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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53章
卷十五 羊與虎 第二章 山螺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燕橫仍然在尋找它的蹤跡。

他盤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歲的古老大樹底下,被錯結的厚壯樹根包圍,身週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後腐爛的落葉,傳來陣陣令人昏沉的奇特氣味。

燕橫毫不在乎地呼吸著那空氣,他的氣息平緩而悠長,就如平日修習青城派的「伏降劍椿」時無異。

平放在腿上一長一短的兩根粗壯樹枝,隨著他腹部的動作微微起伏。現在即使有人路過這深山,恐怕也難以辨別出燕橫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藍色的衣袍早已污爛褪色,跟四周山林猶如融成了一片;淋濕的長發沒有結髮髻,凌亂地披在雙肩和背項上,久未清潔的發絲糾結得像一叢叢麻草;臉孔被泥污與疲勞掩蓋,輪廓顯得極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丟棄,一雙赤足全是被山石樹木磨出的厚繭,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黃,像一對野獸的足爪一樣。

這一切燕橫全都不覺得厭惡,相反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進山時,燕橫每天每夜都為林中的爬蟲所苦;但如今蟲蟻在他衣服間爬進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動不動,只有一雙星目卻仍睜著,警覺無比地朝樹林各處緩緩掃視,身體各種其他官能也全開。

雖然已經許多天沒有見著它,但燕橫知道它還在,而且必然在不遠處暗中窺視著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會走。

燕橫這麼想。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這裡的王者。遇上我這個陌生的入侵者,它絕對不會輕忽。

一想到它,燕橫的眼裡就燃燒起狂熱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記得那天與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燕橫進山僅僅第六天就發生的事情。在那個霧氣未散的清晨,正當他要去河澗取水時,就在半途的茂密樹木縫隙之間,瞥見那巨型的身影步過。

那一刻,燕橫的呼吸凍結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生物。它行走時不徐不疾,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動作,可僅僅是那身材與姿態,已足以震撼燕橫的心靈。

接著它回頭。短暫的瞬間,他跟它四目交接。那雙眼目裡深蘊的凌厲精氣,令燕橫心弦顫抖。

然後它就在林木之間消失。燕橫只是呆在原地,什麼也做不了。

此後這四十天,燕橫每日都回到這片樹林來,苦苦尋找它的蹤影,但始終沒有再見到。

——我會等。必定得再見它。否則絕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時,燕橫心裡的自保本能就被牽動,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長樹枝。體內戰氣一被激發,在他頭上大樹裡棲息的鳥群立時受驚,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際,拍翼聲與鳴叫聲在山間迴響不絕。

燕橫察覺自己失控時已經太遲,手指緩緩放開樹枝,重新聚斂心神。剛才它也必然感應到了吧?殺氣這麼一散發,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難了。

——我的修為還不夠……

燕橫經過一個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處山野,對於這裡眾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顯眼。要再次接觸它,或者令它不為意地在眼前現身,唯一的法門,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經這一失控,燕橫知道今天又是徒勞無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劍的那雙樹枝,在大樹底下站起來,踏著赤腳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於面朝東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樹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燕橫不知道這裡從前是否曾被什麼猛獸盤踞過。他在洞口用石頭和削尖的樹枝築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時有野獸闖進去搗亂。

燕橫輕巧一躍越過屏障——進山至今他已比從前瘦了好幾斤——在洞內熟練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後才走進山洞深處。

洞裡的柴堆燃燒後,山洞內一切才顯得清晰。洞口雖然狹小,深處內卻頗寬廣,洞壁向上延伸到兩、三丈的高度,上方有兩個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裡不覺鬱悶,只是下雨時洞裡的地面就變成一個小小的泥漿湖,那時候燕橫就只得睡在石頭上。

洞裡器物甚簡陋,除了火堆上掛著一個瓦鍋、堆在洞邊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幾個裝著收集來的食物布包、裝著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無什麼多餘東西,就連換穿衣物也沒有半件。

雖然已經生火,燕橫卻無心煮食,只是張羅一些昨天采來的野果,還有幾塊風乾的野兔肉,就著清水匆匆吃下充飢。

吃完後他抬頭看上方的洞穴,只見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燒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視著跳躍的火光,還有偶然從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無語。

——當然無語。還能跟誰說話?

