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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67章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二章 陽明先生

荊裂與燕橫,跟童靜、虎玲蘭、練飛虹等三騎在郊外重新會合,五匹馬並行於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廬陵縣城。

經過先前在城裡與術王部眾的凶險惡鬥,緊接又進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體力。此刻心情放鬆下來,身體的疲倦感漸現,因此五騎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兩個逃逸的惡人,他們心裡都很不忿,途上沒有心情交談。就連最多說話的童靜,此刻亦沉默下來。

之前的戰鬥,童靜幾乎就中了波龍術王弟子的機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劇毒。對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卻險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靜又驚又憤怒,對這等暗算手段深痛惡絕。

她看看就在旁邊策騎的練飛虹。他已經是第二次用飛刀救了她。回想剛才練飛虹大展崆峒「八大絕」時那股無匹威勢,童靜頓時對這個舉止古怪的老頭改觀,多添了幾分敬意。

「謝謝你。」童靜很小聲地向練飛虹道謝。

飛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靜好言相向,心裡其實甚是興奮,但此際卻只微笑點點頭。只見他臉容有些皺緊,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頗疲倦。

荊裂也留意到練飛虹這模樣,想到這位崆峒前掌門剛才連環擊殺八人,接著又帶頭策馬追蹤敵首,體力實在消耗不少。畢竟練飛虹已經六十出頭,之前他自己也承認因為年紀而日漸退步,看來最大的弱點正是在氣力上不能久戰。

練飛虹畢竟久住關西,自小在馬背上馳騁,雖然疲累,騎馬仍非常輕鬆。他連韁繩也不拿,趁這時候拿出腰帶上的鐵扇,抹拭殺敵後沾上的血漬。

另一邊的島津虎玲蘭也一樣,用紙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斬殺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鮮血也半點不少。她將抹過刀的紙拋掉,那染紅的紙隨風在道上飄去。

虎玲蘭把長刀歸還掛在鞍旁的刀鞘,順道回後看看後面,向同伴說:「你們看看。」

只見後面那輛只有一匹瘦馬拉動的車子,正緩緩跟隨在荊裂後頭幾十步之外。六個隨行的儒生帶劍策騎,前後左右密切拱衛著馬車。

六人時刻都緊盯著前方荊裂等人,目中不無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時按在腰間佩劍上。車子一直與五騎保持著距離。

「真是的……」童靜失笑:「要是真的動手,我一個人都殺光他們啦!這些書呆子,真不曉得他們想什麼……」

「不要亂說。」燕橫駁斥她。

這些書生也許確學過幾套劍法,但如此按劍戒備的姿態,看在貨真價實的武術行家眼裡,確實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橫也沒有忘記,先前在郊道之上,這六個儒生守衛馬車的時候,顯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與氣勢。那絕對不是強裝出來的。

他們都稱呼馬車裡的人為「先生」。

——能夠教出這樣的門生,這「先生」又是個怎樣的人?

廬陵城門已在望。這時荊裂他們看見,城門前聚集著很大群人,驟看怕不上百。先前整個縣城還像鬼域一樣,此刻卻是如此鬧哄。

那群人遠遠看見荊裂等人馬回來了,頓時激烈騷動起來,手舞足蹈地大聲疾呼。距離仍遠,聽不清楚他們在叫什麼。

「難道……敵人的後援再次攻進城來?」

練飛虹一說,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馬上進入戰鬥戒備。

五騎同時拔出刀劍,在下午的太陽底下反射白芒。二十隻馬蹄一起加速,泥土飛揚,迎著城門方向疾奔過去。

只見聚在門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荊裂五騎在他們前頭急急止住了。

「發生什麼事?」燕橫急忙問:「賊人又再殺來嗎?」

那百餘人一起朝著五人跪下。

「太好了!幾位俠士回來了!」其中有個縣民流淚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說:「我們還怕幾位就這樣走掉,我們廬陵可就慘了!」其他百姓也都高興交談,無不為荊裂等人回來而慶幸。

燕橫緩緩收起「靜物劍」。他聯想起從前那天在灌縣「五里望亭」試劍,兩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躍下馬鞍向眾人說:「都起來!不要跪!」說著還親手將一個年老縣民扶起。

荊裂、虎玲蘭跟練飛虹各自將刀收回鞘裡。他們卻只冷冷掃視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發一言。

「哼,你以為他們真的感謝我們嗎?」童靜從馬鞍上伸出「靜物左劍」,指向人群:「他們不過害怕,這筆血賬要算到自己頭上罷了!」

「靜!不許你這麼說!」燕橫皺眉斥責她。

「我不過說實話啦!」童靜揮一揮劍,說得更大聲:「你忘記掛在旗杆上那兩條屍體嗎?他們不也是為這縣城出頭嗎?這些人卻任由屍體掛著,誰都不敢拿下來!」

眾縣民一聽極是慚愧,紅著臉垂下頭來。

燕橫想到那兩具「贛南七俠」的淒慘乾屍,知道童靜半點沒錯,再也說不出話來。

城門前雙方一時都靜了下來。眾多縣民此際連直視荊裂五人都不敢,更何況說話。

後面那輛馬車,這時才在六騎儒生陪同下趕到來。人群看見這麼一輛寒酸的車子,還有那幾個雖帶著劍但文質彬彬的儒士,心裡甚是奇怪,悄悄交頭接耳起來,猜想到底是什麼人。

「呼,坐車子也真累人。」

車廂的門簾撥開來。高瘦的王守仁低著頭扶著冠從車裡跨出,朝天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王縣令?」

人群裡響起叫聲。許多雙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縣民之間好像炸開一鍋沸油,百來人轟然爭相呼叫。

「王大人回來了!」

他們竟沒再理會燕橫等,只是擁過去把王守仁包圍。幾個儒生吃了一驚,卻已來不及制止。其中好些縣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腳前。

