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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81章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五章 捨身刀

荊裂把臉完全泡在水裡,好一陣子才抬起來,揚起一頭濕透的辮髮,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呼吸了好幾回之後,他又把嘴巴湊下去,盡情地再喝幾口溪水,然後才滿足地坐在岸邊。

在荊裂身旁只有數尺之處,另一條身影也把頭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騎來的馬兒。

「哈哈……」荊裂側頭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荊裂從昨夜到現在,沒喝水其實才不過大半天,但那毒藥卻令他渴得異常可怕,彷彿滴水未進已經三、四天,喉嚨裡像被刀割一樣。因此荊裂一看見這條溪河,還是忍不住要停下來,也顧不得後頭還有敵人在搜捕自己。

經過一輪急激的策騎後,荊裂出了很多汗,幫助他把身體內餘毒發散出來;再經這冷水洗滌身心,他此刻已經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傷寒病似的忽冷忽熱感覺也都消失了。看來那箭毒終於已完全克服,荊裂鬆了一口氣。

此時他才有空去回想這匹馬的主人。跟那個女武者相遇,其實不過是大半個時辰前的事情,荊裂的記憶卻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擁那一瞬的身體感覺,最是鮮明留存。

——為什麼會這樣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溫存的感覺並不是幻想。在那個短暫的時刻,他們確實曾經通過身體,發生了一股很奇異的交流。

這種感覺,就像他跟虎玲蘭激烈練習刀法時的心情一樣。一想到此,荊裂不禁心跳起來。

他又再看看那匹馬。它是荊裂騎過少有的良駒。霍瑤花的坐騎,乃是術王眾近百匹劫得的馬兒裡精挑的。

從這匹馬,還有那等武功與佩刀,荊裂此際已然猜知,霍瑤花是波龍術王的座下頭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敵。

荊裂心裡不禁喟嘆。非到必要時,他絕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個女人揮刀斬殺,始終是一件很難受的事。這跟與虎玲蘭平日練刀比試完全不一樣。

仗著這匹快馬,荊裂知道敵人大概不容易追擊到來,因此才敢歇息。可是這兒距離廬陵縣城還遠著,他知道自己還不安全,一喝夠了水也就馬上準備起行。

荊裂站起來,再次檢查身上的傷。腰間那刀傷已經止血,現在傳來一股接一股火燒似的痛楚,可還不算礙事;手腿關節的挫傷卻沒有半點緩減的跡象,荊裂拉起褲子,看見右膝蓋已經腫脹得比平時大了一圈,關節無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邊肩頭也是痠軟得提不起手臂來。先前他騎馬只能靠單一隻右手握韁,馬兒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關節像被錘子擊打了一記。

荊裂不禁開始擔心:正在關鍵的時候卻傷成這副模樣,接下來的仗還要怎麼打?……

但這要等活下來以後再說。

他跛著腿去牽馬兒,忽然感到一絲異樣。

荊裂長年在南蠻叢林與海島練就的敏銳直覺,此時又再向他響起警號。

他二話不說,一手抓著馬鞍,單足發力,一躍就翻上了馬背,叱喝著急催馬兒渡溪奔行。

幾乎同時,他聽見了別人的馬蹄聲。

來自後面遠處的林子裡。

——追兵!

荊裂提起腰臀,身體俯伏向前,驅策馬兒加速。四蹄在淺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淺溪中央之際,後方有三騎成「品」字形,從那林間猛然衝出來!

當先一騎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滿臉傷疤的梅心樹。徹夜未眠的他仍精氣威猛,人馬衝殺而來之勢猶如餓虎。他只用左手控韁,右手提著繞成一小圈的鐵鏈飛刃,在陽光下閃射著金屬的光芒。

在他後面左右,各有一騎身穿五色綵衣的術王眾緊緊跟隨,同樣都已把長近四尺的寬刃砍刀拔出皮鞘,準備馬戰砍殺。

——荊裂騎著霍瑤花的馬,腳程確實甚快,梅心樹要全速追他,已顧不得大部分的術王部眾。結果參與追捕的數十人裡,就只有這兩騎好手能夠跟著來。

——但是對著一個受了重傷、兵刃全失、飢疲交迫的荊裂,三人已經足夠!

