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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82章
卷八 破門六劍 第六章 刃風·夢想

梅心樹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後來在武當山時,師父為他改的。

前任武當掌門鐵青子/公孫清,是他名義上的師父。但他心裡真正視為師匠的,是另一個人。

他很清楚記得那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當時的梅新,只不過是襄陽城裡一個年輕的流氓。沒有今日的氣勢,也沒有臉上那交錯的傷疤。

梅新只有一點比較特別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歡用繩子和石頭。

很簡單,就在一根長長的繩索兩頭,各綁著一塊雞蛋般大的石頭。在街頭,很多比他還要高大力猛的傢伙,都給他這又簡單又罕見的玩意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

當然他也有失手的時候。有時對手靠著強壯的體格,捱過了飛擊而來的石頭,又或者成功避開了第一擊,一進到近身的距離,梅新的繩子就不管用了,接著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腫的份兒。近身捱打的時候,他總是從不還手,俯伏成一隻烏龜般模樣,任人拳打腳踢。

然後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記了上次的失敗,照樣掏出這副綁著石頭的繩索來。襄陽城裡的坊眾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個怪人。

只有幾個跟梅新一起長大的朋友,知道這飛索的由來: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給他的唯一事情。

聽說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過邊疆上的武將與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鏢師,擅長好幾樣武藝絕活;可是到後來漸漸失傳,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學得這一手飛索術。這功夫練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後只有一種方法謀生:用這飛索去爬牆當小偷。

結果在梅新十五歲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誣告為採花賊,逼供時給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親的梅新,從此流落街頭。但他沒有走上老爹的舊路。他決心要將這家傳的飛索術,練成能夠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復祖上的威風;要讓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賊的孬種。

雖然打架有勝有敗,幾年下來,已經二十歲的梅新,總算在街頭有了一些名氣。因為這飛索術巧妙漂亮得有點像雜耍戲,梅新每次約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圍聚觀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錢,代人出頭去跟城裡有名的賭徒麥家三兄弟打架。這一仗吸引城裡近百人集合在街道兩邊,準備看好戲。

結果卻讓很多人失望,因為這場架打得很短。梅新雖然一出手,飛石就極漂亮地把麥老二的鼻樑打歪了,但麥老三乘機沖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這兵器出了名,就準備了一張板凳,舉在面前去擋。梅新只能看準麥老三下方暴露的雙腿去打,結果要揮出兩次飛索才能打中,接著麥老大已經將他撲倒在地。

麥家三兄弟一擁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腳踢。梅新照樣不躲避反擊,只是龜縮著,將雙手都藏在身體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幾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觀者興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緩緩站起來,伸展一下被打傷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邊的石頭飛索,正要回家去時,卻發現仍然有個人蹲在街邊瞧著他。

梅新看這個人,年紀大概只比他大幾年,穿著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這人一頭散髮連髻也不結,那髮絲竟是鬈曲的,如層層波浪般亂成一團,前面的長發更半掩著眼睛。

這個道人背後斜斜掛著一件布包的長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長劍。光天化日,竟有人在這城裡大街帶著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繩子,好有趣啊。」這人微笑向梅新說:「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著他:「打死人?」他從來只是打架,沒有想過要殺人。但眼前這個道人將奪人性命之事,說得極為稀鬆平常。

「不錯。」那年輕的道人抓著鬈髮,姿態顯得懶洋洋:「因為打不死人,後面那兩個傢伙才敢衝過來。要是第一擊就把那人腦袋打穿,你就不會敗了。因為他們都會害怕你。」

梅新站著,仔細打量這道人,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震撼了。

——這個人說得對。

「之後為什麼縮成一團不還手呢?」那道人把雙掌攏在衣袖裡問。

梅新向他展示沒有一點傷疤的雙手。

「因為要保護這雙手。要是跟他們扭打,也許會贏;但傷了手,以後就用不到這飛索了。我寧可輸。」

道人聽見梅新的答案,高興得跳起來拍掌。

「這個人,好玩極了!」他朝後面高叫:「師父,我很想把他帶回去,行嗎?」

梅新這時才發覺,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館的門前。

一條身影自門內撥開布簾出現。

一身的白衣。胸口處繡著黑白分明的太極標記。

◇◇◇◇

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話,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師兄。梅新變成了梅心樹,當今武當派掌門公孫清的徒弟。整件事情彷彿非常隨便,純粹就是「師兄」覺得他的飛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樹意想不到,公孫清當時竟然半句不問,就這樣一口答應了「師兄」的要求,帶著他回武當山上去。

