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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190章
卷十八 殺與禪 第七章 變局

早晨的陽光,透過夏風吹動的樹葉映進了廳堂。窗外樹上的群鳥像交談般熱鬧吱叫。空氣裡帶著一股濕潤泥土般的氣味。一切令人感覺生機洋溢。可是坐在廳堂裡的人卻沒有欣賞和感受這股生命氣息的心情。

剛好相反,在那室內中央的大桌上,放滿的那些冊簿書信,推演行軍用的棋子和地圖,還有一片片來自各地的情報紙條……所有東西都只有一個目的:

以最有效的方法,把最多的敵人降伏或殺死。一個名叫戰爭的「遊戲」。

王守仁並不真的想玩這個遊戲。但他更不想輸。

他看著攤開在面前那幾張細小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字,每一張都是綁在信鴿足上,遠從百里外送來,吿知他叛軍行進的情況和各地守備兵力的虛實。王守仁知道,為了送出這些紙片,那群原本為孫燧辦事的線眼是冒著多大的危險。他心裡再次感謝敬佩孫大人。

與王守仁同坐桌前的,還有伍文定及幾名吉安府的義軍統領參謀。另外王守仁身旁坐著個一身儒服的老人,外表看來已年過六十,但身材甚高大,容姿頗有威儀,舉止間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此人名劉遜,曾官至福建按察使,近年退居吉安城。劉遜為官三十年間甚有才望勇名,他跟王守仁一樣,也曾經從大太監劉瑾的迫害風暴裡活過來。先前王守仁一抵達吉安府,就命知府伍文定派人尋找當地有才學的忠勇之士協助勤王平叛,因而得知劉遜在此,馬上親身邀請他出山擔當軍師。

——王守仁聚兵勤王,面對的其中一大苦惱,就是欠缺有能之士分擔統率義軍的工作,只因江西各地原有的官吏及人才,不是被寧王府收買就是殺掉,王守仁只能靠就地搜尋、徵召和提拔。

伍文定看著桌上那些地圖,濃眉皺得像連成了一道。

「王都堂,我們還不出兵嗎?」他咬牙切齒問,眼神燃燒著焦急的火焰。

寧王朱宸濠主力大軍已經出動離開南昌的消息,王守仁他們早已得知。如今過了三天,義軍卻並未動身。

王守仁的目光沒有離開那些紙片,只是搖了搖頭。

「我們大軍還未完全集結準備好,如今馬上出擊,兵力恐怕還不及賊軍一半。」他用指頭夾起其中一張紙片說。紙片上面記錄的正是叛軍兵力的觀察情報,王守仁就是靠著綜合這許多不同來源的消息,對叛軍實力作出整體的估計。「我們此時必得忍耐。」

「若是給那叛賊取下南京,那就來不及了丨」伍文定拍一拍桌子。「南康、九江都不戰而降,賊軍進發到南京的門口,恐怕只在兩、三天之間」

「我已通報各府縣全力守城抗賊。」王守仁說:「安慶有張知府,他不一樣的。我知道他這個人。」他說的自然就是張文錦

安慶扼守著鄱陽湖出大江後順流東進的要沖,將是阻止朱宸濠攻打南京的一大關口。

「賊軍號稱十萬,實際少說也有六、七萬人!」伍文定搖搖頭說

「這個安慶真能頂住嗎?大人既說安慶知府勇猛善戰,我們就更應該及早動身去助戰,前後兩面夾擊」

這時老人劉遜從旁開口:「伍大人似乎忘記了,賊兵在南昌還有一支守軍,另外他們在南康和九江二府相信也收歸了不少新兵。萬一我方冒進追擊賊軍主力,這三地守兵同時進發,從後襲擊,到時被前後夾擊的恐怕是我們。」

伍文定聽了這位前輩所說,為之語塞。

王守仁點點頭:「時泰,我跟你一樣焦急。但我們既身繫蒼生安危,更不可被熱血沖昏了頭。積存軍力,乃用兵之基本,不可意氣用事。」

這段日子王守仁盡一切努力徵集可用之兵,包括從江西中、南部及嶺南一帶下令,選取精焊民壯組成義勇軍,另外為了準備水戰,傳令調動了福建海滄水軍一萬名。義軍的力量正從四方八面集結而來,已漸漸積蓄到可與朱宸濠叛軍抗衡的兵力。

