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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79章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三章 破心賊難

烈日當空,照得野地如火燒,王守仁與燕橫兩騎共馳於郊道之上,揚起一陣陣暴烈的煙塵。

他們從廬陵縣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經策騎了大半個時辰,由王守仁帶著方向,燕橫緊隨在後頭。

燕橫不時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見他騎姿甚是嫻熟,馬兒疾馳間步履輕靈。燕橫曾聽那些儒生說,王大人少年時就勤習騎射,文武雙全,可見所言非虛。

昨夜一戰之後,波龍術王隨時可能再次向縣城攻襲,此行借兵刻不容緩,二人雖已揮汗如雨,也未慢下半點。

直至走到一條淺溪前,兩騎要渡水過對面,也就暫在溪邊停歇,讓馬兒飲水休息。王守仁順道為燕橫臉上的傷口清洗,並且更換金創藥和布帶。

「傷口已經開始合起來了……」王守仁用溪水輕輕抹淨燕橫下顎,仔細檢視了一會兒:「年紀輕,真好。」

「謝謝。」臉上的布帶重新包紮好之後,燕橫受寵若驚地答謝。他怎也沒想過,有天會讓一位朝廷四品大官親手為自己換藥。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邊瞧著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麼,頓時皺起眉來。

燕橫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去。日光把秀麗山巒的顏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橫看著時心裡有一股安詳寧靜的感覺。

——如此福地,竟是盜賊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龍術王這等巨惡……這麼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樣思想。他一手搭著腰間長劍,站在粼光閃閃的溪流前,輕風吹動他的五綹長鬚。看在燕橫眼裡,那凝靜不動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邊的堅剛樹木。

王守仁喟然嘆息。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燕橫聽了不禁動容。

兩人上了馬,踱步渡往淺溪對岸。走到溪流中央時,燕橫忍不住問:「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難的事情嗎?」

王守仁苦笑。

「朝綱不振,寵佞當道,前有太監劉瑾等弄權,殘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錢寧、江斌之輩亂政,侵蝕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時有嘩變民亂。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數年前當地人劉烈聚眾叛亂之事吧?」

燕橫點點頭。青城派雖隱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寧府民變規模甚大,直打到鄰省陝西去,燕橫也從山腳味江鎮的百姓口中聽聞了一點點。後來他又聽師兄說,在那場平叛的戰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軍官犧牲了。

王守仁又續說:「這等形勢,同時也誘使懷有異心的皇親權貴,意欲乘著國政虛弱而奪權。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謀反①,幸好給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沒有釀成天下大亂,否則不知要殘害多少生靈。」

『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寧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側(討伐劉瑾)名義造反,僅十八天兵敗被擒,入京伏誅。平叛將領楊一清與太監張永,乘獻俘時密奏告發劉瑾,劉瑾旋遭抄家,凌遲處死。』

燕橫聽著,不禁又聯想到波龍術王:這麼窮凶極惡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橫行許久而無人過問,可見官府的管治已經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這時眼目裡卻閃出光芒來:「事情難不難,跟該不該去幹,是兩回事。」

王守仁這句話,正與燕橫決意挑戰武當的悲願相合,燕橫聽了不覺重重地點頭。

「荊大哥曾經跟我說過。」他說:「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兩人相視,同時展出豪邁的笑容。他們一盛年一少壯,年紀相差了二十多載,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裡,但那不屈的意志卻是共通的。

「荊俠士……真是難得的人才。」

王守仁說著卻沉默了。荊裂遲遲未歸,教他頗是憂心,只是不好在燕橫面前表現出來。

王大人提及數年前安化王之亂,也令燕橫記起寧王府。他遂將寧王親信李君元親自延攬,還有西安武林大戰可能有錦衣衛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聽到,竟沒半點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從復出到任江西廬陵縣,就已經在留意寧王府的不法動向。寧王府經常藉著無人敢阻的威權,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產,這等貪婪之舉本也不奇怪,幾乎所有皇親國戚都以各樣方式弄權自肥。但同時寧王又藉這擴張的財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納好鬥的亡命之徒,完全不問品行身世,王府中庇護供養的江洋大盜在所多有;寧王這些年來更多次向朝廷請求,准許重建其王府護衛軍,為此不惜大灑金錢賄賂京城眾多高官,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開始向身懷超凡絕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寧王朱宸濠圖謀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職權力仍然不高,對方是不易撼動的朱姓親王,王守仁只能靜觀其變。

——但是他日若有人為了一己私慾而燃起天下戰火,我就算用這血肉之軀,也會把他攔下來!

