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是啊,他待我,若只是視如草芥,若只是存心玩弄我於鼓掌之上,他將我帶入疊翠谷,教我曲調樂理,於人前人後待我不同,若只是為了後面的謀算利用。
我其實,並不會恨他。
我從來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從哪裡來,我知道,在遇到他之前,我是那個受著說不出的苦,擔著說不出的怕,活得不如一條狗的小阿黃。
他出現了,我便從此變成疊翠谷的柏舟。
他讓我過上像人的日子。
所以我敬重他,愛慕他,我清楚自己與他猶若雲泥之別,然而我止不住想把心剖給他。
但我沒想過,他就該有所回應。
我從來不覺得,因為我愛他,他就欠了我,更何況,他原先就於我有恩。
但他不能那樣作踐我。
就如他沒有欠我的一般,我也不是因為愛慕他,便欠了他。
更何況,他還當著我的面,殺了罄央。
那個溫潤如玉,眼眸猶如暖陽,總是微笑,總是溫柔,待我好的罄央哥哥。
罄央愛他至深,那麼些年,明裡暗裡不知替他做了多少事,為了他,寧願違背自己良知,聽任我落入他的圈套而隱忍沉默。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已然開始侍寢,白天勤學苦練曲調,夜裡與他顛鸞倒鳳,共赴巫山雲雨。
我當時不懂什麼是侍寢,還以為,這種親密的事只有親密的人之間才能做,而他選擇了我,那麼我便是他心底看重的人。
為此滿滿的歡喜,幾乎將心腔都快撐破。
在那種情況下,我遇到罄央。
在此之前,因為我搬入谷主就寢的樓,每日沉溺在自己編出來的濃情蜜意中,我們已經有幾個月不曾見過。
他消瘦了不少,煢煢孑立,瘦削得猶如一株孤零零的鳳尾竹。
但仍然很美,我看著他,突然覺得心底很不舒服。
其實我一早知道罄央愛慕谷主,跟我一樣,會望著谷主的身影癡迷,會在無人處歎息,會因為谷主稍加顏色而點亮眉眼,散發耀眼的美麗,會因為谷主締結新歡而銷魂失落,滿身倉惶。
但他掩飾得比我好,若不是有一次我無意中撞見他跪在谷主胯間,埋頭做那些我做不來的事,我不會知道,原來高雅如他,也不過是谷主一介孌寵。
我當時還很小,小到心眼裡只裝得下愛慕,只知道防備捍衛,猶如小獸看重自己領地一般,見到罄央,便不自覺流露敵意和嫉恨。
完全忘記他曾經如何溫柔待我,完全忘記,他對我的好,其實比之谷主,要多上千倍萬倍。
於是我不情不願喚了句"罄央哥",便打算從他身邊走開。
"柏舟。"他伸手拉住了我,聲音一貫溫和潤澤。
我恰恰討厭這種溫和潤澤,那是我怎麼學,也學不來的。
更何況乍眼望去,他如此瘦弱纖細,楚楚動人。
那也是我所沒有的。
心底的不喜擴大,我冷冷地甩開他的手,道:"有事嗎?"
"你,"他欲言又止,目光隱忍而悲傷:"你,能不能,聽我說兩句?"
我撇嘴,十二分的不願,然而卻拉不下面子,只好道:"有什麼快說吧。"
"你,"他似乎很傷感,看著我搖了搖頭,隨後長歎一聲,道:"你,你還是早些離開這吧。"
"什麼?"我大吃一驚。
他點了點頭,幽幽地道:"早點離去,免得,泥足深陷……"
我大怒,尖聲道:"我為什麼要走?我為什麼會泥足深陷?"
他默然不語,只是悲哀地看著我。
我被怒火燒炙,竟然口不擇言,胡亂罵道:"你看不得谷主喜歡我是不是?千方百計想攆我走是不是?看不出你平日裡與人為善,其實內心如此卑鄙骯髒,告訴你,谷主現下不喜歡你了,他昨兒晚上還跟我說最煩你,他說了,我才是他最喜歡的弟子,他還,他還手把手教我……"
"柏舟,你不明白……"他痛苦地道。
"是你不明白!"我湊了上去,惡毒地道:"谷主喜歡我得緊,他都捨不得命我做你為他做的事,罄央哥哥,你現下明白了嗎?!"
他臉上驟然變得煞白,一雙烏黑幽深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我心裡開始忐忑發虛,卻仍然強撐著,冷哼一聲道:"該誰離開疊翠谷,這可說不定呢!"
