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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59章
卷六 任俠天下 第四章 征途

「姐姐……」

在無盡的黑暗中,島津虎玲蘭聽見,那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正在呼喚她。

她驚恐得身體不斷顫抖。

聲音漸漸接近。

她終於看見了,那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身影。

年輕的弟弟又五郎,臉色慘白如紙。嘴巴不住吐著血沫。

「姐姐啊……」

又五郎蹣跚著一步步向虎玲蘭走近。他右手抱著染滿鮮紅血污的肚子,左臂則無力地垂著,肩頭積著一大片紫黑瘀血,正是被荊裂木刀劈傷之處。

虎玲蘭在黑暗裡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她含淚的眼睛,看著這個曾經被稱為「鹿兒島第一男兒」的弟弟。他臉上已再無往昔的鮮活生命力。血不斷從切開的肚子湧出,流瀉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個接一個鮮紅的腳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將染紅的手掌攤開:「……我連切腹也只能用單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蘭的臉。

「你……為什麼要喜歡那個男人呀?……你到明國來,不是為了找他復仇的嗎?你看看……我的肩頭是給他廢掉的!我實在無法在這種屈辱中活下去……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記了嗎?……哇!」

又五郎淒慘的語聲,漸漸變成憤怒的嚎叫。那隻染血手掌伸過來,狠狠握住虎玲蘭的喉頸。

她只覺呼吸很困難,弟弟卻更猛烈地呼叫著。

「呀!……」

手指越收越緊,快要將她的頸項捏斷……

虎玲蘭驚醒於明媚的陽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四週一切都彷彿並非真實存在。

虎玲蘭摸摸咽喉處,確是一片黏濕,但並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記喚醒她的猛烈呼號,來自山坡的另一邊。

呼叫的人是心意門的大鬍子戴魁,他正在演練「心意三合刀」裡的一式「橫刀」,猛烈呼喊是吐氣開聲所致。

荊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著長倭刀,正專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這簡樸中蘊含巧妙發勁角度的刀招。

相隔幾十尺外的另一頭,燕橫也在全力練習,手上拿的一長一短木劍與「雌雄龍虎劍」相若。木劍在他身前交錯揮舞,破風之音大作。

練飛虹手裡把玩著綁紅巾的飛刀,盤膝坐在燕橫旁邊一塊岩石上,一雙鷹般的銳利眼睛,密切注視燕橫的每招出劍動作。

「別只顧快!」練飛虹嚷著:「再綿密一些!」

燕橫點點頭,手上雙木劍節奏揮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織。下盤雙足也隨著劍招變換交替,乍看他的動作好像在表演什麼雜耍舞蹈一樣。

至於童靜,本來自己一個在山坡一角練劍,這時看見燕橫正在接受練飛虹的指導,忍不住停下來看他的長短雙劍。兩柄木劍層出不窮的交疊變化非常好看,令童靜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張開來。

「娃兒,好看吧?」練飛虹發現了,向童靜微笑說:「我來教你,怎麼樣?」

童靜卻只「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沒理會練飛虹,自己繼續練習已經學會全套的青城派「風火劍」。練飛虹無奈地搔搔頭髮。

看見同伴們如常在陽光底下努力修練,虎玲蘭的心才稍定下來。她只感口乾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開塞子,灌了幾口清水。

可是夢境中那股內疚還是揮之不去。又五郎的鮮血彷彿還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荊裂。此刻荊裂已經提起倭刀,正在依著戴魁所教的心意門「橫刀」,練得興致勃勃。

——你喜歡的是荊大哥。

——誰都看得出來。

虎玲蘭回想離開西安前那一夜,童靜在黑暗裡說的這些話。

那夜本已極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著;次天出城時因為分神,差點兒給馬兒拋下鞍來,荊裂看了都覺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撐地站起來。荊裂揮刀的背影,還是令她神往。可是這刻看見,又別有一股苦澀。

——誰都看得出來……那麼他也看得出來嗎?

——可是他連一次也沒有向我表示過什麼……

經歷西安之戰,她更清楚瞭解,荊裂的人生裡追求的是什麼,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險峻困難。

一個被如此宏大志願佔據著生命的男人,心裡還能容得下一個女人嗎?

