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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66章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一章 波龍術王

距此千年前的漢朝,道教天師張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處當今廬陵縣城東南之外的青原山。

青原山勝景殊異,處處皆是幽溪飛泉,奇峰險峽,靈氣逼人,自唐朝開始已為佛家重鎮,其中最氣派恢宏的「淨居寺」,更為江西第一名剎。

這刻正有兩條身影,於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層層五色雜布怪袍,隨身長劍隨著奔跑而搖晃,鞘尾不時敲在山路石階之上,發出的聲響在山林間迴蕩。

他們所走的並非登往「淨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規模遠較「淨居寺」為小,所處之地勢甚為險要,隱於山峽之間深處,只得這西面一條狹道能夠通往。山路兩旁與四周山谷儘是參天古木,在這午間時分仍是幽陰一片,再加山霧圍繞,別有一股空靈神秘的氣氛。

這兩個波龍術王座下頭領,剛在廬陵縣城逃過荊裂等人的追擊,先前極惡的氣勢早丟了大半,跑時姿態頗如喪家之犬。

「等……等一等!」那年輕的白臉男韓思道停下來,倒在石階上坐下。

為了逃避追擊,他們放棄了馬兒,到此已走了好幾里路。韓思道喘著氣,臉色比原來還要蒼白,好像生病一樣。

一臉黃須的鄂兒罕停下來,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冷冷俯視著同伴。鄂兒罕呼吸只略為急促,體力明顯比年輕他十多年的韓思道還要好。

韓思道在五色袍子的眾多口袋之間翻找,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來是一小堆白色藥末,正是先前在廬陵縣城的比鬥中,他用以暗算燕橫的「仿仙散」。

韓思道伸出特別留長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點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將「仿仙散」吸進去,隨即閉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幾抖,臉上才恢復些許血色。

鄂兒罕趁著這時,整理一下插在腰間那雙古劍——是兩年前他率領術王部眾,殘酷圍殺一名長沙府湘龍派劍俠奪來的。

「早勸你,別吃那麼多。再這樣下去,身體都搞垮了。」鄂兒罕搖搖頭嘆氣。

韓思道眯著一雙陰險的細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術王也沒有管我,你憑什麼?」他冷哼一聲,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說:「你還不是給敵人一刀劈了下馬麼?」

鄂兒罕那雙無生命般的眼睛,剎那透出殺意,雙手握住兩腰的劍柄。

韓思道悚然彈起身子戒備,帶點心虛地說:「還有氣力的話,不如先想想怎樣向術王請罪吧!」

韓思道握住劍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兒罕遠比自己強。

一聽到對方這句話,想到在縣城折損了五十個術王弟子之多,鄂兒罕帶有西域血統的深刻臉孔一震,殺性頓被恐懼壓了下來。他眼睛回覆沒有生氣的模樣,雙手放開劍柄。

「別以為我是『正護旗』,你這當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頭上來。」鄂兒罕說著邁開腳步,繼續登上山路石階。「別忘了,那『雲磷殺』,是你親手撒的。」

兩人深入山峽,林間的空氣好像越來越沉重。路旁樹幹上,到處有用釘子吊掛的小物,有的是刻著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寫著咒語的布條,也有人形或鳥獸狀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氣氛更顯得詭異。

終於到達一座山門,門頂上本來刻著的「清蓮禪寺」四個大字早就被人挖掉,兩條門柱上的木刻對聯也被刀斧削去,改掛上一對寫滿彎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紅幡旗。

過了山門後,「清蓮寺」已然在望。兩層高的殿宇半隱在山峽深處,乍看竟有點像山寨要塞,寺後三面都是峭壁,前方橫著一條溪流,只有一條木橋可渡。

本應予人安詳與莊嚴感覺的佛寺,不知何故卻透著一股陰森的氣氛。

過了那「因果橋」之後,是寺門前一片空地,此刻甚為冷清。

空地旁邊擱著一物,驟眼還錯覺是地藏菩薩石像,細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屍身,成打坐圓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霧濕氣而腐爛,露出灰色的骨頭來,蟲兒在空洞的眼眶間鑽進鑽出。