三騎馳過淺溪。寧靜的山野頓化為殺氣奔騰的獵場。

荊裂手腿不便,人與馬兒的協調不免有些影響;梅心樹則勢猛力雄,在這短途爆發的追逐下,兩匹馬的距離漸漸拉近。

他們追逐到一片空曠野地之上,淡黃色的沙霧揚起陣陣煙塵。這時正刮著西風,四匹馬都迎逆風而行,對體力大耗的荊裂就更不利。

荊裂專心策騎,盡力與馬兒的跑動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這匹馬擁有比對手更強的持久後勁,挺過這一段之後就能再次拉開……

可是卻聽見後方傳來奇特的呼嘯聲。

只見梅心樹仍保持著衝刺的騎姿,右手卻已揮起鐵鏈,在頭頂上方旋轉蓄勁。他腿下馬兒沒有因此稍為減慢,仍緊緊盯著荊裂的馬後。

——一看即知,梅心樹與這座騎,早就曾經練習過這種馬戰招術。

荊裂以眼角瞥見梅心樹的動作,已然心知不妙,連忙撥馬往右斜走閃避!

梅心樹的鐵鏈脫手。

這鐵鏈經過轉圈蓄勁,加上梅心樹揮出的強猛臂力與騎馬奔跑的慣性,前端的獸牙狀彎刃滿帶能量,向前迅疾飛射!

——這樣的騎馬飛刃攻擊,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體為目標,絕對具有穿透骨頭的殺傷力!

荊裂的馬兒已是非常矯捷,在全速急奔中還能橫移。可是梅心樹的鐵鏈實在太猛,荊裂雖然避過了這襲向他背項的攻擊,但那彎刃順勢墜落,還是打中了馬兒的左後腿!

馬腿經受不起這飛刃攻擊而倒折,馬兒朝左猛地傾翻,荊裂的身體被顛離了馬鞍,向左前方空中飛出去!

荊裂左肋被岩石撞傷了,腰間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傷,整個左上半身都經受不起撞擊;他人在空中,自然反應是要順勢翻身,改用右邊身子著地,好保護這些傷處。

但他半途改變了念頭。

——要是著地時連右臂也挫傷,再無任何反擊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後他還是強壓著身體的本能,勉力縮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衝擊!

沙塵炸起。三處傷患同時猛襲來的劇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當場昏厥。

後面三騎因為追得太急,瞬間越過了落地的荊裂,方才收慢回過頭來。

梅心樹右手運勁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鐵鏈就倒飛回去,他靈巧地伸手接住鐵鏈,鏈子在他手腕繞了三圈才停下來,染滿馬血的彎刃垂在臂側。這兵器聽話得就如他身體的一部分。

荊裂用絕大的意志,順著落勢滾成半跪姿態,右手吃力地撐著地,不讓自己倒下。從散亂的辮髮間,他雙眼緊盯著三丈之外那三騎敵人。

因為那撞擊的強烈痛楚餘波,荊裂呼息變得淺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氣。這又令他體力血氣削弱,本來黝黑的臉容顯得蒼白。

前所未遇的劣勢。

但「放棄」這兩個字,從來沒有在荊裂心裡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在梅心樹眼中,這個傷得幾乎連站也站不起來、身上沒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卻仍然散發出一股野獸般的危險味道。梅心樹被傷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這樣的傢伙決鬥,真可惜。

但這念頭只在他腦海裡飄過一陣子。梅心樹隨即提醒自己:自從離開武當山那一夜開始,你已經放棄了那種虛幻的追求了……

荊裂瞧著梅心樹,眼裡同樣沒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這裡,那意志能耐也實在教他欣賞。

「你……」荊裂要再吸一口氣,才能繼續問:「是怎麼找到來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樹說著,從馬鞍側的革囊裡掏出一枚短箭,拋到地上去。

那正是術王眾所用的毒袖箭,箭鏃的鋒口上有一絲很小的血漬。

它是梅心樹的部下在青原山腳意外拾到的。梅心樹看了,斷定荊裂為它所傷。他深知淬在這箭上的「鎖血殺」藥性,中者若不毒發身亡,亦會異常缺水乾渴,因此他就賭上一賭,全速趕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結果給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騎馬逃離的蹄跡。

「不到最後,還不知道是誰倒霉呢。」

荊裂說,展露出他一貫面對挑戰時的笑容。

——這傢伙還能笑!