——即使,是像我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無法開口問荊裂。問,就是認輸了。

島津虎玲蘭,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認輸。

最初她隻身西渡中原找荊裂,心裡不斷告訴自己:我是來狠狠打敗他,為弟弟報仇的。但她同時也無法完全壓抑對荊裂那股隱藏的傾慕。

如今與他經過了兩次並肩作戰、生死相依的歷險,她就更再無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戰鬥稍息。這一段日子裡,虎玲蘭的心漸漸陷入一片混亂:假如他根本不愛我,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是為了跟童靜與燕橫的友情,不捨得就此離開?還是只因我已經別無他處可去?……

——虎玲蘭瞞著父親薩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為大逆不道之舉,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薩摩了。

「戰鬥,需要同伴。」

在四川時,荊裂曾經跟她說過這句話。那時候他的意思是說:你需要同伴。但虎玲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這樣的感覺:

——難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裡多渴望,荊裂真的會這樣對自己說。她的臉頰泛出紅霞。

可是不一會兒,夢中又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現她心裡,教她感到羞愧。

——難道又五郎的亡靈是在警告我,不該這麼苦苦追著一個不喜歡我的男人嗎?

巨大的苦悶。

虎玲蘭呼叫了一聲,拔出野太刀來,猛力揮砍向樹上的枝葉。綠葉在猛烈刀招中飛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這吶喊而愕然,回過頭來看她。只見長長的刀身連閃,虎玲蘭整個人像裹在刃光裡。眾人見她正在拚命練刀,也不為意,又再繼續練習。只有荊裂,皺著眉看了她好一會兒。

——她在幹嗎?……

虎玲蘭察覺荊裂的目光,卻刻意不去看他。

這時練飛虹拿起身邊四尺來長的鞭桿①,跳到燕橫身前,把一端桿頭朝他右下方刺過去,同時喊一聲:「左!」

『注①:鞭桿並非指軟鞭,而是中國西部一種短杖棍棒的稱呼,一般約四尺長,本為民間驅趕牛羊之用,或作山路遠行的手杖,後來兼用於護身,漸漸演變成一種武術兵器。』

燕橫急忙將左手短劍下壓,擋住逼過來的鞭桿。

練飛虹一記接一記地繼續刺出鞭桿,每記都同時喊出「左」或「右」的指令,燕橫就要按他所說,用左劍或右劍去格打那桿頭。

練飛虹其實只用半力喂招,將那鞭桿當作標的給燕橫練劍。這練法困難之處在於練飛虹那強逼的左右口令,有時候鞭桿來向,明明用左劍去擋打最為順暢,燕橫卻被迫要用右手劍擊打;再加上練飛虹的口令並無順序排列,有時梅花間竹,有時連喊六、七記都是一邊,節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劍更要顧著準確擊打那鞭桿,比先前燕橫自由揮舞的劍花要艱難許多倍。

——但是要練到雙兵器能一心二用,猶如各有腦袋指揮,這是必經的鍛鍊。

燕橫運劍時必須全神貫注,耳聽口令,目盯標的,體力消耗跟實戰相差其實不遠。他雙劍翻飛之間,已經格打了六、七十招,漸漸氣喘起來,有兩記鞭桿錯過了擊打的時機。

練飛虹抽回鞭桿跳開,燕橫的雙劍才停下來。

「今天練到這兒差不多了。」練飛虹微笑說。他雖只是輕鬆半力出桿,但一頭大汗,似乎也有點疲倦——始終是因為年紀的關係。

燕橫身上衣服都濕透了,但臉上沒有半點難受的表情,反而非常興奮,仍然在緩緩比劃著招式。

這是看見自己進步的喜悅。

他們一行人離開西安,至今已經有四個多月,一直東行遊歷修練,不經不覺已經走到湖廣省東北來,此地乃是漢陽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這幾個月來,燕橫除了繼續跟荊裂學習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練飛虹和心意門戴魁的指點,尤其是從飛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只因崆峒派武技本來就擅長各種雙兵器,以左右交替變換的「花法」,令敵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勝。燕橫跟他學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時,累積了許多實戰心得,雙劍技藝進步神速——雖然跟真正的「雌雄龍虎劍」還有很大距離。