二十歲的梅心樹,在所有同期初入門的武當弟子裡,是年紀最大的一個。「先天真力」的資質通常在少年時期就顯現,像武當這般位列「九大門派·六山」的名門大派,甚少收錄成年人入門,因太遲入門的人,通常進境有限,徒浪費師長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師兄」把梅心樹帶回武當山,並不是因為好玩。

梅心樹竟能跟上武當的嚴酷訓練,並且很快就掌握了武當武道的基本功法,這種事情世上只有少數人能達成——「師兄」從梅心樹發出一次飛索,已經看出他的練武潛質。而師父公孫清更完全信任「師兄」的判斷眼光。

——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師兄」真正有多厲害,梅心樹也要在入門一年之後才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那次「師兄」興之所至,親身到「玄石武場」指點同門後輩,還未有資格在該武場鍛鍊的梅心樹,與一群同期弟子在外頭觀看。結果他們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樣的劍法,已經不能用「厲害」去形容——因為他根本連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場上的所有人之於他,一個個就有如木偶一樣。

梅心樹當時就想:將來的武當派掌門,必然是這位「師兄」。

兩年後,梅心樹完成基本功的訓練,就要開始選擇自己的專長鑽研。武當立派將近二百年,兵器傳統雖以劍為尊,刀槍次之,但收入的各種大小外門兵器也不少,諸如長兵鉤鐮槍和燕子钂;雙短兵如子午鴛鴦鉞、風火輪、堅木拐和雙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銅鐧;暗器如飛劍與月牙鏢;以至軟兵器像九節鋼鞭、繩鏢、長鞭……等等。

梅心樹當然毫不考慮,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飛索術。他為此分別苦練武當派的多種功夫:鞭術的揮擊發勁法門;繩鏢的收放變化;暗器的投擲手法與距離測算……並且努力將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傳飛索裡。

因為「師兄」那句「你的飛索打不死人」,梅心樹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頭打架玩意兒,是要玩命的。於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殺傷力都大大提升了,繩索變成鐵鏈,石頭換作一雙形如獸牙的鏢刃。

——那雙柄帶鐵環的彎刃短刀,據同門說是十幾年前一位在鍛鍊裡失手身亡的前輩遺留下來的,梅心樹挑選兵器時,第一眼看見就選定了它們。

可是梅心樹的修練路途卻遇到了瓶頸。武當派雖然人多勢眾,畢竟練這類投擲軟兵的人仍屬少數。練的人少,練得專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夠指點梅心樹和跟他一起磨煉技術的同門並不多,這成了其中一個障礙。

可是梅心樹面對最大的難題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自己的心。

從前許多年,他習慣練的都是輕巧而不會致命的石頭飛索;一下子換成鐵鏈和鋼刃,他在練習收放控制時,始終還是無法擺脫深刻的恐懼。每次把練習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並且鍛鍊比較凶險的招式時,面對那朝著自己飛回來的鋒利鋼鐵,他都壓抑不了短暫閉目閃避的本能反應,常常就此無法完成招術。

梅心樹為此苦惱不已。但他不願意放棄。他已經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這一步……

——要是不能以這武功成為高手,我就乾脆不做高手也罷!

