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竟然還有醒來的時候。
真是沒有想到,尤其是,我一睜開眼,就接觸到谷主那雙永遠透著冰川寒意的眼眸,帶著奇異的專注,盯著我的臉。
一瞬間,我有點迷糊,宛若時光流轉,宛若歲月靜好無聲。
但稍微一動,全身的無力和胸口的劇痛立即讓我蹙眉悶哼了一聲,我想起了自己是誰。
自然也想起了他是誰。
他的人皮面具已經取下,面具之下,是一張俊逸非凡的臉,劍眉星目,高鼻薄唇。
一張,怎麼看,都是薄情相的臉。
但不可否認,我見過這麼多男人,就英俊而言,此人排第二,無人能認第一。
也難怪,十六歲的我,會如飛蛾撲火,會義無反顧,會一往情深,會至死不渝。
我一陣氣血翻湧,喉嚨一陣腥甜,一口鮮血已到嘴裡,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只管冷冷打量我,見此狀況,不覺嫌惡般皺了眉頭,隨即從懷中掏出一個精巧細瓷長頸瓶子,拋到我身邊,淡淡地道:"服下。"
我也不推辭,抖著手,抓起瓷瓶,卻哪裡有力氣拔開塞子?弄了半天,卻也始終不成,頹然歎了口氣,放下瓷瓶,歇息了會,閉上眼。
"張嘴。"他冷冷地道。
我驚奇地睜開眼,卻見谷主大人一隻手撚起一丸碧色藥丸,遞到我嘴邊,我沒有多話,立即含下,咀嚼一方,拼命乾咽下。這味藥我認得,疊翠谷中化瘀散血的療傷藥,不算什麼聖品,頂多只是備著防身罷了。
但我存心嘔他,挑眉笑著弱聲問:"毒,毒藥?"
谷主眼眸中寒意一盛,道:"我若要殺你,易如反掌。"
"恩,"我不以為然地點點頭,斷續地道:"可否,麻煩你倒杯水?"
他詫異地揚起眉,一張俊臉繃得緊緊,我微笑道:"不,給水,我噎死了,你,可白費這番心機。"
他臉上怒意閃過,袖風一閃,砰的一下,我被擊中彈向床屏,這下撞得頭昏眼花,剛剛攢了半天的力氣,登時又消散了。
我頭側朝裡,動彈不得,整個人猶如破敗棉花一般,從頭至尾,連抬起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又一陣腥甜湧了上來,我這次沒忍住,血沿著嘴角慢慢滴落。
經此,大概我能挨得住的時光,真的不多了吧?
但我突然不想死,一點也不想。尤其不想死在這個人眼前,我幾乎可以想像他看著我的屍體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樣,定然難掩厭惡,會面無表情快步走開,冷冷揮手吩咐手下趕緊隨便找個地方扔了我。
我不想死,我還想抱小琪兒,我還想跟景炎喝酒猜拳,還想跟葛九彈琴跳舞。
還想,再見見沈墨山,再感受下,有人照料你,心疼你的溫暖。
過了一會,一根堅硬冰涼的長棍捅了捅我的後背,我忽然悟到,那是谷主在用他的玉笛試試,我到底是真死了沒。
我忽然想起殺楊華庭時對他隨口胡扯的謊話,什麼藏寶圖交付他人,三月內若不歸去,則將藏寶圖公諸於世之類。
他不會相信了吧?
所以,他才那麼怪異地,不想讓我死?
我登時來了精神,卻仍然伏著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卻聽他微微提高嗓音:"平康,進來。"
門外有人恭敬應了一聲,推門而進,不出片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谷主有何吩咐?"
"去看看,他死了沒?"
"是。"那人應答一聲,走近一扯我的胳膊,讓我翻了個身,登時將我嘴角流血的模樣展示出來。我繼續閉眼裝死,卻有兩根手指湊近鼻孔,探了一探,那人道:"啟稟谷主,小柏舟他還活著,只是……"
"只是什麼?"
那人微微歎了口氣,輕聲道:"他舊傷新傷一堆,便是救回來,身子也定然七勞八損了。"
谷主靜默了片刻,冷冷地道:"你在責怪我?"