「練得不錯。」練飛虹把鞭桿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橫肩頭。

「多謝前輩!」燕橫倒提一雙木劍抱拳。一想到眼前這位武林名宿,是師父何自聖生前好友,痛失師門的燕橫,對練飛虹更多了一分親切和敬重。

這時練飛虹的笑容卻變得狡猾,伸臂攬著燕橫的肩:「好……那麼輪到你去教她了……」他說著時瞄一瞄站在遠處的童靜。「記著……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給她……」

「是的……」燕橫帶點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髮。練飛虹手臂鬆開,拍拍燕橫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橫紅著臉,乾咳一聲,裝起一個嚴肅的樣子,朝童靜勾了勾手指。

童靜鼓起腮走過來,同時眼睛帶著不服氣地瞧向練飛虹。

頑童似的練飛虹卻故意裝作看不見她的目光,連跑帶跳走到荊裂跟戴魁那頭去了。

「快來。開始學新的劍招了。」燕橫催促說著,用汗巾抹抹臉。

童靜狐疑地問:「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劍法吧?」

「你忘記了在成都時,荊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過什麼嗎?我們教你什麼,你就學什麼,不許問,不喜歡學的話,你可以走。」

童靜怒瞪燕橫,咬著下唇強忍不反駁,然後開始學習他教的新招。練習不久,她就漸漸忘記了這股不快,專心演練劍招了。

在西安「盈花館」的屋頂上,那刺傷了武當派高手焦紅葉的一記快劍,令在場所有武林人士震驚,童靜至今對此事還是回味無窮。她也不明所以:自己當時怎麼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處的一劍?之後一直努力練習,她都沒能夠再打出一樣的劍招。

即使如此,她仍無法抑制心裡的巨大喜悅:一個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經在前方短暫打開過一扇窗子,讓她確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頭——而且自己確實有走往那兒的潛質。

——只要我比以前更拚命修練,總有一天能夠再一次刺出那樣的劍。接著是兩次。三次。然後隨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這股動力驅使,童靜幾個月來既努力又快樂地練劍,甚至連跟燕橫吵嘴的時間都減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煩厭的,是那個自稱叫「先生」的老頭。

童靜此刻正練著燕橫新教的劍招——其實是崆峒派的入門劍法「十五練手劍」——一邊瞧著練飛虹,心裡很不是味兒。

童靜畢竟聰明,早就看透了練飛虹跟荊裂和燕橫的「陰謀」。她離開爹爹,跟著荊裂等人走到這麼遠,就是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討厭被人擺佈;但現在對她來說,沒有比學劍更重要的事情。她無從反抗。

——好!劍法我會照樣學!可是別指望有生之年,我會叫你一聲「師父」!

練飛虹正在與荊裂研練飛刀的法門。崆峒派暗器手法出眾,奇招甚多。荊裂上次略勝錫曉岩,也是靠投擲兵刃搶得先機,自然很有興趣學習,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層樓的戰術;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聽著,心意門雖無暗器飛刀等武功,但難保將來不會碰上用暗器的敵人(他沒有忘記,武當派就有那個叫樊宗的飛劍高手),多瞭解暗器手法,要防範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館」,荊裂已見過練飛虹的鐵爪飛撾跟飛刀,出手如何輕鬆漂亮,早就很想學學。他得到練飛虹指點不過幾次,已然掌握其中竅門,用上那鴛鴦鉞鏢刀和鏈子槍頭時,大有進境。

只見荊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槍頭就直射而出,直插數尺外的樹幹。出鏢手法縮小了,自然大大減少讓敵人察覺的預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說:「荊兄的學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練飛虹一邊看荊裂練鏢,自己雙手則拿著鞭桿當作雙手長刀把玩,正在複習早前荊裂教過他的日本刀法——練飛虹畢竟是武痴,但凡看見新鮮武藝,不管是中原還是海外的都想學,荊裂亦未私藏,誠心地跟他交換武技。

荊裂收回槍頭的鏈子,走到練飛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橫和童靜那頭。練飛虹看過去,見童靜正用心練習崆峒劍術,眼裡都是笑意。

「先生你認為燕橫這小子如何?」荊裂又問。

「這傢伙直肚直腸,學東西專心致志,好。」練飛虹翻動著桿棒說:「可是他要是想練好雙劍,那就得改一改性子。雙劍講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時壓制對手,或左右變換迷惑敵人,心思要細巧些、複雜些才能練得到家。」

