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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73章
卷七 夜戰廬陵 第八章 濟世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韓思道還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過來。

他踏出車前村村長的屋子大門,燦爛陽光照在白皙的胸膛。韓思道裸著上身,只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軀線條很美,令人難以想像內裡裝著這麼一顆醜惡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懶腰,回頭看看屋門裡。那個整晚被他蹂躪的村女,仍然虛脫般躺在床上,輕輕發出無力的哀吟。

韓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這痛苦的了……

他嫌惡地瞧瞧已高昇的太陽,從袍子的口袋找出裝著「仿仙散」的紙包,挑了一點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熱得很,他將袍子披上頭頂擋著陽光,左手把住腰上劍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裡空無一人,村民都躲在屋裡,人人提心吊膽徹夜未眠。他們不敢去猜,這群野獸到車前村來是要幹什麼。

韓思道走到旁邊的村子祠堂。鄂兒罕早就坐在裡面,還有同行的八個術王部眾。他們跟前的桌上擺開了十幾碟菜餚,有牛有雞,還有農家自釀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盤狼藉。

早飯就吃這些,對村民來說奢侈得不敢想像。他們還被逼把一條仍年輕的耕牛宰了,只為滿足這夥人的肚皮。

韓思道愛女色,鄂兒罕則愛吃。他仍拿著一條雞腿在啃,那把黃須上都沾滿了油。有兩個村姑在旁侍酒,他們拿著酒罈的手都在發抖。

那幾個術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鬧,一看見韓思道就靜下來。畢竟他是術王親自冊封的「副護旗」,而且從昨天午後出發開始,就顯得心情極差——聽說是被術王猊下責罰過——因此他們都比平日還要恭敬。

韓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兒罕打腫的臉,只朝他點點頭招呼。

「終於醒過來啦?」鄂兒罕說話時仍嚼著雞肉,口齒不清。

「你們還不出去準備一下?」韓思道對那八人說。他們馬上點頭,拿起擱在一邊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見這韓思道出現,那兩個村姑就更驚慌了,替他斟酒時倒得滿桌子都是。韓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罈跌個粉碎,村姑吐出兩顆帶血的牙齒,嘴唇紫脹,但她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這十人昨日傍晚時分騎馬到來車前村,卻什麼也不說,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錢糧來送上,但兩個頭領只看了一眼,也未數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邊。十人就此在村裡過夜,似乎並非單純來洗劫,令車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們擔心的,是術王眾騎來的馬匹,鞍旁掛著許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兒罕啃完雞腿後將骨頭拋去,又呷了一口米酒,這才滿足地吁了一口氣。他拿出一塊乾淨的布巾來,沾一沾水,先是仔細地抹拭雙手十指,繼而才去抹鬍鬚和嘴巴。

——一個下過苦功的劍客,對雙手潔淨格外重視。

「差不多了。」鄂兒罕拍拍肚皮,然後站起來,拿起平放桌上的雙劍掛回腰帶上。

「夠人嗎?」韓思道一邊穿上五色袍子一邊問。

「昨晚叫他們點算過了。還多了三十幾個呢。」鄂兒罕用手指梳理著鬍子。

「全都帶走嗎?」韓思道問時,轉一轉手腕:「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

「別這麼說。術王猊下讓我們贖罪,已經是幸運。」鄂兒罕提及波龍術王時,眼睛裡充滿了崇敬:「這是報他的大恩。」

鄂兒罕祖先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敗退撤回老家時並未跟隨,留在中土順服於漢人的統治,到他這代卻已淪落到民間。他因這長相受盡白眼,更別說要學習名門正派的武功了。波龍術王卻給他這個殊遇,又傳授他最高級的武功「太極劍」,鄂兒罕對術王甚是感恩。

韓思道聳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時就是混跡街頭的孤兒,與人合謀以男色誘劫為生,十五歲起跟著波龍術王——他本名韓四,「思道」這名字也是術王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術王的寵愛,一向驕傲輕慢——因此在「清蓮寺」才會生起向術王下手的妄念。