可是現在還不足夠。還要多一些時間。

「大約還要十天。」王守仁說。「我們才擁有與賊軍決戰的足夠本錢。在這之前若是冒進浪擲兵力的話,那麼先前一切的努力和犧牲都會白費。我們也不會再有另一次機會。」

伍文定聽到「十天」兩個字,指頭狠狠抓著桌子,指甲在桌上挖出白色的坑紋,上下牙齒咬得作響。十天後才發兵的話,再計算行軍所需時日,也就是十幾天甚至廿天后才真正進入戰場。這麼漫長的等待,令伍文定急得想抓碎那張大桌子。

「安慶和南京,能夠守到這麼久嗎?」

「只有相信他們。」王守仁回答。「別無更佳的選擇。打仗,本來就有很多事情不由人。我們能夠做的,是在有限的選擇裡,決定一個勝算比較大一些的。」

「回頭想想,我方已經很幸運。」劉遜這時又說:「先前我們成功將賊軍牽制了這麼久,否則他們可能已經到了南京。」

——除了王守仁的假情報計策之外,「破門六劍」在南昌府境內多次成功伏擊,令寧王懷疑已有朝廷軍隊隨時來犯,這疑兵之計也收到很大成效。沒有他們爭取來這些時光,今天義軍的狀況早就更為艱難。

「假如……」伍文定稍為冷靜了下來。「……南京真的失陷了呢?」王守仁與劉遜互相看了一眼。他們之前還沒有討論過這事情,但從這個眼神,彼此都知道對方所想與自己一樣。

「那麼我們只好準備迎接一場更大的戰爭。」劉遜說時,眼神裡夾帶著淡淡的哀愁與悲憫。

王守仁將地圖從桌上抽出來,攤開放到最上面。

「還沒發生的狀況,再擔心也沒用。」他掃視在場所有人說:「有這樣的空閒,不如為眼前將要做的事情,作最好的準備。」

他拍一拍地圖上南昌的一帶的位置。

「不要忘記了,外頭已經有人在奮戰。」

◇◇◇◇

桂香還是無法入眠。

房間裡沒有點燈。可是妓女桂香一向習慣在夜裡活動,只靠窗外遠處透來一點點燈籠的光芒,就能在黑暗的房間中辨物。她睜著眼睛,看著一起睡在這大房間裡的四個妓院姐妹。她們都沉靜得像綿羊。

只有桂香,這夜實在睡不著。明天終於自由了。但桂香很清楚,世事總會在你感覺已經順利的那一刻狠狠地背叛你。你以為最值得信賴的恩客,偏偏把你積蓄騙光的人就會是他。

她瞧向房間角落那張空著的床。那個人還沒回來。

這段日子,從南康到九江,每夜他都跟她們五人睡在同一處,但從來沒有一晚碰過她們。甚至連半句挑逗的話也沒有說過。

這是錫曉岩保護她們的唯一方法。口頭的命令,絕不足以阻止野獸般的士兵瓜分她們。他能夠做的,只有將她們都變成自己的女人。

可笑的是,自從錫曉岩帶著她們之後,叛軍中的將士反而對這個「怪手將軍」多了幾分尊敬。桂香當然也聽到士兵之間拿他們六人來消遣的傳聞和笑話。有的說法就她這個妓女聽到都會臉紅。

可是錫曉岩從來對這些笑話毫不在乎。

桂香到現在都不敢對錫曉岩完全信任——

她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男人。桂香察覺到四個姐妹都對錫曉岩流露出欣賞的眼神。她連忙在暗中吿誡她們。

「不要相信他。這傢伙可能只是個天閹,又或者喜歡男色。世上沒有這樣的好男人。一個也沒有。你們要是被他寵壞了,將來回到外面一定會吃苦頭。記著我說的話。」

桂香雖然是這麼堅信,但事實卻是她們跟錫曉岩之間一直都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每夜錫曉岩只是靜靜一個人睡在角落那張床上。床邊擱著兩柄長刀:一柄是他隨身的藤柄刀,另一柄是寬得有點像塊板、柄首綁著一綹紅色人發的怪刀。他每夜睡前都要撫摸一下第二柄。