——正是「清蓮寺」原有的住持師父覺恩和尚。

「清蓮寺」正門頂上牌匾已經不知丟到哪兒去。只見不管寺門、柱子和牆壁,全部密密麻麻繪滿了咒文和貼滿紙符,所用的都是鮮豔如血的紅漆。那咒語的筆觸急激潦草,漆跡散亂,似乎書寫之人,正處於某種狂喜或失常狀態之中。

如海的血紅咒文,彷彿把整座佛寺都淹沒、吞噬了。

鄂兒罕和韓思道在寺門前停下來,互相看了一眼。韓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猶疑著要不要推門。鄂兒罕不安地抓著黃須,神色沉重。

無法壓抑的恐懼。

他們害怕,當然不是因為這一切陰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馬之後,要進去面對寺裡那個人。

——一個你每次看見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呼吸多少口氣的人。

◇◇◇◇

山洞的深處難分日夜,但兩邊石壁上卻插滿了十來個火把,將洞內照得有如恆常白晝。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動的空氣,令洞裡異常悶熱。一個男人精赤著身子,正在埋頭苦幹。

要不是頭髮和鬍鬚都已花白,他定然讓人錯覺是個年輕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結實得有如鋼條,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兩邊身子,粗細頗不對稱,身體有些部分異樣地發達。這身肌肉形態,顯然是因為長期做某種單調的操作勞動而產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齊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頭,各有不同顏色和紋理,都不是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這些石頭,更可分辨得出每塊的石質,不論粗細軟硬皆有分別。

老人手裡正拿著其中一塊石頭,沾了沾木桶裡的水,壓到一柄單刀的刃面上,以極精確的角度,一下一下地運勁磨著。

每磨一陣子,老人就將刀抽起來,刃尖對準石壁的火光,閉著一隻眼睛細細檢視,一會兒後又再繼續磨刀。

老人極之專注,一直都保持著半跪地上的姿勢,完全忘記了腿酸。只見他兩腿腳腕處都被鐵鐐鎖著,鎖鏈連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終專心地在磨刀,彷彿完全無視如家畜般被鎖禁的現實。

在他眼裡和心裡,就只餘下那刀刃的線條。

老人換到第五塊磨刀石時,一個黑影在洞壁出現。

影子一動不動,似乎一直在觀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換下一塊石頭時,才察覺影子的存在。他停下來。

「這柄刀子好嗎?」影子說。聲音因為洞壁的迴響變得模糊。

「不錯。」老人抹抹額上的汗,將石頭放下,舉起單刀從各個角度視察:「材質和鑄工都屬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幾處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這裡是個弱處,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鐵甲,會有折斷之險。但還不算嚴重。」

老人垂下刀,嘆了口氣又說:「不過比起你的劍,還差得多。」

那影子聳聳肩。「差在哪兒?」

老人一想到那柄劍,收緊了臉容,閉目不語。

大半年前被抓到這裡時,老人本來決心,死也不會為這些人磨刀劍——正是因為自己,這伙比盜賊還要可怕的傢伙才會給引到廬陵來。

——是我害了這地方的人……

可是當這影子的主人將佩劍遞到他面前時,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鋼鐵,是他生命的意義。眼看著好劍而不拿起磨石,等於要他拒絕當自己。那比死更難受。

那柄劍,他足足用了三個月時間去磨。

老人還沒有回答問題。那個高大而光頭的影子在等著。

「是『氣』。」

「劍氣?」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這回事。」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喚它什麼都可以。」老人說:「總之是不容易看得見的東西。」

「從何而來?」

「最初是從鑄煉師的心。他在冶鑄時,心裡想著要誕生怎樣的刀劍,那念頭就必然會貫注在鋼鐵裡。」

老人伸出手指,撫摸那刀子的刃口。雖然還沒有完全磨好,這刀刃已極鋒利,但他指頭輕輕滑過,絲毫無損,只因具有極細緻敏銳的觸感。

「然後就是用刀劍的人,日積月累的意念,同樣會加持在兵刃之上,改變它的氣貌。」老人沉默一輪,又補充:「當然,殺的人多,這意念就更強烈。」

影子微微點頭同意。

老人當天第一眼看見這影子主人的佩劍,就看出死在劍下的人絕不少。整柄劍隱隱散著一股邪氣。

可是那劍本身鑄煉的形貌,又顯現出一種極單純而真誠的追求,純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這股精純的銳感從何而來——他一眼就從造型分辨出,是武當劍。