韓思道和鄂兒罕學劍的日子,其實比起燕橫還要短,卻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藥輔助催激,反應和力量都能在短短歲月內提升,但近來已覺得遇上進步的障礙。鄂兒罕比較成熟,知道長此依賴藥物只會反害了身體,得來不易的武功也會逐漸退步,於是開始逐步減少服藥,改為靠苦練彌補;韓思道自小就慣走捷徑,只是不斷加重藥份,又設計各種小計,例如在劍身上涂「仿仙散」來幫助戰鬥。

「好吧。」韓思道不懷好意地瞧瞧那兩個村姑:「就全都帶走吧。」

她們雖未完全聽得明白兩人對話,但隱隱感到當中談著非常可怕的事情。

韓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兒罕才施然步出。韓思道手裡還提著一壇未開的米酒。

術王眾早就在外頭,四處凶神惡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裡的村民都趕了出來,聚集在祠堂外頭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誠惶誠恐地站著,太陽映照一張張因為刻苦勞作而皺紋深刻的臉孔,差不多兩百人竟是靜得不作一聲。

韓思道走到眾人跟前,把酒罈放在身邊地上,一條腿踏了上去,兩肘擱在那膝上,狀甚悠閒。

這車前村在廬陵縣城的東北方三里之外。他們特意從青原山拐了一個大彎到這邊來,因青原山在縣城的東南;城裡那幾個多管閒事的武者,此刻應已知道波龍術王的根據地就在山上,斷沒估計到他們又會繞去北面的村子作惡。韓思道和鄂兒罕絲毫不擔心會再遇上那干人。

——更何況有術王猊下出手,那些傢伙必然忙得不可開交,也許已經掛掉兩、三個了!

「我們在這裡過了一晚,吃喝飽了,睡也睡足了,總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霉氣。」韓思道朝村民微笑著說:「是時候要走了。」

村民聽了馬上鬆一口氣,心裡在感謝老天爺保佑,卻仍都不敢聲張,怕露出高興表情來,又會惹怒這些惡魔。

「不過呢,走之前我們要帶走一些東西……」韓思道揮揮手,示意手下將他們的馬匹拉出來。村民看見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個術王弟子,手裡拿著一大疊寫有咒文的紙符,更令人感覺不祥。

「我們要帶走的,是你們。每一個人。」韓思道輕佻地說,有如在說一個不甚好笑的笑話。

村民心中一驚,又聽不明白。這十來口布袋雖然又寬又大,怎可能裝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細想之下,他們終於懂了:

要帶走的不是整個人。是人體的一部分。腦袋。

恐懼的叫聲似浪潮響起。

韓思道「嗆」地拔出腰間長劍,那銀芒在陽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視。

八個術王眾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頭守住各條道路。

鄂兒罕則雙臂交疊胸前,一動不動。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卻更令人震慄。

「住口!」韓思道凶厲的叫聲,遏止了村民的驚呼。人們緊湊在一起,有的還怕得互相擁抱。

「不要讓我們多費工夫。」韓思道繼而命令:「乖乖的話,每個人都有個乾脆。只要有一個人想逃走,哼哼……那麼所有人都不會太乾脆了……總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東西……」

村民看著他手上劍光,驚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發出的體臭,夏風亦吹之不散。恐懼的氣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數,但車前村的村民半點兒沒有打倒這干妖人的把握。他們早聽過波龍術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連縣城都來去殺人自如。

眾人之間有的壯丁,心裡燃燒著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會連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像的折磨,膽子先就縮了一半。

——難道就要這樣甘心就戮嗎?我們豈非就像家畜?

韓思道看著他們,一雙細目閃出惡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們來點反抗。雖然會比較花氣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掙扎,比單純處決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樣開始動手時,一個術王弟子突然說:「有人進村來……」

韓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揚,朝著手下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只見北面的村口遠處有個影子,似是牛或驢子拉著的木頭車子,正緩緩向村裡駛來。

「我去看看。」他回頭朝鄂兒罕說,又著手下鎮住眾村民,然後一人朝來者的方向跑過去。

韓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確是一輛車子,可拉車的不是牛馬。

而是人。

只見四個身材頗壯的男人,手腕全都給縛在一起,用繩子牽著後面破舊的木頭板車,狀甚吃力,似乎已經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車的男人衣衫破爛,蓬頭垢面,還要一個個給打得鼻青目腫,非常狼狽,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種恐懼驅策著繼續上前。