燕橫看著火光,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與人說話是什麼時候。那很容易記起來:就是離開那山村的時候。童靜以不捨的目光瞧著他。他輕輕解開她緊握著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後回頭說:「我很快回來。」

一想到童靜,想到那村莊,那人類的世界……燕橫就緊咬著下唇,身體微微在顫抖。太懷念了。他好想跟人說話。誰也好。就算是不認識的村民。說一句就行……

燕橫生起獨自進入深山修練的念頭,是在兩個月之前。引發他這想法的,是無意中聽聞村民閒談的一句話:「海陽山之北有老虎。」

◇◇◇◇

燕橫聽到那句話的地方,是在廣西桂林的偏僻山區,一條滿佈梯田的村落裡。

為什麼會到了那種地方,得要追溯到兩年前的湘潭決戰:荊裂在兩千雙眼睛之前,於湘江畔的大擂台上擊殺了秘宗掌門「雲隱神行」雷九諦。一刀之間,荊裂已然躋身當世高手之列,名號響徹天下武林,戰果震撼之巨,只稍遜於武當派滅亡之事。

其實荊裂與「破門六劍」被朝廷「御武令」動員天下武人緝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諦之死,更令他們無處可躲。

這兩年可謂武林之寒冬:武當派被禁軍神機營殲滅,各門派雖然慶幸解除了被武當征討的威脅,但同時對於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毀掉一個山中的武林門派甚感心寒,先前對朝廷所發「忠勇武集」鐵牌的嚮往立時冷卻下來,看穿這「御武令」其實不過是駕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鎖。

雖然武林各派不再熱衷追殺「破門六劍」,但另一邊荊裂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緝捕。尤其在武當之戰後,朝廷廠衛仍全力追緝武當派的殘餘「叛逆」,把分佈天下各省的耳目盡開,並且大肆濫捕拷問。一切遊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跡稍像練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門派過硬武功的武者,還是玩花把式的街頭賣武人,甚至是遊方的道士,都隨時被廠衛視同嫌犯,各地數以百計的無辜武人死於黑獄酷刑之下,並因此引發生了數十宗拒捕武鬥,也釀成錦衣衛死傷,令氣氛更是緊張。各地武林門派中人,為免與朝廷官府衝突,等間不敢出門遠行離開根據地。

「破門六劍」並非害怕與朝廷廠衛或地方官府為敵,真正顧忌的是連累了收留他們的友好——畢竟別人不比浪蕩江湖的他們,各自都有家業。他們知道必得離開湘潭,於是匆匆拜別了湘龍劍派眾人、八卦掌門尹英峰及其他門派的同道,遠走他處。

不過在離開前一夜,他們還要舉行一件喜事:湘龍劍客龐天順與崆峒派女俠刑瑛成親。

一場險惡風波,成就了這段大好姻緣,可說是最令眾人寬慰的事。二人趕在「破門六劍」離去前完婚,一切從簡,就是希望由練飛虹主婚,親自將徒兒嫁出去。

新婚後隔天,刑瑛在離別前把自己愛用的崆峒派飛刀和鉤索都送贈給童靜。

「靜師妹。」刑瑛拉著童靜說話,視線卻不捨地瞧著恩師練飛虹:「你要好好看著這老頑童,不要再給他出事。」

——練飛虹被雷九諦重創之後,雖然身體和鬥志都已大致恢復,但始終沒有回到那一戰之前的十足狀態,刑瑛因此對他頗為擔心;而這一別後,師徒倆也不知道何時再聚。

童靜雖從未正式喚練飛虹「師父」,但對這句「師妹」並不抗拒,緊握著刑瑛的手,點了點頭。

就是這樣,「破門六劍」再次回到浪跡天涯的日子。沒有湘龍劍派的照顧;沒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軟枕,飯來張口;沒有神醫嚴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們六人對這些並無不捨,也未曾憂心將來。

這一切安逸生活,本來就不是他們追求的東西——否則當初跟著李君元投靠南昌寧王府就可以了。

何況,他們六個生死與共的夥伴,又再齊聚在一起了。這已足夠。

◇◇◇◇

天大地大,卻是羅網處處。「破門六劍」經過一輪來往浪游,最後決定南下。

正如從前被江西官府通緝時一樣,「破門六劍」在旅途上一直避開官道與大城鎮,沿途野宿或只寄居在小村落。各大城府重鎮人多繁雜,廠衛耳目線眼亦必多,以他們的氣質外表,不管如何裝扮,在城裡也異常顯眼,甚難逃避,故有此方式。