「所以前輩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動雙劍的花法?」戴魁問。

練飛虹點點頭:「那些花招,佔了大半其實在對戰時很難派上用場。我這是在鍛鍊、打開他的心。」

荊裂瞧著練飛虹,心裡想:

——這位飛虹先生,的確有當名師的資格。

「荊裂你跟他就剛好相反。」練飛虹突然又說:「你學習天分的確很高,而且遊歷的經驗豐富,所學非常博雜廣泛。可是你沒有能將學得的技藝徹底融會,又不斷好奇去學新的東西,長此下去就成了貪多務得,難將武功提升到另一層次,成為真正的絕世高手。」他苦笑,又補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樣。」

荊裂收起平日的笑容,嚴肅地看著他不語。

練飛虹的話,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過的強敵錫曉岩。

錫曉岩正是專心致志,將一招「陽極刀」練到極處,當天荊裂要破他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樣戰術和地形才能稍勝他;數年後,錫曉岩的「陽極刀」威力定必更上層樓,其時用奇招還破不破得了,荊裂真的全無把握。

——說不定,就會像當年的練飛虹遇上何自聖一樣。

「別走我的老路。」練飛虹收起鞭桿,向荊裂告誡:「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這是躋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這道理,什麼都已太遲了……」

荊裂垂頭,左手按住腰間那柄裴仕英所贈的雁翎刀。

練飛虹是繼裴師叔後,荊裂遇過最好的老師。剛才練飛虹所說一番話,表面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誨相反,但其實並無矛盾。

只因十年後的荊裂,要開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階段了。

練飛虹這時卻又抓住戴魁:「來!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們心意門那出拳發勁的法門!」他剛剛才嘆息,自責因貪圖多學武藝而誤了造詣,轉頭老毛病又改不了,對新的武技躍躍欲試。

荊裂自行走開了,心裡在琢磨練飛虹的啟示。

這時他看見,虎玲蘭仍在呼喝著不斷揮刀,她看來已頗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亂。

荊裂於是走過去,蹲在一塊石頭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語向虎玲蘭說:「勉強練會受傷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蘭猛烈地叫著,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橫斬向荊裂的臉!

——自從西安之戰,在力量上徹底敗了給錫曉岩後,虎玲蘭幾個月來都無法擺脫他的陰影,日夕以他為假想敵,誓要練出能凌駕「陽極刀」的刀招。

這「青岸」猝然來襲,速度又比荊裂想像中更快,他只能及時仰頭閃避——

血花濺起之際,虎玲蘭心神激盪。

其他四人都因為虎玲蘭那叫喊回過頭來,同時看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荊裂仰身從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蘭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雙手劇烈顫震。

好一會兒荊裂才終於爬起來。他右邊眼肚下方劃開了一道寸許的破口,鮮血涔涔而下,染滿了整半邊臉。

荊裂的神情卻出奇的沒有半點憤怒,只是重重地呼吸著,以不解的眼神瞧著虎玲蘭。

虎玲蘭雙目如蒙上了霧。不久,淚水開始從眼眶流下來。

——這是荊裂第一次看見她哭。

虎玲蘭只是無言將野太刀擱在肩頭,轉身步去。

◇◇◇◇

當天午後六人就入了漢陽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頓了馬匹行裝後就上了城街。

這漢陽乃是長江中游商旅必經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華,兩旁商店賣的手工衣飾甚多。童靜看見許多新鮮玩意兒,禁不住就駐足觀看把玩。

眾人看見她那天真爛漫的模樣,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這種時候,童靜總是拉著虎玲蘭一起賞玩。但此刻虎玲蘭鐵青著臉孔,遠遠留在最後頭,失卻了往昔那爽朗的氣息。童靜見了也不敢去喚她。

燕橫與童靜在這商店街並肩而行,一時回想起從前在青城山,與宋梨在山腳味江鎮上遊玩的情景。宋梨每次總是哄得他買些什麼小玩意兒送她。

——她現在過得好嗎?……

「你看!」童靜拉拉燕橫的衣袖,另一隻手指著街上一個小攤子,插滿都是七彩的麵糰人偶,有各種神仙人物和武將造型,手工很是細巧。

「這個!像我嗎?」童靜笑著指向其中一個人偶,是個全身披掛戰甲的女子,手執寶劍。

「這是誰?」燕橫想不通怎麼會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這個你也不知道?」賣人偶的大叔咧著牙齒笑說:「代父從軍的木蘭呀!」