上武當山的第六年。某天夜裡,梅心樹又獨自一人在空寂的練武場內,修練這件一直無法征服的兵刃。

這一晚「師兄」卻也路過出現。他身邊還跟著四個同門,梅心樹認得這幾個師兄,這夥人總是常常跟「師兄」走在一塊,就像結黨一樣。當中有個身材高瘦得驚人、一顆頭光禿禿、臉上刺了幾道咒文的巫紀洪,外形很是顯眼。梅心樹知道,他跟「師兄」一樣也是屬於「首蛇道」。

不過無論「師兄」跟誰走在一起,看過去第一眼最注目的人,始終也是他。

梅心樹點頭向前輩們行了禮,又自行流著汗去練這鐵鏈飛刃。「師兄」卻停了下來站著看他。梅心樹心裡很焦急,不願讓「師兄」看見他害怕飛刃回捲時的醜態——要是世上只有一個人梅心樹不想讓他失望,這個人就是「師兄」。

看了一陣子,「師兄」帶著同伴走近過來。

「巫師弟,給他一包藥。」

他身邊的巫紀洪答應,伸出大手掌,從腰帶底下掏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紙包,詭異地微笑著,將之交給梅心樹。

「吃了它,就不會怕。」「師兄」說完就帶著同門離去。

梅心樹打開紙包。裡面有十來顆小小的丹丸。

他用手指拈起一顆。想到剛才「師兄」那勉勵的眼神,他毫不猶疑,就將這不明的丹丸放進嘴巴裡。

◇◇◇◇

此後三年,梅心樹臉上越來越多新傷疤,有一道削過眼皮的傷更幾乎把他弄瞎。武當山以外的人看了,會以為這些傷疤都是在比試鍛鍊裡給對手造成,其實全部是他自己的兵刃遺下的記錄。

再過兩年,梅心樹臉上的傷疤沒有再增加。他並且穿上了武當「兵鴉道」的黑色道服。

這些日子裡,梅心樹也開始跟「師兄」一夥人聚在一起。他很少說話,只是在聽「師兄」說。「師兄」私底下卻常常都嘲弄武當派和師父公孫清。梅心樹覺得很奇怪。

「我們這樣,其實跟山裡一群猴子有什麼分別?」「師兄」說得最多的是這句話:「明明擁有比別人強大的力量,卻不去奪取天下的榮耀,又有什麼意義?」

每次「師兄」說這樣的話,跟在他身邊那些同門也就很興奮。他們這夥人不時都悄悄聚集在後山的樹林裡,一起吃那些來歷不明的藥,因此情緒總是很高漲。後來梅心樹才知道:這些藥,來自「師兄」從「真仙殿」的禁庫裡偷取出來的物移教藥方,並且交給巫紀洪往丹藥房偷偷調製。

梅心樹聽了「師兄」的話,心裡不大明白:「師父不是說過,我們武當派再多準備幾年,就會向整個武林下戰書,宣告我們『天下無敵』的嗎?」

「師兄」伸出他紋有奇異三角形刺青的手掌,撥一撥像叢雲般的波浪亂發,神情似乎對這嗤之以鼻。

「師父是個老糊塗。這個世界,比武林要大得多。」

梅心樹聽見「師兄」竟如此毫不避諱地罵師父公孫清,不禁吃了一驚。

「梅師弟,我們是要追求成為最強的人吧?」「師兄」繼續說:「那麼你認為,有天你要殺人,是自己動手去殺;或是只要說一句話,就有人把他頭顱送來給你,哪一個比較強?哪一種才是真正的力量?」

梅心樹聳一聳眉毛。他從前混過街頭,當然聽得明白這話。他自己就曾經多次為了錢幫人出頭打架。他又想起自己的父親。那些官差和土豪,論單打獨鬥,沒有一個能打得過他爹,但他爹卻無法反抗地給這些人屈打而死……

權力。

「可是……」梅心樹又問:「這豈非違背了我們武當的戒律嗎?」

「武當三戒」之第三條,「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自求道於天地間」,禁止武當弟子以武道換取世俗的權位富貴。