然後到了昨天,錫曉岩就跟她們說:他快要帶著佔領九江的軍隊與到來的大軍會合,再去進攻別處,已經不可能再帶著她們,所以他將會在清晨親自護送她們離開九江城。

「去遠一點的地方。」他當時說:「再找方法送你們去別處。總之不要再接近戰場。」

桂香聽到時,極力壓抑著心頭的興奮。

——還沒有得到自由之前,不要開心得太早。

此刻她凝視著那張空床。雖然錫曉岩平日也很晚才從軍營回來睡,但桂香此刻格外心急想看見他,讓她知道一切如常。

黑暗中瞪著眼睛,這樣的時刻十分難熬。桂香感覺時刻流動得特別慢。

突然之間,房門大力被撞開。

桂香和四個姐妹被驚得從床上彈起來。

從門外透進的燈光可辨,站在門口的是她們熟悉的那個身影,但姿態卻完全不同往日,而像一頭失控的猛獸,渾身都在顫抖,散發著一股令她們害怕的激烈氣息。

錫曉岩跌跌撞撞進內,直走向桂香的床。

五個女人沒有發出聲音,只是驚得啞住了。

桂香看著那充滿著雄性能量的壯軀,不斷向自己接近,感覺就像一股猛烈浪濤在往自己跟前捲過來,無可逃避。

——最後一夜,你終於忍耐不住了嗎?

桂香已有接受施暴的準備。她只希望姐妹們沒事,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好。

但錫曉岩只是在床邊坐了下來。

他那重重坐下的力量搖動了整張大床,幾乎令坐著的桂香倒下。他連腰上的佩刀都沒解下,背著桂香而坐,全身仍然激動地顫震。

桂香示意姐妹將房門關上,並且點燃桌上的油燈。

她們從來沒有見過錫曉岩的臉如此漲紅。他就像忽然害了什麼病,身體的血脈似在沸騰。

這時她們才看見,他手裡緊緊握著一封信。

桂香看著他凝視虛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個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孩子,

然而他擁有遠非孩子的身軀。那情緒一旦爆發,將會傷害身邊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於本能一樣,桂香上前抱著錫曉岩。

在那溫軟的女體擁抱下,錫曉岩的顫抖緩和了,呼吸也再沒那麼急促。桂香抱著他灼熱的身體,心裡生起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不……這是假的……不要……

終於錫曉岩的顫抖停止了。他的臉放鬆開來。看著他們擁抱的四個女孩都暗暗鬆了口氣。

「這……我不知道……」錫曉岩舉起手裡已經皺成一把的信,遞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誰、用了什麼方法放在我的營賬裡,我一進去就看見放在案上....J

桂香把信接過來。她再看看錫曉岩的臉,確定他真的想讓她看,這才雙手把信展開。

桂香識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寫得極簡約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寫信的人是在向錫曉岩相勸,說自己也曾「從賊」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積種下的罪孽,「此身難贖」;假如錫曉岩仍然記得彼此一場相交,請他脫離叛軍,七天之後在廬山西邊山腳下七楊村外大樹相見。

到了末尾,桂香看見署名只有一個字:

「花」。

「寫這信的就是……」桂香問:「……那個女人?」

其他四個女孩都不明白「那個女人」是指誰,卻看見錫曉岩點了點頭。錫曉岩突然收到這封信,心裡的感受複雜無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傳來音信,令他極是驚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軍陣營,甚至與巫紀洪成了同夥,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還是信裡最後那段。

霍瑤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戰前夕離開,那等於再次背叛武當,再次背叛掌門姚蓮舟。

桂香從旁看著錫曉岩。她並不知道他此刻心裡正糾纏著些什麼,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沒有想到:在你要離開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們走的前夕,剛好來得及收這封信,是老天給你的提示?」