板車上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個人盤膝坐著。

韓思道看見車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寬壯,一頭邋遢的濃密短髮,腮上鬍鬚亂生。身上蓋著已經破爛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橫擱著一條兩頭包鑲鐵片的粗壯六角棍棒。看來像是個野和尚。

和尚右手從破斗篷下伸出來,正拿著個饅頭在吃。

「走快一點啊。」和尚催促拉車的男人:「到了村裡就讓你們休息吧。」

不是別人,正是少林武僧圓性。

這些拉車的,是昨天午後到橫溪村打劫的馬賊,本來有七個人,三個受不住圓性的重手斃命,餘下這些圓性正要押去廬陵縣城由官府發落,他也可順道去跟荊裂五人會合。

他旁邊放著一個布包,是橫溪村民送他的謝禮:一大包饅頭。一路出來,至今只吃剩兩個。

圓性看見前方走來這個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著明晃晃的長劍。圓性沒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喚前面四人停下車子來。

那四個馬賊,一個個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見韓思道走來,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於村民的驚惶之色,再也顧不得後面那和尚,拚命就想逃跑。

——是術王的人!

無奈他們頸項都用粗繩套住連到車子上,四人之間又各有繩子綁在一起。可他們都像失去常性,發瘋似地去拉頸上的繩索,磨得頸項都出血了。

圓性昨天在橫溪村已經打得他們像狗般貼服,此際卻見他們害怕這拿劍的小子尤甚於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從板車上踏了下來。

韓思道走到圓性面前七尺處停下,雙手都收在背後,半點不似要發難。

——但其實左手早就從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製帶有黏質的「仿仙散」,正在背後悄悄撒到劍刃上。他早就做慣這動作,前面的人半點看不出來。

圓性將齊眉棍拄在右側,立姿挺拔,身體要比韓思道壯碩得多。那氣勢沒有半點兒出家人的和善模樣。

韓思道瞧著他笑了笑。自從霸佔「清蓮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歡殺和尚,最愛聽這些自稱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發出的叫聲。

圓性看看遠處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說:「挺熱鬧的嘛。」

「和尚來村裡化緣嗎?」韓思道問時,背後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劍脊,確定上面已沾了足夠的「仿仙散」。

「我要去縣城,路過這兒,想來討口清水喝。這天氣,熱得緊啦。」圓性說著伸出舌頭,舐舐乾巴巴的嘴唇:「你們聚在外面幹什麼?」

「我們到這村子裡來,要辦一場盛宴。」

「哦?真不巧。我礙著你們嗎?」

「沒這回事。」韓思道說話的語氣非常客氣。「這場宴會好大,添你一個不嫌多。」

他說著時臉色絲毫不變,長劍卻無聲無息地從背後閃現!

韓思道出劍之際,下盤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當行劍」,刃鋒猛力砍往圓性的左肩頸間!

——擋它吧。

韓思道心裡早盤算,這劍也許會被對方撥棍擋格,已準備兵器一相交後,就再用蛇步退卻。這是昨天對燕橫時的相同戰法,目的也是要圓性去吸劍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藥之後才慢慢對付。

他密切注視著圓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齊眉棍。

然而棍未動分毫。

倒是圓性的左邊身子猛烈動了。

只見圓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颶風捲雲般旋轉鼓起,底下爆發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圓性左足大大踏個箭步衝前,左拳從斗篷下迅疾擊出,直迎向砍來的劍鋒!

——要用赤手去接這劍嗎?

韓思道甚是錯愕。

圓性的拳頭與劍刃交接。拳勁完全吃正了韓思道砍劍的力量。

奇異而清脆的聲響。

拳頭赫然將那劍身從中擊斷!

韓思道一心用計謀暗算對手,反而輕忽了招式上的反應,這劍斷的剎那稍一呆滯,原來準備的後退腳步慢了發動——

圓性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單龍出海」,拳頭打斷劍身後餘勁仍然未消,結實地轟在韓思道右邊臉上!