梅心樹見了亦微笑起來。但這微笑不代表半絲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樹往兩名部下一揮手。

兩個術王騎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護法的命令,立刻催馬揚刀,往半跪著的荊裂衝殺過去!

因為先前縣城鄂兒罕和韓思道敗走一役,術王眾失了近五十匹良馬,餘下能配給的馬兒已經不多;這兩名騎士獲授足可跟上梅心樹的快馬,自然因為是術王弟子當中的頂尖好手。只見他們的騎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馬鞍上挺身舉刀,身姿平衡十分自然,馬戰甚為嫻熟。

這兩人裡,右邊那騎是個身材矮橫、一臉虎鬚的黝黑漢子,騎在馬上時全身都像貫滿了能量;左邊的騎士則細目銳利,身材比梅心樹還要高壯,人在馬鞍上舉刀向天,高高的刀尖帶來極大的威脅感。

他們都爭著要取荊裂的頭顱。這傢伙敢孤身夜探「清蓮寺」,一夜間殺了他們許多同伴,定然是敵方陣營裡的重要人物,若誅殺得他,波龍術王必然重賞;昨天鄂兒罕和韓思道才犯了大錯,術王要是高興起來,甚至可能提拔功臣取代他們「護旗」之職。這激起了兩名騎士爭功之心。

兩柄砍刀的寬厚銀刃在陽光下閃耀,朝荊裂快速接近。

荊裂不再笑,專注地測算著與對方距離,還有交接一刻的時機。

他的右掌緊抓在地。

右邊那黝黑騎士先一步到來,砍刀已經舉過頭頂,將要乘著馬匹的衝勢揮下——

荊裂揮臂,往上撒出一大把泥沙!

那騎士突被不明物事迎面襲來,一時忙著閉目揮刀去擋——他昨夜已經目睹過荊裂在崖下朝上發出強勁的鏢刀,暗器功夫令人忌憚,騎士不敢用身體去冒險,砍殺之勢頓時崩潰。

荊裂一撒了沙就已朝右方翻滾,避開衝來的馬兒。

後面另外那個高大騎士因為也急於砍殺荊裂,跟前面那騎貼得太近;荊裂滾到前一騎的右側,就等於用它來擋住後面一騎,這騎士無法下手之餘,還因前面那騎突然收慢,他也要狼狽勒馬。兩騎都沒能出刀,就從荊裂身邊奔過去了。

全因這兩個騎士爭功,沒有好好配合攻擊,給了荊裂從中脫出的機會,暫時避過第一輪攻擊。

這一記翻滾閃避,也讓荊裂乘機檢測自己的身體狀態:右臂和左腿的活動都正常有力;腰肋雖痛楚,但腰胯發力運勁還沒有問題。

——我還能夠戰鬥!

荊裂心裡已經在快速盤算著,要怎樣迎對下一浪的攻擊。

他同時瞥一瞥梅心樹。那黑衣男人的坐騎仍停在原地,似乎真的無意加入。荊裂心裡一時未知道是什麼原因。

他看著那已經回轉馬首的兩名騎士。第二次攻勢,兩人必定不會再如此魯莽,將互相配合著進擊。

荊裂剩下的戰法已不多了。要脫出困境,就得賭在這一次之上。

兩名術王騎士相視一眼,都知道眼前這傢伙不容易對付。要是再拖延下去仍然砍不倒他,梅護法可能就不耐煩了。他要是出手,他們倆都將失去立大功的機會。

「平分吧。」那高大的騎士說。

另一人點頭:「不管誰殺的,之後你我都在他身上再砍幾刀。」

兩人心意一決,即以刀背拍打馬臀,這次分一前一後,相隔約三個馬身的距離衝來!