那人立即惶恐答道:"屬下怎敢?屬下只是,只是當初在谷裡,也算與柏舟相識一場……"
"你心腸變軟了,平康。"谷主淡淡地道:"柏舟就是我撿回來的一條狗,便是立時死了又如何?何況,他本就該死了。"
"谷主教訓得是,"那人恭恭敬敬答道:"谷主容他苟活到現在,已是天大的恩惠。"
"非我容他,乃是這小子奸猾狡詐。"谷主冷哼一聲,道:"死不了就好,下去吧。"
"是。"
"等等,"谷主冷冷地道:"弄點水來,將他弄乾淨了,我最看不得血污醃臢了我的地方。"
"是。"
昏昏沉沉之間,有人扶起我,喂我喝水,又喂我喝藥,還拿蘸了水的巾帕替我擦臉擦手,做完後,那人長長地歎了口氣,拍拍我的手背,正待離去,我猛然睜開眼,卻見原來真是舊日相識。
"平叔叔。"我燦然一笑,弱聲道:"真的是你?"
眼前一名中年男子,形容乾瘦,卻雙目炯炯有神,正是昔日書庫的守門人平叔。
他一直待我甚好,直到我偷帶景炎溜進書庫,他不加提醒,卻徑直稟報了谷主。
但我一點也不介意,他是跟著谷主的老人了,忠心二字,早已深入骨血。
難不成為了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小毛孩子,連谷主都違背?
他只是做了他該做的事。
"柏,柏舟,"他一張苦瓜臉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聲音竟然有些發抖,道:"你,你醒了?"
我含笑看他,經年不遇,他看起來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豈止是他,就連谷主,也一如當年的風神如玉。
也許,變得只有我吧,千般苦楚都咽下的人,怎能不變。
他愣愣看我,我含笑看他,突然之間,他像驟然醒悟過來一般,忙問"渴了嗎?身子現下覺著如何?"
"還好,"我微微一笑,道:"勞駕,扶我一把。"
他點點頭,上來將我小心扶起,拿墊子墊了,又倒了一盅溫水湊近我唇邊,我就著他的手飲了幾口,長長籲出一口氣,問:"我到此,幾日了?"
"有四五日了。"平叔此刻回過神來,微笑道:"頭兩日都昏著,我那點微薄醫術,可真怕一個失手,把你給治壞了。"
"再壞,還能壞到哪去?"我自嘲一笑,道:"這幾年,您還好嗎?"
"老樣子,"他笑道:"沒你偷酒來給我喝,倒是清靜了不少。"
我們同時想起當時往事,相視一笑,我略有些疲倦,弱聲道:"平叔叔,您也無需費心,柏舟早已是該死之人,谷主開恩不殺,但我自己卻捱不了多久。"
平叔呆板的臉一黯,低聲道:"你們這幫小猴兒,閉上眼還好似昨日那般,一個個圍著我鬧著叫著,眨眼睛,罄央死了,景炎那小子偷溜了,你又被逐出谷,好容易回來,卻是這幅模樣……"
我勉強一笑,道:"總有新的弟子進來。疊翠谷名聲不墮,想入谷的正道子弟不知凡幾,平叔叔又何須擔憂無人寂寞?"
"是嗎?"他黯然道:"可再無人,能如你一般被谷主收作弟子了。"
我心中一跳,強笑道:"我資質平庸,能入谷內的孩子個個人中龍鳳,豈會挑不到人?留神慢慢找便是了。"
平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自來稱為谷主弟子的,就只有你一人……"
我盯著他,心中湧上一陣怨毒恨意,卻強行按捺下去,化作一聲歎息,淡淡地道:"若如此,是我,辜負谷主厚望了。"
我們倆都沉默了下去,平叔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卻只覺滿心疲倦,不覺閉上雙眼,卻在此時,聽見平叔猶豫著道:"柏舟,你莫要恨谷主……"
我驀地睜開眼,抿緊嘴唇,卻聽他猶豫著道:"谷主他……"
我再也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平叔叔,幾日沒粒米下肚,仿佛有些餓了,可否有粥?"
