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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62章
卷六 任俠天下 第七章 廬陵會

乍聞「武當」二字,荊裂心裡興奮莫名,次天清晨見大雨一停,即領著眾人快馬離開橫溪村,才半天就抵廬陵縣城的郊外。

——最初離開九江城時,李君元也曾經試圖派人跟蹤,但寧王府這些人的能耐,遠遠不比錦衣衛的密探,加上這次荊裂已是有心擺脫,不夠兩天就將對方甩了,一路以來南下,再無被人吊尾的顧慮。

五騎在郊道之上奔馳。童靜特別心急,只因這二十幾天以來都在走野路,餐風露宿,吃那硬硬的饅頭麵餅,她恨不得馬上就入盧陵縣城裡,找一家最好的客店,吃一頓熱騰騰的飯,洗個澡,在軟床上作一個甜甜的夢。

圓性並沒有跟著來。他在村口送別時說:「我答應過村民,要替他們打跑山賊。說了就得做,不能丟下不管。」

村長和眾村民聽了驚訝不已,不敢置信地瞪著這個髒和尚。圓性雖吃了村子的飯,但荊裂早就替他付了足夠有餘的錢,更何況先前村民對他諸多無禮,圓性其實沒有半點兒要留下來的理由。可是他只一句「說了就得做」,便決定了。

「要我們留下來幫忙嗎?」燕橫問。

「又不知道山賊什麼時候來。你們還是先去探探那『武當弟子』的傳聞,到底是真是假吧。」圓性說著,看看荊裂等人,展顏一笑:「而且你們留下來,我就沒有什麼練功的機會了。」

他拍拍放在身邊的大布袋,裡面裝著沉甸甸的「半身銅人甲」。

「我有這個夥伴嘛。」

橫溪村民都感動得朝圓性下跪。

「起來!」圓性帶點不耐煩地揮揮手:「跪我幹嘛?我又不是佛祖菩薩!先說好啊,不管山賊過多久才來,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每天給我吃兩頓飯,少不了!」

他轉頭又催促準備出行的荊裂等人:「去吧!我辦完這裡的事情,自會去廬陵找你們。可別丟下我就走!……」

荊裂一想起圓性這個豪邁的少林和尚,不禁微笑起來。

正午時分的郊外風和日麗,再無昨日大雨的半點痕跡。陽光之下,荊裂心情輕鬆,把馬兒放緩了,盡情欣賞郊外的風光。

燕橫也把馬拉慢,伴在荊裂旁邊。

「荊大哥……你好像很快樂啊。」

「你看。」荊裂指向走在前頭的另外三個同伴:「我們現在有五個人。過一陣子再加上圓性就是六個。想起來,不過大半年前,才只有我跟你倆。」

燕橫也看看同伴。這時練飛虹在前頭盡情策騎奔馳,竟在馬背上唱起歌來:

「大紅的花兒像妹妹的妝喲

盤龍的山給風吹的黃喲

鐵青的馬兒唷鞭聲響喲

哎呀哎唷哎喲

哥兒的心像天上太陽……呀喲……」

這是甘肅涼州一帶旅人常唱的歌謠,腔調獨特而奔放,練飛虹以他那把蒼勁的嗓子唱出來,更有一股行者志在四方的豪情。

燕橫聽了,不禁向荊裂點點頭:「的確是很教人高興的事情呢。」

「你們幹嗎?」童靜這時回頭高呼:「快進城裡去呀!我餓得要死了!」

荊裂和燕橫笑著相視一眼,同時催馬趕上去。

先前幾天他們都在冒雨趕路,沒有機會看清楚環境,此刻晴朗的天空之下,燕橫見吉安府一帶山水豐富,東、南、西三面山勢連綿,遠處峰岳秀麗蒼翠,各處又有河水流灌,生機勃勃。

這風光在燕橫眼中,跟從前老家四川灌縣一帶頗有些相像,因此格外喜歡。

——可是他心裡同時疑問:這等江南水鄉,土地肥沃,百姓理應衣食無憂。何以先前經過那些村子,包括橫溪村,都會這麼窮?甚至有人冒死落草當山賊?……

在童靜催促下,五騎轉眼就臨到廬陵縣城之外。

遠遠只見那縣城圍著青色的城牆,從那北城門可窺見內裡屋樓相連,似是頗為繁盛。不過燕橫早已見識過成都、西安、漢陽這些一等的大城,這廬陵相較之下就不免顯得寒酸了。

只見城門之外,本來正聚著一大群出入的百姓,也有在門外擺著小攤子的。他們遠遠看見荊裂等五騎急奔而來的影子,馬上倉惶收拾走避,都逃入了城門裡。

「難道又誤會我們是山賊嗎?」練飛虹只感納悶,伸手一拍馬臀快騎衝出。他久居廣闊高原,六、七歲就在馬背上討生活,五人裡以他騎術最是精湛,尤勝騎射了得的虎玲蘭。

練飛虹加快接近城門,只因看見有兩個守門的保甲正站在門裡,生怕他們將門關上。

那兩名神色慌張的保甲卻只是呆站不動。練飛虹單騎衝入城門內,急勒得馬兒人立嘶叫。他回頭一看,兩名保甲都垂頭不敢望他,只是驚得牙關顫抖。

——他們不敢關門,是怕得罪我們。看來真的給當作山賊了……

「別怕。」練飛虹取下斗笠,露出白髮白鬚:「我們只是路過的旅人。」

兩個保甲看看飛虹先生蒼老的臉,都感愕然。但再看見他身上和馬鞍上,掛著大大小小的不同兵器,渾身透著凶悍的氣息,兩人還是不肯相信。

荊裂等也逐一馳入城門來。保甲看見他們一個比一個古怪,有男有女,當中還有個只得十幾歲的帶劍少女,似乎並非賊匪,倒像一群江湖賣藝的,兩人神色才稍稍放鬆下來。

荊裂看見保甲的神色反應,沒想到連在廬陵縣城,治安竟也是如此不靖。

「先進城裡探看一下。」他躍下馬鞍,整一整腰間兩側雙刀,並將掛在鞍旁的船槳取下來,另一手牽著馬兒韁繩。「要小心。」

其他同伴也都下了馬。五人從城門正中的大路牽著馬兒直進,走入了縣城北面的市集。

這城鎮畢竟也是統轄三百餘里地的大縣首府,地方也算不小,道路兩邊店舖飯館林立,屋宇建得甚密,但入了城街近距細看,方才見到其中好些商店屋子都已破敗丟空,就算還有人居住或做生意的,此刻全都也重門緊閉,街上竟是空無一人,有如死城。正午的猛烈太陽之下,乏人打掃的街巷,隨風颳起陣陣沙塵,有一股極詭異的荒涼氣氛。

市集裡靜得要命,就只有他們幾個人的足音和馬兒踱步的蹄聲。偶爾經過丟空的店子,半掩的門板和窗子給風吹得搖動,吱呀作響。

童靜在夏日之下策騎了一整個早上,明明熱得大汗淋漓,但見了這景象,心中不免一涼。

「怎麼了……這簡直像是鬼城嘛……」那「鬼」字一出口,她自己也哆嗦了一下,伸手掩住嘴巴。

「那邊……」虎玲蘭用手上長弓指向前面高處:「掛著些什麼……」

其他人也看過去,只見市集中央有一片廣場空地,豎著一根兩、三層樓般高的大旗杆,頂上掛著的卻是兩件不明的大東西,正在徐徐搖曳。

還沒有走近過去,五人已經心感不祥。

果然走到旗杆前十數尺處就看清了:上面倒掛著的是兩具無頭死屍,已經日曬風乾,不知掛了多少時日。屍體垂下的四條手臂被綁在一起,腕處垂吊著一塊像木牌的小東西,在這高度看不清楚是什麼。