「你們幾位……果然沒有讓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荊裂他們並未受寧王府的權勢名利所誘,甚是敬重,朝燕橫拱了拱手。燕橫急忙回禮。

「王大人,你說我們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橫問時,兩騎不覺已渡到溪流對岸。

「到麻陂嶺後,你自然會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俠,待會兒你什麼都別說,只要聽我的。行嗎?」

燕橫拍拍腰後「虎辟」。

「我這劍,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嗎?不用再問吧?」

燕橫說這話的神態有點點模仿荊裂,整個人感覺比從前成熟了許多。

兩人又再大笑起來,然後繼續朝北面的山嶺疾馳。

◇◇◇◇

一進到麻陂嶺的範圍,燕橫就已經察覺那些閃現在樹叢間的眼睛。

——林子裡有人監視。

燕橫正想開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囑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卻已知道燕橫想說什麼,微微一笑說:「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們牽著馬,正徒步走在一條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徑彎彎曲曲,兩邊都是看不見深處的密林,可供埋伏之處甚多。燕橫全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態,空出來的左手錶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著,但其實沉肩墜肘,腕指處於一種介乎放鬆與貫勁之間的適切狀態,任何一瞬都隨時能夠快手反拔出橫掛在後腰的「虎辟」。

林蔭雖遮擋了陽光,但樹木密得透不出風來,他們走在坡道上只覺悶熱,燕橫身上和臉上傷處包裹的布帶,全都被汗濕透了。

燕橫一雙長年修習青城派「觀雨功」的銳利眼睛左右掃視,再加上耳朵傾聽,察知兩旁林間聚集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並且一直緊隨著他們移動。

他瞥見樹林之間閃過一道快影,是個包著骯髒頭巾的高瘦年輕人,穿著一件由竹片編成的簡陋胸甲,腰帶斜斜插了一柄鐮刀,手裡提著竹槍,踏著快要破爛的草鞋奔過。這年輕人身手甚靈活,跑步幾近無聲,但始終逃不過燕橫的眼睛。

燕橫看見對方就想到:這兩天在廬陵縣城裡,看見的青、壯年男子特別少,現在知道他們都去了哪兒了。

他終於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麼「兵」。是賊。

「沒有辦法。」王守仁悄聲說:「這個時勢,要找最現成的武力,就只有這些傢伙。」

登上坡頂,燕橫突感眼前豁然開朗,從這頂處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對面遠方的山林。在那對面半山之間,隱現幾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橫一抵坡頂,就如越過了什麼警戒線。他們前後兩方的林木裡,像有大群的野獸騷動,散發一股危險的氣氛。

一物夾著呼嘯的異聲,旋轉著急激從他們身後飛來!

燕橫以劍士的過人視力,只需稍為一瞥,就確定那暗器的飛行路線並沒有瞄準他和王大人。他沒有作任何過度的反應,只是伸手攔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亂動,讓那暗器自身側半尺外掠過。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樹幹,是一柄粗糙又微微發鏽的小斧頭。

一直監視跟蹤著來的山賊,一下子從林間全跳出來,二、三十人將前後道路都封死了。

燕橫打量包圍著自己的這夥人,邋遢的打扮與剛才看見過的年輕人相差不遠,各佩著粗糙簡陋的武器護甲,其中許多拿的兵刃,不過是柴刀、鐮刀等現成的農具,又或者簡單地把竹竿削尖成長槍,沒有多少柄是真正為上陣戰鬥打造的兵器。他們一個個透出凶狠如餓狼的眼神,直盯著王守仁與燕橫,又特別注視兩人身上的佩劍。

燕橫留意到,這伙山賊大都很年輕,其中只有三、四個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間看見跑過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讓人看得更清楚,一張髒臉其實很嫩,大概只比燕橫大上兩、三年。