「狗屁。」「師兄」站起來斷然說:「到我當了掌門,第一件事就是廢了這條戒律。」

「師兄」這話簡直大逆不道,但他說時那氣度,令梅心樹無法不折服。

「不是說好要做到『天下無敵』的嗎?假如天下間有一個你殺不了;有一件東西你不能拿到手;有一個地方你無法去,這算什麼真正的『天下無敵』?」

梅心樹看見站在山岩上「師兄」的身影,正散發出一股睥睨世人的王者之氣。

「師兄,你不是要……當皇帝吧?……」

「皇帝算什麼?」「師兄」朝天舉起拳頭:「我要當神。」

在他旁邊的巫紀洪,興奮地拍一拍光頭。這時的他已經跟「師兄」一樣,穿著「褐蛇」的制服。

「盡我百欲。」他揚一揚手裡那卷同樣從禁庫偷出來的物移教經書:「日月同輝!」

「師兄」卻搖搖頭:「我才不要等死了之後,等什麼『千世功成』。要當神,我就要在這一生。」

「師兄」簡直是個瘋子,梅心樹想。卻是一個令人不得不相信的瘋子。

——跟著這個人,我就會得到我想要的光榮。

那一刻,梅心樹下定了決心。

◇◇◇◇

兩年多後,師父公孫清仙逝。可是結果「師兄」只成了副掌門。

然後便發生了「那件事情」。梅心樹跟那伙同伴,都無法再見到被囚禁的「師兄」了。

就在事情發生的同一夜,巫紀洪來了找梅心樹——當時梅心樹嚇了一跳,因為巫紀洪以「褐蛇」級數的輕功,能夠潛近到梅心樹背後攻擊可及的距離,方才被梅心樹察覺。

「其他人都已走了。」巫紀洪冷冷說。他那張用炭灰塗黑了的臉,半隱在黑暗之中,一雙怪物似的大眼睛在夜裡反射著月光。

一身冷汗的梅心樹,拿著幾乎就要發射出的鐵鏈飛刃,打量著巫紀洪。只見他背後和腰間都帶著要遠行的包袱,身後還掛著一個長布包。

「我只問一次:你要跟我走嗎?」

巫紀洪問的時候凝視著梅心樹。平日行徑帶點瘋狂的他,此刻眼神非常熱切,確實很渴望梅心樹答應。

「有意義嗎?」梅心樹垂著帶有傷疤的眼睛。

巫紀洪取下背後長布包,褪去那布套。梅心樹認出來,是「師兄」的佩劍。

「到了外面,我們就去實踐他所說的事。」巫紀洪堅定的說:「去奪取世間的力量。」

「假如他都不行,就憑我們兩個……」

「你認為像他這樣的男人,被人囚禁一生會是他的命運嗎?」巫紀洪撫摸著那柄武當長劍說:「我希望在他出山的那一天,我已經為他作了最好的準備,讓他追回這些失去的日子。」

梅心樹聽得動容。他回想起第一次跟「師兄」在襄陽的相遇。也想起當天那個站在山岩上、舉拳向天的狂傲身影。

梅心樹伸出手來,跟巫紀洪——也就是後來的波龍術王——堅實地相握。

「你要帶些什麼走嗎?」巫紀洪問。「我可以等你收拾。」

「帶這個便夠了。」

梅心樹揚一揚手上的鐵鏈。

「反正我來武當山的時候,也只帶著這麼一件東西。」

◇◇◇◇

此刻梅心樹就拿著這唯一從武當山帶出來的東西,一步一步朝著荊裂走過去,直到前方大約兩丈餘之處就停下來。

荊裂仍然半跪著,把沉重的倭刀垂到地上,爭取讓已經負荷太多的左腿多休息一刻。他同時調整呼吸,儘量恢復剛才捨身一擊所消耗的氣力。

荊裂密切注視著接近中的梅心樹,同時用眼目的餘光留意躺在二人之間的薛九牛。他瞥見這小子的身影在地上掙扎得很慢,連坐都坐不起來。痛苦的咳嗽裡帶著像嘔吐的聲音,聽得出正在吐血。