燕橫在青城派長大,這些民間傳說故事從沒聽過,自然不知。

他看見童靜瞧著這人偶時雙眼發亮,又再憶起宋梨,一時感觸,就溫柔地問她:「買給你好嗎?」

童靜沒想到燕橫竟會這樣說,只是呆呆點了點頭。燕橫也就掏出銅錢付了,將那木蘭人偶拔起,交到童靜的小手上。

童靜愛惜地拿著人偶,含笑問燕橫:「為什麼送給我?」

「因為我看見你喜歡嘛。」燕橫聳聳肩回答。

童靜轉著手中人偶,別過頭不再看他。燕橫以為她又在鬧什麼彆扭,不解地搔搔臉。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邊臉包紮著的荊裂終於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飯的地方。」

他們六人衣飾奇怪,身上又帶著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著。但漢陽畢竟是個大商埠,人們早就見慣往來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側目。

荊裂向途人打聽,直到了城內最貴的一家館子「鴻雁樓」所在,也就領著眾人走去。

他們今夜要擺一桌餞別酒。

◇◇◇◇

燕橫將杯中酒乾了,只感一股熱流沖上了鼻子和腦際。他強忍著,閉氣好一會兒,才能夠開口:

「戴兄,想不到這麼快要分別。」

戴魁微笑著也幹了一杯。桌上擺滿都是童靜叫來的大魚大肉。可是分離在即,六人都無法開懷大嚼。

「當天西安一場血戰,我心意門死傷慘重……」戴魁說時收起了笑容:「我身為輩份最長的『內弟子』,沒有親自將眾師弟的遺體帶回去,又未向師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著幾位遊歷練武,其實於師門有欠,這顆心始終放不下來……」

「你這也是為了師門的將來呀。」童靜說時一臉愁容。她跟這位豪邁直性的叔叔相處幾個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師父不會怪你的。」

「走到這兒也夠了。」戴魁說:「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這次出來,不是單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詣,而是要將所學帶回去,幫助本門他日對抗武當。這幾個月得蒙練前輩、荊兄你們的指點,真是受益良多。與武當開戰之期說遠不遠,我還要花時間思考,將所學融入本門武技,並且將這些新技藝教給同門,因此也是時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謝你。」荊裂亦舉杯。他說話有點兒含糊,只因臉上刀傷才剛止血,怕臉容動得太多,傷口又再破裂。「得你傳授心意門『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運勁上又有更深體會。說不定下次再碰上那個姓錫的怪傢伙,能夠正面將他的刀打掉。」他說時忘形一笑,刀傷刺痛,不禁皺眉。

眾人一看他包紮的臉,不禁沉默,瞧向虎玲蘭那邊。

虎玲蘭只吃過一點飯菜,就獨自離席,架起一邊腿半倚窗檯而坐,野太刀抱在懷裡,臉朝著窗外夜街的點點燈火。

只有練飛虹沒有理會,仍對戴魁說:「對!心意門講究意勁一體,樸實渾厚,確是上乘武學!」他說時嘴巴裡還在嚼著牛肉,又同時呷了一口酒,嘴邊的花白鬍子都沾著飯粒醬油,童靜看見露出嫌惡的表情。

戴魁聽見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輩,對心意門如此推許,很是歡喜。在西安損兵折將,曾教他對本門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荊兄,此後你們要往何處去呢?」戴魁問。

荊裂沒能回答。自從立了那個停戰約定,武當派不再出兵征討,荊裂也就沒有了追蹤打擊的目標,這四個來月確是有些惘然,帶著眾人出了關中,就只是一直向東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練,卻未有什麼目的地。荊裂十年來都是遊子,從沒想過要在哪兒長久停留。燕橫更是對家門以外的天地充滿好奇,因此也沒反對這漫無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辦。」荊裂突然想起來,將擱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開布包拔出鞘來。

那已經啞色的刀身上到處是斑駁的痕跡,鋒口更有十來處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這一柄。經過連場戰鬥,我們手邊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損,不找個師傅磨磨,難保哪次不會整柄壞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給一般尋常的磨刀師傅。」