他呐呐地住嘴,只得道:"有的,我想著你可能要用,便備下了。"
"如此多謝。"我笑了起來。
熱氣騰騰的白粥香氣四溢,我吃了兩口,卻只覺口中發苦,再也用不下去。
因為谷主進來了。
他一如初見那般,冷冷看我,那雙原本該璀璨如星的眼眸,卻永遠淬著寒光。
我沒了胃口,搖搖頭,表示不想再吃。
喂我喝粥的小廝大概是谷主的近身奴才,待我甚為不耐,見我不吃,便立即停下勺子,朝谷主行了禮,撤了東西下去。
谷主冷眼看了我半日,忽而從腰間抽出玉笛,橫在唇邊,慢慢吹奏。
曲調陰慘慘,正是我那日索命的《天譴》曲第三部《血償》。
谷主果然天賦甚高,那般複雜的調子,他只聽一回,便記了個十之七八。
但全無效果,這首曲子被他吹奏,便好像沒了羽毛的鳳凰,跌落凡間,連雞都不如。
頂多,不過一曲淒慘些的調子罷了。
他越是吹奏,眉宇間的鬱結越深,一曲未完,便住了曲調。
我等著他發問,我不急。
果然,他探究般看了我半響,方淡淡地道:"調子對,但曲子不對,為何?"
我瞥了他一眼,默不作聲。
他眼中似乎又有怒氣掠過,卻按捺下去,忍耐道:"告訴我,我饒你不死。"
我似聽到好笑的笑話一般,絲毫不給他面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谷主臉色發沉,提高聲調道:"重收你入疊翠谷,仍舊作我的親傳弟子。"
我再也忍不住,啞著嗓子呵呵低笑出聲,邊笑邊喘氣邊道:"谷主,多謝你瞧得起我,只是你此刻於曲調一事,還能教我什麼?就算你想教,也得我能學。"
我伸出右手,拔掉上頭的指套,露出兩節斷指,道:"您看,我現如今,可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臉上竟然現出瞬間呆滯,隨即邁前一步,卻又硬是退了回去,問:"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問得頗為無聊,什麼怎麼回事?當年他給予我的痛,又豈是斷了兩指可比擬的?
我淡淡地道:"得罪了人,被人砍了。"
他似乎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你,一直都用三指彈琴?"
我答道:"是也不是,戴上指套,這兩個指頭,也並非無用。"
谷主皺眉沉默了一會,似乎大為不解,命道:"試與我瞧瞧。"
我好笑道:"谷主大人,我現下連自己吃個飯的力氣都沒,倒拿什麼試琴給您聽?"
谷主面色一沉,冷哼一聲,立即拂袖而去。
這等人,骨子裡高高在上,看誰都是螻蟻眾生。
但他沒料到,螻蟻眾生,逼急了,也能咬你一口。
葛九跟我講過,南疆山林之中,有一種巨蟻,成群結隊之時,能將虎豹等龐然大物吞噬殆盡,只餘森森白骨。
螻蟻都不是可被隨意蹂躪踩死,況乎及人?
誰也不是,天生的賤命。
拜谷主的好奇心所致,我開始用上好藥。
之前只是半死不活地吊著即可,現下,卻終於於湯藥中,見著貴格東西。
然貴重藥材卻非救命靈丹,這道理,沒有風餐露宿過的人體會得更明白。
若此刻沈墨山在此,定然又會大叫,一群敗家玩意兒,沒事用甚勞什子貴東西。
我份外想念他。
想念我的孩子,跟在他身邊,定然管飽管暖和,且沈墨山會手把手教他。
就算我明日即死,小琪兒,也不至於孤苦無靠。
沈墨山是真心疼他,最初或許還看在我的面子上,後來,卻真的跟小孩兒,有了感情。
一個天天扯著袖子喊沈伯伯,一個天天逗著小孩兒玩耍,怎會沒有感情。
那兩個,其實骨子裡都一樣,率真。
只不過沈墨山的率真,是要對上對的人,是要遇上,他願意對你率真。
如此想來,我何其有幸。
我低頭一笑。
近來似乎常常想起他,大概人之將死,果然,心也放寬了許多。
藥一碗一碗地灌下去,日子一天一天地捱過,我卻猶如蔫了腦袋的植物,一天一天地萎靡下去。
到得後來,已經喝不下藥,牙口仿佛緊閉,灌下去的藥湯,沿著嘴角慢慢流開。
窗外葉子開始轉黃,天開始越發蔚藍高遠。
我身上終日蓋著棉被,卻仍然覺得徹骨冰冷。
秋日已至。
這一日,谷主突然闖了進來,揪起我的衣襟,把我如麻袋一般拎起,狠狠摜到地上,向來冰冷的聲音,竟然多了三分咬牙切齒:"說,你把圖交給誰了?"
我抬頭看他,卻原來,他還惦記著我扯的謊。
他見我不答,怒道:"你果真長本事了?快說,把圖給誰了?!"