童靜看見乾屍,臉色發青:「幸好還沒有吃飯……」

「為什麼沒有人把他們卸下來?」燕橫問。

「也許是不敢。」練飛虹指一指屍體上吊著的木牌。「這屍體,有主人的。」

荊裂朝虎玲蘭打個眼色。虎玲蘭會意,從背後箭囊抽出一枚羽箭,搭上長弓,立定姿勢朝上拉個滿弦,瞄準後手指輕放,箭矢斜上激射,切斷木牌的繩子,木牌隨即摔落地上。

燕橫上前把木牌撿起來一看,上面刻著一個古怪的彎曲符文,刻劃處塗有已經顏色變淡的紅漆。

「這是什麼字?……」燕橫疑惑地將木牌交給荊裂看。荊裂一瞧皺皺眉。

「這種字符,我好像在哪兒見過……」荊裂說著,卻又想不起來。他往日到過的海外蠻國部落有不少,見過許多異族文字或符咒,因此一時無法肯定。

「啊,等一會兒……」燕橫伸手摸摸木牌上的刻字:「我也好像見過相似的符號……」

燕橫這話教荊裂感到奇怪。假如兩人都見過這符文,也就必然跟荊裂過去海外的旅程無關,而是近這大半年的事……

就在這時,廣場四周的街道巷口,突然出現叢叢人影,打斷了荊裂的思緒。

五人同時互相背向戒備:燕橫和童靜握住腰間劍柄;虎玲蘭抽出另一支箭;荊裂和練飛虹伸手搭著插在腰後的飛刀。

從街巷暗處走出來的,卻都只是尋常的縣民,男女皆有,一口氣竟冒出了近百個,正向荊裂等五人包圍接近過來。

荊裂仔細看看來人,發現他們甚不尋常:許多人都頭髮凌亂,衣衫污爛,臉龐深深凹陷,身子更瘦得快撐不起衣服;每張臉的皮膚,即使在烈陽映照下,仍然泛著灰暗的顏色,更因為輪廓瘦陷,陽光從頭上投下來,臉上都是深刻的陰影,加上呆瞪的大眼,簡直猶如一條條會行走的活屍。

他們蹣跚走著時,許多都在喃喃自語,或者嘴巴半張,嘴角流出涎沫,一個個神情狀似痴呆。

——就跟圓性所形容的那個「瘋子」,一模一樣。

但是一座小城裡,同時有這麼多縣民患失心瘋,那是絕不可能之事。荊裂心想必有其他原因。

——難道這許多人都跟……「武當弟子」有關嗎?……

這群行尸走肉似的怪人,雖然看來沒有力襲擊,但光天白日之下,在這死城般的荒涼街中,突然湧出來這麼一大幫,還要從四面圍攏,不免令人心寒。就連見過許多場面的練飛虹和荊裂,心頭也都有涼意。

人叢再接近了一點,荊裂他們才聽得見,其中有的正在喃喃說著什麼:

「給我……求求你……給我……」

死在圓性眼前那「瘋子」,說的也是一樣的話。

——他們到底要什麼呢?

人群最前排裡,有幾個似乎比較清醒的,這時突然停下步來,仔細打量五人外觀衣服好一陣子,然後喪氣地說:「不是……他們不是……波龍術王座下的爺兒們……」這幾個人說著就開始掉頭走了。

其他那些活屍聽了,也一一痛苦呻吟著,轉頭往廣場四周漸漸散開,回到街巷的暗處裡。過不一會兒就走得一個不剩。

荊裂五人感覺,就像白天之下做了一個短促的噩夢。

「什麼波龍術王……是什麼玩意兒?」童靜這時才緩過一口氣,放鬆握著劍柄的手,察覺手心全是汗水。「這地方……真有夠邪門……」

「害怕嗎?」練飛虹笑著問她:「是不是想走?」

「才不!」童靜帶點嗔怒瞪著他:「我才不怕!非得把那什麼『武當弟子』的事情查出來不可!然後要找那寒石子前輩替我磨劍!不過最要緊的還是第一件事:吃飯!」

她說著跺跺腳,牽著馬兒走到最近的一家飯館前面,像發洩般用力猛地拍門。

「開門呀?這是什麼混帳地方呀?有生意不做?」

練飛虹看著童靜,不禁笑得更快樂。

——連膽量也足夠……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徒弟了……

另一邊燕橫走到廣場的旗杆下,找到那粗麻繩結,伸手去解。但那繩結綁得又牢又久,一時解不下來。

虎玲蘭走過去問:「你幹什麼?……」再看那麻繩,正是用來吊起上面屍體用的。

「不管他們是誰,死了之後不該被人如此對待。」燕橫一邊努力在解結一邊說。說的時候,他心裡想的是在青城山「玄門舍」前的教習場上,鎮民把青城派死者安葬的情景。

虎玲蘭點點頭,拔出腰間短刀去挖鬆那繩結,這才終於打開來。兩人合力將屍體慢慢卸下。

荊裂看著燕橫不避污穢,把無頭屍體逐一抱到街旁陰暗處,他卻沒有去幫忙。荊裂在海外歷險多年,看過太多慘死的情狀,他只覺人死了,皮囊如何都沒有關係。

——更何況,他也曾為了向武當派示威,將錫昭屏的首級豎立,喂青城山上的鳥兒。

燕橫從街上找來一塊人們丟棄的破席,蓋到兩條死屍上,再用石塊壓好,這才拍拍手上的泥塵。

在那飯館門前,童靜拍門拍得憤怒了,大聲叫喊:「再不開門,我就砍開它!」說著拔出腰間灰黑色的「靜物左劍」。

「不……不要!」門裡終於傳出叫聲:「這就開!這就開!」

裡面的店主慌忙從裡面拿下門板,看見拍門的竟是一個如此嬌小的姑娘,不免愕然。他再見到其他四人打扮都是一般奇怪,身上又帶著各種兵械,猜想是偶然流浪而來的江湖人士,這才略鬆了一口氣。

「有什麼吃的都擺出來!餓死了!」童靜收回「靜物劍」,逕自走入飯館,卻見內裡都塞滿了人,卻看不到桌上有酒菜。看來都是臨時躲進來飯館避禍的人。

燕橫、荊裂、虎玲蘭、練飛虹也一一進來。那些人趁機慌忙逃出飯館,四散走到城裡街巷不見了。

五人據著廳裡最大的一張桌子坐下。店主吩咐老婆和店小二馬上拿吃食來,可是上桌的都只是些干餅、素面、白飯,此外就只得一碟又乾又小的炒菜,半尾看來擺過一天已經冷掉的煎魚。另外是一壺清茶。