聽見桂香的說話,錫曉岩抬起頭來。他看看她,然後從她手上取回霍瑤花那封信,再次仔細讀著。

信上的字跡有點潦草,顯出寫的人當時的心情。

錫曉岩回想過去的一切。他憶起自己在武當山上學到的種種。還有武當派的理念與理想。「天下無敵」。不屈從於任何人。不服從於世界的法則。

錫曉岩又回憶自己一個人離開武當的那天。那時候他沒有多想,只是依隨自己本性而行。之後流落江湖,以「鬼刀陳」之名震懾群豪;然後與霍瑤花結識,浪蕩天涯……他從前不願意想,但如今坦誠面對自己,不得不承認,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時光。

他感激武當給予自己的一切。但這無法改變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該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錫曉岩把信細心折好藏進了衣襟,緩緩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屬於霍瑤花的大鋸刀。

他回頭瞧著桂香。在油燈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裡的矛盾與痛苦已然消失。

◇◇◇◇

所乘坐的戰船還未抵達湖口,姚蓮舟就收到錫曉岩撇下軍隊私自離開的消息。

最初聽到時姚蓮舟完全不相信。錫曉岩的勇毅與忠誠,姚蓮舟極是清楚,有信心他絕不會臨陣脫逃。可是當他隨同寧王的主力船隊抵達了鄱陽湖北口後,閔廿四率領駐守九江的水軍到來會合,並帶著錫曉岩遺下的帥印旗牌到來交還給寧王,姚蓮舟見了,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跟隨著姚蓮舟的葉辰淵,也罕有地露出震驚的表情,並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物移教「大歡喜洞」發現的那個生命力極頑強的手抱孩兒。錫曉岩畢生都在武當山上長大,從前眾多弟子裡,沒有幾個身體內流著比錫曉岩更濃的武當血。然而在這復興武當的重要關頭,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為了什麼……

「『神猿將軍』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帥印離城出走。」閔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稟報。「身邊帶著五個女人。」

進擊南京的大軍全體會合,本該是士氣正盛之時,但此事頓時令帥營蒙上了不快的陰影。

船隊停泊下來之後,朱宸濠召喚了姚蓮舟到他陳設華麗的船艙來。

姚蓮舟是極少數獲許身帶兵刃進入這船艙的人。他步進時看見寧王世子及婁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則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張堅實的方臉如鐵陰沉,直視著武當掌門。

「姚將軍,你記得嗎?」朱宸濠幹了一杯酒之後以低沉的聲線說,每字倶像有千斤重。「當天我是聽了你的激勵而決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隨我戰至最後的決心嗎?我開始懷疑了。」

姚蓮舟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處置,但從王爺一句話。」他臉上沒有半絲恐懼驚怕,直視著朱宸濠的眼睛鎮定不移。「我只求王爺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還未說如何處置你,你竟有膽量先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來。

「我不知道他為何要走。」姚蓮舟依然平靜地說:「但他沒有帶走什麼。」

「他帶走了我給他的榮耀和信任啊。」朱宸濠舉起握緊的拳頭。「他竟棄之如糞土!其他將士要怎樣看我?」

寧王府的護衛軍,說到底畢竟只是一群賊。把他們團結起來的,就是對日後榮華富貴的希望與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說白了就是每個人都將性命押在「朱宸濠稱帝」這一盤生意上。寧王個人的威望就是這盤生意的前景,而相比起理想與大義,這是脆弱得多的東西。

「我會將錫曉岩那一份也擔起來。」姚蓮舟回答。「他日回頭看,王爺就會知道今天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榮耀在前頭。」