「天可憐見,讓王大人回來救我們廬陵縣!」「我沒有作夢吧?王大人回來,什麼都好辦了!」「原來那幾位俠士,都是王大人派來的嗎?」

眾人七嘴八舌爭相叫喊,情緒很是激動。

荊裂他們看見這一幕,甚是驚奇。尤其燕橫,對這位「陽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麼啦?」練飛虹不忿氣給錯當作別人的部下,怪叫說:「他是活菩薩嗎?」

更多人因為聽聞這些叫喊,從城裡蜂擁而出迎接王守仁,轉眼之間城門裡外已經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門水洩不通。

原來王守仁當年任兵部主事之時,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朝野的大奸宦劉瑾,被貶謫貴州龍場,險死還生;直至四年前劉瑾因謀反伏誅,王守仁得以結束流放生涯,獲朝廷重新起用,首個任命正是來江西廬陵當縣令。

王守仁此後屢次陞官調任,去年被升為南京太僕寺少卿。此官職名義上雖主理馬政,但實際上是有職無權的虛銜。王守仁心中不快,於是一直拖延上任,這年來抽空四出遊歷講學。因為路過江西,也就順道重回廬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狀。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撫縣民,一面已在暗中觀察人群。他留意到縣民裡年青力壯的只佔少數,許多人衣衫頗為襤褸,已隱隱知道不妥。

六個門生聲嘶力竭地呼叫了許久,才令人群冷靜下來。

「我聽說今天縣城裡死了許多人。帶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說。

眾人連聲答應,也就簇擁著王大人往城門走去。

「不行!」這時一聲猛呼,只見荊裂仍高坐在馬鞍上,揮動閃閃寒光的倭刀,縣民見了他這威勢,一時都嚇得呆住。

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吃一驚,以為這個穿著蠻夷之服、容貌姿態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發難了,一一握著劍柄。

其中年紀最大那個門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這山野村夫竟敢阻撓?」說時腰間劍已拔出寸許。

「笨蛋!」另一邊的練飛虹將馬兒催得踢起一雙前蹄,唬得眾人後退。他接著怒笑:「我們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荊裂將倭刀回鞘,冷靜地說:「剛才交戰之地,此際劇毒滿佈。想要命的,就別隨便走近。」

眾人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說:「荊俠士,我看閣下江湖經驗豐富,必有處置之法。有勞。」

荊裂下了馬來,朝王守仁點個頭:「先生不要客氣。」

——荊裂就連對著寧王的親信也一樣倨傲狂妄,可這位王大人,卻令他不由自主禮貌起來,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荊裂這就率著燕橫等四人,牽著馬兒入城。王守仁與群眾在後跟隨。

進了大街,王守仁看見沿途兩旁許多丟空破敗的店舖和屋子,不禁嘆息搖頭。

——唉,才走了一年許,又變成這個模樣……真個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戰那小廣場,只見旗杆底下橫七豎八堆著數十具屍體,觸目驚心。

之前被練飛虹所傷那個生還的波龍術王弟子,中了一記鐵拳,仍然昏臥在地上。練飛虹上前察看他,確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將這俘虜拉出來,吩咐縣民將之縛起,又為他小腿拔出飛刀止血。

荊裂看了好一會兒,向王守仁說:「這干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極烈的藥粉之下,現在那邊四周,不管屍體和地面也都散著毒,皮膚稍沾上,隨時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處置?」王守仁看著堆疊的死屍,眼中泛出悲憫之色。

「先著人儘量多打水來,沖灑到死屍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飄散,並且把毒性沖淡。」荊裂說:「洗得差不多了,就趕快將死屍用厚布包裹,運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荊裂瞧瞧那廣場四周,嘆息著又說:「即使如此,毒藥還是會吸進土裡,恐怕再過一年半載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這地方圍起來,嚴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這就吩咐縣民去照辦,更叮囑他們要用粗布包裹雙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這時荊裂繞過那廣場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戰過的飯館,取回遺在內裡的兵器。一個波龍術王弟子的屍身躺在飯桌上,荊裂從死者身上拔出鴛鴦鉞鏢刀,用那屍體穿著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漬。

王守仁在門生和幾個縣民陪同下跟隨進來。他看見那些打扮奇怪的屍體,不禁搖搖頭:「殺敵逃生,竟要用上這樣毒辣的手段,而且遺禍如此之巨,這些人顯然並非一般山賊馬匪。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也想知道。」荊裂聳了聳肩:「我們不過比你早到一、兩個時辰而已,什麼都不清楚,已經跟他們打起來了。我只知道他們自稱是武當派,什麼波龍術王座下弟子。」

「波龍術王」四字一出口,旁邊幾名縣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著眼睛。

王守仁和荊裂都留意到這表情變化,縣民對這波龍術王似乎懷有極強烈的恐懼,知道事不尋常。尤其是荊裂,想起早前從城裡各處冒出來那群有如活死屍的瘋人,就更覺事情非常詭異。

「你們在幹什麼?」這時外頭有人大聲呼喝:「何以這許多人走出來聚集?造反嗎?」

只見遠遠一個胖子排開人群出現,身邊前後帶著十來個保甲與刀筆吏,不耐煩地叱喝著,縣民都低頭避開。

這胖子正是廬陵當任縣令徐洪德,此刻雖然未穿官服,眾人只聽那大嗓子就認得。

徐洪德左右瞧著縣民,不住斥罵:「這般多人無故聚起來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們一條聚眾作亂之罪?……」他說著走到最前頭,赫見廣場上的大堆死屍,一時說不出話來。

站在旁邊的童靜不屑冷笑一聲:「呸,什麼官,之前賊人入城,卻不見你出頭。」

這話傳到了徐洪德耳裡,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只見她面目甚生,看打扮是個外地來的旅人,腰上更帶著長劍,一時不確定她底細,也就未敢發作。