六人花了數月,取道衡州府南下,再往西入永州,到達九疑山。

「破門六劍」進了山區立時鬆了一口氣,只因這地帶聚居的南方異族部落甚眾,氣質不同中原漢人,「破門六劍」混在當中,半點也不起眼。

——看來南下的決定是對的。

「不如我們索性換換衣服吧!」圓性提議時,抓起身邊一個山地獞族孩子的斑斕頭巾,戴到自己短髮亂生的頭上,頓時再也不像和尚。那孩子紅著臉一拳拳擂在圚性肚子上,圓性卻只大笑按著孩子的頭頂。夥伴也都笑了。

六人於是向獞族人買了衣服換穿,又購買些布帛貨品,扮作一支獐人商旅,果然半點也再看不出是中土武人。虎玲蘭的不純漢話甚至成了偽裝。

六人經龍虎關出了湖廣省界,進入廣西。

◇◇◇◇

此後一年,「破門六劍」都在廣西生活,遊走於北部桂林、柳州等地。

廣西近接南蠻疆域,可謂偏遠之窮山惡水,自古是罪犯流放之地,當地漢人又與異族獞人雜處,養成民風強悍,但凡被貶謫該地的漢人官員,皆視為畏途。

偏偏對「破門六劍」來說,南入桂地卻是如魚進水,甚是適應喜歡,且有重獲自山之感。廣西既與中原朝廷距離遙遠,境內亦無什麼名門大派,京師下達的「御武令」根本從未傳達至此,當地布政使只對朝廷這舉動略有所聞。由於路途艱困,廠衛勢力亦不願意追捕到這裡,更何況這種地方本來處處滿是刁悍之士,要緝捕也緝捕不來。「破門六劍」身在廣西山區,再無官府或敵對門派制肘威脅,一下子解除了過去沉重的拘束。

同時「破門六劍」也喜歡上了這裡的風土人物。當地人特別是撞族人性情強悍率直,與武人頗是相近,荊裂等人所到之處結交了不少朋友;當地人見這六個形貌奇特、身戴各種兵刃的外來者,亦未大驚小怪,彼此坦誠相交。

當地村鎮和獞人部落,偶有不和爭執,輕易即演變成武鬥,時因小故可釀成百人血戰;加上桂地山水森林幽深曲折,容易為土匪流賊匿藏,匪患甚為頻繁。「破門六劍」在修行途中曾多次出手,鎮壓排解武鬥,並且十數次助村民剿滅匪盜。

「破門六劍」武藝非凡,生死戰鬥經驗也豐富,即連勇悍的當地人也大為敬服。山區獞人更以土語稱呼他們為「六匹虎」。

廣西的險惡山水在「破門六劍」眼中,亦成為了與人戰鬥之外的另一種磨練。對他們六人而言,這地方簡直就是個天賜的大修練場。

◇◇◇◇

然而離開中原之後,燕橫卻漸漸感到迷惘。

——我的劍道,好像迷失了方向。

他當然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武當派已經不在了。

自從踏上修行復仇之旅,燕橫朝思暮想都是與武當較量。每一次練劍,他都在心裡估量,自己的實力到底跟當日上青城山的武當「兵鴉道」高手距離多遠。

可是在他連一個武當高手也沒有擊敗過之前,武當就消失了。

這股空虛,再多的鍛鍊和戰鬥也難以填補。

他甚至漸漸感覺,這一年來自己的「雌雄龍虎劍法」退步了;那雙一長一短的劍鋒,似乎不知道該再刺向哪裡。

他想了很久,決定去問荊大哥。「破門六劍」中以他與荊裂對武當的仇恨和執念最深,荊大哥會明白的。

可是荊裂失笑搖頭。

「怎麼會?你的劍沒有退步啊!至少我跟你練習時感覺不出來。」

可是燕橫聽出來,荊裂的話中有些保留。荊大哥只是說「沒有退步」,而不是「很大進步」。對燕橫來說,自己如此獻身劍術,假如沒有大進,那其實就等於落後。

——要是武當派的人沒有死的話,他們必然沒有閒著。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荊裂又說:「你在想武當。燕橫點點頭。」

「姚蓮舟、葉辰淵、錫曉岩……」荊裂說著時遠望瓦屋窗外的群山:

「他們確實是生是死,我也不敢說。我自己在南海蠻國,就曾經親身見識過火器的威力。不管武功多麼厲害的傢伙,面對那些銃管炮口,還是得講究時運……」

燕橫聽時,想起荊大哥曾向他展示腰間那道被佛朗機人火器打過的傷

「但是我拒絕接受他們就這樣死了。像他們這樣的稀世高手,不該在這麼一場沒有意義的仗裡消磨掉。我選擇相信他們仍然活著。」

燕橫聽了荊大哥這話,情緒不禁激動起來。

「而且別忘了,還有波龍術王那傢伙……加上他的師兄……」荊裂說時雙拳握得緊緊。

——根據虎玲蘭的描述,加上她記憶波龍術王和錫曉岩的對話,眾人推敲得出,那個在武當山出現的奇特男人,應該就是武當派第三名副掌門無疑;此人能夠如此壓制虎玲蘭,荊裂估計其武功修為有可能超越葉辰淵,到達姚蓮舟的級數。

「還有這樣的高手在前頭,我們怎麼可以停下來?」荊裂拍拍燕橫的肩頭說。

受到荊裂的激勵,燕橫心裡困悶稍解。但這始終消除不了他劍術陷入瓶頸的感覺。

於是他嘗試走到山間散步。明媚的陽光照射得正開始收成的梯田一片金黃。幹活的農民在田間休息,間話家常。

燕橫走過時,卻無意中聽見其中一名村民說:

「海陽山之北有老虎。聽說已經吃掉好幾個走山路的人。」

「老虎」兩字在燕橫腦海裡迴響不止。忽然之間好像有些什麼在他心裡豁然打通了。

他再度回想當天師父何自聖與葉辰淵之戰。這次頂尖劍斗的景象,他早就仔細回憶研究過幾千次。

其中一幕:何自聖祭起「雌雄龍虎劍」招式時,內心「借相」之強烈,竟然能夠影響旁觀者,令他們也隱隱感受。

「借相」一直是燕橫鍛鍊「龍虎劍」時遇上較大困難的一環。他在青城派已經修習過「火燒身」等最基礎的「借相」法門,可是這些年嘗試應用在「龍虎劍」上,總是感覺未如理想。

他細心回憶許多次,知道師尊當時所「借」的,乃是「龍虎之相」。

要「借相」,就是要想像;想像要真,最好就來自體驗。

——我不可能看見龍;但能夠去看老虎。

下一刻,燕橫心意已決。

◇◇◇◇

燕橫最近發現了一件事情:山洞裡的火光,只要你凝視得夠久,就能夠從裡面看見任何東西。

與童靜分別的回憶一旦襲上燕橫心頭,就像利爪般緊緊扣著他的心。眼前的火光裡,漸漸浮現出童靜的姿態。

來回晃動的火舌,彷彿化為童靜揮舞「迅蜂劍」的優雅動作。從四川初遇時那故作氣勢、浮誇不實的劍招,到今日削去了各種多餘動作、樸實凝聚的功力……童靜只花了這麼短的日子,脫胎換骨,燕橫實在以她為榮。

可是還不止。童靜的劍裡,蘊藏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特質,雖然仍未真正發揮,卻已令她的動作多了一股奇特的美——這美態,只有像燕橫這樣的劍道狂熱者才看得見。

——靜,你很漂亮……

心念一動之下,火裡的童靜變得更近了。燕橫只覺得好像觸手可及。

她的發香;她透紅的臉;她溫軟的小手;還有嘴唇……

對童靜的思念,令燕橫渾身發燙,一股無可名狀的苦悶從體內漲溢,令他像快要發瘋。

——下山……下山去找她吧……她在等我……

燕橫斷然拒絕心裡的聲音,發出一記狂獸似的吼叫,叫聲於洞內迴蕩。

他緊抓著頭髮,掙紮著站起來,把上身的衣袍大力脫去。

相比兩年前在湘潭時,燕橫的身材健壯了許多,劍士特有的兩顆壯碩肩頭圓渾地挺起兩側,橫壯的肩背肌塊像翅膀張開。雖然比剛進山修行時瘦削了,但這更令他身上肌肉收緊,加上火光掩映,肌理的陰影更顯得深刻,此刻燕橫赤裸的上身,就像許多條粗壯的蟒蛇盤結成團。