正是這兩種極端的結合,深深吸引著老人,無法抑止為它磨拭的衝動。

——透過劍,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聽了老人的解釋,很是滿意。

「你有什麼缺的嗎?隨便開口。吃喝什麼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還是要我找個活人給你試刀?」

老人搖頭拒絕。為這種人磨劍他已經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裡如苦行般勞動,也有點自我懲罰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會再自由。

那影子轉身,緩緩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這時卻又開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

「是什麼?」

「那柄劍。」老人知道可能會被殺,但他無法按捺:「我感受得出來。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項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後,那影子點頭承認:「我是為了一個最尊敬的人保管著。」

「難怪。」老人果敢地說:「即使是你,還沒有足夠駕馭那柄劍的度量。」

他說完後閉起眼,已經有腦袋隨時掉下的準備。

那影子卻似乎未有動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陣子,才從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陣勝利的快感,拿起石頭,又再埋頭磨起刀來。

◇◇◇◇

一尊被砍掉了頭顱的佛像。在燈火燭光掩映之下,更形淒慘。

佛堂內四處的供桌杯盤狼藉,都是大盤吃不完的肉食,還有十幾種酒。桌子之間還散著許多丹藥丸子。

一隻滿是青黑紋身的修長手掌,拈起一條雞腿,放到紅潤的嘴唇之間齧咬。

是個看來年約三十的女人,身材頗是高大。她穿著跟鄂兒罕等人同模樣的五色雜布袍,不同的是各處收束得甚貼身,盡顯豐胸細腰的曲線,左邊更從肩頭就開了口,露出一整條臂胳,從肩到手背都紋滿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臉充滿媚惑力,長長的眼睛很美麗,卻透著一種肉食動物的殘忍。膚色雪白中帶著絲絲不健康的感覺。

她後腰處橫帶著一柄大刀,看不見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寬闊;柄首處掛著一綹紅纓,細看原來乃是人發所造,鮮血所染。

女人吃完雞腿,隨手就把骨頭拋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門牙笑了,眼睛盯著站在佛堂裡的鄂兒罕和韓思道。

「五十人,全丟了?」她冷笑:「還有五十匹馬!你道那值多少錢?哼,你們這次完了。」

鄂兒罕如常地木無表情,但頭巾已經被額頭汗水濕透了。韓思道則恨恨地盯著這幸災樂禍的女人,切齒說:「婆娘,這兒不到你來說話……」可是聲音明顯比平時小了。

韓思道雖然狠辣心毒,但這女人可半點不怕他,半掩櫻唇呵呵笑著,頭上串著寶珠的金釵在亂顫。

——她當然不怕。縱橫荊、湘之間的女劇盜霍瑤花第一次殺人成名時,這小子還在尿床。

佛堂一角陰暗處,另一條身影則一動不動地站著。

是個身材魁壯的中年男子,臉上交錯好幾處傷疤,尤其右邊額頭切至眼角那一條最讓人驚心,這一記創傷幾乎就廢掉他右眼。那蓋著疤痕的眼皮低垂著,令人錯覺他好像沒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銳光四射。

這男人並未穿五色綵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帶處掛著一雙又彎又尖、形狀如獸牙的短刃,柄頭有鐵環,上面連著一根長長鏈子,圍繞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語,彷彿與陰影融為一體。

霍瑤花在桌上的杯盤之間找到一堆丹丸,撿起兩顆來,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拋進嘴裡,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臉頰頓時現出紅暈,眉目間有一股野性的亢奮,掀開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邊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懷好意地繼續瞧著鄂兒罕和韓思道,似在等著看好戲。

鄂兒罕兩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時,那個人已經在佛堂出現了。

通常一個身材這麼高大的人,行動總會欠了點靈活,無論走到哪兒都很容易讓人察覺;可是當眾人看見那碩大而光禿禿的頭顱時,他已經位於佛堂中央,站在那無頭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後堂門簾在搖晃,人們會以為他是用什麼妖法平空現身。

波龍術王比室內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個頭以上。但他散發那股壓迫感,並不完全來自身高。

他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鄂兒罕和韓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著與自己平等的同類。