——這種分隔距離之下,荊裂即使躲得過第一刀,第二刀馬上就在他來不及重整時砍至!

梅心樹倒是一副滿懷興味的表情,遠遠看著三人,很想知道這次荊裂又以什麼方式掙扎求生。

荊裂見兩騎起步殺來,馬上用一條左腿,單腳向旁跳躍轉移方位,動作頗是狼狽。

當先那名黝黑的鬍鬚騎士不禁笑了:這傢伙瘋了嗎?用一條腿去跳,就想逃避四條馬腿衝過來?

他隨著荊裂移動,調整馬兒衝刺的方向,同時已經舉起砍刀。他的高大同伴也在他左後方,同樣作出預備斬殺的架式。

荊裂勉力站立著,膝蓋受傷的右腿只能輕輕點地。

可是那姿勢眼神,卻半點不似被追殺的獵物。

算準了距離方位後,他突然把手伸向胸前,在那掛在頸項的大串不同護身飾物裡,抓住了一個小小的佛牌。這鎏金的五角狀佛牌,是他在暹羅大城王國修行之時,當地一位高僧相贈之物。

荊裂指頭拿住佛牌,並非要祈求運氣或安慰。他從不仰賴神佛,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荊裂將金色佛牌往前一舉,像要用它闢邪擋煞一樣。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陽光,照到前頭那騎士的眼睛裡!

——他先前不斷橫跳移動,原來要尋找映射陽光的方位最佳!

荊裂這一著本來沒有很大把握——要用這樣細小的佛牌,把陽光準確映向對方眼睛,對方還是全速乘馬奔來的騎者,這本就非常困難,卻幸而一擊即中!

但這著並沒能解除危機。那鬍鬚騎士雖然閉上了眼,但之前出擊的態勢早成,他靠著一瞬間之前記憶中的方位,依舊往荊裂的頭顱揮砍下去!

荊裂向左一跳,這次竟主動迎向那斬下的砍刀,順勢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著那握刀的手腕劃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為神技,其實是一種迫不得已時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奪利刃,即使武功比對手高了許多級,也非常不易為,根本就是凶險之舉。只有像武當「鎮龜道」桂丹雷這樣的奇人,擁有極度微妙的「太極拳」功力,才可能反將「空手入白刃」這種險招,化為自己的得意絕技。

現在的荊裂並無其他選擇。他自己也深知這招成功不易,而且敵人刀子從馬上砍來,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機會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盡一切方法,去拚命提高成功的機會。

——包括借助陽光擾敵。

荊裂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舍耶諸島所學的「生手法」①,極盡精微。

『注①:毘舍耶(Visayas)今譯「米沙鄢」,即現在菲律賓中部宿霧等一系列群島。當地武風甚盛,至今都是菲律賓刀棍術重鎮,當地門派的兵器武術擅長貼身近戰,特別精研運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對方武器之法,稱呼此為「生手」(alive hand)。』

就在刀鋒臨及荊裂手臂前的一剎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騎士的手腕!

虎爪運個半圈向外撥開,將刀勢卸到旁邊,荊裂繼而極敏銳地翻轉指爪,拇、中、無名三指捏成圈狀,擒住了那隻手腕,朝上一提,腕關節屈折,那斬刀的勁力頓時斷絕消失!

這短短瞬間,荊裂其實有兩個選擇。一是借這擒拿手臂的勢道,翻身搶上對方馬背,從後箝制著這名騎士,並且乘馬再次逃走。

可是荊裂想到,這樣做不過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狀態,這名術王弟子的坐騎,比先前荊裂所騎霍瑤花的駿馬還不如,結果還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樹那可怕的鐵鏈飛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這裡決出勝負。

因此他選了第二招。

荊裂沉身、坐腿、轉腰,帶動右臂猛地拉動,把那鬍鬚騎士從鞍旁扯了下來!

隨後的另一騎轉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騎士眼見同伴被擒下,心想這功勞正好我來佔了,將馬稍撥向左,身體傾出馬鞍右側,舉刀成水平,猛地橫斬向全無防備的荊裂頭顱!