「老闆,我們又不是白吃你的!怕我們沒錢付帳嗎?」童靜拍著桌子喝問。

「各位俠士,縣裡近日……不寧靜,市道不好,就只有這些招呼你們……請別見怪。」店主惶恐地說:「各位吃完了,最好也就繼續上路,我們這窮縣,沒什麼好玩好吃的……」

荊裂等人沒辦法,也就將就著吃了。先前許多天都是啃乾糧,這頓總算有菜有魚,湯麵米飯都是熱騰騰的,倒也算吃得暢快。只有挑剔的童靜,一邊吃一邊鼓著臉。

「老闆,我們來廬陵是要找一個人。」荊裂吃著時說:「這兒聽說住了一位磨刀劍的高人,名叫寒石子前輩,不知道要到哪兒找他?」

店主一聽,雙眼瞪得像鴿蛋般大,連忙揮手:「不知道!不知道!……沒有!沒有!」

「到底是不知道,還是沒有呀?」練飛虹咬著一塊魚問。

「總之……沒有……」

練飛虹這時身子突然從椅子彈起來,跳向飯館的櫃檯,不用手按就飛越到台後面,伸手往牆上的木架子一抄,拿起安放在上面的一柄大菜刀。

「你們這家店子真奇怪,菜刀不放廚房,卻供奉在櫃檯後……」練飛虹嚼掉嘴裡的魚肉,左手雙指拈出一根魚骨,右手拿菜刀順勢就往這骨前端一削。

崆峒掌門這刀準確無比,刃鋒平平在魚骨上削過,只刮掉細細一層,將那骨頭削得更尖。

練飛虹叼著魚骨,仔細瞧瞧菜刀的刃鋒。

「這分明不是普通刀匠磨的嘛。再問你一次,那寒石子,你是不知道?還是沒有?」

「幾位……不要問了……」店主好像哀哭般回答:「吃飽就離開,否則……」他說著時瞧瞧門外廣場上的旗杆,這才發現上面的屍體已經被卸了下來,驚恐得張大嘴巴說不出話。

荊裂將一件東西扔在飯桌上,正是那個刻著奇特符號的木牌。

「這東西,是誰的?」

「完了……完了……」店主喃喃說,就拉著老婆,跟兩個夥計慌忙逃到店後去,荊裂要喊住他們都來不及。

「怎麼了……」童靜嘀咕:「這廬陵縣城裡,人人都這麼邪門?……」

馬蹄聲就在此刻從遠處的街道傳來。

虎玲蘭凝神傾聽。蹄音甚密。來者極多。

五人在路上同行已久,彼此默契甚高,不約而同將包裹著兵刃的布袋繩結打開。

不一會兒就有騎士從正北大街出現,朝這飯館外的廣場奔馳而來,停到中央旗杆的四周。來騎不絕,眨眼之間,小小的廣場上已經擠著四十餘騎。

童靜看過去,坐在馬鞍上的全都是容貌氣勢甚強悍的漢子,身上或馬鞍旁都掛了亮晃晃的兵刃。

「馬賊?」她不禁低聲問。

荊裂搖搖頭。只見這批人馬的衣飾個個十分近似,穿著樣式非常古怪的制服:五彩斑斕的衣裳,左披右搭都是一層層不同顏色的雜布,四處開著口袋或垂著絛帶,式樣非僧非道;各人或在額頭,或在手腕頸項,都掛了像護身符的令牌石珠,看來似是同屬某種結社。一般烏合之眾的山野匪賊,斷沒有如此統一的打扮。

這股人馬整體更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勢,而且紀律森嚴,比起山匪馬賊,更似是武林門派中人。

——燕橫一見,竟聯想起那天上青城山來的武當「兵鴉道」軍團。

率先進入廣場那一騎,一看就知是眾人領袖,是個看來三十餘歲的男人,一臉蓋滿了枯黃的鬍鬚,頭上頂著一團卷狀的花色頭巾。雙眼很深很大,看著人時卻了無生氣,有如死魚的眼睛。他馬鞍兩旁插著雙劍,式樣似很古舊。

在這黃須男人旁邊有另一騎,上面是個臉白無須、生著一雙細目的年輕人,看來只有二十出頭,身上的燦爛五色彩袍寬闊如斗篷,到處佈滿小口袋,腰間佩著一柄護手銀白得發亮的長劍。

——兩人都是用劍的。這更加不像馬賊。

白臉的小夥子在黃須頭領耳邊說了幾句。那頭領點點頭,白臉男就跨下馬來,左手按住腰上劍柄,帶著左右兩名手下,神態輕佻地走到飯館門前來。

「上面的傢伙……」他指了指旗杆上方:「……是你們放下來的?」

燕橫伸手按住放在桌上的「龍棘」,端正凜然地坐直了身子,向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人回答:「是我。」

「小子。」白臉男不懷好意地向燕橫微笑:「你媽媽沒教過你的嗎?別人的東西,別亂碰。」他又指一指放在飯桌上的木牌:「連人家掛的牌子都拿下來了,別說你不知道。」

這白臉男的語氣和尖刻說話,燕橫一聽就聯想起武當派的江雲瀾,心中更是有氣。

「我只知道,人的命都是屬於自己的。」

「呵呵……原來如此……」白臉男摸摸光滑的下巴:「又是喜歡說道理的人嗎?……好,我就告訴你,掛在上面那兩個傢伙是什麼人。」

他指一指街旁,蓋在草蓆下的那兩條屍體。

「他們是叫什麼『贛南七俠』的傢伙。名字我忘了,只記得比較壯的那個是八卦門弟子,另一個是什麼什麼鷹爪派的。最初他們來的時候,也說了跟你差不多的廢話呀。結果呢,五個給我們砍了喂狗。留下這兩個掛在這兒,就是要讓廬陵縣裡的人都記得:別指望世上有什麼俠士。」

這白臉小夥子年紀甚輕,說話時語氣卻無半點稚嫩,反而有一股極老練的邪氣。尤其當說到砍人喂狗、殺敵掛屍時,竟然隱隱流露出興奮狂熱的表情。

燕橫聽了這話,又看見他狂傲的神情,一時氣血上湧,勉強壓制著身體的顫抖。他此刻才明白,剛才那飯館的主人,何以有如斯強烈的恐懼。

燕橫從前遇過的奸險之徒,比如成都的馬牌幫蔡氏父子,又或者是顏清桐那小人,他們好歹也在外頭披一塊人皮裝裝模樣;但眼前這些人,完全沒有半點要掩飾作惡的意圖。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光天白日下,幾十人騎馬帶劍大剌剌走入縣城,卻無官府阻撓?把敵人殺死掛屍許久,竟然無人敢取下來?

——還有剛才出現那些好像活死屍的人……也跟他們有關嗎?那些「活屍」,就是把我們錯當作這群傢伙嗎?……

白臉男打量一下童靜跟虎玲蘭,又看看荊裂的頭髮和露出肩臂的刺青,再見到練飛虹身上的飛刀鐵扇等玩意兒,失笑搖了搖頭:「看你們這副樣子,大概是走江湖賣賣把式的吧?真倒霉啊……嗯,差不多回來了……」他說著突然瞧向飯館左邊。

只見又有四、五個身穿五彩怪衣的漢子,從飯館側的巷道出現。他們走出來時,手上拖著數具屍體,在地上遺下幾條血路。

燕橫一看死者,正是這飯館的店主夫婦跟兩個夥計。原來他們從後門逃出之後,半途已被逮住。

「你們必定是想問為什麼了。」白臉男看見死人,那狂熱的表情再次浮現。他直視燕橫,眨了眨眼說:「好簡單啊。不就是因為他們給了飯你們吃嘛。」

——就只是這樣?就要了幾條人命?

「這樣還算是人嗎?」燕橫平日的溫熱眼神消失了,代之以冰錐般的尖銳,直射向白臉男。

白臉男卻似乎非常習慣迎受這種憤怒的眼神,甚至有點享受。

——敵人越恨我,待會兒把他踩在腳下時就越暢快。

「我已經非常仁慈。」他冷笑說:「跟你們說了這麼多話。天公一個旱雷轟下來把人劈死,也不會告訴那人為什麼;我至少也先讓你們知道,為什麼會千里迢迢來這兒送死呀!我這不是比上天還要仁慈嗎?」

他大字攤開雙手,有如向對方展示身後的數十人馬。

「武當派波龍術王座下弟子。記著這名字。到了地府比較容易找到同伴。」

——武當派!

燕橫右手搭住「龍棘」劍柄。同時童靜也握住腰間「靜物劍」。

白臉男的細目,瞬間閃出先前未露的殺意。他視線略抬向上。

右手正要揮下號令。

但是荊裂、虎玲蘭、練飛虹皆早有所覺,就在他發令前一剎那同時出手:

荊裂從腰後揮出鴛鴦鉞鏢刀;虎玲蘭搭箭快射;練飛虹擲出手上菜刀。

三柄飛行兵器,一律朝上射向屋頂!