燕橫的五官輪廓也被火光映得深刻似鬼。他咬著牙,仍然一副辛苦得要發狂的模樣,猛地撿起擱在洞裡的長短樹枝,在火光前打起他的「雌雄龍虎劍」來。

此際燕橫的劍法失卻平日的沉著,剛猛氣息暴放,每一招都是十足力量刺劈而出,殺氣充滿山洞,一雙粗鈍的樹枝前端彷彿帶有銳利的殺人刃鋒。

——這是發洩,多於鍛鍊。

燕橫就是這樣不斷以長短樹枝在身周交錯揮舞,不知已經擊出了多少劍,直至胸口開始喘息,手臂和指掌開始酸麻,「龍虎劍」招式才漸漸慢下來。先前心靈的痛苦已然消退,燕橫站住軟垂雙臂,樹枝在指間滑落掉到地。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著氣。直至呼吸稍為平復,他仰起頭,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漸漸浮現出一個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盤膝坐著,雖然隨著光影而在壁上浮動,卻有一種實體似的重量感。

燕橫知道那是誰,為什麼出現。

自從幾天前開始,他每晚都會看見這人影。從最初飄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後來已經能夠看清楚身姿與表情。

然後,他們開始談話。

「你剛才那算是什麼劍法?」那聲音威嚴、清亮而熟悉。燕橫每次聽見都有想哭的衝動。「完全不行。」

燕橫繼續跪著垂頭,不敢直視那人影。

「師父……」

燕橫決定入山修行,除了為觀察「虎相」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他在青城派的時候,聽聞師叔呂一慰說過,師父何自聖年輕之時,曾經一個人在外遊歷修練,並作過這種孤獨的苦行,在無人深山渡過七十天之久。

——這種苦修在青城派有名堂,稱之為「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種向心的旋紋,喻意獨自在山中是要往內觀照自我,尋求武道的突破。

燕橫聽過不少關於「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城派早已幾被遺忘,近百年來只有何自聖一人進行,此外再無其他人嘗試過;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麼特別的方法和準備,只是憑著一口氣就來了。

——既然是師父做過的事情,我也要做。

燕橫想:自己自小在青城派與眾多同門修練,青城破滅後又馬上有了荊裂作伴,此後的夥伴與朋友亦越來越多;自己的武道生涯上,從來沒有只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說不定,這就是我劍法無法再進一步的原因。

過去幾十天「山螺」,一直支撐著他堅持的,除了尋找老虎,就是何自聖這個模範。

可是他從沒想像過:竟然真的會看見師父!

這個「螺」字,原來這麼可怕……

「這不是『雌雄龍虎劍」壁上的何自聖影子又再說話了

燕橫還沒有瘋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話語,都只是來自自己心裡。但他還是無法自制地開口回答。

「我在青城派學過的,就只有這麼多。我真正見過『雌雄龍虎劍法』也只有你跟葉辰淵決鬥的那次。」

「不。不止的。」何自聖舉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斷然說:「我教過你的,遠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記了。」

燕橫苦思這句話的意思,同時從俯跪變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膚散發出剛才練劍後餘熱的蒸氣。

離開青城山這四年裡,他心裡唸唸不忘復興青城劍道,每日都在回憶青城山上學藝觀摩的一點一滴,尤其是師父跟葉辰淵那驚世一戰。

趁著孤獨修練這種新體驗,燕橫這數十日來將一切關於青城劍道的記憶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何自聖親自傳授的時候。

在青城山六年裡,燕橫絕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資深的「道傳弟子」師兄代傳武藝,掌門師父親授的機會甚少。他知道那是因為自己還沒有進入「歸元堂」的資格。那個時候的燕小六半點也不心急

他是個謹守規矩的學生,沒有像侯英志那樣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繼續努力下去,「歸元堂」與師父就會在那裡等著他。青城派又不會跑到哪去……

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切以為必然存在的東西,並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燕橫只有緊緊握著當年的所有。令他驚訝的是,自己腦袋裡記得的東西,竟然遠比想像中多。從前都沒有真正靜下來整理的機會,現在於荒山裡獨自一人,許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學劍記憶,都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彷彿在孤獨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鏡子。

——其中許多回憶裡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連二人私下在山中半遊戲地對劍的過程,燕橫都記得。

此刻小英在哪裡?他手裡還握著劍嗎?

燕橫深感當時未有好好珍惜師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關於何自聖的一切。然後他發現了一件從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當他正在學一套新劍法時,從「風火劍」到「上密劍」六套,師父總在那期間當眾演示該套劍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燕橫初學之時;一次是他剛剛學會全套之際;第三次則總是在他將要參加門內校劍比試之前,何自聖就會找一人示範那套劍法的雙人「式對劍」拆招。

當年燕橫沒有留意原因,還在疑惑師父何解還要特意演練這麼基本的劍法;現在重組回憶之後他終於發覺,師父的示範對象就是他!