另一個比較年長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隻右目,卻不用布帶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個「米」字的淒慘傷疤展示人前。男人雙手拿著一對斧頭,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拋接把玩。剛才的飛斧當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縣令,又要來抓我們嗎?」中年男人用舊官職稱呼王守仁,他的獨眼瞄一瞄旁邊這個全身都是傷、帶著長短雙劍的小子,咧開焦黃的牙齒訕笑:「怎麼這次沒帶人來呀?」

——剛才獨眼男人以飛斧測試燕橫,結果燕橫似乎全無反應,男人對他很是輕蔑。

王守仁過目不忘,記得這個他從前曾經鎮壓招撫的賊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著馬韁,另一手搭在劍柄上,瘦削的臉鐵青著無一絲笑容,盯著梁福通的眼神極是嚴厲。

燕橫這兩天以來看見的王大人,不管面對他們幾個武者、隨行的門生還是縣城百姓,都總是一臉輕鬆親和;與波龍術王對峙之際則正氣凜然。像此刻這副盛怒的臉容卻是第一次露出來,燕橫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連梁福通見了王守仁的樣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拋玩著的斧頭更幾乎掉下來。可是這麼多兄弟就站在身後,梁福通只能強裝不為所動。

他正要再說幾句話壯壯氣勢,王守仁卻開口打斷他。

「我沒空跟你閒扯。帶我去找孟七河。」

山賊裡比較年輕的那幾個根本就不認得王守仁,一聽之下心中動氣。那戴頭巾的年輕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槍,卻被梁福通伸出斧頭攔住。

「要見他可以。」梁福通說:「可是我們寨裡規矩,刀劍得留在這兒。」

王守仁一聽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這時掀起嘴角的臉比剛才還要更可怕。

「只兩個人,一個還要是我,你們也害怕嗎?這等膽量,還在山中稱好漢?」

眾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發一股難以阻擋的氣勢。他繼續笑著睥睨眾山賊,半點兒沒有被攔截包圍的窘態,倒像是這幾十人要出來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譏嘲,一時滿臉通紅,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被王守仁這氣勢壓過了。他把雙斧插回腰帶上,往前頭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讓王守仁和燕橫進山裡去。

◇◇◇◇

這座建築與其說是山寨,不如說像倉庫。牆壁樑柱用的半是木頭半是竹竿,屋頂只鋪著幹草,說穿了不過就是座比較大的草棚而已。

寨內四處除了橫七豎八的床鋪及各種起居物事之外,堆滿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裝著粗糧,也有少量的乾肉果子,還有幾隻雞鴨隨處亂走,全是山賊們從附近村鎮劫掠得來之物。數量雖多,但不算甚豐盛,勉強可填飽肚子。

寨裡四周塞滿了幾十個賊人,有的坐在乾草堆上,有的倚著糧袋,包圍成一個大圓圈,數十雙眼睛全部不懷好意地緊緊盯著站在中間的王、燕二人。

此外還有幾十個山賊擠不進來,圍在寨外探頭探腦地張望。這些人能拋棄家園遠來山野中居住,過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個個都比常人強悍,殺人越貨不過家常便飯。王守仁和燕橫竟然就這麼兩個闖來麻陂嶺大寨裡,在他們眼中已是半條腿踏進棺材的死人。

在兩人跟前空著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鋪了塊已經破損多處的毛皮,看不出是從什麼野獸身上剝下的。這椅子一直空著,兩人就這樣不發一言地等,沒理會四周的竊竊私語與訕笑聲。

自從上次在成都馬牌幫中伏之後,燕橫就對這樣深入陌生而封閉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視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沒有人藏著箭矢之類的暗算器具。

——必要時,我定然死命護著王大人殺出去……

眾賊見燕橫這小子如此年輕生嫩,又一身都是剛包紮不久的新傷,卻帶著一雙看來甚貴重的長短寶劍,充起江湖劍客來,他們只瞧了他幾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邊。

——聽說他已經升任了朝廷大官,怎麼又來了?……

等了好一陣子,大門那頭人群起鬨,並讓出了一條通道。

燕橫回頭,只見一名頭髮亂得像蓬鳥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開眾人走進寨來,所經之處,個個山賊都露出恭謹的神色,可見這寨裡紀律還算嚴明。