瓦片穿破,碎片四散。同時發出的慘呼。

——原來三人早就察覺,在騎隊到達的同時,有人藉馬蹄聲的掩護,已經潛上了飯館的屋頂!

白臉男滿以為自己一揮手下令,屋內被困五人就會被從天而降的密集暗器射殺,此刻略一猶疑,手才揮下。

屋頂上還有第四人未中招,他狠狠朝下方投下一物,那物從屋瓦穿入,半途突然一分為五,直取燕橫所坐的位置。

但這一攻擊已遲了片刻。五片有如半月形狀的飛鏢散射,釘在燕橫坐過的凳上。

燕橫身體已從飯館門前拔射而出。

一束金黃光華在身前。

「龍棘」。「星追月」。

金色劍光映在白臉男的眼瞳。

白臉男的身影卻在「龍棘」的尖鋒前突然消失了。

他低身斜踏蛇步,閃過「星追月」,同時拔劍反擊。

要是換作別人也許看不出,但燕橫他們目擊這招,馬上就判辨出來:

是貨真價實的「武當行劍」!

燕橫心裡雖驚訝,但他早有對抗武當劍法的經驗,這半年來練武更是時刻以武當招術為假想敵,此刻亦及時反應,回劍往斜下方一架,擋住了白臉男這「避青入紅」的低身反刺!

兩劍相交的剎那,燕橫似乎隱隱看見,對方的劍身因為碰擊而冒起些什麼,一時不以為意。

白臉男的驚訝絕不在燕橫之下:還道這些傢伙又是不知哪兒冒出來送死、頭腦發熱的江湖人,哪料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小子,不動則已,一出手劍招竟是如斯迅疾,一劍就幾乎將自己洞穿!

童靜也緊接燕橫從門裡振劍殺出。她聽這白臉男的邪惡說話,早就憤怒不已,再看見那飯館店東一家的死屍,心想是我挑這家飯館的,就好像是自己害死了這些人,心裡更是憤慨,將灰黑的「靜物劍」拔出腰間,同樣一招「星追月」,直取白臉男的頭頸側!

白臉男右旁的手下早已防備,拔出刀來架住童靜的劍招,童靜透過兵刃,感到對方刀勁甚沉雄。

——難道說……這兒的真的全都是……武當弟子?……

這時屋頂上中了飛刀羽箭的三個暗算者,才從屋頂上墮下,其中一人穿透瓦面的破洞,墮落在飯館裡。

碎瓦灰塵紛揚中,虎玲蘭眼目仍異常敏銳,已經看見上方第四個發鏢者的所在。她先前從箭囊裡一抽就是兩枝箭,一枝仍扣在右手無名指和尾指之間,此刻迅速再搭上弓,拉個半滿弦的快射,那發鏢者看不清狀況,應弓弦彈動聲而慘叫,仰天向後倒下去。

白臉男的反擊被「龍棘」架住,馬上劍勢再變,立個弓步,將長劍迎頭硬劈而來!

燕橫抽起劍柄,斜斜又將來劍格住,只感白臉男劍上蘊含的勁力,非同尋常。

——這白臉男比武當派「兵鴉道」那年輕劍士焦紅葉,看來還要小上幾歲,但其武當劍法的速度和發勁火候,至少已有焦紅葉的六、七成。此人如在武當山,看來絕對具有躋身精銳行列的潛質。

然而燕橫連焦紅葉都對抗過,對這傢伙更是毫無畏懼。他右手的「龍棘」反壓對方長劍,左手如電從後腰拔出短劍「虎辟」,下路直取白臉男小腹!

——燕橫左手拔劍、刺劍之時,右手的長劍卻仍毫不放鬆地壓制對方兵刃;而同樣右手劍發著剛勁時,也未有影響左手出劍的靈巧和速度。這一心二用之法,正是幾個月來練飛虹指導他崆峒雙兵刃「花法」的成果!

白臉男一懍,只有偏身向左後方閃退,順勢將手中劍放柔抽回來。

燕橫右手的「龍棘」一感到對方長劍撤勁,馬上又振起追擊過去,進逼白臉男面門!

——他這正面窮追壓逼敵人的強勁氣勢,與當日何自聖「雌雄龍虎劍」力壓葉辰淵,實有三分相像。

另一邊童靜與那個刀手鬥起來,最初因為敵人手勁沉重,童靜頗有些忌憚,但再交手兩招,只覺這刀手招式和速度都甚普通,跟平日與自己對練的燕橫、荊大哥和蘭姐相差太遠了,她登時信心大增,運起已經學會的青城派「風火劍」,再加上練飛虹透過燕橫教會她的幾招崆峒劍法,快劍急攻向那刀手。兩派的劍招俱是上乘武學,勁貫劍尖,角度準確,那刀手馬上就左支右絀。

自從出了家門之後,這是童靜第一次能夠隨心所欲地壓制對手,終於證實半年來的苦練都派上用場,心裡大喜,自信更增,劍法就使得更快更順了,眼看再過兩、三劍,那刀手就要中招。

那人的右手刀正忙於招架「靜物劍」之際,左手卻怪異地舉起來,五色綵衣的寬闊衣袖,遙遙對準了童靜胸口。

「避開!」一把沙啞的聲音呼喊。同時刃光從飯館門口穿射而出!

童靜經過這段日子密集苦練,尤其燕橫教授她青城派「觀雨功」的練法,眼目警覺已不同昔日,察覺對方肢體動作有些奇怪,但還沒分辨出是什麼,只是本能地側身收劍後撤。

那道從飯館飛出的刃光,射在刀手的左肩上,他左臂登時向旁橫移了尺許,緊接有三點烏光從他衣袖射出,僅僅掠過童靜的腰側!

——是袖箭!

接著一聲怒吼,一條身影從飯館大門飛縱而出,那刀手左肩才中了飛刀,正勉力舉刀迎向飛來的身影,還未舉到一半,一柄烏黑色的沉厚鐵扇已經迎頭砸下,重重打在刀刃上。鐵扇勁力極重,竟就此硬生生將刀背壓入對方面門,立時骨折牙飛,鐵扇再乘勢擊在他頭顱,即時殞命!

童靜幾乎被對方袖箭暗算,驚魂未定,只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背影已經護在自己身前,手中折合的鐵扇染滿了鮮血。

心儀的徒弟險被廢掉,飛虹先生餘怒未消,一腿蹴向那刀手的屍身將他踢飛,正好撞在另一名想從旁偷襲童靜的敵人身上!

騎在馬上那個黃須頭領,隔著陣形看見崆峒掌門這股威勢,終於動容。

——竟然是這樣的高手!怎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

但此刻不是發問的時候。他手一揮,下令眾部下發動進攻!

穿著五色花衣的四十餘人,不可能在這種小地方騎馬圍攻,於是紛紛拔出兵刃躍下馬來,沖上前去!

「燕橫,小心暗器!」童靜大呼。

——這伙波龍術王弟子所用的暗器並非用手勁發出,而是以暗藏的機簧發射,只須將發射口瞄準,沒有發鏢的動作可尋,因此格外陰險難防!

這時燕橫已經跟那白臉男交手七、八招。燕橫謹慎戒備著,白臉男卻並未使什麼花招,只是每次都用上「武當勢劍」的強力砍劈,迫使燕橫與他硬格;接著又用「行劍」的步法避開燕橫的追擊,如此反覆進退了好幾次,實在不成戰術。

——他是想捱到同伴過來幫忙嗎?

燕橫自忖看穿了對方心思,馬上左右變換,改用厚重的「虎辟」,貫足勁力去擋格白臉男的劈劍,以剛勁將他長劍砸得彈開,右手「龍棘」緊接直取其心胸!