千鈞一髮之際,荊裂扭轉那被他所擒的腕關節,將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擋架在自己面前——

慘叫聲和撞擊聲。

發出慘叫的是那被擒的鬍鬚騎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轉關節的狀態下,手中刀卻要承受強烈的騎馬斬擊,筋骨頓時折斷,刀柄也脫手了。

脫離掌握的刀子沒能完全擋去那斬擊的力量,刀背飛撞在荊裂額頭,擊得他仰倒滾去,那撞擊聲正是由此而來。

那高大騎士一斬之下又掠過去了。荊裂未有因此慶幸,他雖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還是努力在沙地上掙扎跪起來,四處去尋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鬍鬚騎士,仍然抱著受傷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記了危險的敵人仍在面前。

這種意志的差別,就是判斷生死的關鍵。

荊裂在地上像條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難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樹和另一名騎士赫然發現這事,想要干預卻再也來不及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荊裂一記左膝跪壓在那術王眾的胸口,緊接將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荊裂拖著染血的砍刀,用單膝之力再次站起來。

他額頭上的鮮血直流過眉心,沿鼻子瀉到嘴巴,回頭瞧向梅心樹,咧開染紅的牙齒,又再露出剛才那笑容。

「我早說了。到底是誰倒霉,還不知道。」

梅心樹這次不笑了。他那雙驟看猶如未睡醒的眼睛,這刻目光冷冽如冰。

當他想要策馬上前夾擊時,那剩下的高大騎士卻急呼:「梅護法!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術王弟子叫著時已經跨下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幾圈刀花,然後邁步緩緩往荊裂接近過去。

這人名叫孫逵,本來是大盜出身,自小也練過拳腿刀法,最初跟著霍瑤花在湘陽一帶作案,後來隨她加入了波龍術王麾下。正因當過馬賊,才有這麼好的騎功,刀法上也得霍瑤花指點,在術王眾中實是第一線的好手,論實力其實跟韓思道相差不遠。

孫逵眼見血流披面的荊裂,身子已是搖搖欲墜,實在不想放棄這立大功的良機,因此才這樣向梅心樹請求。

經過兩次交鋒,孫逵已經判斷出來:荊裂因為右膝嚴重受傷,此刻只能用一條腿跳動,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於一招之上;己方用一擊即離的馬戰,反倒對他有利,只需要專注應付交手那一瞬間。

孫逵於是毅然下馬,改用步戰。

梅心樹當然亦觀察出荊裂的情況來,又看見孫逵作出了正確的策略,心裡很想看看結果如何,於是向孫逵點頭同意,身姿再次放鬆下來,預備靜觀這第三次交鋒。

荊裂眼見孫逵徒步接近,笑著說:「終於不用仰著頭去看你了。」

——他雖還在談笑,但其實心知不妙。孫逵的判斷很正確:對方要是騎馬,荊裂仍可以逸待勞,步戰對他更為難打。

像孫逵這樣的貨色,換作平日,荊裂三數招之內就能了結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荊裂要是第一擊不中,接著連站不站得穩都不知道,隨時就陷入萬劫不復的險地。

——要想辦法。

孫逵一邊前進,一邊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裡掏出一顆「昭靈丹」來。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頭運力將之捏碎,內裡藥粉散出,孫逵深深吸進了一口。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五章 捨身刀(2)

他這樣用鼻子去吸「昭靈丹」,因為藥粉飄散,份量遠比口服為少,作用雖然較弱,但藥效卻更快出現。那藥粉被鼻孔裡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見他一雙眼睛都透紅,獰笑的表情恍如惡鬼。

荊裂並不知曉那是什麼藥,但肯定不是好東西。眼見孫逵漸漸接近的身影殺氣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應對的方法。