朱宸濠聽了,又自行斟了一杯酒乾盡。自從出兵以來他比從前喝多了,他要靠著酒去消減精神上的巨大壓力。

喝完後朱宸濠用手背擦了擦嘴巴,凝視姚蓮舟。他的表情悄悄和緩下來。

「那傢伙的事交給你。你要不要派人追他,我不管。『雷火隊』我決定交給衛東琉,他原本統率的『血風隊』一分為二,併入『雷火』及『玄林』兩隊。就這樣。」

朱宸濠說完揮了揮手,又斟一杯。

姚蓮舟無言。「雷火隊」落在商承羽那邊的陣營,也就等於姚蓮舟直接掌握的力量大大削弱了,這不免是個大損失。可是這已經是最好的收場了。他也沒辦法,行了個禮就步出船艙。

才走上甲板,姚蓮舟正好與剛登船的衛東琉碰上。衛東琉自然是過來受命及掌接「雷火隊」旗印。姚蓮舟畢竟仍是武當掌門,衛東琉不管多狂,一遇見還是欠身行禮。

衛東琉並未因為獲得擢升而流露出興奮之情,他對於權力沒什麼大興趣。唯一令他高興的是:「雷火隊」主責攻城,意味他將很快走上血花紛飛的最前線。

姚蓮舟正要離去時,衛東琉卻忽然開口。

「掌門……我在想,錫師兄離開也許是好事。」

姚蓮舟回頭看著他。

衛東琉的臉少有地溫和,顯露出昔日同門之情。

「他根本就不適合這裡。這麼下去只會失去自己。」衛東琉的陰陽雙瞳看著姚蓮舟。「武當武道,不是要找屬於自己的道路嗎?」

聽到這一句,姚蓮舟呆住了。

衛東琉再次行禮,然後轉身步往寧王的船艙,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門。

◇◇◇◇

一身披掛戰甲的張文錦拾級登上牆時,那姿態就像一具木頭人偶一樣,動作很是生硬,而且呼吸短促。

身旁的楊銳見了微微一笑。等張文錦上了牆頂,他馬上走上前為張知府調整戰甲的束帶。張文錦這才松了口氣。

「我很久沒穿了。」

「不要緊,很快就會習慣。」楊銳也整理一下自己的頭盔。「是我的前輩說的:戰場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會習慣。假如能夠活下來的話。」

兩人相視一笑。

他們走到安慶城南門側的城牆前,並肩俯看城外風光。長江河岸一片寧靜,教人心曠神怡。

可是這片土地即將成為無數人的地獄。

牆頭上許多士兵民勇正在忙著佈防。各種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備齊:弓矢、落石、盾牌、長矛、長叉、柴火、煮沸湯用的鐵鍋……城牆內也有許多男女老少一同協助運送石塊,在烈日下人人揮汗如雨,但誰也沒有抱怨。連孩子亦幫忙送水上城樓。

為迎接這一戰,安慶城民與州府裡招集的近萬名民兵壯勇齊集,軍民全體一心,誓保家園。如此團結,完全最靠著知府張文錦的威望與手腕。每一次張知府向群眾宣講號令時,都總能傳達一股無比信心,這一點令楊銳佩服不已。

這個早上他們已經收到偵察前哨的確報:朱宸濠叛軍已抵湖口,預計一天之內進發到來安慶城,而早前的線報描述,叛賊的戰船大隊連綿不斷進入鄱陽湖,目測船隊接連長達五、六十里……

安慶面對的就是如此規模的敵人。

「張大人心情如何?」張銳緊捏著雙拳。以制止那微抖,問著身邊的張文錦。

「沒什麼想。」張文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決定了。該做的也都做了。現在我擔心的反而是,那逆賊會繞過安慶直搗南京。」

「這個我已經準備了對策。」

張銳說著,微笑指一指城牆角落。只見各處放著一卷卷又長又厚的旗旛,正在等待士卒稍後掛起來。

張文錦點點頭。

「假如那逆賊的性情一如所料,這應該會有用。」

這時他們發覺,後頭在幹活的民兵都靜了下來。

兩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身影排眾緩緩拾級登上城牆頂來,身上包裹著一塊寬闊的殘破粗布,右手撐著一根兩端包著的銅釘鐵片的長棍,一顆頭顱剛剛刮過禿得發亮,正是圓性和尚。

圓性的腳步雖比從前輕快了許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體裡的骨頭變成了鐵鑄。

張文錦與楊銳看著圓性走近過來。他們都無法確定這個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無可抗拒的選擇了相信他,全因為他所散發的這股氣度。