韓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個飛起,朝後仰倒摔落地上,揚起一股煙塵。餘下半截斷劍也都脫手了。

遠處看著的術王眾及村民,一個個目瞪口呆。

鄂兒罕放開交疊胸前的雙臂,那原本無神的雙眼亦瞪大著。

韓思道武功如何,鄂兒罕非常清楚。這小子就算是輕敵,但被這麼簡單一拳即時擊倒——這野和尚可半點也不簡單!

此時眾人才看見,圓性那擊出的左臂,從拳頭到肩都穿戴著包鑲銅片的鐵甲,難怪能夠硬碰鋒利的長劍。

——那拳勁能擊斷精鋼的劍身,更是非常驚人!

韓思道欲掙扎站起來,但手腿好像都不聽使喚。鼻子流出的鮮血沾滿胸膛衣衫,一隻右眼因血絲爆裂而通紅,右邊臉腫脹得有如長了個大瘤,臉容非常嚇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帶血的唾液。

——如非劍身已經抵去了部分的拳勁,他頭臉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兒罕快步上前,雙手已交叉搭著左右腰間劍柄。

但圓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條同樣穿戴著銅甲的左腿,踏住重創的韓思道胸膛。

他看也沒看地上的敗者,濃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內的鄂兒罕。鄂兒罕馬上止步。

圓性左手將斗篷拉了下來,露出全副「半身銅人甲」,燦爛陽光照耀滿是斑駁戰痕的甲面,發出金紅光華。

「你們就是我聽說過的那些『武當弟子』嗎?」

圓性說著時,從腰帶上取出半邊形如夜叉惡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圓性左半邊面罩上的夜叉神態兇猛,五官怒張;露出的另半邊臉,卻綻放出豪邁的笑容。

◇◇◇◇

王守仁踏進廬陵縣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棧」裡。因為近來匪賊肆虐,客棧已丟空多時,現在充當醫治傷者之地。

樓下的廳子裡充溢著血腥和草藥的氣味,到處傳來傷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個傷者沒哼一聲。虎玲蘭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間圍繞著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處都有包紮。長長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邊,她神情也是一副隨時站起來再戰的模樣——雖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傷都會傳來尖錐刺入般的痛楚。

練飛虹包裹著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盤坐閉目調息。他手臂所受劍傷很深,而且年紀的關係不易復原,看來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橫身上包紮的數目最多,但相較兩人反而都傷得最淺。他頭臉從左耳到下顎圍著一整條布帶,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膚略顯蒼白。燕橫此刻正站在客棧的一角,眼望遠方,雙手輕輕移動比劃著,顯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過的劍招。

其他受傷的人,都是那屋子裡在波龍術王劍下生還的人質。有兩個傷得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也有的恐怕要終身殘廢。

童靜跟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在場,幫忙城裡僅有的兩個大夫醫治傷者。童靜跑來跑去張羅各種東西,已是滿頭大汗,一張臉紅透了。童大小姐從前在成都岷江幫家裡,何曾幹過這種苦差?現在她卻很是熱心,只覺得能夠幫助這兒的人,心裡很是踏實欣慰。

「看不出啊。」旁邊的虎玲蘭忍不住說:「你將來會是個好妻子呢。」

童靜一聽臉更紅了,對蘭姐作了個慍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繼續幫大夫搗爛草藥。

「荊大俠……還沒有回來。」

說話的是薛九牛。他手裡也拿著藥,卻呆站在客棧大門前,看看外頭已經升得很高的太陽。

薛九牛也是剛剛回來縣城,還帶著那群被術王眾囚禁在登龍村的女子。他們徹夜逃走,一直沒停地跑了很長的路。早上看見縣城時,那些女人都哭起來了。

薛九牛把一匹馬留了在青原山腳的原地,給荊裂回程時用,自己則牽走另一匹,給那些女子輪流坐上去休息。他還以為荊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童靜聽了他這話便說:「你放心吧。荊大哥是我們裡面,最不必擔心的一個。」