「龍棘」長四尺有餘,遠比短劍「虎辟」更難閃避。白臉男手中劍受了一記硬砍之力,身子微微僵住,已再難變蛇步閃躲,眼看那金黃色的「龍棘」劍勢,已然直指他心臟!

燕橫這記左右變招戰術,應用完全正確。

可是卻出現了他意想不到的變數。

就在運勁刺出「龍棘」之時,燕橫感覺胸中一口氣頗是窒礙。眼前事物似在搖晃。

「龍棘」蓄勢雖強,但刺出時卻只有平時一半的速度與力量!

白臉男笑了。

燕橫這剎那明白了:為何每一次交擊,敵人的劍身都振起一股像粉霧的東西。

——是毒!

這就是白臉男的戰術:他一直以「武當勢劍」的硬劈,與燕橫的劍大力交鋒,目的其實是要把塗在佩劍上的藥粉震出來,散在兩人之間的空氣裡,讓燕橫不知不覺吸入!

白臉男所用並非毒藥(因為他自己也會吸服),而是波龍術王秘製的一種幻藥,名為「仿仙散」,可令人服後呼吸心跳紊亂,產生各樣奇想幻覺。燕橫吸進的份量雖輕,但也足以令他氣息不暢,頭昏目眩。

相反白臉男本來就有吸食這「仿仙散」的習慣,此刻微微吸了幾口,反而露出亢奮的眼神。他佈局了多招,這時才發動真正的反擊。

燕橫的「龍棘」刺擊勁力窒礙不暢,白臉男見機毫無猶疑,閃身而上,「武當行劍」以毒辣的角度,取往燕橫的頸項!

燕橫強忍著暈眩,竭力提氣舞動「雌雄龍虎劍」,在身前交織一片刃網,將白臉男連環兩招刺劍一一擋下!

白臉男得勢不饒人,倒過來壓制著燕橫搶攻。白臉男的劍技本來略輸燕橫,但燕橫被迷藥削弱了氣力,反而處於劣勢。

但是燕橫早就有中毒下戰鬥的經驗,戰志極是頑強,仍借雙劍之利守著陣地。

白臉男又一劍斜刺過來。燕橫用「虎辟」一擋,又看見對方劍身揚起「仿仙散」的白霧。燕橫急忙閉氣,以免吸入更多,但這一來阻礙了呼吸,揮劍就更慢了,遑論反擊。

如此久戰下去,形勢極是不妙。

白臉男更不放過這機會,趁著刺劍時,左手伸進那五色花衣其中一個小口袋裡,掏出一物,緊接揮擊向燕橫臉側!

燕橫直舉起「虎辟」迎那東西擋架。一記金屬交擊聲,白臉男手中物卻沒有彈開,反而繞著「虎辟」屈曲,前端仍然揮向燕橫頭臉!

——是軟兵器!

幸而燕橫已知這夥人愛用詭計暗器,擋架時非常謹慎,將「虎辟」舉到外圍稍遠處去擋,那軟兵搭著「虎辟」繞過來時,他仍能及時側頭閃過!

那軟兵去勢不止,繞了一圈,將「虎辟」的劍刃勒住。這時才看得見,原來乃是一條只有指頭粗細、節節用精鋼打造的軟鞭,前面尺許一段上更附有無數倒鉤尖刺,形如異獸爬蟲的尾巴。那鞭頭要是真的揮在燕橫臉上,不單傷害極重,更會勾著皮肉難以擺脫!

這條怪奇的鋼鞭纏制著「虎辟」,燕橫失去了雙劍的威力,變成單劍對單劍,形勢更加不利。

白臉男獰笑,手中劍法再次變成硬打硬格的「武當勢劍」,近距壓逼燕橫。

——你就繼續閉著氣跟我打吧!看你能夠挺多久?

這時白臉男卻感到右後方有人攻擊而來!

他當機立斷,放開左手鋼鞭,向後飛退!

卻見襲來的並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部下。

——更準確一點說,是部下的屍體!

那屍體雙手仍然握著被斬斷了的兩截矛槍,帶著身上一條深刻的慘烈刀口,整個人倒飛而來,幾乎就跟白臉男撞成一團!

白臉男愕然朝屍體飛來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又有一條穿著五色衣袖的手臂齊肘而斷,連同手中刀飛出半空,灑出一陣血雨!

還有,一柄長得很誇張的彎曲刀刃。

虎玲蘭原來已經拔刀殺入敵陣,紅衣身影在人叢之間旋轉。野太刀的刃光範圍之內,血花飛濺,再有一人捂著喉頸倒下。

波龍術王的眾弟子,最初看見飯館裡的虎玲蘭一身打扮,還以為她不過是走江湖玩雜耍的伶人,這柄巨型的異國大刀也只是唬人的裝飾品,難以想像這女子竟然真的能自如操控這麼沉重的兵刃,力量和速度更是恍如颶風!

但是最令他們驚懼的還不是虎玲蘭。

一名拿著盾牌單刀的術王弟子,突感右肩劇痛。他側頭一看,一個有如鳥爪的鐵鑄飛撾,狠狠抓住他肩頭骨肉,爪末還連著一條長鐵鏈。

他還未知道襲擊者是誰,第二陣劇痛又襲來,身體不由自主被扯得雙足離地向前飛起來,猛撞在兩個同伴身上。其中一人閃避不及,更給撞來的單刀搠進了後腰!

同時練飛虹已經放開飛撾鐵鏈,迅速拔出腰間左右刀劍,衝殺入敵陣之中。

他那張皺紋滿佈的臉,再無平日玩世不恭的頑童神情,猙獰一如猛獸。

練飛虹在還沒有接任崆峒掌門、仍未被尊稱為「先生」的年紀,於甘肅涼州一帶,還有一個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外號:「風狻猊」①。

『注①:「狻猊」是佛教傳說中的兇猛奇獸,為「龍生九子」之一,乃文殊菩薩坐騎。亦有說即是西域的獅子。』

——其烈如高原風沙;其猛如西域雄獅。

給他這外號的並不是武林同道,而是當地的馬賊。他們用堆疊的屍體,見證了這稱號。

現在,輪到這兒的這些術王弟子了。

只見練飛虹雙手有如各有一心指揮,左手彎刀弧線大砍大劈,右手長劍如蛇出擊無影直刺,眨眼間左右兩旁就各有一人倒下。

前方一人趁著距離接近,舉起手臂,又是想用衣袖裡的機簧暗器襲擊練飛虹,但練飛虹彎刀早一步脫手擲出,砍入對方肩頸之間,那人仰天而倒,袖裡的飛釘向上面射空!

練飛虹衝勢未止,踏著此人胸口奔前。另一個對手還未看清發生什麼事,練飛虹穿著鐵甲片護手的左拳,已經把他下顎轟然打碎!

童靜這也是第一次看見飛虹先生全力出手——平時相處,見他行事荒唐好笑,童靜本來對他有些看輕;但此刻目睹練飛虹這等非凡實力和威勢,她才真正把他跟「九大門派」掌門的尊貴身份聯想起來。

——原來……他是這麼厲害的……

練飛虹幾個呼吸間,連使崆峒派「八大絕」武技:「送魂飛刃」、「烏葉扇」、「摧心飛撾」、「日輪刀」、「通臂劍」及「花戰捶」,就一口氣撂倒八人。這快速連環變換的技巧,令眾敵無從防禦,正是崆峒武道的真髓!