可就在這時,荊裂的眼睛出現了笑意。

因為他看見了一些東西。

這時他正面朝東邊。在那方向野地的盡頭處,可見有一個影子,似在揚起煙塵。

是人。有人在向這邊騎馬接近。

「看見了嗎?」荊裂眼睛仍不離正走近來的孫逵,卻高聲朝遠處的梅心樹叫著:「運氣開始倒向我這邊了!」

梅心樹也發現那單騎馳來的細小孤影。從這距離還沒能分辨是敵是友——東面也是術王眾的搜索範圍——但荊裂的語氣卻顯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樹不禁心裡生疑:難道他真的看見了?……

——其實荊裂並不能確定,那趕來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影響敵人心神的機會。

服了「昭靈丹」的孫逵則根本對此充耳不聞。這一刻他眼裡就只有荊裂那顆結滿辮子的首級。

對梅心樹而言,目前最穩當的戰術,本應該是由他親自出手,快速了結荊裂,同時派孫逵去探查那遠方來者的身份。然而現在的孫逵已經完全進入殺人的狂熱狀態,梅心樹無法再叫得動他。

梅心樹嘆息一聲,輕叱策馬起步,朝那接近而來的單騎奔去。

孫逵已經到達荊裂跟前十五步的距離。

荊裂心神再次集中。擋在他生存之路前頭的,此刻就只有這個人和這口刀。

——越過他的屍體。

荊裂已經再想不到任何增加勝算的奇策。

當沒有策略時,你唯一還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賴的東西。

對荊裂來說,他的人生從來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擊不中就會陷入危險,我就拚命令這第一擊命中吧。

十二步了。孫逵雙手斜舉砍刀。他的身材本來就比荊裂高,這時的氣勢更像從山頂壓下來。

荊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條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經受傷不可用的,從中試圖貫串出一條脈絡,找出這副重傷身軀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動作。

十步。

荊裂的腦袋飛快運轉。十五年來學過的一切武功在心頭一一閃現:南海虎尊派的「飛砣刀」;麻剌朗國的綿密快刀術;暹羅國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剛猛發力功夫;薩摩國學到的簡樸戰場刀法與精妙陰流劍術……甚至是這年多以來目睹的武當功夫、指點燕橫時吸收到的青城劍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發勁門道、飛虹先生為了傳藝給童靜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藝……

這許多武功,一一在荊裂腦海裡交疊、累積、沉澱;同時又按著他目前肢體有限的活動力,削除去大量枝節,只餘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動作。

——這樣的武道思考方式,荊裂從小就在裴仕英師叔指導下學會,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許多精力和時間,才可能將不同的東西汰選或揉合;此刻在絕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腦筋彷彿比日常活躍加速了好多倍,潛能全開。

一記刀招,開始在心靈中成形。

九步。

荊裂的身體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後的左膝如被壓迫的彈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傾,背項高高弓起來;右臂自然地放鬆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蓋以下。

荊裂過去從來沒有擺出過像這樣的戰鬥架式。這甚至不能稱為什麼「架式」——他只是聽任身體的呼喚,自然而然地作出這般的體勢。

同時在另一邊,梅心樹往那來騎更接近。擅長遙距發射飛鏈的他,視力自然不凡,遠遠就看出來,那名騎者一身飄揚的衣袍,背後斜背著一件長東西,看來是兵刃。梅心樹立時放出繞在右腕的一段鐵鏈,作出隨時迎擊的準備。

八步。孫逵開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個身體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傾的荊裂,彷彿把頭伸出來給孫逵去砍一樣。

「將你所學的東西,貫通為真正屬於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飛虹先生那天曾這樣告訴荊裂:「這是躋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門。」

刀招在荊裂心裡變得更清晰:身體每一寸要如何伸縮鬆緊;最佳的殺傷距離;刀鋒出擊的角度……一切細節,全部漸漸了然於胸。

餘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時機。

然後把心靈放開。

將人生一切投進瞬間。

七步。

孫逵仍在奔前。刀鋒將發未發。

——就是這個時候了。

荊裂屈沉的左腿爆發出力量。草鞋帶著沙煙離地。

他的身體成水平向前彈射而出,卻並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殺,反而是用受傷的左邊身子開路,整個人投向敵方。

荊裂這投身一躍,精神上「借相」於暴風猛捲的浪濤,身體如挾著潮勢衝前!