童靜嘴裡這麼說,但心中確實有些擔憂。昨夜見識過那波龍術王的歹毒心腸後,她實在不敢太過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純論武力,術王與他的手下,當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敵人——貨真價實的武當派相比;但武當派又沒有術王眾的狡獪惡毒,荊裂要是給發現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數……

薛九牛不知荊裂有否出事,但心裡已經開始自責,懷疑是自己的固執壞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與荊俠士認識雖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這麼好對付的。」王守仁鼓勵說。他特意放高聲音,讓客棧的人都聽得見。這種時候,城裡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氣。

可是不由他們不沮喪。王守仁才剛從義莊過來,那邊停放了三十幾條屍體。昨夜波龍術王在給燕橫發現之前,就已潛入民居,無聲屠殺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這麼多人當然悲傷,但更令王守仁憂心的,是眼前三個滿身帶傷的俠士。這波龍術王的力量,比估算中還要可怕。

雖然抵拒了波龍術王於一時,但王守仁深知對方日內必然再犯,而且這次定會帶足人馬。

波龍術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見,必將屠城。

他看著受傷的練飛虹等人。

——這重擔,不能只交給他們五個承擔。

王守仁走到燕橫跟前來,仔細看著他。

燕橫還沉湎在劍招中,他擔心昨夜自己的進步只是曇花一現,趁記憶仍然鮮活之時,不斷在重溫對敵的情形,還有自己用劍時那感覺——尤其是最後使出的那式「穹蒼破」。

——啊,假如那時候我這樣子出劍……這般踏步……也許那傢伙更難抵擋。待會兒要好好問問飛虹先生的看法……

就如荊裂教過他:武功不只用身體去練,還得用心。重新檢視自己的技法,從中尋找缺失,是進步的一大途徑。

此時燕橫才醒覺,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經看著他好一會兒。他急忙抱拳施禮。

王守仁看著這個滿身帶傷的少年劍士,感覺他跟昨夜在屋頂暢談時有所變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氣質。

「你的傷沒大礙吧?」王守仁關心地問。

燕橫摸一摸下顎:「沒什麼的……就是多了幾道疤痕。」

「一個像樣的男人,身上怎沒幾道傷疤?」王守仁說:「我當年得罪劉瑾,給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現在都很難看呢!」

兩人相視一笑。

「很感謝王大人昨晚跟我說話。」燕橫正色說:「聽了之後,讓我回想起家師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這一戰的親身體會,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王守仁捋捋長鬚:「是什麼呢?」

燕橫目中露出火熱的眼神。但他一時無法開口。

「不用猶疑。」王守仁鼓勵說:「只要是從心裡直說的話,定然有價值。」

燕橫深深吸進一口氣,便朗聲說:

「我是想:一個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沒有半點牽絆和畏懼,才會變得強大。就算被人看作執著的傻子,就算明知會走一條最遠的路,都沒有關係。

「向武當派報仇,為師門討回公義,這悲願死也不會變。可是我的劍不能只有仇恨。復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負復興青城派的重任。一個有價值的青城派。

「這次廬陵的事情,驟看好像跟我的志願無關,但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擁有強於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樣用於世上。否則就跟我痛恨的武當派沒有分別了。

「我相信,這才是真正的青城劍道。」

王守仁捋鬚的手停下來了。他無言瞧著燕橫良久。

——此子歷經試煉,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個俠士。童靜顯然還沒能獨當一面;練飛虹和虎玲蘭受傷較重,需要休養;荊裂又不在。眼前燕橫是最好的人選。

「我有一事,必要馬上出城去辦。」王守仁說:「燕少俠如無大礙,可以陪我走一趟嗎?」

燕橫二話不說,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龍虎劍」。

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橫隨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棧。

童靜等三個同伴和王門的學生看見,都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只是感覺到兩人走路的背影,散發著一股相近的凜凜氣勢。

二人走到縣城的大街上。陽光灑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們有如一對已經認識很久的朋友,並肩而行。

燕橫一邊把雙劍背到身上,一邊問:「王大人,我們要去哪兒?幹什麼?」

王守仁那滿是皺紋的瘦臉神情肅穆,泛著對黎民百姓的憂慮;但同時一雙有神的眼睛,又閃出謀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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