徐洪德仔細瞧瞧那些屍體,看見大半都是穿著五色袍的波龍術王弟子,驚得退了幾步,要由保甲扶住。

「這……這……這是誰幹的……」他說著再次瞧向童靜,還有她身邊的虎玲蘭、練飛虹與燕橫,只見一個個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無忌憚地帶著各種凶厲兵刃。

——這……糟糕了……大禍臨頭了……

王守仁帶著門生來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麼人,身邊一名保甲已經認出他來,急忙稟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禮。他官階雖遠高過這徐縣令,但語氣並無半點倨傲。施禮之際,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細打量對方。

徐洪德慌忙也敘禮。王守仁號稱「陽明先生」,乃是當代大儒,自從龍場悟道並復出後,積極各處開壇講授心性之學,學生頗眾,已是甚有名氣;他在官場上陞遷又是甚速,徐洪德哪裡沒聽過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職,徐洪德不過七品縣令一名,行禮時彎腰低得幾乎讓頭碰地。王守仁輕輕扶住,徐洪德卻還是不敢直視。

——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轄地裡出現,徐洪德甚是惶恐,心裡想:難道有人在上面參我一本,因此特地派這王陽明來尋我的過失?

王守仁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臉色就知曉他想什麼,於是淡然解釋:「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過順道來訪,看望一下從前的舊識而已。」他雖已晉陞南京大官,但終非這廬陵縣令的直轄上級,說話仍是保持客氣。

「難得王大人到本縣作客,不巧卻遇上土匪到來生事殺人,真是失禮……」徐洪德一邊說,眼睛一邊在轉,心裡想著如何將此事搪塞過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廬陵一帶近來又鬧疫病,農田歉收,因此越來越多不法之徒聚眾為賊……」

「農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靜在一邊再次揶揄說:「你這身衣服質料很上乘啊。還有腰間這塊玉珮也不小。」

「大膽!」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對縣大人無禮?」

「他們……」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童靜與王守仁素不相識,王守仁卻一開口就自認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關係,童靜必然不悅;但這時她看看王守仁,卻沒有感到不高興,反而隱隱覺得,被這位先生認作朋友,也是不賴的事。

那文吏一聽噤聲。徐洪德則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尷尬在笑。

童靜說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覺,只是沒說破而已。王守仁相貌儀表普通,樣子瘦瘦像個耕田農漢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銳精明。

王守仁猜知這徐縣令多半跟賊人有點關係,意欲從他口中套出口風來。但同時他又希望有人能跟縣民交談,問清楚關於那波龍術王的事情。

「荊俠士。」王守仁把握機會,回頭向荊裂說:「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談一談,勞煩你們幫助徐大人的下屬,指揮大家清理屍首。」他又朝最年輕的一名門生黃璇說:「你也留下來幫忙。」

荊裂從王守仁眼神中瞭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動纏著這徐縣令,荊裂他們就有機會向縣裡百姓問個究竟了。

荊裂當下向王守仁拱拱手:「這些好辦。」同時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見荊裂這笑容,兩人心意相通,也報以微笑回應。

王守仁當下就牽著徐洪德的手:「大人,請。」徐洪德來不及吩咐下屬監視荊裂等人,就給王守仁拉著走往縣衙的方向。

燕橫這時看見,在場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極崇敬而滿帶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這目光,自然不是投給現任那位縣令。

◇◇◇◇

整個廬陵縣城,到了午後才漸漸出現生氣,再不似早上荊裂等人初入城時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樣。

城內的人越聚越多,原來不止城裡居民冒了出來,也有鄰近鄉村的農民,風聞王守仁大人重臨廬陵,都入城來打聽,希望可見王大人一眼。有不少還拿著農作水果,要親手送給大人。

荊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黃璇,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見四處都有人三五成群圍聚交談。有幾家茶館更乘機開門給人聚腳。

幾輛手推車在街上到來,車上蓋著好幾層布,正是從廣場那頭收集的屍體,要運出城去下葬。縣民看見那些口鼻包著布的壯丁,正吃力地推著木頭車接近,紛紛惶恐走避。

荊裂他們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幾輛木頭車經過,不發一言。

另一輛屍車又推來了,只見這次只覆了一層薄布,可見幾個死者衣飾。童靜認出來了,正是被術王部眾殺死的那飯館四人。童靜走上前去,掀開布看看。

只見飯館的老闆娘臥在最上面,身上有一道慘烈的血口。她眼睛雖已給闔上,但臉容扭曲緊皺,仍然殘留死前的驚懼。童靜不禁掉下淚來。

推著車子的三人,其中一個是名農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靜年紀相若。他看見這位帶劍的小女俠,竟因為幾個不相識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頭髮。

「他們……叫什麼名字?……」童靜問的時候,手指牢牢緊握腰間「靜物劍」的劍柄。

「是曾老闆,全名叫曾季;他的老婆,娘家姓李……」那少年結結巴巴地回答:「兩個店夥計,一個是李氏的弟弟阿三,一個是陳二……你問來幹什麼呢?……」

童靜反覆喃喃唸著這些名字好一會兒,等到記牢了,才回答那少年:

「我要知道為誰報仇呀。」他說著就走回夥伴身邊。

那少年驚訝地瞪著眼睛,呆站著看童靜等幾個俠士在街上走去。少年向兩個同伴說:「你們先推,我有事情。」就丟下了車子,跟在那些人的後頭。

荊裂他們六人繼續在街上四處察看。每到一處,原本聚集交談的人就急忙分散避開,無人敢接近這幾個來歷不明、全身都帶著刀劍凶器的外來怪客。

黃璇察覺到荊裂等五人的氣勢,心裡也不甘示弱,走在路上時高高挺起胸膛,左手把住腰帶上的劍鞘。童靜見他這個樣子,不禁搖頭失笑。

「你們看。」虎玲蘭指一指街角。

只見一人呆呆倚坐在牆邊的水溝旁,臉容瘦陷,眼神茫然,一身衣衫已不知穿了多久,又髒又破,正是之前出現的那些「活屍」。

六人沿街又走了一段路,偶爾就看見這麼一個「活屍」躺臥或者坐在街邊,無人理會。

黃璇吃驚的掩著口鼻:「難道徐大人所說不假,城裡真有疫病?」

「不,這些人不是病。」燕橫回答。他想起之前被白臉男韓思道暗算,吸了微量「仿仙散」後的感覺;後來又看見這些「活屍」拚死搶奪藥包的情景,猜想他們變成這種情態,必然是長期服用了類似的迷藥所致。