孫逵突然察覺,荊裂竟然從如此遠的距離發難,而且全身高速飛撲過來,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勢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將荊裂在半空中斬成兩邊!

然而荊裂這記跳躍,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還有旋轉。

他的軀體空中轉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還把背項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

孫逵的砍刀越過頭頂,將要斬落荊裂的後腦!

荊裂盡把飛躍、旋身、跌墮的三層力量結合,身體在空中又再轉過來,砍刀以反手招式橫斬而出!

浪捲。

孫逵看不見那刀光。

——當刀招太快的時候,就連刀光都隱沒在速度裡!

孫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進四寸。

荊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斬進了孫逵的一雙前臂!

荊裂畢竟體力大大減弱,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捨身一斬命中時的衝擊力比他預期中還要大,手掌無法抵受而脫離了刀柄。

他只有一條腿用力,並且都已全盤貫注入那一擊中,根本完全不考慮著地平衡,身子飛越過孫逵身側,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孫逵在這時接續再攻一刀,荊裂必死無疑。

可是,不會有了。

孫逵迎面倒下去。從斷臂噴湧的鮮血,流瀉一地,連沙土也來不及吸收。

這時梅心樹正好看得清,前方那來騎之上,坐在馬鞍上的是個穿五色袍的術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馬轉過頭去再看,卻已經錯失了荊裂剛才的刀招,只見荊裂與孫逵雙雙倒下,孫逵身體下不斷擴張著大攤鮮血。

——這傢伙,變了什麼妖法?

梅心樹瞪著眼,瞧著地上的荊裂。

只見荊裂躺了一會兒,又慢慢以單臂撐起上半身來,大口大口地透著氣。剛才捨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殘存的體力。

他遙遙看著馬鞍上的梅心樹,吐出跌落地上時進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來。

那一斬之快之猛,荊裂平生都沒有試過,卻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動的危急狀況下催生,連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雖是這麼遠的距離,梅心樹卻似乎看見了荊裂的得意笑容。他心裡不禁想:

——這男人,真的這麼難殺死的嗎?

荊裂這時亦看清了,從東方騎馬而來那人並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術王弟子。好不容易幹掉兩個強手,現在又突然多了一個敵人,荊裂並未感到氣餒。

——再來多少個,就殺多少個。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孫逵的砍刀。

這時那術王弟子已經到達梅心樹馬前,卻竟毫不停留,馬兒越過了他,仍朝著荊裂的所在狂奔。

經過的瞬間,梅心樹看見那弟子背著那柄長武器:一把柄子很長、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這瞬間梅心樹知道不妥:術王弟子到來,沒理由不向他這位「護法」敬禮和請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荊裂,不也一樣穿著術王眾的五色袍?……

——是假貨!

梅心樹踢踢馬肚,催逼馬兒從後追趕這名假扮術王弟子的來者,他同時把垂在鞍側的鐵鏈揚起,在右邊身側如車輪似地垂直旋轉。彎刃高速刮過空氣,發出令人心驚的尖銳嘯音。

那騎者直奔向荊裂,同時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後那柄長長的倭刀。

他已察覺後面梅心樹發力追來,也顧不得回頭看,只一味加緊朝荊裂奔馳。

荊裂感到奇怪,注視著這來者,發現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對方的身形和騎姿,荊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騎馬夜奔!

薛九牛始終不放心荊裂,憂心自己的任性害了這位大俠士,於是瞞著縣城眾人出來,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尋找。他心想可能要為荊裂助陣,也就將荊裂留在城裡的倭刀也帶出來了。

至於那件術王弟子的五色袍,則是昨夜在登龍村裡從死屍身上剝下的,本來只是因為其中幾名獲救的婦人衣不蔽體,才取來給她們保暖用;薛九牛後來想到,昨夜荊裂曾假扮術王弟子潛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樣學樣,果然在青原山腳附近,他兩度靠這件袍子,逃過了一干正在搜索的術王眾耳目。

看見術王眾空群而出大舉搜捕,薛九牛更確定荊裂身陷危險,於是冒險四處查探,結果正好給他在附近聽見激烈的跑馬聲音,趕到溪邊時又發現那三對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尋到這片野地來。

薛九牛看見荊裂一身是傷,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盡用平生的膽氣,迎面向梅心樹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猶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一定要把這柄長刀送到荊俠士手裡!