山賊之首孟七河,年紀只是二十七、八,一張古銅色的臉長著個鷹勾鼻,給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燕橫要矮了些,卻大剌剌地赤著上半身,展露一身紋理深刻得像鋼條般的肌肉。雙手前臂束著竹編的護甲,竹皮上還釘了薄薄一層銅片,單是這副裝備,就顯得地位突出於眾賊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來的步履甚快,卻有一種異常穩實的感覺。他雖然筋骨結實,其實不算很橫壯,但每踏出一步,卻彷彿呈現出超過體形的重量,好像身體裡貫了鉛一樣。

燕橫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顯示出非常堅實的下盤馬步功夫,可知此人並非尋常的鄉野武人,武功較這寨裡眾賊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緊隨著孟七河進來,不離他身後半尺。這名光頭山賊比孟七河要高壯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著一柄近五尺長的大單刀。他神色非常嚴肅,沒有其他山賊拿著兵器時那副耀武揚威的姿態,可知這口大刀並不是屬於他自己。

而是為首領孟七河而抬。

燕橫一見,猛地想起從前也曾經見過這樣的陣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著大刀的「水中斬月」尹英川前輩。眼前孟七河這一柄大刀,雖比尹前輩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樣卻有些相近。

燕橫再細看孟七河步行的習慣,難怪似曾相識。

——他是正宗的八卦門人!

孟七河進來後,瞧也不瞧王守仁與燕橫一眼,直走往那獸皮竹椅坐下來,抓抓亂發,揉了揉眼皮,伸個大大的懶腰,再著手下遞來煙桿子,點燃後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煙,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對視。

王守仁瞧著孟七河時,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樣,展露出一張憤怒嚴厲的鐵臉,就像眼前這個孟七河是令他極度憎厭的人物。燕橫見了有些擔心。

——王大人明明說來借兵,可他半點兒沒有要請求別人的模樣,反倒像來討債……這樣真的行嗎?……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喚一句「王縣令」,孟七河則連稱呼都沒有,直接就說:

「你不是去了陞官發財的麼?怎麼又跑回這窮鄉僻壤來啦?還要到我這兒送死!」

孟七河劈頭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橫大為緊張,幾乎馬上就要拔劍。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約定,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妄自出手,也就強忍著不發。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話動搖分毫,只冷靜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臉的傢伙。」

「你說什麼?」孟七河一聽,亂發都好像豎了起來,身子離開椅背,雙手緊握著竹竿造的椅把,怒瞪雙眼。

圍在四周的山賊也都群起喝罵:「放什麼狗屁?」「當個豆大的官,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們頭領,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時寨裡人聲沸騰。

「住口!這兒輪不到你們說話!」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氣勢,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聲音都壓了下去,沒有人敢再罵。

站在他們眼前的,明明只是個年過四十、身體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儀卻予人絕不想與他為敵的強大感覺。

王守仁繼而再對孟七河厲聲說:「我有說錯嗎?當天是誰答應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做賊的?你說話算話嗎?看你現在這副德性,這還不算不要臉?」

孟七河臉上一陣青白,手掌用力捏著椅把,夾在指間的煙桿斷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駁不來。

兩年前王守仁任廬陵縣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難題就是本地如毛的盜賊。王守仁先從根本處下手,助縣民防治疫病和減少苛捐雜稅,令當地村鎮恢復了生計。廬陵的山賊馬匪大多本是尋常農民,迫於生計才鋌而走險,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讓大半賊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來。然而還有幾股比較勇悍的匪盜,已經習慣了草莽中的威風日子,不受招安而仍舊頑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領導的四十餘眾。

王守仁組織民兵保甲前往討伐,他深知保甲雖人數眾多,但論戰力遠不及賊匪勇悍,正面交鋒死傷必然慘烈,於是巧用聲東擊西之計,先誘孟七河帶人出擊,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襲他們收藏錢糧的地方。孟七河一眾失去了糧食,再勇猛也敵不過飢餓,王守仁更一直緊迫,不讓他們在逃竄間有再行劫掠的空閒,孟七河大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餘下他跟梁福通等幾名親信被困在山裡頭。