「他們是吃了波龍術王的藥。」

黃璇聽了更心驚:「此人不單名號詭異,更有如此高深的用毒使藥學問,顯然並非一般的流寇匪盜!」

他說著打量荊裂等,心裡又想:他們才五個人,卻能殺敗對方數十個惡賊,也一樣不簡單……

「燕兄弟……」黃璇看看燕橫一身打扮,特別留意那雙「雌雄龍虎劍」的外形,一看就知道不是凡物。「……你是武林中人?」

「小弟師承四川青城劍派。」燕橫拱了拱手,恭敬地回答。這黃璇才二十出頭,其實大不了燕橫多少歲。

「青城派,我有聽過啊。」黃璇想了一想:「好像去年末就……」

燕橫臉容收緊,神色沉重地點點頭。想不到師門的禍事,已經傳遍天下,就連這些文人都聽聞了。

黃璇嘆息著又說:「你們這些習武的,終日就是互相打殺,爭強鬥勝,如此浪擲性命,真搞不懂你們拚命修練是為了什麼……」

這話聽在燕橫和友伴耳裡,甚是不悅。尤其童靜更是怒容滿面。

燕橫很不服氣,未想自己獻身追求武道,卻被這麼一個文弱書生說得一錢不值,於是反問他:「黃兄你呢?你跟著王大人,又是為了什麼?」

「當然是為了學習聖人之道!」

黃璇抬頭挺胸回答,那表情好像在怪燕橫,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立天地心,傳仁義理,辨善惡別,開太平世!」

黃璇這等說話口號,其實不管哪個應考科舉的腐儒都會念一堆;然而他吐出時語氣極是誠摯,臉上毫無半點矯飾,那身姿與神態,果真散發出一股肩負天下的氣概。

燕橫看了,一時也給他懾住。他想,這黃璇如此年輕,這種氣度決不是自發的,必然從一個極親近的人感染而來——就如他自己被師父何自聖影響一樣。

——那位陽明先生,果真不是普通人。普通人是不會立志當聖人的。

這時黃璇身邊卻有個影子一閃,就將黃璇腰間劍拔了出來。黃璇還呆在當場,那劍鋒又迅速準確地收回鞘裡,一拔一插,手法之疾,以黃璇這個外行,完全作不出任何防備反應。

黃璇先看見佩劍已歸位,這才抬頭,見到拔劍者就是荊裂。

黃璇按住劍柄,怒瞪荊裂:「幹什麼?」

「沒什麼……」荊裂微笑:「我只是想知道,萬一那波龍術王的幾十人馬,幾十口刀子,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又要怎麼『開太平之世』?靠你說的『聖人之道』?還是你腰上這柄劍?」

黃璇漲紅了臉:「你們的勇力,不過逞強於一時。真正去惡存善,是要從人心下工夫!」

「黃兄,我確是沒有學過你那些學問道理,但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燕橫說:「惡人就在你眼前,你說的管用嗎?要用你那套聖學教化他,等他改過行善嗎?在他變成好人之前,不知又會有多少人的性命被他害了,這些人命又要怎樣算?」

黃璇一時為之語塞。他從學於王守仁門下不久,平日雖然都愛好辯論這等治世的道理,但對著這些武人卻好像不管用。

他再看看街上那些中了「仿仙散」藥癮的人,個個有如行尸走肉,彷彿隨時都要呼吸最後一口氣,他們也都是被那波龍術王所害。直面如此極惡的罪行,黃璇感到自己日常熟悉的那些大道理,已經不能說得那麼有力了……

但他還是不服氣,指了一指街上的百姓:「好啊,要是如你所說,你們的刀劍能夠迎來真太平,那麼請看一看:為什麼所有人都這般害怕你們呢?」

燕橫瞧過去,果然目光所及處,縣民一個個都馬上閃開了視線。

「哼……」童靜皺著眉頭:「之前還在城門外盼我們回來;可真的回來了,又躲開我們!明明是我們打跑了惡人的呀!」

燕橫再次回想「五里望亭」那兒的兩百人。他們的眼神也是一樣害怕……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他驀然明白了:百姓們害怕,因為在他們眼中,我們是異類。

「剛才先生囑咐我們,要找個機會問問這些縣民。」黃璇瞧著荊裂,眼中有挑戰的意味:「那你現在問呀。」

荊裂抓了抓下巴的鬍鬚,想了一陣子,再次笑起來,悄悄在虎玲蘭跟練飛虹耳邊說了幾句話。

練飛虹聽後顯得雀躍,笑笑點頭,還不住在摩拳擦掌;虎玲蘭則皺了皺眉,然後不情不願地取下背上的長弓,又從箭囊抽出一根羽箭來。

她這一動作,嚇得街上眾人更退後了一點。黃璇則大感好奇。

「來了啊。」練飛虹笑著,突然手掌從腰後抽出,臂膀揚起運腕一抖,一柄帶著紅巾的飛刀,呼嘯著迴旋向空中飛出!

飛刀所去之處,眾人紛紛驚惶低頭閃躲。

練飛虹這手「送魂飛刃」實在用了巧勁,跟平日強勁的直飛攻擊不同,而是循著弧線平飛。虎玲蘭看準那飛行的紅影,彎弓放弦,勁箭「嗖」地越空而出,後發先至,命中了紅色的刀巾!