可是後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極限。

「荊俠士,接著!」

薛九牛盡力揮臂,從馬上把倭刀往前擲出去。

刀才脫手的一刻,強烈的刃風已從他背後捲至。

沒有武功的薛九牛無法作出任何逃避反應。他的背項炸開一團血雨。還沒完全成熟的矯健身軀頓時失去能量,軟軟從馬背上跌下來。

薛九牛拋刀時跟荊裂距離仍遠,雖然借助了馬兒奔馳的勢道,倭刀只能落在荊裂前方一丈外。

荊裂的眼目收緊。他急忙一手一足並用,連跳帶跑地趕往倭刀落下之處。

梅心樹一擊後馬兒仍不停頓,他右臂將帶血的鐵鏈彎刃扯回來,順勢向後揮轉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擲法②揮出去,直襲向荊裂!

『注②:一般飛行暗器的投擲手法,分「上手」與「下手」兩種。「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揮擲;「下手」則相反,臂腕從下往上揚。』

荊裂左足再次一蹬,幾乎身體成一橫線般跳出,右手伸盡,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並朝面前舉起。

帶著鐵鏈的彎刃直取荊裂面門,卻被倭刀的刀鞘擋住,鐵鏈卷在鞘上緊纏。

梅心樹發力猛扯鐵鏈。荊裂同時跪著轉動腰身,右手拉動刀柄。

那帶著無數戰痕的四尺多刀鋒,霍然出鞘。

荊裂側身半跪地上,右臂舉起刀柄橫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遙遙直指梅心樹。

在兩人之間,倒地的薛九牛渾身浴血,一動不動。

荊裂不再笑了。

「現在終於只剩下我們兩個了。」他冷酷的眼睛盯著這黑衣強敵:「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樹未有回答他,只是將纏在鐵鏈上的刀鞘抖去,雙手緩緩把鐵鏈收回來,然後跨下了馬鞍。

依舊猛烈的太陽,照射在兩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風吹過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

我們不時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體跳躍運動與表演,比如職業籃球的飛躍灌籃、體操和舞蹈的翻騰,常會錯覺某些活動彷彿能夠違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夠延長滯空的時間、在空中二度加速發力等等。其實這些動作效果都是身體高度協調所產生,特別是將動作裡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於完全放鬆脫力的狀態,因此才能將力量的傳達推到更貫徹的層次。

荊裂在危急中所領悟的捨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謂「捨身技」就是完全不考慮出招後的體勢後果,或者任何接續下來的後著,將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間。

由於荊裂四肢裡一手一腿都已受傷無從發力,他索性就將這半數的關節肌肉全部放鬆脫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發的力量,就更能毫無保留地傳導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見到職業籃球員的飛身猛力灌籃,動作是何等快速強勁,但籃球員始終還要顧慮灌籃之後的著陸平衡;試想像假如他連著地都不顧,把預備著地用的肌肉都徹底放鬆,那空中動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將推往更高點——當然在現實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辦到。此所謂真正的「捨身」。

荊裂這刀招另一重點,是在於不平衡。因為只用一邊手腿,他這飛躍動作的肌肉運動,本身就處於一種左右不平衡的狀態,身體在空中時自然往一個方向自轉,只要擅用這旋力,又能夠把多一層力量加諸於斬擊之上。這情形就好像飛刀或者飛斧,因為前後重量不平均,投擲出去時就能產生非常高速的旋轉,命中目標的勁力,比重量平均的飛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這是刀招運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當然這樣的捨身刀招也有它難處:因為是空中全身旋轉揮刀,沒法看準著敵人出手,已經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準目標和判斷時機距離,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覺、經驗甚至運氣去填補,是一種高風險的「一擊必殺」賭博,也是對武者膽氣的嚴峻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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