那白臉男避開了手下的屍體之後,本欲上前再鬥中了藥力的燕橫,但赫見己方陣勢的左右兩邊,虎玲蘭和練飛虹襲來竟是如此迅猛,他的臉變得更白了,急忙退到其他弟子後方。

這伙波龍術王弟子,已在廬陵縣裡橫行了好一段日子,官府的軍兵保甲也不敢奈何;就算早前遇上那「贛南七俠」來干涉,也一樣輕鬆殺絕。不想這天正要來縣城搜刮買賣,竟突然遇上這等罕有層次的高手,一下子就折了十幾人,軍心大震。

而對方仍有一人未出手。

荊裂一直都在遙遙盯著敵陣中央,那個還騎在馬上的黃須頭領。

黃須頭領發現荊裂射來的目光,雙手分別搭在馬鞍左右的劍柄上。

這一瞬間,荊裂終於想起來,那個木牌上的古怪符文在哪兒見過:

桂丹雷額頭上的那行刺青。非常相似的符號。

——這夥人確實與武當派有關係!

荊裂輕叱一聲,長倭刀已然出鞘,直線朝著黃須頭領的中央方向急奔過去!

兩人之間隔著十數人馬,但荊裂衝殺的無匹氣勢,加上手上兵刃跟虎玲蘭那可怕的野太刀很相似,眾術王弟子心早怯了一半,立時被荊裂逼得他們紛紛惶然後退,空出一條通道來!

荊裂來勢之速,出乎黃須頭領的意料,他才拔出雙劍,卻見荊裂已然在馬前不足數尺外!

荊裂乘奔勢跳躍而起,高舉倭刀,運全身之力,迎黃須頭領的頂門垂直劈下!

黃須頭領雙劍成二字,朝著猛烈斬下的倭刀招架上去!

荊裂此刀貫足了勁,對方的雙劍看來也並非特別厚重,交擊之下,就算不斬得劍折頭破,也必定將對方劈得從馬鞍飛跌。

但交鋒一剎那,荊裂並未感到預期中的強硬衝擊。

而是一種奇怪的觸感。

只見黃須頭領雙劍在接觸倭刀之時突然變勢,斜斜撥了一個弧,將荊裂斬下的倭刀帶引到一旁。

荊裂從前就見過這樣的劍法一次。

在青城山。葉辰淵。

——是「太極劍」的「引進落空」!

但黃須頭領的雙劍化勁功夫,還未至葉辰淵那般高深境地,再加上是在馬鞍上施展,腰跨不能像站在地上般自如盤轉,這招「太極劍」的化勁之法,未能完全卸去荊裂猛裂的劈刀。

黃須頭領眼看刀勢斜斜而下,雖然掠過自己上身,但還是要砍落在大腿上,他反應奇速,雙劍從柔轉剛,半途變成硬頂住倭刀,借這反抵之力,身體脫離馬鞍往旁滾跌出去!

倭刀之勢未完,砍在馬兒背上,那失去主人的健馬慘嘶跪倒!

荊裂一著地就橫跳開去,以免被重創倒地的馬兒亂蹄踢中。

他心頭驚異無比:絕未想到平生第一次跟「太極劍」交手,竟然是在這種地方,跟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賊匪頭領!

黃須頭領狼狽地閃過這一刀,跪定在地上。他自從得藝以來,何曾在眾人前吃過這樣的大虧?本來一直冷酷的臉,此刻憤怒漲紅起來。

對方使出「太極劍」,雖令荊裂深感意外,但剛才一交手他已估量出來,敵人的化勁功力還未精純,固然遠遠比不上葉辰淵,就連西安那個「兵鴉道」弟子尚四郎都仍未及。

——好!正好讓我試試破「太極」之法!

荊裂振起沾著馬血的倭刀,再向黃須頭領追擊過去!

眾多術王弟子看見連頭領都被敵人一刀劈得滾下馬來,戰意更是散亂。荊裂那柄染血的長長刀刃,在他們眼中就如凶獸的獠牙。

這時忽然響起一種奇怪而尖銳的哨音。

是那白臉男,他口中叼著一根小小的木製管哨,鼓足氣吹奏起來,聲音聽在荊裂等人耳裡,只覺極不舒服。

荊裂看見前面那大群波龍術王弟子,隨著哨音一起,全都變了眼神:先前的驚懼瞬間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狂熱的神采。

黃須頭領深吸一口氣,然後呼叫出一串發音奇怪的句子。他本身聲線原來甚尖,念這句語時的音韻節奏,更帶著妖異邪氣。

荊裂他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

——荊裂猜想,這必然就是那些古怪符文的讀音。

術王眾弟子一聽這咒文,臉容更是亢奮得扭曲,許多人嚎叫起來,群起朝荊裂五人猛地圍攻!

——此等極端反應,乃是長期服用藥物,並受波龍術王咒法催眠的結果,一經特殊樂聲和咒文啟動,即進入忘我狂亂的狀態。

他們已然渾忘對強敵的恐懼。只因有一股更巨大的恐懼鎮壓在心頭:

——與敵人奮戰身死,還有望早登極樂他境;不戰而逃,卻要面對波龍術王的恐怖懲罰!

那三十餘人一擁而上,荊裂等五人實力雖凌駕其上,一時也被這捨身的圍攻亂了心神。

燕橫還沒有從迷藥中恢復,只覺心跳很快,但他靠剛才一段時間調整過呼吸,又再舞動「雌雄龍虎劍」上前,「龍棘」直刺開路,就先命中一人咽喉!

那人喉頸中劍,竟然仍不罷休,左手捏住「龍棘」劍鋒,右手用最後一分力量,迎頭一刀砍向燕橫!

燕橫及時「虎辟」斜揮,將對方手腕斬斷,刀子也隨之飛去;他緊接右手一擰,將「龍棘」拔了回來,那人才噴著血泉倒下。

——如此不畏死的敵人,比先前可怕了不止一倍!

另一邊虎玲蘭橫掃一招「山陰」,野太刀一擊連砍兩人,一個胸口破裂,一個手臂齊肩而斷,他們同樣不死心,拚命發動身上的機簧暗器!

幸而虎玲蘭用的是長刀,跟他們有一段距離,及時旋身避了開去。其中一人袖口射出的一叢蒺藜釘飛偏了,打到虎玲蘭右後旁的術王弟子身上,將他面門打成麻子般,臉色更瞬間發黑!

——這些人竟全無顧忌,在同伴密集的地方施放淬毒暗器,實在瘋狂!

就連經驗豐富的荊裂和練飛虹都不禁動容:這樣狂暴的敵人,兼且裝備了各種防不勝防的毒藥暗器,實在前所未遇!荊裂他們武功雖然遠高於對方,反倒要打得小心翼翼。

在這混亂的後頭,那黃須頭領和白臉男卻已找來馬兒跨了上去。

黃須頭領再呼叫另一句咒文,又刺激得那些手下弟子更加瘋狂,紛紛撲向荊裂等人,似乎甘心用身體去吃對方的刀劍!

白臉男緊接從五色綵衣的口袋掏出一個蠟丸,朝著手下的上方擲出,然後馬上與黃須頭領策騎急馳而去!

荊裂看見這一手,心知極不妙,猛地呼喝:

「退!」

他跟燕橫、虎玲蘭一邊將刀劍在身前亂舞逼開來敵,一邊全速後撤;練飛虹則伸手拖著童靜,頭也不回的朝後方急奔——

那蠟丸打在其中一個術王弟子的頭上,立時破裂,一團青色的粉末在空中四散!

身在那粉霧之間的術王弟子,一個個臉容痛苦,伸手捏著喉頸,另一手猛抓被粉末灑到的地方,指爪都抓出血來!