說完後,我轉身離開。
但我心裡很不安,後來我又悄悄兒拐回去,躲在花簇後看他。
他宛如入定般呆立,面無表情,卻仿佛在我看不見的身體內部,被人剜去一大塊血肉,此時,正汩汩流血不止。
從此,這一幕在我腦中宛如銘刻,再也抹煞不去。
每每午夜夢回,我想起的罄央,不是他和煦如風,溫柔若水的模樣,卻總是這一副面無表情,好似泥塑石雕一般佇立的身影。
那身影,從頭至尾,寫著悲傷和無奈。
這是他最後一次跟我說話。
後來我才幡然醒悟,他是在試圖幫我。
他那樣的人,再告誡自己明哲保身,也無法抵擋住良心的拷問。
他還是不夠心狠。
所以他死了。
我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在小彤幫助下逃出楊府,奔回疊翠谷的時候。我那時已經知道事情不對勁了,但我不敢往深了想,想到的那個答案,足以逼我發狂。
我帶著滿身污穢和羞辱的傷痕,回到這裡,怕撞見谷內其他人,我一路躲閃,心裡只有一個念想苦苦撐著,我想找到那個人,想問他,我想問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他為何要拋棄我,我做錯了什麼?
我明明遵照他的囑咐,做好他安排的每一件事。
我唯一做錯的事,不過是與景炎偷溜出谷,去集鎮上遊玩。
哪裡知道茶肆裡一杯涼茶飲下,醒來便被到了楊華庭的密室。
我真的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怎麼發生。
谷中路徑我甚為熟稔,再加上景炎頑皮,我們會發現一些無人知曉的小道,直達各處。
谷內巡夜弟子並侍從所走路線,我也早已摸得通透,是以躲開他們,無甚難事。
谷主所住主樓人太多,且都是高手,我不敢冒然上前,於是便蟄伏在後面園子的大湖石後,那下面有一凹處,正好能藏下我這般的瘦削少年,且不為人察覺。那時候,我怕呼吸聲被人察覺,甚至刻意將呼吸放輕。
我等著時機。
常人總以為兩隊巡夜人接替的時機乃防範最為鬆懈之時,其實不然,皆因誰都想得到此一點,谷內對此,早已加強警戒。
最鬆懈的時辰,是頭一幫侍衛臨近交接,第二隊侍衛未曾上崗之時。
就在我好容易待到他們困頓走開,正瞄準時機,要從藏身之處溜出來時,卻猛然瞥見一人身影。
白衣翩然,身影荏弱,正是罄央。
谷內規矩甚嚴,入夜後學生們一概不得出房舍,只有調皮如景炎之流,才會攛掇著我晚上溜出來玩兒。
但是罄央不該不守規矩。
我心下狐疑,卻見他朝我這邊走來,嚇得我趕緊縮頭,躲得更深。
很快我便發覺,他不是發現我的行蹤,他只是越過湖石,到另一邊去。
我遠遠看著,卻見他不安等在湖邊,過了不久,便見到另一個人緩步過去。
便是在暗夜中,只需瞥見他的身影,我也知道他是誰。
我心心念念的人,怎麼可能認錯。
罄央似乎跪了下去,跟他說著什麼,谷主直直挺著腰,卻不發一言。
後來,罄央著急了,跪立著伸手欲拉扯他,卻被他反手一掌,狠狠毆在臉上。
罄央撲倒在地,卻猶自不甘心,跪好了又說什麼。那天晚上月光晦暗,只那一瞬,我看清他的臉,那張柔白清秀的臉上,掛著淚痕,他口唇闔動,我遠遠望著,卻仿佛看到,那口型,說的是"柏舟"兩個字。
我心裡猛然狂跳,正要什麼也不顧,再冒著被谷主發現的危險挪前一點,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此刻我什麼也聽不到。就在我稍稍動了動腿時,卻愕然發現,谷主緩緩抽出腰間玉笛,指著罄央的胸口。
罄央面白如紙,卻仍舊不退,他刹那的表情,有豁出去的狠絕。
他在賭。
賭這個男人,到底將他當成什麼。
他再風輕雲淡,再溫柔平靜,內裡卻其實與我一樣,我們都是癡兒,都在絕望的境地裡,總留著一絲奢望,總為了這點點的奢望,便能將全付身家性命賭上,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我們都很蠢。
然後,我便眼睜睜看著,那柄玉笛不費吹灰之力,輕易插入罄央胸腔,再輕易拔出,不過頃刻之間,那個柔美溫和的男子,便變成一具冰涼醜陋的屍體。
我呆愣地看著他頹然倒下,看著那個男人不為所動轉身離去。我宛若五雷轟頂,卻在那刹那之間,明白了一個關鍵的地方。
那個男人,那個我非愛不可的男人,其實,根本不愛任何人。
他能待罄央如此,又為何不能那麼對我?
沒有人能成為他的例外,那種以為全心付出,便能有所不同的想法,整個就弄錯物件。
如果是今天,我還能笑著加一句,這個男人,根本不值得誰愛。
他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