——淬磨刀劍實是一門大學問,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師,隨時把兵刃磨壞,或者縮短兵刃的壽命。尤其燕橫手上的寶劍「雌雄龍虎劍」,尋常民間的師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極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門的尹英峰掌門,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輩,也是八卦門裡的好手,他數年前曾來我們祁縣總館作客。我當時曾聽他說,江西廬陵有位甚聞名的磨刀師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劍的技藝稱絕一方,就連『水中斬月』尹英川前輩那柄八卦大刀,都親自帶著南下托他打磨!那廬陵就在江西省偏西處,距離此地雖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遙遠。荊兄你們何不去拜訪他?」

荊裂出身南方福建,練飛虹偏處甘肅,他們對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實所知不很詳細,未有聽過這寒石子的名號。但如果連尹英川都要親自從徽州南下找他,這磨刀師肯定不同凡響。

「呵呵,好啊!」練飛虹拍拍手:「老夫這麼多件兵器,就去找這個什麼寒石子,一次過都替我磨利!這一程划算得緊。」

燕橫也點頭同意。他既保管著本門至寶,自然希望小心好好保養,平日也都慇勤為「雌雄龍虎劍」上油防鏽。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與這寒石子前輩一會。

「明日戴兄一個人上路,可要加倍小心。」荊裂這時卻說。

「怎麼說?」戴魁感到奇怪。

「其實自從離開西安之後,我感覺到我們似乎一直被人跟蹤監視。」荊裂凝重地說:「雖然沒有十分肯定,那感覺似有若無,可是幾個月來都常常出現。」

「這麼巧?」練飛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幾次也是這樣想啊!還以為我師妹追來找我,逼我回去當掌門了……」

燕橫心想:荊大哥平生縱橫四海,這股直覺自然敏銳;練前輩亦是老江湖,曾在遼闊的黃土高原與馬賊周旋多年。假如兩人都有相近的察覺,真有人跟蹤的可能就很高了。

「荊大哥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童靜帶點不滿地問。

「你們,還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們,是避免你們顯得舉止緊張,那就等於讓跟蹤的人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們。」荊裂冷靜地回答:「永遠別讓敵人知道你知道什麼。在重要時刻,這一點隨時能救你一命。」

荊裂雖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對荊裂更加佩服。

「荊兄認為會是什麼人呢?」

「我想不透……」荊裂搖搖頭:「可是跟了這麼久,事不尋常。而且既然是從西安開始跟蹤的,必然與那兒發生的事有關。戴兄請細想:姚蓮舟入關中之行,頂多也是一兩個月的事情,何以消息傳揚得那麼快、那麼廣,足以吸引天下各大門派都去湊熱鬧?這事情必然有人背後推波助瀾,而且勢力不小……」

戴魁一直沒思考過其中關節,如今經荊裂一分析,覺得確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間,擁有這等耳目的……」戴魁皺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干係的人……」

一聽「朝廷」二字,燕橫愕然。他想起從前青城派的超然地位,與地方官府一向無甚往來。何以會有朝廷中人幹涉這武林之事?

「不管是誰,我猜想對方暫時並未有加害之意,否則沒必要跟這麼久。」荊裂說:「可戴兄還是謹慎為上。」

「我們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來問問?」童靜激動地問。

荊裂微笑:「沒必要。既然他們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些什麼,早晚也會現身。」

眾人又談天一輪,也喝得差不多了,就離開「鴻雁樓」回客棧去。

童靜提著燈籠走在最前,另一隻手拿著燕橫送的麵糰人偶,歡天喜地的領路去。

「剛才來的時候你只顧玩,記得路嗎?」燕橫問。

「哼,誰說我不記得?」童靜笑著就跑向街道前頭。燕橫沒好氣地追了上去。

荊裂刻意留到最後頭,跟虎玲蘭並肩。夜漸深,街上燈火已寥落,兩人無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時一樣。

荊裂臉頰處的布已滲著一片血紅,回去又得換藥了。他神色肅穆,卻並非為了這傷痛。

虎玲蘭表面也一樣沉靜,但內裡如波濤洶湧。她知道下午這一刀,若是再深得幾分,荊裂一隻眼睛早廢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說,荊裂的武道生命,幾乎就在虎玲蘭的一時衝動之下終結。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給一股寒氣包裹般害怕。

——我……為什麼……

明明已是夏天。虎玲蘭的肩頭卻在顫抖。

就在這時候,一股溫暖從她的右手掌傳來,一下子驅散了她心頭寒意。

那是荊裂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無聲無息地在黑暗裡握住了她同樣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兒島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樣對待妻子的呢?」