我甚少見他著急的模樣,不覺有些驚奇,可惜我此刻連大笑的力氣都沒有,不然,定然笑個夠,我撐著身子,抖著聲音道:"你,你遇到,麻煩了?"
谷主長笛一伸,已遙指我眉心要穴,冷冷地道:"再不說,我便立即送你見閻王。"
"那麻煩你,"我喘了口氣,道:"我,正覺著,死得太慢……"
他的手一頓,冷冷道:"臨危不懼?可惜,這等人向來不入我的眼。柏舟,實話說吧,你把圖給誰了?是景炎,還是葛九?"
我心裡一驚,立即抬頭看他,卻見他英俊的臉龐上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盯著我,道:"你莫不以為,我對你這些年真的一無所知?"
我咬牙不語,谷主突然放緩了口氣道:"告訴我,我決不為難他們,不然,憑疊翠谷,江湖中要找一人出來,怕不是什麼難事。景炎狡詐成性,抓他或許會麻煩些,但葛九據說只是個青樓舞姬。"
我心下一片冰涼,啞聲道:"不要……"
"告訴我,我饒你洩密之罪。"谷主淡淡地道。
我看著他,心中天人交戰,突然靈光一現,許多疑惑湧了上來。我微眯著雙目,仔細考量谷主那張臉,隨即一笑,道:"谷內藏書庫,早就轉移了地方不是?"
"哦?"他臉上微微一愣。
"您根本不怕我的要脅。"我輕聲咳嗽,捂住胸口,微弱地道:"若不是更為安全,平叔怎會跟你出來?只是,你為何要知道我將圖交給誰?"
我盯著他的眼睛,道:"疊翠谷,近幾日可是麻煩重重?"
谷主不答,卻目光晶亮地看著我。
"是何種麻煩?"我繼續問:"莫非新任南武林盟主指你為兇手,糾結天下英雄要討說法?"我頓了一頓,喘氣搖頭道:"不會,楊文騌形式穩健,斷無如此魯莽;也不是舊仇人,若是,你不會疑心到我頭上。難道是……"
突然,我想到一個可能性,心中頓時止不住怦怦直跳。
"你果然知道是誰。"他突然道,俯身伸手,猛地一下提起我,抵到牆上,湊近我的鼻端,目光奇特地打量我的臉:"是誰?是被你這張臉勾搭了的人?恩?"
我只顧想著那個可能性,多日以來的沉悶突然仿佛要被一掃而空,就在此時,突然臉上一涼,竟被他摸上臉頰。
"長這麼大了,那時候,我還記得你模樣稚嫩,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乖巧得緊。"他看著我,喃喃地道:"還是小時候好。"
"那是,"我頭一偏,躲開他的手,道:"任你捏圓搓扁,還一個勁傻樂,當然是好。"
他目光一寒,道:"你恨我?"
我啞然失笑,道:"怎會恨?我感激您都來不及。"
他微微失神,我語氣平淡道:"感激您煞費苦心,設計讓我去楊華庭那歷練一番;感激您讓我吃盡苦頭,連累身邊兩位摯友親人喪命,感激您,我感激得緊。"
他伸手為爪,頃刻抓上我的咽喉,狠聲道:"我想殺了你。"
我閉上眼,無力抵抗,索性聽之任之,卻過了半響,喉嚨一鬆,腰上一緊。竟然被他笨拙地抱住懷中。
"你本就是我的人,"他在我耳邊放緩了語氣,輕聲道:"說,你是我的人。"
若時光流轉,若歲月靜好無暇,但凡他有所求,我怎會不應?
他要一分,我卻會誠惶誠恐獻上十分,還唯恐他不高興。
但是,我與他早已隔了萬水千山,隔了人命,隔了苦難,隔了天涯。
我遍尋心底,除了對年少歲月的哀歎,再找不出一絲因他而來的悸動。
"我,"我對著他的耳朵,輕聲道:"我,不是你的人。"
他似乎一頓,隨即揪住我的雙肩,用勁之大,幾乎想捏碎我的骨頭,平素淡然無波的臉龐,此刻難得帶上一絲困惑和怒意,一字一句地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是你的人。"我輕描淡寫地回答:"谷主,您忘了?您早已將柏舟逐出谷,罪名是勾引從兄,□驕奢。"
他手上一緊,我痛得幾乎暈去,卻咬牙堅持道:"那個,柏舟,在你殺了罄央那一晚,就死了。現下,你要我,去哪找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