簇尖刺入刀巾,帶著刀繼續飛行,「奪」地將刀子釘在數丈外一家房屋的柱子上!

當眾人仍看得目瞪口呆之際,練飛虹左手也揮出,另一柄紅巾飛刀,又循不同的弧線旋射而去!

沒有人看見虎玲蘭什麼時候已經搭上了第二箭。她那高大的身軀,拉弓仰射的姿態美麗極了,指頭輕放,另一箭又化黑影,射入空中的紅巾,將這刀釘在更遠的另一家房屋上!

這等空中截射飛刀的神技,引得街上眾人都伸長脖子,開始圍聚起來。特別是小孩子,都極好奇地擠到人群前頭來。

先前跟童靜交談過那少年,也站到最前列,看得十分興奮,雙手緊緊握著拳頭。

——假如,我也有這樣的本事……

「好!」練飛虹玩得興奮,這次左右手各拔一把飛刀,卻未發出,先在手上拋玩了一會兒,以吸引人們的期待。

虎玲蘭這次也抽了兩根箭,一根搭上長弓,另一根用右手尾指和無名指挾著,然後拉了個半弓。

練飛虹輕叱一聲,右手先擲一刀,頓了一頓左手刀也馬上飛射。

兩柄刀先後分左右不同路線旋飛。

只見虎玲蘭好像瞄也不用瞄就快射了一箭,緊接迅速搭上另一箭,運一口勁拉個滿弓放弦!

兩柄刀的刀巾,各被箭矢釘在兩旁屋子的牆壁上,前後相隔不過一眨眼。

這次觀看的百姓再也忍不住,發出喝彩聲來。前面的小孩更是高聲大笑。

「這次難一些了!」練飛虹叫著,第五柄飛刀毫無預備動作,就從腰後的刀鞘拔擲而去,而且這次再非弧線迴旋,而是向前直線激射,速度遠比先前的都快!

虎玲蘭從皮囊抽箭的手法,快得有如影子一晃。這瞬間她柳眉緊皺,咬著下唇,精神異常貫注。

——死老頭,有心考校我!

那飛刀正要釘入遠處一家米店高懸的木招牌上。可就在刀尖到達木頭前方一尺之際,紅布巾被一股銳力猛扯,將刀子帶高!

羽箭串著刀巾,不偏不倚穿進了用來懸掛招牌的鐵環,箭桿在環中兀自旋轉不止!

這種準繩遠超眾人想像之外,人們轟然叫好。黃璇則看得張大了嘴巴。童靜和燕橫也忍不住喝彩。

虎玲蘭卻半點不以為意,只輕輕垂著長弓。

——她苦練多年箭術,是為了射人的,不是為了玩這種雜耍。

這時眾人目光又落在練飛虹身上。可是飛虹先生轉過身子,拍拍腰後空空如也的刀鞘,攤開雙手搖搖頭說:「都用光啦。」

荊裂見眾縣民眉飛色舞,於是拍拍手說:「把式都看過了。那麼各位鄉親父老,有誰來告訴我們縣裡發生的事情?那波龍術王到底是什麼人?」

眾縣民一聽「波龍術王」,又從看熱鬧的高漲情緒中返回現實,再次縮起脖子無言散開。荊裂還是無法打開他們的嘴巴,不禁有些失望。

「大家不要害怕!」黃璇這時卻高舉雙臂大聲說:「我乃是王陽明先生的門下弟子!是先生命我來問大家的,有什麼儘管告訴我,我會如實稟告先生,讓他為本縣解困!」

一聽「王陽明」三字,本來就要走開的人群同時停下步來回頭,開始聚攏到黃璇身周。但是他們你眼看我眼,誰也沒敢先開口。

「哼,我們這賣藝把式,可白玩了。」練飛虹不服氣地說:「那王大人又不是神仙,怎麼這些人一聽他名號就回來?」

站在附近的一個鄉村老伯聽了練飛虹這話,咧開已經缺去大半的牙齒,猛力拄一拄手上的枴杖。他也不理會面對的是誰,壯著膽子就向練飛虹大吼:

「這個當然了!王大人雖然只在我們這兒當了十個月縣令,為我們做的事情可多了!他教導百姓互助,止住了瘟疫;又重招保甲防治盜賊;更連自己的烏紗都押上,頂著上邊壓下來的苛捐暴稅,對我們百姓卻不取一介!他簡直就是個活聖人,我們廬陵一縣的大恩人!我們不信他信誰?」

老頭一說完,其他縣民也站到一起支持他,原本怯懦的眼睛,都變得果敢起來。

燕橫看見他們這變化,再次感受到這位陽明先生的不凡。

荊裂沉默了一陣子。他看見黃璇身邊都聚滿信任的縣民,嘆息搖了搖頭,不情不願地向這個年輕的文弱儒生說:

「是你勝了。」

◇◇◇◇

薛九牛用力地把沉重的門閂提起來拋到一旁,雙手將關閉已久的廟門推開來。

一陣霉氣自門內撲鼻而至。

荊裂和眾同伴踏進廟去。陽光自門口照入,赫見這廟裡前後皆亂成一片,香爐和桌子全被破壞打翻,內裡牆壁和地上潑滿污水,四處又有紅漆寫滿彎彎曲曲的符咒,看那些符文形狀正是物移教文。

廟門兩旁原本供奉著十八般兵器的架子,刀槍戟棒都遭折毀,棄了一地。

荊裂抬頭,只見高坐正中的關王爺神像,被人砍去了頭顱,改為塞上一個豬頭,那豬頭已不知放了多少時日,腐壞成灰黑色,被蟲鼠啃得幾乎只剩頭骨。神像身上到處都是刀斧鑿痕,原本提著「青龍偃月刀」的手臂也被斬掉了,還被潑上有如鮮血的紅漆。侍奉左右的關平和周倉雕像,亦一樣被砍得面目破爛。