孟七河以為自己是賊首,先前又不肯受撫,王縣令這次定然嚴懲不赦,以殺雞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賊,由他傳話給孟七河:王縣令仍願意招安,他們只要棄械出山,答應從此當良民,既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藤蔓束起來,背著下山徒步往縣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起之餘,還從那束兵器裡,抽出屬於孟七河的這柄八卦門大單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來王守仁早就聽說過,縣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習武,更是武林名門的傳人,曾拜入撫州一家八卦門支系的拳館苦學六年。

「你是個人才。」王守仁當時對孟七河說:「男兒生在世上,不可貪圖一時快活,當尋個出身路途。就算不為顯揚祖宗父母,也為了對得起自己。」

孟七河當場流淚叩頭。王守仁又答應舉薦他去應考武舉,後來王守仁雖已離任,對此事還是唸唸不忘,著人把保薦的信函帶到吉安府來。

可是信函最後卻沒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為他已經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際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憤怒溢於言表。孟七河半句話不答,皆因他那天確曾向王守仁許下承諾。何況年前他被王守仁結結實實在戰場上打敗,這事情更不欲在眾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環顧四周,冷哼一聲又說:「你今天又比從前更勢大了——我剛才所見,你手下的人,沒一百也有八十吧?真威風呀。你這個賊頭,當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數落得氣血上湧,連呼吸也急促起來。這時他摸一摸頸項,上面戴著一條繩子,穿掛了一隻又彎又長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著那虎牙項飾,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情緒方才稍稍平復。

「還有什麼好說的?」孟七河壓抑著心情淡淡地說:「我們為了吃一口飯,落草為寇,早就把祖宗都丟到身後了。你再說什麼道理也是枉然。」

「吃飯?」王守仁又笑了:「對呢。我看你這寨子的破落模樣,看來真的就只能填飽肚子,有一天過一天。豁出性命當了賊也只是如此,真夠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賊」,右一句也是「賊」,眾人早就心頭有氣,這時聽了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聲說:「你道我們想這般賴活的嗎?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說波龍術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聽見波龍術王,眾山賊都臉色一沉。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是因為波龍術王肆虐,弄至廬陵一帶生計斷絕,這才上山入夥;然而即使當了山賊,仍要避忌厲害的術王眾橫行,只能在邊緣的窮村打劫或者勒收糧食,根本僅能餬口。

至於孟七河本人,則在波龍術王出現之前就已經落草作賊。原來王守仁離任後只幾個月,縣府裡的貪官又重開各種苛徵,不願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縣城裡打打零工,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因為有前科而常受官爺們的氣;有次農民想集合起來拒絕繳糧,縣令徐洪德怕他這強人帶頭鬧事,不問情由就將他抓到牢裡關了三天。後來梁福通跟十幾個舊部不停勸誘,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帶著手下洗劫一批官糧,沒等到武舉鄉試開科的試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雖不是因為波龍術王而當賊,但他知道術王眾武功和毒藥厲害,一直不敢招惹他們。他聽見王守仁也知道術王的事情,不禁臉紅耳熱。

「你來這兒到底想要什麼?」孟七河瞧著王守仁說。之前他已著手下仔細眺望視察麻陂嶺山下四處,確定王守仁並沒有帶士兵來討伐。

王守仁捋著長鬚,徐徐的說:

「我來,是要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蹤的那個戴頭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來,手上已經握著彎長的鐮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舉起鐮刀指向王守仁切齒說:「我們隨時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你可以試試。」王守仁回視這高瘦青年,目中充滿挑戰的意味。

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矯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鋒,又負責山寨的警備巡戒。他自小在鄉間就跟武師學藝,入夥後又得孟七河指點,傳授了不少八卦門的功法,這年來打架都沒有輸過,已視孟七河等同兄長。

唐拔見頭領連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聽見王守仁如此說,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躍前朝王守仁揮刀!