鄂兒罕無法直視術王,淌汗的臉垂得低低。韓思道則一直瞧著術王五色袍子的寬闊衣袖,害怕那異常長大的手掌隨時出現。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讓我看清楚你怎樣殺我……

「你們……」波龍術王的外表怪異,聲音卻出奇地溫柔好聽:「……帶去的『旗隊』,全部失去了?」

鄂兒罕張開嘴巴試圖回答,卻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間無法出聲。努力一陣子後他放棄了,只用力點點頭。

波龍術王走到霍瑤花身邊,伸出大手掌撫摸她的頭髮,好像主人撫著貓兒一樣。霍瑤花被術王的手觸摸瞬間,一陣緊張受驚,然後頸項才放鬆下來。

——雖然已經給術王這樣撫摸過無數次,她仍是無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懼。

術王的大眼睛仍未離鄂兒罕兩人。

「你們是為了自己活命,而犧牲我五十幾個弟子的嗎?」

這剎那,韓思道動了一絲念頭:是否要趁著術王的殺意未顯現之前先拔劍?

這輕微的念頭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間劍柄的實際距離不過尺許,但對此刻的他來說,卻是遠遠不可觸摸之物。

但是韓思道的指頭還是微微動了那麼一點兒。這微細的動作,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覺。男人皺皺眉。

——笨蛋。

「啪」的一聲,旁邊的鄂兒罕已然狠狠在韓思道臉上抽了一記耳光。韓思道右邊臉馬上發紅腫起,嘴角破裂。但他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波龍術王卻完全不以為意,長長的手指還在霍瑤花的烏髮之間滑過。

「花,告訴我,五十人佔了我弟子的多少?」他問著時,指頭捏了捏霍瑤花右邊的金耳環。

霍瑤花無法從術王那平靜的語氣中聽出他是否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瑤花謹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馬,佔了我們所有的大半。」

後加這一句,令鄂兒罕和韓思道對這魔女更加痛恨,但臉上絕不敢表露半點。

波龍術王放開霍瑤花,把手掌攏進袍袖裡,瞧著無頭佛像喃喃說:「這些年裡,我們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後沉默下來。

佛堂裡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說話。鄂兒罕二人只覺現在每一刻都比一年還難過。

良久術王才再次開口。

「你們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幹什麼嗎?」

鄂兒罕心裡在祈求:好運的話,只需要自廢一邊眼睛,或是一隻手掌。

「馬上下山,再帶幾個人去。」波龍術王的決定出乎他們意料:「三天之內,去殺一百五十個人,而且在首級上貼『化物符』。我們有五十個弟子已經去了真界,得替每個人找三個『幽奴』在那邊服侍。不,還有餘數。你們干脆殺夠一百七十個吧。」

波龍術王下這樣的命令,就只像在談一件很瑣碎的事務,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是,術王猊下①!」鄂兒罕和韓思道馬上答應,聲音響亮得在佛堂迴蕩。兩人帶著劍飛快奔往寺門。

『注①:「猊下」本為佛教語,對高僧的敬稱。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波龍術王沒看二人一眼,只隨手拿起一瓶酒,淺酌了一口。

這時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卻動容了。

「你……不是認真的吧?」

波龍術王這時第一次生起表情來,眉梢往上揚起。

「你不高興?」

「殺那麼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嗎?」黑衣男人是佛堂裡唯一敢跟術王四目對視的人。他只是皺著眉頭,並未有動怒,與其說他反對術王的命令,不如說是對這沒有意義的殺生感到無聊。

「梅師弟,你還記得當初決定跟我離開武當山時,為的是什麼嗎?」波龍術王面對黑衣男人的態度,明顯跟對其他三個部下不一樣。

黑衣男人梅心樹當然記得。曾是武當精銳的他,毅然拋棄身份地位,與這「叛徒」逃離武當山,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當派那空虛的「武道極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實實能運用的力量。

——現在波龍術王一句話,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這不正是那種力量的體現嗎?