荊裂先前已見識過梅心樹在馬上發出的飛擊,知道有多猛多重。薛九牛即使沒被打中要害,身體也不可能撐得太久。

——在這兒拖得越久,他活著回縣城的機會就越渺茫。

可是正因為緊急,才更不可以把焦慮寫在臉上。荊裂不正眼瞧一瞧薛九牛,正是這原因。

「你剛才說這是我希望的,是什麼意思?」梅心樹隔遠冷冷地問。

「從昨晚開始,你就想跟我單挑。」荊裂回答:「否則剛才你不會只叫那兩個傢伙動手。」

「我不是想跟你單挑。只是覺得不值得加入出手而已。」梅心樹說到這兒不禁沉默下來。事實證明他判斷錯誤了:以為眼前只是一個只剩半條人命的敵人,結果卻是兩個部下變成死人,而對手卻還好端端地呼吸著。

「這是差不多的事情吧?」荊裂咧著牙齒:「我知道為什麼。因為你心裡的自己,始終是武當弟子。」

這句話說中了梅心樹深藏的心事,他無法否認。已經很久沒有人用「武當弟子」來稱呼他了。他心裡有一股異樣的懷念感覺。

梅心樹離開武當山後,偶爾也聽聞武當「兵鴉道」四出遠征的消息。沒能跟隨著他們與天下武者交鋒,他心內不無遺憾。

「可是我不明白。」荊裂又說:「你不像是會跟著這夥人作惡的人。為了什麼?錢嗎?女人?」

這深深刺激了梅心樹。他幫助師兄波龍術王擴張勢力,雖然從來沒有親身參予燒殺搶掠、以「仿仙散」搾取錢財、收集「幽奴」人頭等勾當,但他沒有天真得以為自己一雙手就很乾淨。他不否認自己墮落了,但心裡一直唸著一個無愧的理由。

——這一切,是為了準備讓那個人再興。只要是為他,我被人視作惡魔都不在乎。

——可是別用那些細小的慾望來量度我幹的事。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他。

「有些事情,我不打算讓人明白。」

梅心樹說著,右手舞起鐵鏈彎刃,在身側轉著小圈,漸漸加快。

荊裂知道對話已經結束了。他拖著倭刀,緩緩伸直腿站起來。

揮著鐵鏈的梅心樹,又再踏前來。

鐵鏈飛刃的最壓倒優勢,自是在長距離上。荊裂曾迎受他兩次攻擊,知道他都是選在大約一丈半之距發動,應該就是這兵器最長的殺傷距離——即使一擊不中,敵人直衝過來,他也有較充裕的時間距離作第二度攻擊。

——荊裂這個估計非常接近事實:梅心樹這條鐵鏈共長十七尺,預留約三尺在雙手間操作,加上彎刃本身的長度,也就有大約十五尺的攻擊範圍。

荊裂本身也有使用近似的兵器,但遠未如梅心樹般厲害,那鐵鏈槍頭主要是作擾敵之用。他想此人必然長期專注地鍛鍊這兵刃,才有這般造詣,就算是飛虹先生「八大絕」裡的「摧心飛撾」,也不知能否跟這飛刃一拼。

而此刻他手上只有一柄倭刀。雖然在長度上已經比先前的砍刀增加了一截,但跟眼前敵人的長長鐵鏈還差了大段距離。

假如荊裂有雙兵刃的話,還可以犧牲一柄去纏住鐵鏈,再衝近以另一柄取勝,可是現在的荊裂只剩一條手臂可用;閃避就更加不可行,他只有一邊腿,無法在移動中平衡,躲避只會死得更快。

荊裂仔細看梅心樹兩手之間那束鐵鏈,其實比小指頭還細一圈——十七尺之長,當然不能造得太粗,否則太沉重根本飛不遠,那長度就失去意義了。

荊裂想,這樣的粗幼,假如以剛才那捨身一刀的威力,要凌空斬斷它並非不可能……

可是不行。那賭上一切的捨身技,並沒有接續的後著。要麼不用,一用就一定是用在殺敵決勝。不可用來斬鐵鏈,只可斬在敵人身上。

要如何對抗梅心樹的長距第一擊,成了荊裂的大難題。

而這攻擊已經快要來了。梅心樹又再多踏前一步。

他身周就如存在一個無影無形的一丈半殺傷圈,這圈子的邊緣正逐步朝荊裂接近。

梅心樹沒半點兒急躁。他知道形勢站在自己這邊。只要好好地調適步伐和距離,確切地發出他從小磨煉的絕技,一切就會結束。

——你沒有從山崖跌死,捱到這兒才死在我手上,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已經接近到十八尺。荊裂又再低蹲前傾,垂臂架刀下方,擺出與先前一樣的準備姿勢。