——眼前這個局面,他們不能放棄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現的奇蹟。

圓性上前向兩位大人合什施禮。這時他們看見:和尚從布披風底下伸出來的左手,穿戴著銅造的護手拳甲,形貌奇特,發出淡淡的金紅光芒。

圓性察覺他們的目光,也就掀開披風,展露出包著左半邊身體的「半身銅人甲」。那副半邊羅剎面罩插在腰帶間。

「我也有一段日子沒穿它了。」圓性看著自己的左手,捏動一下包著銅片的指節。「要先習慣一下。」

楊銳看見那副銅甲,大概猜到圓性是從哪裡來的了。他的眼睛裡冒起一股興奮

「有個人跟我說過」張文錦向圓性和尚說:「戰場上的一切很快就會習慣。只要能夠活下來」

三個準備明天開始竭盡所能去殺人的男人,一同豪邁地笑起來

◇◇◇◇

還沒有接近那莊園,霍瑤花遠遠就感到不對勁,馬上指示眾人停下腳步

隨同霍瑤花的那十名民兵與兩個負責帶路的九江府線眼,牽著馬靜靜隱藏在樹林裡,二十四隻眼睛一時遠眺林外數十丈處那座莊園,一時又看看霍瑤花的表情。

霍瑤花觀察著遠處那莊園的狀況。憑著以前在荊、湘之間劫掠多年的經驗,她看出莊園外頭曾經有大量人馬停留,而且是近幾天的事。再加上莊園內外不見人影又異常寧靜,足以判斷莊園裡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戰經驗,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異狀。沒有選擇從大路正面前赴莊園,改為繞道穿過樹林從後接近,並用布條束著馬口不讓牠們發聲,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他們對霍瑤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瑤花的眼睛密切注視著那莊園後門,心裡盤算著如何應對。

從九江城南郊到德安縣的路途期間,霍瑤花心裡一直想著都是怎樣快快完成這次護送信鴿的任務,再去廬山等待,她滿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錫曉岩手上,他看了必定會來。

但她也沒有被焦急矇蔽了頭腦。抵達德安縣之後他們在縣城郊外野宿隱匿,只派一人進城去,按預定的通信方法於城隍廟前留下指示暗號。

可是等了兩天,都還沒有駐在德安的線眼到來接頭。這已經是不妙的跡象。

同行兩名九江府線眼知道德安縣同伴常用的三個地點,其中又多以這莊園收藏信鴿及其他器物,於是霍瑤花等人就前來查探。結果馬上有所發現。

「你們別出去,只在這裡戒備。如果遇到敵人,我會把他們引過來,你們再伏擊。」

霍瑤花把腰間的軍刀解下來,拔了刀後將鞘和腰帶交給一個民兵。她反手握刀,將刀刃隱藏在右臂之後,壓低身姿以又輕又密的步伐走出樹林,往那莊園的後門接近。

各民兵在樹林裡分散開來,並一一伸手握著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瑤花囑咐準備。

霍瑤花閃進莊園的後院,發現地上到處都有人馬的步印,就更確定這裡曾遇襲。後院角落處有個養雞的竹棚,可是已不見家禽的蹤影,看來已被來襲者抓光。

霍瑤花前後察看了好一會,都沒發現動靜,判斷出敵人早已撤離。她大著膽闖進屋裡。

那大屋的前廳,一片都是血腥,霍瑤花彷彿突然陷身地獄。

十二、三具屍體散佈在那前廳裡,其中三具從橫樑上垂吊下來,在微微地搖蕩。地上、牆壁上四處都是血污,還黏附著其他更可怕的東西…:

霍瑤花不用細看就斷定出:這是拷問的現場。

她再巡視一下房屋各處及內外,確定莊園已無一個活人,這才回到後門外,遠遠朝樹林打手勢,示意同伴可以進來。

兩名線眼一進到那前廳,看見犧牲者的慘狀,目眥欲裂,驚慄得混身顫抖,其中一個更當場喔吐出來。霍瑤花上前拍拍他們的肩頭。

「現在不是傷心或恐懼的時候。」她冷靜地說:「要靠你們仔細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特別,死前有否留下些什麼。」

兩人點點頭,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喔吐的那個又抹淨了嘴巴,便開始去查看那些屍體。

民兵們則在屋裡仔細搜查,又將三個吊在樑上的死者解了下來。

霍瑤花看著死屍,心裡想到底來襲的是誰。會是波龍術王嗎?看手段有點像。但她又直覺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嗎?