廟裡一陣便溺臭氣,老鼠在四處亂竄。

童靜和虎玲蘭都忍不住掩著鼻子走出去。燕橫跟練飛虹看見此等景象,不禁切齒握著拳頭——身為武人,目睹武聖的供奉地被人如此污損折辱,自然憤怒。

「這……也是那波龍術王干的?」黃璇問。

薛九牛點點頭回答:「城裡大小的寺廟都這樣遭殃。」他正是先前跟童靜交談過那少年。

荊裂上前俯下身子。原來關王爺被砍下的頭像仍遺在地上,他小心撿了起來,抹去上面的污漬灰塵,抱在懷裡,這才帶著眾人步出關王廟去。

數十個縣民都圍在廟外。這兒在縣城東部,廟前是一片空地,長著一棵大槐樹,風景甚佳。荊裂他們就坐到樹底下,以幾塊石頭權充凳子。

縣民帶來了好些糕點包餅,雖然粗糙,但五個武者經歷一輪戰鬥與來回勞頓,早就餓透了,也就當場大嚼起來。

尤其是童靜,自來了江西省,吃的都是干糧,許久沒有碰過甜點,現在竟有紅豆包子,那餡兒雖然只一點點,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這個波龍術王,大概在大半年前來了廬陵,一來就帶著上百人,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就殺入縣城來。他們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住在這兒的磨刀師寒石子先生擄走了。他到現在還是生死不知。」

說話的薛九牛,本來是城外村子的農家子弟,但常常出入縣城打粗工幫閒,故此對這事情知之甚詳。

縣民最初還以為,這伙劇盜只為找寒石子磨兵刃,得了他之後就不會停留在這窮地方;哪料波龍術王卻從此盤踞廬陵不去,更強佔了縣城外青原山上的「清蓮寺」作巢穴。

「他們把寺裡的住持覺恩禪師跟二十幾個僧人盡都殺光,聽說還擄掠了附近村鎮許多民女,囚在寺裡姦淫,真是罪孽深重!」一名老鄉民說得激動,閉目雙手合什。

波龍術王一夥部眾,初來時就已有過百人,這大半年來又招聚了不少信徒弟子,縣民猜想已經增加了一倍。

一個在酒館當店小二的縣民說:「那些混蛋,平日來城裡喝酒時,我偷聽他們交談,口音都不相同,看來是在外省不同地方結夥,再流竄來江西。」

波龍術王座下如果真的有二百人以上,今天雖然折了幾十人,仍是勢力極眾。黃璇聽了,臉容不免緊張。

練飛虹卻似乎半點沒把人數放在心上:「今天逃走那兩個,是他們的頭目吧?像他們這樣的人物,還有多少個?」

那店小二想了一想:「我招呼過的共有四個。早上來那兩個,我聽過他們互相稱呼,年輕的姓韓,年長那個是外族人,叫鄂兒罕。這兩人最常帶著人來縣城搶掠敲詐。另外兩個是一男一女,卻很少來。」

「我記得!」薛九牛插口:「那男的不多說話,也沒在城裡殺過人。他不穿術王弟子的古怪衣服,乍看還以為不是一夥的呢。但是我看見其他人都很怕他。」

薛九牛這時瞧一瞧虎玲蘭,又說:「至於那女匪人,跟這位女俠幾乎一般的高壯,帶的也是大刀子。有次她在城裡騎馬亂衝,把個孩子給撞死了,竟然還在呵呵大笑,心腸端的狠毒!」他說時拳頭都握緊了。

「連小孩也殺?」童靜又驚又怒:「這還算是女人——不,還算是人嗎?」

縣民都沉痛地低下頭來。燕橫看見他們這樣子,漸漸體諒百姓何以對武人如此恐懼。

荊裂則在盤算:假如另外這兩人的武功都不在那懂「太極劍」的鄂兒罕之下,眼前是四名高手頭目與二百人馬,再加上不知底蘊的波龍術王,非常不容易對付……

「那波龍術王本人呢?你們有見過嗎?」荊裂又問。

一提到這名字,縣民的身體總禁不住一陣哆嗦,讓荊裂他們都感到了那深深的恐懼。

「只有……第一天來擄走寒石子先生時,我們才看見他親自來了一次。」薛九牛比較膽大,率先開口描述。他伸高手掌,在自己頭上方比一比:「他身子高大得嚇人,可是有點瘦削……頭顱光禿禿像顆鳥蛋,但他那副樣子,半點兒不會讓你想起和尚。尤其是那對眼睛……不知怎麼說,總之就……不像人……」

他身邊的同鄉也都點頭同意。

這一句「不像人」,加上縣民的神情,令童靜臉色有些發白。

——他們就好像在說著鬼怪一樣……

「還有。」那店小二伸出三根指頭,劃過自己的左邊臉頰:「他這兒有刺花,是三行小字,就跟廟裡的鬼符咒一個模樣。」

這特徵跟葉辰淵和桂丹雷都相似。荊裂和燕橫心裡就更肯定,這波龍術王極可能真是武當派的人。

——那句「武當派波龍術王」不是假的……

波龍術王一眾人馬聲勢如此浩大,就連原來集結在吉安府各處的山賊也都要避開,不敢再在縣城一帶作買賣,只敢打廬陵縣以外鄉鎮的主意。由於術王部眾肆虐,縣裡越來越難維生,許多廬陵的青壯也就索性上山落草,又令賊禍更深。這是為何像橫溪村那等窮地方也有山賊之患,全都是波龍術王逼出來的。