第一次,讓燕橫感受那劍法的風格與氣質;第二次是給他看清楚每套劍法的動作和發勁竅要;第三次當然是實戰應用。

「風火劍」的路線與速度;「瀧渦劍」的勁力協調;「水雲劍」的柔韌嚴密;「伏降劍」的氣勢與吞吐;「圓梭雙劍」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劍」的近身險中求勝……每次當何自聖親身演示時,都表現得淋漓盡致。而燕橫很慶幸,自己竟對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記憶。

這一發現更印證了燕橫先前的猜想:青城派最高絕學「雌雄龍虎劍法」的要訣,其實也藏在基本劍術裡。

可惜他跟何自聖學習的,始終就只有這麼多;而真正的「龍虎劍」模樣,他亦只見過葉辰淵一戰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練飛虹一些回憶口述。

此刻他對著師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低下頭來。

「師父……不行,我學過的,想來想去就是這麼多……我打不出你的『雌雄龍虎劍』。」

「我的?」

何自聖那幻影的頭髮和白袍因盛怒而飄揚,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樣激烈。

「誰說過你要打出我的『雌雄龍虎劍』?」

燕橫一「聽」這句話,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裡亮起了一點曙光。

——不是師父的「雌雄龍虎劍」……不是他的……

燕橫陷入深沉的苦思當中。他記得在廬陵時聽王陽明大人談過在龍場悟道的經歷,燕橫雖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說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處在相近的關頭。

燕橫在這入神的狀態下,並沒有發覺火堆已漸漸變弱,山洞裡越來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腸,精神活躍造成的肉體消耗半點不下於剛才擊劍,全身仍是熱血奔騰,皮膚上冒著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雌雄龍虎劍」。

燕橫只覺一念豁然而通,整個心智從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現實。

他抬頭,想再問壁上師父的影子,卻發覺火光微弱,何自聖的幻影早已消失。

燕橫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處。在壁上一個凹陷處堆著十幾塊大石頭,他搬開幾塊,從那凹洞裡找出一個長布包和一個瓷瓶。

燕橫席地而坐,小心解開布包攤開來。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幾層,最後都解開了,露出內裡的「龍棘」與「虎辟」長短雙劍。

燕橫仔細用布抹乾淨雙手,這才拿起「龍棘」拔出鞘。劍刃立時映照得洞內一室金光,出鞘的顫音在寧靜的空氣裡迴蕩。

燕橫細心用藏在布包內的一塊白布抹拭「龍棘」刃鋒,反覆清潔和觀察後,再用瓷瓶裡的油塗上薄薄一層以防止發鏽,確保涂勻之後才還劍入鞘。

他接著同樣又打理短劍「虎辟」。燕橫的表情變得平和,他藉著這種時刻,在心裡琢磨剛才想到的念頭。

——要怎樣才能找到我的「雌雄龍虎劍」?

師父不在,無法再指點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燕橫想,每個人的武道生涯上,必然有一個突破的關口。師父的是什麼?是在獨戰「川西群鬼」、失去一隻指頭那時候嗎?還是更多?

他回憶自己這幾年,每一次劍術大大提升,都因為不同的事件:殺出馬牌幫;「盈花館」對姚蓮舟與武當派;夜戰波龍術王;「清蓮寺」之戰;叢林裡擊敗秘宗門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個關頭。

與師父的幻影對話,他當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獨太久,太過想念夥伴和童靜,已經開始有點瘋?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確實處在幻象與現實模糊的危險狀況。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種高度的想像,差別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話,就如雷九諦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話,就開始跨進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麼突破?還有,要怎樣接近那老虎?………………

燕橫抹著「虎辟」的手忽然停了下來。他想到一個念頭。

——「山螺」,在沒有人之處修練,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歷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還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沒有劍的修練。

燕橫抹淨了「虎辟」,上了油後還鞘,將雙劍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舉起貼在額前,心中暗暗默禱一輪,然後將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頭重新封好。

然後他走回山洞中央,撿起剛才當作長木劍使用的樹枝。

燕橫看了樹枝一會,雙手握著兩端,用大腿一口氣將之折斷。

燕橫握著斷成兩截的樹枝——在他眼中,它仍然是一柄劍——在兩個斷口之間的虛空處,他似乎看見了些什麼。

他輕鬆把兩截斷劍拋進火堆。火焰又燒得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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