——難道是他本人?……

民兵發現了養信鴿的籠子,同樣已空空如也,只遺下許多羽毛和血瀆。看來也已被敵人殺死並帶走作糧食。這次任務徹底失敗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幾具屍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們一直幹到窗外的陽光漸變昏黃。結果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民兵們只想快點把死者下葬,再離開這個鬼地方——何況不保證敵人不會回來。

霍瑤花心裡也很想快點回去與錫曉岩相見。但她深深感到不妥當:敵人拷問這些線眼,到底要知道些什麼重要的事情?一口氣拷問這麼多人,所花的氣力和工夫絕不少,對方至少也留了在這莊園一整天。這一定有原因。

其中幾條屍體是喉矓被割一刀殺死的。也就是說敵人很可能已經套出所要的情報,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營地的晚上,那線眼首領猜測關於「破門六劍」面對的危險,她懷疑跟眼前此事有關係,所以還是決定多留一段時間查個究竟。

「你們以前曾經來過這屋子。」霍瑤花對那兩名線眼說:「快回想一下,屋裡有什麼跟那時候不一樣?」

兩人四處觀察著。可還是沒有發現什麼異樣處。霍瑤花知道一直迫他們也不會有結果——再說,如果記號或信息收藏得太隱蔽的話,那本來就沒有效用。

看來他們確實趕不及傳遞或留下些什麼消息

「等一等丨」其中一名線眼高叫:「我怎麼忘了?五爺的手指!」他的同伴聽了,猛地點點頭,飛快走到屍堆之間尋找。

他們找到其中一個男人的屍體,抬起他的左手,只見缺了一根尾指。兩人目光亮起來:「果然沒有了!」

「是怎麼回事?」

「這個五爺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個線眼解釋:「他這裡有一根銅造的義指,裡面是空的,藏著開鎖用的小器具。他年輕時有兩次被抓進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義指,在牢房再吐出來開鎖逃脫!他常常很自豪地談這件舊事。」

「現在他的義指不見了,也是緊急時呑進了肚裡。」另一人補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麼知道不是被敵人拷問時搶走或者丟掉了?」

霍瑤花從腰帶拔出匕首。

「證實一下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眼睛瞪大著。霍瑤花卻無半點動容,拿著匕首步向五爺的屍體。

割開的屍腹冒出一股臭氣。眾人都不禁稍為走開,霍瑤花卻極是專注,沒有皺一皺眉。

她把手伸進那剛割開的胃囊破口,翻找了一輪,血淋淋的手掌就拔出來,拈著一根銅鑄的義指。

眾人露出興奮之色,拿來清水沖洗。霍瑤花將手跟義指抹乾淨後,仔細研究了一會,把義指左右一扭,分成了兩半。

只見掉落在霍瑤花掌心的東西,除了三件精巧幼細的開鎖工具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紙卷,正是線眼們常用於飛鴿傳書那種大小。。

霍瑤花的指頭將紙卷拉了開來。上面用潦草筆跡只寫了四個小字:「六劍建昌」

看見「六劍」二字,霍瑤花彷彿心臟停頓了一下。果然。

她馬上就組織出莊園發生的整件事情來:遭受敵人突襲時,線眼們已知必為「破門六劍」的行蹤受到拷問;他們沒有信心捱得過拷問而不吐露,唯一的希望是留下信息給其他同伴知道,並吿知「破門六劍」。很渺茫,但沒有其他辦法。

「破門六劍」正在南面的建昌縣一帶。敵人很可能已問出這情報,正在收緊捕殺的網口……

而目前只有這裡十三人知道這事情。

霍瑤花將那張紙捏在掌心。她的眼神如刀鋒般冷銳。

雖然心裡記掛錫曉岩,但她知道他無論多久都會等自己。

但「破門六劍」不能等。

而她欠他們實在太多。

不止如此。這事關系的是眼前戰爭的形勢。

「建昌縣距離南昌城甚接近。『破門六劍』在那裡,多半是為了配合王大人的策略。」霍瑤花將那紙條撕碎散開,她撿起擱在地上的匕首,抹乾淨刃上的血,收回腰帶皮鞘裡。「我們不能失去他們五個。用我們的命也得換回來。」

十二人看著霍瑤花。沒有一個質疑她。

「把馬準備好。我們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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