「哼,要不是我年紀小,家裡老媽又哭著求我,我也……」薛九牛說時看一看荊裂他們,才醒覺起來住口。

荊裂打量這小子,雖然只十四、五歲年紀,一臉稚氣,但長得身高手長,身體頗是紮實,要說上山入夥當匪盜,也不嫌早。

其他縣民聽薛九牛這麼說也無責怪,似乎對縣裡年輕小夥子拋棄農具落草而去,早就見怪不怪。

先前合什唸佛那個老鄉民,這時又向黃璇訴苦:「王大人在時,得他擋住了各種無理攤派雜稅,又治好了瘟疫,我縣才有了口生氣,年輕人都安份著,盜賊少了許多;自從他調官之後,這兩年再無人為我們百姓出力,上邊的橫徵暴斂又再壓下來,我們這些耕田的,吃也吃不飽,日子本就苦得不得了;如今竟來了這等惡煞,三朝兩天就進出村子城鎮,愛搶就搶,愛殺就殺,縣令官府全不過問,再這樣子下去,真不曉得我們還能活多久了!」

老鄉民說時眼眶含著淚,其他縣民許多亦已哭了出來。

「官府也不過問?」練飛虹聽到這裡,疑惑地搔搔白髮:「這些波龍術王弟子,並非尋常山賊可比,那徐縣令自然不敢妄想靠縣裡的民兵保甲去討伐;可是這麼大夥人集結橫行民間,殺人如麻,強佔山寺,如此大的事情,小小一個縣令也不可能瞞得過去啊。他卻沒有上報府裡,請求調官兵來征剿,這著實有點奇怪……」

「有什麼奇怪?你沒看那徐縣令的樣子嗎?」童靜不齒地說:「九成是收受了波龍術王的好處!」

縣民聽了猛地點頭。

「老先生的意思是,單憑姓徐這小官,包庇不下這等狂徒。」黃璇在一旁解釋。他常聽老師說官場之事,對這等貪污勾當也有所知:「沒有更上邊的人點頭,這種血錢,徐縣令是不敢收的。」

「城裡那許多活死人呢?又是怎麼回事?」荊裂問。

「他們都吃了術王弟子賣的『仿仙散』。」老鄉民沉痛地說,果然與燕橫猜想的一樣。

原來術王弟子到來不久,就在縣城裡派「仿仙散」,說是仙藥聖品,能讓人忘憂,兼能提神強身。最初都是城裡的浮滑浪子和妓女服用,後來一些富家子弟也染上了此惡習。這「仿仙散」效用確能令人亢奮愉快,但漸漸就要越吃越多,藥癮一發作就痛苦莫名,吃久了又因份量太多而心神傷損,整個人痴呆遲鈍。

術王弟子後來把「仿仙散」的價錢抬得高高,那些上了藥癮的人,什麼家財都變賣,甚至搶劫偷盜,都是為了求取服藥後飄飄欲仙的快感。最後家當賣光了,又被藥搞壞身體,連偷搶也無力,就只有躺在街上慢慢等死。

「那些術王弟子一進城,他們就像螞蟻般全爬過去求藥。」老鄉民說:「有時術王弟子就拋幾包『仿仙散』出去,看他們爭奪廝打取樂,甚至賭博哪一個搶得到手……這毒藥,把人們從裡到外榨得乾乾淨淨,已不知道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荊裂他們聽了,才恍然明白之前發生的事情。比起用劇毒殺人,這迷藥「仿仙散」又是波龍術王另一樣厲害玩意兒,更且害人於無形,禍連更廣。

童靜雖出身幫會之家,這樣惡毒的搾取方法也是首次聽聞,甚是驚訝。

「可是我不明白……」她問:「以波龍術王的武力,在這縣裡本來就予取予攜,要拿些什麼,晃一晃刀子就有了,還用得著這種方法敲詐錢財嗎?」

「這位姑娘可真聰慧。」

一把聲音在人群後頭響起來,一看原來正是王守仁,帶著五個門生出現在這關王廟之外。

眾縣民紛紛讓開一條道路,又興奮地大呼王大人之名。王守仁立時著令他們噤聲,指了一指空地外。只見遠遠站著幾個保甲,正在街上看著這邊,顯然是徐縣令派來監視的。

「不打緊。他們畢竟也是本縣的子弟。」王守仁微笑安撫縣民。那幾名保甲朝這邊的王大人略一點頭,也沒過來干涉。

王守仁從人叢裡走過來大樹下,坐在黃璇讓出的石頭上。

荊裂看著他微笑說:「我還以為你在縣衙脫不了身呢。」

王守仁聳聳肩:「我官階好歹也比他高幾級,我要自己出來城裡走走看,他阻不了。」

黃璇正要向老師複述剛才所聽,但王守仁揮手止住:「我聽那徐洪德的辯解,就已經猜得出個大概。剛才有個保甲也跟我說了一點關於那術王的事。詳細的之後再告訴我。」

童靜得到王守仁稱讚很是歡喜,笑著問他:「大人,波龍術王賣那『仿仙散』,你想是為了什麼呢?」

「我還不敢肯定。」王守仁想到那迷藥對廬陵百姓造成了多大的戕害,就把笑容收起來:「但我猜想,這事情必然關連其他人物。」

荊裂聽了馬上就明白:「大人是說,官府無人出手討伐這術王,就是跟此事有關?」

王守仁畢竟是朝廷命官,這種事當著眾多百姓不能宣之於口,只有沉默不語。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這正合他所想。

圍在大樹四周的縣民此刻都不說話了,一個個低下頭來,神色沮喪。

「大家怎麼了?」黃璇不禁問。

先前最多說話那個老鄉民,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想鼓起勇氣說什麼,但欲言又止,最後把話吞回肚子裡。

黃璇又看著薛九牛。這個小夥子想了一想,終於還是開口:

「王大人,我們都知道你愛民如子,可是你在這兒,手裡沒有一兵一卒,那波龍術王一夥人又厲害又瘋癲……我們是怕,任王大人的才幹,也幫不了我們吧?」

他所說確實切中要害。面對如此凶殘無道的大群惡徒,非有實在的力量不行。王守仁即使上奏朝廷,也不知能否調動官軍到來——本朝對軍權控制甚嚴,官軍出動都非有朝廷指派的太監作監軍不可。即能調兵來,已不知是何月何日。這波龍術王剛喪失大隊弟子,日內必定前來報復,遠水又如何救得近火?