梅心樹看了,沒有動一動眉頭。

——對方擺什麼架式也是一樣。

荊裂迅速地看了薛九牛一眼。只見他背項的呼吸起伏很弱。身下散出大灘鮮血。

此刻荊裂能稱作「優勢」的只有兩點:一是拿回了自己熟用而又更長的兵刃;二是之前梅心樹分了心,沒有看到他那飛身旋體的刀招是怎樣發出的。

這兩點,都是薛九牛用鮮血換回來。

——為了他,要必勝。

這是荊裂的人生裡,第一次如此強烈地因為另一個人,產生求勝的慾望。

明明是極凶險的劣勢,荊裂卻感到心裡一股前所未有的寧靜安然。

因為這一次,他不是只為了自己而戰鬥。

梅心樹再走近。十七尺。他手上旋轉的鐵鏈再加速。

荊裂垂刀蹲踞的體姿,有如山野間一頭蓄勢全力撲殺的猛獸,全無平日苦練招術架式的痕跡,似是完全出於野性本能。

一種與天地自然融和的刀勢。

但這並不代表荊裂心裡一無所想。他從來的最強武器,不是在手腳上,而是藏在那伙長滿辮子的腦殼之內。智慧與經驗。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和估計梅心樹的戰鬥方式,從中尋找一條邁向勝利的狹隘通路。

這一條通路,沒有人保證一定存在。但你不去找,就更加永遠找不到。

荊裂的眼睛,在這瞬間突然亮起來。

——就如在深淵的最底看見一線光芒。

同時梅心樹加快腳步,拔腿奔前,完成那餘下的兩尺距離。

他利用這助跑的奔勢,仰身、轉腰、拉臂。

十五尺。正好。

荊裂已經置身那無形的殺傷圈裡。

他卻保持姿勢不變。

——來吧!

旋轉蓄勁已久的鐵鏈,脫出梅心樹的右掌,幾乎以完美的直線射出!

凶暴的彎刃,因那速度已經看不見形貌,彷彿化成了純能量。

荊裂同時舉起倭刀去迎接!

但他這舉刀動作甚奇怪,並不像平時全身連動地去擋,而只有一條右臂的肩、肘、腕關節移動,腿足、腰身、頸項等都凝在原位,紋絲不動。

——一般武學上要全個身體連動協調,做到「氣勁貫發」,自然不容易;但像他這樣能夠獨立一條肢體發動,而全身其他部分紋絲不受影響,同樣是極高深鍛鍊的表現。

荊裂極力保持原有的體勢,自是為了能夠隨時發動那招捨身刀法。

急激的鐵鏈迎面飛至!

金屬交錯的銳音。

倭刀以近著刀柄的刃身根部,從下而上,抵住飛來鐵鏈的前端五寸!

假如這是一根刺來的槍棒,這擋格足可將之向頭上消去;但遇著的是這鐵鏈軟兵器,這一格不可能抵去所有的能量。前頭的牙形彎刃,仍然越過倭刀,朝荊裂的臉割下!

荊裂為了保持姿勢,前傾的上身和頭部仍在原位,以不動如山的膽氣去迎受這一擊!

——巨大的賭博。

彎刃狠狠削下,在荊裂眉心鼻樑斜線刮過,幾根辮子也被凌空割斷,他的臉龐正中央,自左眉上方至右眼肚下,爆發出一條血的軌跡!

因為倭刀格住了鐵鏈,彎刃的尖鋒僅僅破肉半分。只要再深少許,必然致命!