梅心樹沉默同意。

波龍術王這時卻閃身,一把擒住了霍瑤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術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齒間,咬破了無名指頭皮膚。霍瑤花強忍著痛不發一聲。

術王用那指頭流出的血,點在自己眉心處,這才放開了霍瑤花的手,然後合什高聲唸著咒文。

——這是物移教的「安魂經」,以撫慰五十個已渡真界的術王弟子死魂魄。

霍瑤花吮著流血的指頭,瞧著閉目唸經的術王。只見他臉上各處肌肉緊皺著,神態確是異常虔誠。

霍瑤花心裡在疑惑著。她已經跟隨波龍術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龍術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嗎?

就像今天,下令屠殺百多人作「幽奴」,的確合於物移教的殘酷習俗;但術王決定這樣做,真的只是對教義深信不移嗎?②還是折損了大批部眾之後,要用恐怖手段維持自己的絕對威嚴?是誠實的瘋狂?或只是權術的計算?……

『注②:關於物移教義,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五》。』

只見正在唸咒的波龍術王,竟激動得流下眼淚來,那哀傷完全不似虛假。

——這迷霧,正是波龍術王最令人畏懼之處。

波龍術王唸誦完後,用衣袖拭去眼淚,然後再次撫摸霍瑤花的頭髮。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樣替你唸經,還會為你找幾個最壯的男『幽奴』。」

霍瑤花表情感激地點點頭。她心裡可對死後什麼「真界」沒有興趣,也半點兒不相信。不過物移教主張在現世求取最大的愉悅,不顧一切地滿足所有慾望,這方面她倒是非常認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隨術王的理由。

「那兩個傢伙,折了這麼多弟子,術王猊下不懲罰他們嗎?」霍瑤花略顯不滿。

「思道那小子不說,但鄂兒罕的信念很深。」術王說:「如非必要,他不會隨便犧牲信眾弟子。情勢必定十分危險,是強敵。」

另一邊的梅心樹點點頭。他深知鄂兒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極雙劍」雖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絕非他雙劍對手。

「我要進去更衣。」波龍術王這時又說:「梅師弟,你去點山腳的弟子上來,守著這兒。」

「術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瑤花大奇。

「去縣城。」波龍術王詭異地微笑:「對方今天以為殺敗了我們,必然自滿,心情也放鬆。今夜是回頭反殺一仗的最好時機。」

「能夠令我兩條獵犬夾著尾巴逃跑的敵人,我當然要親自去看一眼。」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稱「大歡喜物移歸神教」,確實起緣歷史並無記載,相信是元朝時傳入的西域諸番教,與中土道教方術及民間信仰合流形成。根據教內相傳,立道教祖為一名叫「九九無上師」的人物,當是虛構假托。

物移教本來並無嚴密組織,元末時期乘著亂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義抗元的白蓮教有所衝突。大明開國初期受到禁制撲滅,只有少量的忠實信徒隱居於南陽一帶,行事教儀越趨詭秘;到了正統年間,物移教團在當地再興,並結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無法討伐,直到百年後才被武當派掌門「鐵青子」公孫清率弟子一舉消滅。

根據物移教義的宇宙觀,眾人生存並肉眼可見的世間稱為「現界」,只是一片暫時寄居之地;「現界」的上下四方外頭,被沒有止盡的「真界」團團包圍,那是神明和眾生魂魄的永恆居所,方是真實的存在。

在「真界」遊蕩的魂魄,積累了對享樂肉慾的嚮往,即會凝之為物,成了在「現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終後肉體消滅,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輪迴不息。因此人在世時,死亡並不足畏,殘害肉體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這輪迴乃是一個修練過程,目的是最後升格為神。眾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長,須在「現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犧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獻,包括殺人作祭禮;修教是以各種方式壯大教團,宣揚教威(包括研究武術藥物,還有廣招信徒);犧牲是自殘肉體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為取悅神明,換取其賜下福德眷顧。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圓滿,死滅後再返「真界」時即與神明同體(物移教並非多神信仰,認為神明是歷來所有成神的魂魄結合為一)。同時為了加快修練,物移教徒在人間都盡力享樂,擴張慾望,好使死後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團因為要實行這種極端教義,開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數其實頗粗淺,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傷,並有藥物催谷身體機能,兼且經常下毒和使用機關暗器,戰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數百種藥物,源起於中土煉丹方術和西域傳來的煉金術,其研究方法極殘酷,包括擄劫孩童作「試藥童子」,及迫使孕婦服藥以產生特異體質的胎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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