荊裂這話說得很輕,但聽在虎玲蘭耳裡,有如雷鳴。

「我還身在一條漫長的征途。」荊裂瞧著只有一點燈籠光華的遙遠前方說:「連走到什麼時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夠給你些什麼。可是我——」

一記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虎玲蘭將荊裂的手摔開,再順勢給了他一個反手耳光。打在刀傷的同一位置上。

荊裂感到火燒般的痛楚,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血滲滿他驚訝的臉,直流到下巴。

「你以為我們島津家的女人是什麼?」虎玲蘭抹抹手指間的血跡,野性地笑著:「幾句言語就會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厲害的荊裂,這種時刻也無法再冷靜說話,一時語塞。

虎玲蘭竟不理會他,大踏步就一個人走往街道前頭。

「你……是要離開嗎?」荊裂在後面焦急地問。「可是我……」

荊裂本來想說一句話:

——我需要你。

可是剛才虎玲蘭的巴掌,還有那笑容,令他無法將這句話順利說出口。

「我才不走。」虎玲蘭站住回頭說。一雙柳眉幾乎皺成一線。「你忘了我來中土找你,是為了什麼的嗎?」

她拍拍掛在背後的刀子,叉著腰說:

「是要來打倒你呀!徹徹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當你哭喪著臉在我面前認輸時,說不定我會可憐你,把你娶作妻室……」

荊裂聽得苦笑。

「我早說過了……」她又說:「在我親手擊敗你那天之前,才不會讓『物丹』那些混蛋先取了你性命。」

虎玲蘭說完,繼續往前走去。

荊裂愣住了一陣子,然後恢復爽朗的笑容。一笑起來又牽動了傷口,那火辣的感覺,在黑暗中格外強烈。

荊裂沒能看見:虎玲蘭背向他而走的同時,也露出了跟他很相像的笑容。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四

雙兵器比單兵器困難,這是自然不過之事,原因簡單:絕大部分人都慣用一邊手(稱作「利手」),要練到雙手各握刀劍而能同時靈活運用,殊為不易;即使本身在單兵器上已有一定造詣者,另一隻手卻要從頭再學,並且習慣不同的發勁方向,又是個難關。

鍛鍊雙兵器第一階段,就是左右手協調,雙兵器不會互相阻礙碰擊;並且要同時揮動,不可偏廢,能夠順暢地以連綿不斷的節奏出招,這是最基本的要求。這階段通常須練習很多預定的揮舞模式(即所謂「劍花」或「刀花」),使雙手長期習慣同時而動。

到了第二階段,就要練到一心二用,左右各做不同的攻防招術,所謂「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到此就能夠隨時左攻右防,或左防右攻,這樣才真正開始將雙兵器應用於實戰之中。另外還要大量鍛鍊左右變換移步之法,因為兩手都握兵器的優勝之處,在於再無前鋒手、後護手之分,左右兩邊架式一樣,內門、外門可以隨時交換(關於內外門概念,請閱上卷《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二》)。如果沒有靈活變化的步法,就不能盡用這些有利之處,故此武諺有云:「雙刀看走」,原因在此。

這個一心二用的階段,假如去到最高境界,雙兵器更能同時應付不同方位的兩個敵人,例如姚蓮舟劍挑華山時,就以「太極雙劍」同時對抗左右來敵。但這等境界講求極高天賦方可能達到,頭腦思考反應須異於常人,並非多數人能夠練得成。

而雙兵器的最後第三階段,則是反過來二合為一,左右兩柄兵刃,或攻守同時,或一起猛攻,或結合嚴守,或左虛攻右實打,或右破勢左搶擊,隨機應變,如水銀瀉地,見隙即進,這樣才真正做到雙兵器互相加乘,威力何止兩倍。雙兵器的高手鍛鍊至此,往往能以強力壓制對手,不予其喘息之機,先立於不敗之地。青城掌門何自聖的戰法即為一例。

一般的雙兵器,用的是左右一模一樣;而要練好像「雌雄龍虎劍」這等左右形制、份量、用法、勁力差異甚大的雙劍,就更是難上加難。但是一旦練成,招式變化和戰術又比一樣的雙兵器更多更奇,往往能夠將威力推到更高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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