎常人的速度就知道是「雲隱神行」雷九諦無疑。雷九諦所過之處,人人猶如白日見鬼,驚懼得拋下擔挑貨物四散逃避。

燕橫等人向雷九諦全力急追,恐怕他傷及無辜百姓。但見雷九諦沿途卻並無動手,只是一直朝著搭建在河岸邊上的那座竹棚走過去,似乎就是他的目的地。

由於「湘渡客棧」生變,童靜重獲自由,荊裂亦再無必要與雷九諦決戰,那座竹棚圍繞的擂台建到一半就已停工,也無人修整,經過一個月風吹日曬已經落得殘破,內裡空空如也,人物俱無。

——他要去那邊幹什麼?

練飛虹和刑瑛身具崆峒派卓越的輕功,而年輕力壯的燕橫步法身手也絕不慢,他們三入超越同伴率先追前去,然而始終難以縮短與雷九諦之間的距離——他的秘宗門「燕青迷步」造詣,大概只有武當「首蛇道」好手能夠相比。雷九諦雖然傷癒不久,速度亦未有大退步。

幸好雷九諦似乎只是一心奔向擂台所在,沿途遇上走避不及的途人婦孺,只是像水中游魚般從各人身邊滑過,腳步始終未有減緩半點,盡顯「雲隱神行」的功力。

一路無人攔阻之下,只見雷九諦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竹棚入口。燕橫等三人只有追進去。進去前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意互通,都各自拔出腰間佩劍,以預防在竹棚內側目不能見的死角,被雷九諦回頭襲擊。

三人謹愼進入了竹棚,並未遇到雷九諦迎襲,再朝前方張看,發覺這擔心只是多餘。

只見在空蕩蕩的木搭擂台上,雷九諦已然安靜地盤膝坐在中央,一動不動。

他們不知道雷九諦心裡在想什麼,只好在擂台外提著劍戒備。

「瑛,小心。」練飛虹向武藝稍遜的刑瑛提醒:「別離開我身旁。」他說時眼睛不離台上的雷九諦,左手裡已然暗扣著飛刀。

另一邊的燕橫握著「龍棘」,也是異常緊張。

圓性、童靜、戴魁、龐天順等眾人,這時亦陸續趕來。童靜馬上走近燕橫身旁——她看著燕橫率先追入竹棚,心焦如焚,生怕就在這期間燕橫會被雷九諦傷害。

燕橫看著童靜點點頭,同時也拔出了後腰的「虎辟」,並移到童靜跟前掩護。他聽童靜說過在「湘渡客棧」發生過的事情,知道雷九諦極希望收她為徒,此刻一看見她,難保不會又發難搶人,所以先保護在她身前。

——不會再讓他分開我們!

龐天順先前受傷不輕,良現在仍沒有完全回覆昔日的身手體力,跑了這一段路只覺有些氣喘。此刻再次看見雷九諦,想起那天大宅裡與他交手,龐天順心裡猶有餘悸。

「姓雷的。」這時練飛虹向擂台上這個多年宿敵喊話:「你來這裡想幹什麼?」

雷九誦卻恍如未聞,仍然盤坐在擂台上仰視天色。他一頭半白的亂發在江風中飄揚。

「喂,雷九諦,你……」練飛虹再喊。

練飛虹未說完,雷九諦的眼睛卻已轉過來與他對視。練飛虹看見,雷九諦又再重現了那種痴狂的眼神,神情似乎在渴望什麼。

「我在等人。」雷九諦回答。

練飛虹揚了揚白眉:「你等誰?」

雷九諦的臉皺起來,現出額上如老虎般的深紋。

「我等荊裂。他答應過跟我決戰。我就坐在這裡,等到他來為止。」

眾人都感訝異。雷九諦已經完全瘋了嗎?不知道現在自己是什麼立場嗎?童靜已不在他手上,三百名秘宗門人不是死去就已四散回家,他已經沒有任何本錢再迫荊裂決鬥了。

此刻雷九諦身上沒有任何兵刃,加上傷癒後狀態未十足,要是他真的發難,在場這些人一擁而上夾攻,要圍殺這個秘宗掌門並非難事。練飛虹和燕橫固然沒有這個打算,但必要時他們寧可出手保護湘潭人的安全,亦絕不會再給雷九諦要挾他們任何事情。

「他不會來的。」練飛虹失笑:「你就繼續在這裡等吧!」

他說著時心裡卻疑惑:為什麼雷九諦突然這般執意與荊裂決鬥?反而不是急著回去重整門派?有什麼刺激到這個瘋子嗎?

這時又有人趕來竹棚裡,正是嚴有佛跟幾個負責保護他的湘龍派弟子。嚴有佛治療雷九誦期間一直由他們陪伴,雖然嚴有佛本人反對——反正雷九諦要是發狂起來,這幾個湘龍劍士也絕對擋不了——但唐皓仍堅持這個安排。

肥胖的嚴有佛喘著氣走到燕橫等人身後。童靜馬上追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怎麼突然這樣?」

嚴有佛仍在喘氣,說不出話來,只是指一指身邊的湘龍派弟子。

比較高那個湘龍劍士面有愧色,怯懦說:「剛才嚴大夫正為他檢査傷口時,我們在房間外聊天,不免說到武當派被朝廷消滅的事……他大概聽到了,就突然發狂跑出酒坊……」眾人聽了都默然。這時圓性想起剛才與戴魁的對話,恍然大悟。

「雷九諦就跟荊裂一樣……」圓性說:「他希望挑戰姚蓮舟,以證明自己的畢生絕學,並且光耀秘宗門。可是突然之間,世上再沒有了武當……」

燕橫明白了,接著他說:「……於是在他心裡,只剩下曾經斬傷他的荊大哥跟『浪花斬鐵勢』。」

圓性點點頭:「以他的年紀,再不打,武功的高峰就會溜走。荊裂如今已經成了他武道生涯中最重要的對手。」

眾人明白後,回頭又再看看獨自坐在擂台正中央的雷九諦。

雖是可恨的敵人,他們心底裡還是不得不對這個如此堅執的武道行者生起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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