有幾匹馬也被那毒粉波及,狂亂蹦跳起來,口吐帶血白沫。

荊裂知道這是劇毒,揮刀領著眾人繼續遠遠躲開,直走到兩條街外才停下。

「這……這是……」童靜心有餘悸,眼眶溢著淚水:「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

這次就連荊裂也氣得顫抖。剛才那黃須、白臉兩人,為了對付他們及製造逃生機會,竟先令眾部下拚死來纏,再欲將敵我一併毒殺。荊裂在海外流浪多年,遇過海盜匪賊無數,也從沒有見識過如此狠毒無道的手段。

燕橫這時稍稍放鬆,他俯下身來,將剛剛吃過不久的飯,一股腦兒都吐了出來。

「沒事吧?」荊裂憂心地問,他怕燕橫也中了毒。

「沒……什麼了……」燕橫擦擦嘴巴。他吐完之後,反倒令那「仿仙散」迷藥的藥力散掉了,整個人清醒得多。荊裂看見他的臉恢復血色,這才放心。

燕橫這時卻從腰間抽出汗巾來,繞著口鼻包裹。

——這塊有飛鳥刺繡的青色汗巾,正是離開成都時那王大媽所送的,以謝他主持正義之恩。

「幹什麼?」童靜問。

燕橫把汗巾縛好,嘴巴隔著布說:「當然是要去追那兩隻禽獸!」

燕橫說時目中射出的怒火,比在成都對抗馬牌幫時更猛烈。

才到了廬陵不足一個時辰,卻突然被捲入這樣的腥風血雨之中,面對的更是如此奇詭冷血的敵人,燕橫此刻卻能克服心頭的緊張混亂。

只因有另一股更強烈的情感充塞於他心中。

對「惡」的痛恨。

荊裂、虎玲蘭、練飛虹和童靜互相看了一眼,心意相通。

他們一邊取出隨身的布巾蒙著臉,一邊往來路跑回那廣場。

只見場上那些術王弟子大都已中毒倒下,大半一動不動,有的則躺著不住抽搐。這小小一個蠟丸的毒粉,已然殺掉超過二十人,毒性之猛可以想像。

先前從街巷湧出那些如活屍的人群,此刻又有十來個出現了,像發了瘋一般去翻那些地上屍身,有幾個雙手沾了屍體上的毒粉,淒厲地慘叫著,不一會兒也倒了下來。

「不要!」燕橫欲上前阻止其他人送死,但被荊裂攔住。

「不行!你也會中毒!」荊裂搖搖頭說。他看見這麼淒慘的場面,想到假如己方也被糾纏其中,後果不堪想像,剛才真是千鈞一髮,連身經百戰的他都不禁流下冷汗。

終於有個「活屍」從屍體的口袋裡找到一個紫紅色的小小紙包,臉容馬上變得興奮,顫抖的手指焦急地要將那紙包打開。其他幾個「活屍」見了,馬上蜂擁前去搶奪,幾個人為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小紙包瘋狂廝打,亂成一團。

——他們之前不斷懇求「給我,給我」,要的原來就是這東西。

還有三個幸運未中毒的術王弟子,本來看著滿地死傷的同伴,正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看見荊裂等人折返,馬上拔腿逃跑——看來先前那咒文催眠的瘋狂功效已經消失。

練飛虹從背後拔出飛刀,瞄準其中一人足部一擲,刀刃釘中小腿,那術王弟子呼叫著倒下來。

練飛虹奔上去,左手鐵拳半力輕揮,打在此人後腦處,將他擊昏。同時另外兩個術王弟子都逃得遠了,荊裂他們倒不理會。

「留下這一個,待會兒回頭再審問他。」練飛虹說。荊裂點點頭,心想果然是老江湖。

他們在廣場邊找到了幾匹沒事的馬兒,立即跨上馬背,朝那兩個惡棍逃逸的北面追去。

騎功最好的練飛虹領在前頭,帶眾人疾馳出了縣城門,繼續沿路追去。

練飛虹策騎之時,眼睛不時瞧向地上。那路上有大堆紛亂的蹄印,都是先前波龍術王大隊人馬入城時遺下的。練飛虹在高原有極豐富的野外遊歷和追捕馬賊經驗,加上武者獨有的銳利眼光,在那亂成一團的蹄印中,看出對方兩騎出城逃走的痕跡,故此能一路追趕上去。

走了好一段後,臨到一個岔口,卻看見有兩匹馬停在道口之上。一看馬鞍裝飾,正是波龍術王弟子的坐騎。

「好傢伙。」練飛虹在布巾底下切齒說。這兩個頭領人物果然不簡單,為掩飾去向,竟然寧可棄馬。

只見馬旁一堆亂草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再走近點看,乃是一個男人伏在其中。

燕橫正要下馬去看,被荊裂揮手止住。

荊裂跨下馬鞍走前,在男人外數步處就停下,用倭刀的刀背拍一拍他。那人並無反應。

荊裂仔細觀看,這男人樵夫打扮,肩頸之間有一道染滿血的創口,非常深刻,可以想像斬人者是騎在馬上衝刺出招的。

荊裂特別留意到,這屍體的背上衣衫,附著一點點粉末,在陽光之下隱隱反射磷光,看來又被撒了毒粉。

——那兩個傢伙為了掩飾行蹤,隨便就將路過的樵夫砍殺,還要將屍體化為阻截追捕者的陷阱!

——這不是瘋狂。而是絕對經過計算的冷血。

荊裂用野草抹一抹觸過屍體的倭刀,再次坐上馬鞍。

「他們用腿來跑,必定還沒走遠!我們分頭去追!」燕橫看見又添一具無辜者的屍體,目中怒意更盛。

「小靜,你跟飛虹先生和蘭去那一頭!萬事小心!」荊裂當機立斷地指示,然後跟燕橫朝東面岔口出發。

——他決定如此分兵,是考量過實力的分配。敵方兩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黃須頭領身負「太極」劍技,更不得不提防。

練飛虹、虎玲蘭跟童靜也不多說半句,就朝西面的路去追。

荊裂和燕橫兩馬並馳而行,這時他們把馬速略放慢了,沿途留意路旁四周的動靜。

燕橫一邊四處張看,一邊祈求不要再看見無辜的路過者,因為碰上那兩頭凶獸而伏屍。

荊裂則看著路旁地勢,一邊在想:此處山丘樹林頗多,只要他們逃入深處躲藏,我們不熟地形,要找出他們來實在渺茫……

「荊大哥……這些人真的是武當派嗎?」

「就算不是真正的武當弟子,也必定跟武當有很深淵緣。剛才那頭領對抗我一刀,用的肯定是『太極劍』,錯不了……」

「跟我打那個的劍法路數也確是武當的……」燕橫皺眉:「可是我們先前遇過這麼多武當弟子,沒有一個人用過毒。在西安時的確有一個武當派的暗器高手,卻也不是用機關發射,而是貨真價實的功夫……這夥人半點不似武當派的作風啊……」

荊裂亦點頭同意。武當派為了證實「天下無敵」,雖然手段狠辣,但還未到如此不擇手段殺敵的地步。用上毒藥機關,更已經超越了武道的範疇,並不是武當派追求的力量。

「還有,他們又自稱什麼『波龍術王』的弟子……」燕橫又說:「這奇怪的稱呼,好像是什麼教派的尊號。但我明明聽人說過,武當派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放棄修道術的啊……」

荊裂一聽,眉頭揚起,恍然大悟。

「你記得那旗杆上屍體掛的木牌嗎?那奇怪的文字,你跟我都見過……」荊裂說:「我記起來了。是在那武當拳士桂丹雷額上的刺青。」

燕橫也立時想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類似那樣的符紋。

——就在殺師仇人葉辰淵的臉上。眼睛下那兩行刺字。

「是物移教。」荊裂斷定說:「他們用的都是物移教的邪術。」

兩人又馳出一段,這時卻看見道路前方遠處,出現了一隊人馬的身影。

「小心應付。」荊裂揚起右手上的倭刀:「儘量不要跟對方近身纏鬥。提防所有奇怪的動作。」

燕橫點點頭,這次拔出腰間的「靜物劍」來。對付這些詭計層出不窮的敵人,騎馬衝殺比較安全,而「靜物劍」刃身比「龍棘」寬厚,較適合馬背上砍斬之用。

燕橫才學會騎馬半年,更從沒有練過馬戰的技藝。但是經過這些日子,他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戰鬥,就是要臨機應對任何的狀況。