他只瞥見面前閃現一抹銀光,手上傳來一陣衝擊——

止步定下神來,發現手裡的鐮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沒有人看見事情怎樣發生。

只能看見那釘在上方橫樑的半截彎形斷刃。

還有左手反握著「虎辟」的燕橫,保護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紀與經驗,俱遠比四川灌縣那鬼刀陳都要輕,面對燕橫的超凡快劍,渾然沒有感受到對方跟自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犢的他被怒氣沖昏了頭,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鐮刀,轉往燕橫衝殺過去!

「別殺他!」一招之間,孟七河已經看出燕橫凌駕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寬刃短劍更非凡品,他卻來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橫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燕橫身後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則同時高叫。

燕橫聽見王大人如此下令,心頭愕然。

他從小苦練的青城派劍法都是以對決殺敵為目標,每戰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絕非用來玩這種把戲——就正如在西安「麟門客棧」時,荊大哥曾揶揄心意門人以擲酒杯顯功力,根本不是武術。

但燕橫早就答應把劍借給王大人。不管他要怎麼用。

——就當是練練左手劍的準繩吧……

他腕指一摔,已將「虎辟」在掌心中旋轉,化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斷刃,往燕橫面門刺去!

——但對於擁有「先天真力」反應速度的燕橫而言,唐拔跟一個木頭人偶差別不大。

燕橫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揮,掠過唐拔胸頸之間,緊接順著揮勢,左前臂就把唐拔刺來的前臂格開。

這一揮劍,驟看似乎沒有擊中任何東西,但唐拔兩邊鎖骨上都發出異聲,原來「虎辟」劍尖已將他那副竹片胸甲的兩條肩帶削斷,胸甲翻倒下來,懸在腰間!

唐拔還沒知道發生什麼事,燕橫左手用劍柄末端勾住他握鐮刀的右腕,劃個半圈往下帶去。燕橫接著拍出右掌,封鎖那手腕,左手劍則順勢向前一送,「虎辟」的劍刃已經貼在唐拔的右腰側。

唐拔感覺短劍那冰涼的金屬貼上了腰間皮膚,這剎那以為自己死定了。

燕橫只要順勢拖一劍,要將唐拔割個腹破腸流實在易如反掌。他卻把劍刃一轉,變成劍脊貼著唐拔的腰身,劍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這一削,把唐拔用來縛胸甲的腰繩跟褲頭帶子,一起都割斷了。

——看似是無聊兒戲,但燕橫這兩劍,完全展現出毫釐不差的精準出手。

唐拔一身翻開的竹甲,跟下面那條縫補過無數次的破舊褲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於本能,將手中斷刃拋去,雙手急急抓著褲子往上拉回去。

同時燕橫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還入身後劍鞘,又恢復兩手空空自然站立的體勢,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這正是圍觀那些山賊的感覺:完全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只見燕橫身影閃了兩閃,唐拔的上下衣衫,就統統像被剝皮般掉了下來。

孟七河本已站起來,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見唐拔安然無恙,鬆了口氣,也沒有了出手的念頭。

「我忘了向你介紹。」王守仁這時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這位是青城派劍士,燕橫燕少俠。」

眾人皆驚訝得嘴巴塞得下拳頭。

眼前這個一身受傷、看來異常狼狽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無雙」青城派弟子!

沒有人比孟七河更吃驚:一眾江西吉安府的流賊,雖聽過青城派的名字,但畢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林人士,並不真正知道青城劍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經從學八卦門拳館,早就從師長口中聽說過許多逸聞,深知「九大門派·六山三門」裡「六山」的隱世武者是如何厲害。

——王伯安這老狐狸……難怪這般大膽,只帶一個人就上麻陂嶺來……他怎麼會跟青城派劍士結成同伴?聽說他們都不輕易下山,而且這裡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這一年多來都藏在山裡,並沒有聽到青城派被武當殲滅的消息。

王守仁繼續說:「燕少俠,還有另外幾位俠士,都已經允諾拔刀相助,為廬陵百姓除去波龍術王那伙妖孽!」

此語一出,眾賊又是一陣哄動。

「要殺那些怪物……行嗎?……」「可是看他剛才的武功,說不定……」「你沒見他全身都是傷嗎?這樣的傢伙,信不過……」「假如真的把波龍術王打跑了,我們就有好日子過……」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眾人交談。