荊裂以臉面接受這冷刃的割斬,頭頸竟是全無一分畏縮,眼睛仍然直視向前。如此鋼鐵般的精神意志,世上無幾人。

帶血彎刃繼續落下,繞纏著倭刀兩圈,餘勢方才止住。

梅心樹用的是軟兵器,無法從著手觸感知道命中目標的深淺,只看見荊裂面門濺血,繼而鐵鏈捲上了對方兵刃,他也不理對方生死,沉下馬步雙手發力猛拉,要以昨夜同樣的方法劫奪荊裂的刀子。

而荊裂等的,正是這個。

發動了。

荊裂的左腿三大關節,爆出極大的瞬發力,向上傳導,他身體隨即彈射向前!

這次跟先前更有一點不同:荊裂的跳躍,還配合了梅心樹猛拉鐵鏈的力量!

——借助敵人之力,乃是荊裂從武當「太極拳」中汲取的靈感。技巧不同,但道理相通。

荊裂昨夜就嘗過梅心樹這拉力,並因此不得不放棄雁翎刀,知道他臂勁非常沉雄;此刻他盡借這股力量,配合著發動向前跳躍,速度與勢度果又比第一次更迅猛許多!

可是再迅猛,這力量還不足以把荊裂碩壯的身體,一口氣送到丈半外的梅心樹那頭。

梅心樹未見過荊裂這跳躍,對這一記大感意外。但他異常冷靜——他這套制敵於先的鐵鏈飛刃,自有它的戰法。

荊裂飛過來,同時等於帶回了梅心樹放出去的大段鐵鏈。

也就是說,他可以再投出另一邊了。

荊裂這次跳躍,身體同樣帶著旋轉。不同的是,上次是左右平旋;這次卻變成了上下翻轉!

只見他的身體在空中縮成球狀,已然前翻至頭下足上,整個背項暴露在梅心樹眼前。從任何一種武學的角度看,都沒有更差的惡劣姿態。

敵人以最虛弱的體勢示己,梅心樹出於武者千錘百煉的反應,毫無猶疑就將左手的彎刃也發射出去,擊往接近到七尺內的荊裂後心!

這並不是臨急的應變,而是梅心樹早已準備的第二擊。雖然沒有最長那第一擊的威力,但此刻距離縮減了一半,這第二擊卻可以更精確,發射的動作也更少預兆。

強勢的第一擊壓制,與精準的第二擊取命。這是他梅家所傳飛索術的真髓,亦是梅心樹必勝的完美招術組合。

然而他低估了荊裂這捨身刀招的能量。

這飛躍之力,雖不能將荊裂送到刀子足以斬及梅心樹的距離,但全身翻滾的速度卻非常驚人。

其勢如旋捲的怒濤。

荊裂雖身處沒有一滴水的野地,但這短促剎那他的眼中,彷彿身週一切都化為深藍。

他「借相」於千頃巨浪,軀體恍如置身無重,乘著浪勢襲來。

——其氣勢之猛,竟然連梅心樹都隱隱感受到他的海潮幻像!

第二柄彎刃飛射到荊裂身前兩尺時,他已經完全翻轉回來。彎刃變成向他迎面飛至。

荊裂早就藉著那翻捲之勢,把右手倭刀高舉到左肩後的出手位置。

荊裂的身體與梅心樹的飛刃,兩者高速交接!

如此短促的剎那,不是任何人的眼睛能夠捕捉——即使擁有「曜炫之劍」境界的人都不可能。

就算荊裂能,他此刻也看不見。眉心的血滲進了眼睛。

但他不必看。因為他信任梅心樹。

信任他的武者本色。還有準繩。

荊裂深信梅心樹這第二柄彎刃,飛射的目標必然是他背項的正中央——人體最難防衛的地方①。沒有武者能抵抗這樣的引誘。

『注①:人的背項中心,是自己最難摸到的部位,因此也最難於防禦。』

於是荊裂只做了一件很簡單的事:在不看一眼之下,向著自己剛才露出的背心方位,斬下去!