黃璇想起先前與荊裂和燕橫的辯論。他看一看掛在自己腰上那柄劍,一時皺眉無語。

這時眾多縣民又把目光投落在荊裂五人身上。他們的眼神中既有所盼望,但又充滿了不安恐懼。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荊裂這時用船槳撐著站了起來,左手臂彎仍然抱著關王爺的頭像。「可是有一件事得說清楚在先:今天我們初來乍到,不知就裡就跟波龍術王的弟子打起來,殺了他們許多人,假如我們就此離去,你們還可以推諉說我們是不認識的外來人。不錯,他們仍是會非常憤怒。也許會殺一把人來洩憤。但也僅此而已,對方只會忙著追擊我們。」

荊裂伸出船槳,指一指在場的百姓。

「可是如果我們留下來幫你們抵抗,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一戰必然激烈,最後假如我們敗了,波龍術王的報復將更激烈十倍。說不定會來個大屠城——我說的是把你們一個一個,男女老少,全部殺光。這樣的事情,那些瘋子完全做得出來,這一點大家也很清楚。你們心裡有這樣的覺悟嗎?」

荊裂的話有如尖針,刺進每一個縣民的心裡。雖是盛夏的午後,人人感到一陣寒意。即使當中有的縣民早被波龍術王殺害了親眷,極欲有人代為出頭報仇,但一想到要將同鄉鄰里的性命都押上去,也就不敢開口。

百姓同時瞧著王大人——此刻就只有對王守仁的信任,能夠將他們團結起來。

王守仁看著那一雙雙期盼的無助眼睛。他明白放在面前的,是一個多麼艱險困難的責任。

可是王守仁一生,面對艱難,從沒有躲避過一次。

「伯安誓與廬陵百姓共生死,同抗妖邪。」

荊裂五人看見王守仁說時眼目散發的凜然正氣,不禁動容。

六個門生為能拜得這樣的老師而自豪。

許多縣民激動得流淚。薛九牛與一群年輕的同伴,更是感到血氣翻騰。

王守仁此時瞧向荊裂五人。

「幾位願將性命,暫借我王陽明一用嗎?」

——他這次不以名字自稱,而用講學的外號,意思是並非以朝廷大官的地位去徵用他們。

——而是以一個「士」的身份,向荊裂五人平坐相求。

練飛虹撫摸著左手上的鐵片拳套,笑嘻嘻地回答:「才打了一半的架,我習慣一定要打完它。」

虎玲蘭則把野太刀架在肩上:「我早說了,這是跟『物丹』的因緣,躲不了的。」

童靜帶點激動地握住「靜物劍」劍柄:「曾老闆四口人命,我……」說著就有些哽咽。

燕橫熱血上湧,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向王守仁拱拱手,有力地點了點頭。

荊裂直視王守仁的眼睛良久。

——一個將要去南京赴任的大官,將在朝廷有一番大作為,卻為曾經管過不夠一年的一個小縣,甘願將生命跟仕途都押上去,跟一群殺人狂魔對抗?荊裂從沒聽過,世上有這樣的官。

「荊某這生人,從沒想過要把性命交到誰手上。」他再次展露那輕風般的微笑:「不過將我的刀暫借給你,還是可以的。」

王守仁也笑了。

——他看得出荊裂此人野性難馴;但一旦他對你信任,就會是最可靠的盟友。

王守仁這時招招手,把那幾名一直監視他的保甲召過來。

「你們已經聽到我要幹什麼吧?」王守仁問。

保甲本身也不過是廬陵縣的鄉村壯丁子弟,在更替服役之外,平日也是務農。這幾個人互相看著,想了一想,就朝王守仁拱手說:「我們願供王大人驅策。」

王守仁點點頭,馬上肅然下令:「你們去集合一些壯丁,去縣衙帶徐洪德回家,日夜看守,不得讓徐家上下主僕任何一人離開半步,以防範他向賊匪通風報信。」

幾個保甲一聽瞪大了眼睛——軟禁縣令大人,可落得謀反的大罪。

「不用擔心,萬事有我扛著。」王守仁知道他們的顧慮,馬上說:「就算最後有人問罪,也不會算到你們頭上。」他隨即命三個門生,陪同保甲去指揮隊伍,拘禁縣令徐洪德。

王守仁並非江西省府的直轄命官,如此私捕縣令,將來如無徐洪德的確實罪證,隨時會被問罪,非只烏紗不保那麼簡單。他此舉顯然就把自己前途安危都押上了,全沒把名位放在心上。

荊裂看見王大人一旦下了決心,辦起事來決斷利落,手段霹靂,非一般文官可比,更知道對他信任絕對沒錯。

——此人要是生逢亂世,必成名將。

王守仁又馬上安排人手,往縣城外四方的道路上作戒哨,如波龍術王的隊伍再來襲,也可預早防範。

縣民知道要與凶惡妖人對抗,既興奮又是慌張,只有王大人那鎮定如止水的臉容,能讓他們心神稍寧。

「還有一個條件。」荊裂這時卻又說。

眾人緊張地皺眉看著他。

荊裂走上前,將懷中的關王頭像,塞到薛九牛手裡。

「你們要把這關王廟修好。否則他不保佑我們打勝仗的啊。」

廬陵縣民聽了恍然,心頭一寬,發出平日難得聽見的笑聲。

「你剛才說,王大人手上沒有一兵一卒嗎?」荊裂對薛九牛說:「你錯了。」

他露出每次面對挑戰時都會掛上的笑容。

「現在,有五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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