「姓王的。」他說:「你這次上來,是要我也帶著這伙弟兄,加入你們去打波龍術王吧?」

王守仁點點頭。

「這就是我說的機會。重新當個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經消失,那凜然的神色裡多了一股寬容:「只要你們答應加盟,一戰功成之後,我王伯安保證,讓你們再當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證?」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僕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職。這點小事大概還辦得來。」

「那可真太感謝了。」孟七河放開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臉上笑容卻充滿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請你四處看看我這些手下的臉色。你要我帶他們去送死嗎?為了什麼?」

王守仁和燕橫往四週一看,只見原本一直揚威耀武的這大夥山賊,一聽見要他們去攻打波龍術王,馬上鴉雀無聲,每張臉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這地方的人。燕少俠他們也不是。」王守仁說:「可是我們都一樣把性命豁了出來。你們呢?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這一仗,本來就該你們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們去冒險,不慚愧嗎?」

聽到王守仁這話,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賊都動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話同樣震動了他的心弦。但同時他深知,號稱武當弟子的術王一夥是如何恐怖。他是這麻陂嶺山寨百人的領袖,也就是說一百條性命都握在他手裡。他絕不願為了一時衝動,而危害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麼你們……是為了什麼而打呢?」孟七河瞧著王守仁問。

「燕少俠,不如你來回答他吧。」王守仁卻看看燕橫。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橫,在山裡半句話也別說,燕橫心中不無輕鬆,畢竟說話非他所長;怎料在這麼關鍵時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給他發言,燕橫的臉紅透了,與剛才瀟灑的擊劍姿態,半點兒不搭調。

他張口結舌地瞧著王守仁,卻看見對方鼓勵的眼神。

——只要是從心裡直說的話,定然有價值。

燕橫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說:

「是為了正義。還有良知。」

燕橫一出口,山寨裡立時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麼你們又何苦來找我?我先前不就說過了?我們當賊的,早就連祖宗都丟了,什麼禮義廉恥也統統忘掉!你們還來跟我們說什麼『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書讀得太多,讀瘋了?」

王守仁卻對四周笑聲充耳不聞,只是朗聲說:「不。我相信你們還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緊緊提著褲頭不放。

「看。那就是你們良知所在。」

譏笑聲頓時止住了。山賊一個個默然,無從反駁王守仁所說。

孟七河卻跳出中央,將自己雙臂的鑲銅竹甲脫下,踢去一雙草鞋,解開腰帶將褲子褪下,一眨眼就將全身衣衫脫得精光,坦露出那沒有一絲贅肉的裸體。

孟七河攤開雙臂,無半點愧色地面對王守仁和燕橫,臉上滿是不服氣的表情,像挑戰般問:「這又如何?」

「把那個也脫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頸項。

孟七河臉色變了。他伸手抓著那虎牙項繩,但久久無法把它扯下來。

這虎牙是他十五歲時,當獵戶的父親送給他的信物。全靠賣掉了那塊虎皮,孟七河才有錢遠渡去東北面的撫州城學藝,改變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這頭老虎,已經是我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親把項繩掛上孟七河頸項時這樣說:「可是你不同。你還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開了眼睛,沒能再跟王守仁對視。

——就好像王守仁變成了他已過世的父親。

梁福通看見首領氣勢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塊獸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說完這句,就轉身朝大門走去。燕橫也戒備著跟隨。

兩人出了大門,再走往外頭用竹搭建的圍牆閘口。他們在空地上,沿途無人攔阻,山賊們只是默默目送這兩條帶劍的背影。

出了閘門外,他們解開拴在樹上的韁繩,牽著馬兒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橫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屬八卦門,總算是「九大門派」的名門子弟,怎麼竟會淪為賊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門撫州支系,本身是從浙江的旁支傳來,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幾代,與徽州八卦門總館已經無甚關係;即便學成後出外謀生,也沒有名門的人脈幫助,雖然武藝還是正宗,出路卻差得遠了。

「王大人……」燕橫遲疑地問:「你真的相信他嗎?」

王守仁稍一回頭,看看已半隱在樹林中的那竹圍與草棚。他苦笑。

「我們沒有其他辦法了吧?」

燕橫搔搔頭:「也對……」

「可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澀,代之以熱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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