非常大的賭博。卻也是經過計算的賭博。

這二次的捨身刀,比第一次又更成熟:勁力的傳導更充分,不使用的肌肉更加放鬆——簡要說,人刀合一。

樸拙無華的一刀裡,荊裂捨棄了一切技巧。但同時也是他一切所學技巧的總和。

倭刀的刃芒,又再一次因極高速而消失。

轟然炸起的星火,即使在下午的晴日底下,依然燦爛清晰。猶如太陽底下另一個一閃即逝的太陽。

梅心樹射出的彎刃被倭刀準確無誤地斬中,猛然往反方向飛回去!

梅心樹習練這鐵鏈飛刃,迎受過無數次刃鋒向自己回彈之險,遺下臉上一道接一道的傷疤。可是他經驗再豐富,這刻都不可能作出任何反應。

太快。

梅心樹那蓋著疤痕的眼皮,連眨一眨的時間都沒有,帶著鏈子的彎刃已經沒入他心胸!

荊裂比梅心樹先一步倒在地上。他這次翻飛得更猛烈,摔得也更狠,剛剛才被斜斜割了一刀、鮮血淋漓的臉撞在沙土上,幾欲昏迷。

他的倭刀也如上次,不堪猛擊而脫手飛去。仍然纏著鐵鏈的長刀跌落地上,刃鋒上有一處卷缺,可見剛才那凌空相擊是如何剛猛。

敗在自己兵刃下的梅心樹,身體僵直地仰倒。那彎刃深入他黑衣胸口心肺,直沒至柄。嘴巴如泉湧出鮮血。

荊裂吃力地爬起來,卻看也不看這個艱辛打倒的強敵一眼,拐著腿半走半跳地到了薛九牛身前。

他跪在旁邊,用單臂謹慎地翻起薛九牛的身體。

荊裂感到這小子的身軀已經完全軟癱,沒有一點反應,要不是仍有微弱的呼吸起伏,還以為已成一具屍體。

薛九牛微微張開眼。嘴巴緩慢地噏動。

荊裂把耳朵附在他嘴邊。

「贏……了嗎?……」

荊裂聽了猛地點頭。

薛九牛微笑,疲倦地閉起眼睛。

「別睡!我們回家!」荊裂激動地叫喊。薛九牛聽到又再微張開眼,卻沒有點頭的氣力,只能再次微掀嘴角。

荊裂想了一陣子,找到帶薛九牛騎馬回城的方法。他拾回遺在地上的倭刀與刀鞘,又去拿梅心樹那條長鐵鏈。

荊裂這時才俯視仍未斷氣的梅心樹。梅心樹的眼神已失焦點,似乎沒有看見他。

荊裂本要把彎刃從梅心樹胸口拔出來,但這時細看,發現鐵鏈與彎刃的刀柄連接處,是一個活扣鐵環。看來這彎刃也可隨時取下作短刀之用,是梅心樹最後的手段。

——要不是他對飛鏈太有信心,留著這彎刃作短兵,此刻倒在地上的,會是我。

荊裂將那扣環解開取去鐵鏈,讓彎刃仍留在梅心樹體內,給他多活一陣子。

——要是真有來生的話,別再做這種糊塗蟲了。

荊裂把倭刀貼在薛九牛的背項,用鐵鏈把人與刀緊繞著,這就支撐固定了他的身體。把他抬上梅心樹的坐騎後,荊裂也跨上他背後,再用餘下的鐵鏈,將薛九牛和自己不能發力的左臂纏在一起,把他緊抱在懷裡。

「不要死啊。」荊裂說著,將奪來的一柄砍刀插在鞍側的革繩之間,就催馬往西北全速離去。

梅心樹仍舊躺在曠野上,等著呼出最後一口氣。夏風帶著細細的沙土,吹拂在他臉上。他仰視晴明的天空,彌留的意識卻回到了離開武當那個晚上。

下了山後已是黎明。梅心樹回頭,最後一次看見武當山那泛著曙光的崚線,想到被囚禁在山裡的那個人,想像將來有一天迎接他復出的光榮。

將來有一天。再踏武當山。

梅心樹安慰地合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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