荊裂和燕橫同時催趕馬兒加快,上身略向前俯,已經作出向敵陣衝鋒的態勢。

急馳而生的風,掠過他們高舉的兵刃。

只見道路那一頭的人馬里,也反射出金屬的光點。可知對方已有警覺,並也拔出了兵器來。

「不對。」荊裂卻在此時察覺有異。倭刀垂下。

在這距離才看得見:那隊伍中間,原來有一輛馬車。

荊裂二人再接近一點,更辨出對方除那車子之外,就只有五、六騎,騎者俱已下馬,各握住兵刃,圍站在車子兩側,陣勢似是在保護那馬車。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都並沒有穿著波龍術王弟子的五色綵衣。

燕橫亦垂下劍來,跟荊裂一起收慢了馬兒,停在對方的十數步外。

現在看得更清楚了:這六個守住車子的人,衣飾都是文士儒生打扮,手裡所握佩劍,似是裝飾品多於戰場之物,看來並非武者或江湖中人。奇怪的是這六人無畏仗劍而立,架式雖然沒有什麼看頭,姿態神情都散發著一股剛直凜然的氣勢。

「何方賊匪?」六人裡一個比較年長的文士,鼓足了氣息高呼:「光天白日之下,竟敢攔途搶劫,視王法如無物?」

荊裂苦笑。他現在才省起來,自己跟燕橫臉上還蒙著布巾,難怪被對方誤會。兩人立時將面巾拉下,從馬背躍了下來。燕橫將「靜物劍」收回劍鞘,荊裂的倭刀刀鞘還遺在縣城裡,只得收在手臂後。

「站住!」那文士又警告:「你們可知車上是何等人物?不得造次!」

「你們誤會了!」燕橫急忙申辯:「我們不是賊!我們是在追賊!」

六人上下打量他們,但見荊裂一身奇特衣飾,還有那狂野的辮子頭,背心又露出來兩個刺滿花紋的碩大肩頭,實在無法信任。

「這等謊話,騙得了我們嗎?」另一名較年輕的文士冷笑說:「你們一身都是凶器,橫看豎看也不是良民!」

荊裂聽見對方說馬車上坐著的不是普通人物,但看那車廂甚小,並沒什麼華麗裝飾,只有一頭瘦馬拉著,半點不像是達官貴人的座駕。

正在這僵局之際,那馬車的竹簾自裡面揭了開來,一人提著佩劍踏出。

下車的乃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儒者,頭頂紗冠,一臉梳理齊整的鬍鬚,除了帶劍之外,一身打扮完全是個教書先生的模樣。他臉龐身體瘦削清瘦,容貌五官十分普通,驟看並無什麼架勢。

他雙手拿著劍負在腰後,往荊裂和燕橫趨前了幾步。

「先生!」後面那些文士急忙勸阻,但那儒者舉起一隻手止住他們。他不慌不忙地站定,仔細盯著荊裂和燕橫的眼睛看。

燕橫只覺奇怪:這儒者外表很平凡,看站姿步履更絕對不是什麼武林高手;但他這麼一站,眼光相接之下,燕橫就感到此人有一股充盈的氣度,令人不由自主地產生信服的感覺。這種氣度不似師父何自聖般霸絕,也不如姚蓮舟般狂傲,但那能量之豐盛,竟令燕橫聯想起他們二人。

荊裂的感覺也相近。他頗有些訝異:世上能夠給他這種印象,而又不是武者的人,這是歷來第一個。

那儒者看了兩人的眼睛好一會兒,展顏微笑。

「我相信他們。」儒者徐徐說。

不過是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說了這麼一句話,荊裂兩人卻不知何解感到十分欣慰。

通常在這種誤會的情況下,荊裂都會忍不住說幾句輕佻的話試探一下對方。此際他卻罕有地嚴肅,朝儒者拱拳行禮。

「在下福建泉州一介武夫,姓荊名裂。這伙伴是四川青城派弟子燕橫。」他垂著頭行禮問:「未請教先生名諱?」

儒者的微笑化為展顏大笑。不過看過幾眼,他卻似已對荊裂和燕橫生起好感,揮手示意後面的門生收還佩劍。

「我乃浙江王守仁,字伯安,號陽明。」

◇◇◇◇

距此四百餘年後,就在島津虎玲蘭的祖家薩摩,誕生了日本海軍一代名將、有「軍神」與「東方納爾遜」稱號的東鄉平八郎。他隨身帶著一顆有名的方印,上面刻有七字:

「一生低首拜陽明」

◇◇◇◇

這兒明明是座佛寺,卻沒有給人半點安詳的感覺。

禪房之內一片幽暗,兩邊窗戶都給一面面寫著奇怪咒文的幡帳遮掩了,難辨是晝是夜。房裡點著幾根紅燭,泛著一股神秘陰森的氣氛。

一個身影從床上坐了起來,燭光反映他刮得光禿禿的頭顱,但上面並沒有僧人的戒疤。那男人垂頭坐在床邊,以手支額,狀似還未清醒。

床上還有另一身影蠕動了一下,隱隱可見是個全身赤裸的女子。

男人坐了好一會兒才站起來,拿起一件五色大袍披在身上。他身材高得驚人,站直時頭頂彷彿快要碰到屋樑,骨架奇大,但卻十分瘦削。

男人走到一張有如神廟供桌的幾子前,幾上放著點燃中的香爐,還有一具羊首人身的陶制神像。

幾旁放著一個木桶,男人伸出寬大的手掌,抄起木桶上飄浮的水瓢,掬了一瓢冷水,咕嚕咕嚕地喝光了。

他從幾上雜物之間找到一個紙包打開來,裡面是幾十顆細小的紅色藥丸。他挑出七顆來放進嘴巴裡,再掬了一瓢水送服,然後發出一記極滿足的嘆息聲。

此刻幾上燭火映照之下,才看得見他奇特的樣子:臉龐異常消瘦,顯得那雙本來就奇大的暴突眼睛更大得嚇人,好像隨時都會從眼眶滾出來;一雙大大的兜風耳幾乎與頭顱成直角,上面穿滿了彎彎曲曲的金銀耳環飾物;左邊臉頰上有三道青黑的痕跡,驟看好像被什麼猛獸抓傷,仔細看原來是三行細密的咒文刺青。

男人雙手合什,嘴巴在上下開合,語聲細不可聞。

他念的不是佛經,而是一種世上已經很少人懂的咒語。

雖然唸得很小聲,但他嘴巴的動作卻很誇張,每念一字臉上的肌肉都扭曲拉扯,好像用盡了氣力一樣。

唸咒好一陣子之後,他才停下來,沉思一陣子,又從幾桌底下取出一個扁長的大錦盒。

錦盒打開來。裡面放著的是一件摺疊得很整齊的衣袍,式樣有點像道士服,看來稍微殘舊,已經穿過好一段日子。另有一柄銀白長劍壓在衣服上。

衣袍乃是褐色。

左胸部位刺繡著一個太極陰陽的圖案。

男人帶著懷念的眼神,伸出指頭輕輕撫摸那個太極標記。

為了得到這件衣服和這個標記,他曾經付出許多血汗;今天他擁有的一切,也都是從它們開始。

——強大的力量,本來就應該用來換取人間最大的快樂。肆意滿足一切的慾望。

——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無敵」。

這教誨,他一直堅信不移,並且忠實地遵行。

因為這些話,來自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物。

那個本應當上武當掌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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