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楊華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捂住口,那血一下一下,不住從口中溢出。
他的臉色這時真正轉成灰白,眼中逐漸染上懼色,當機立斷,立即點向自己胸口檀中數處大穴。
"沒用的,"我搖了搖頭,輕歎道:"前兩日的調子,本就替你清陳年淤血之餘,又添新傷。好比拿刀子剜去舊痂,就必定會累及底下皮肉,我可是想了很久,方想到這麼個法子,"我站直身子,無奈道:"沒辦法,小可一無武功傍生,二無靠得住的高手護駕,不多想點輒,豈不對不住自己個?"
"放肆……"他眼中狂怒,上前欲抓我,哪知只踏進一步,便一陣踉蹌,險些栽倒。他迅速調息,口唇鮮血淋漓,卻齜牙道:"就憑這,想取老夫性命,沒那麼容易!"
他話音未落,已一掌拍來,這一掌虎虎生風,掌風所過,竟然撲面一陣炙熱感,顯是拼死用了十成功力。我忙往旁一閃,卻終究吃了不會武功的虧,雖冒險避開,卻被他掌風掃到,煞那間撲倒一旁,險些撞上桌椅之角。
我掙扎站起,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卻不顧上許多,趁著楊華庭喘氣之際,從懷中迅速掏出管蕭,在他第二掌未拍來之前,吹響《望鄉台》。
這已不是當日我在獄中逼迫蕭雲翔時所吹的同一曲調,而是經過我細細琢磨改進後的曲譜。曲調一響,宛若打開地獄鬼門關,無數冤魂鬼魅洶湧而出,紛紛撲上來索命討債。
楊華庭一生作孽太多,那間密室,早已不知令多少青蔥少年命喪其間。便是他再視這些人為玩物,對其生死不屑一顧,然畢竟人前要充當正氣凜然的南武林盟主。道貌岸然的模樣裝久了,人總有些入戲,虐殺少年一事,並非當真能純然取樂,偶然想起,心中必定有些惻然。
這首曲調,賭的便是他心中有那點惻然。
只要他有,這惻然便會化作恐懼,恐懼便會化身厲鬼索命,心魔一放出牢籠,便是他當真武功蓋世,傲視群雄,卻也擋不住內在排山倒海一般的驚惶。
我早料得以楊華庭之多疑,定不會信我真為他療傷而來,但他生性貪婪,卻又定會看上我的琴聲魔力,妄圖使我為他所用。
似他這樣老謀深算的人,若要降服一個人,自然明白要在恰當的時機出手方能事半功倍。
所以,他反倒會配合我前兩次的所謂治療。
他派楊文騌多次試探,早已料定我身無武功,便已輕敵一次;待以己度人,深覺若我懷有目的,則必然要先取得他的信任。
這樣,前兩次以琴聲療傷,便定會是真。
關鍵在於第三次。
但他沒想到,這些年來,我為了琢磨如何殺他,早已反復揣摩過他的心思。針對他生性多疑,我復仇步驟,其實重點卻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最後一次彈奏,而在前面兩次奏琴。
他在我的琴聲中運息療傷,功效自然是有,然而這無異於飲鴆止渴,內傷非但沒治好,反倒在不自覺中,重挫心脈經絡。第三次聽琴,若他不輕舉妄動,我便以《天譴》一曲令他全身真氣使了引導,血脈噴張爆炸而亡;若他有所動作,則只要動了真氣,則必定加劇內傷,吐血而亡。
《望鄉台》不過卻是要令他臨死之前,再多點恐懼痛苦,讓他墮入幻像之中,嘗嘗被昔日所虐殺的怨靈們開膛破肚,食肉寢皮的恨意。
那裡面,也有昔日被他弄得遍體鱗傷,渾身是血的柏舟,那個臨死不願吐露谷中機要所在,寧願以瓷碗殘片劃花臉頰,割破手腕,也不願再委曲求全,不願再讓他碰一下的柏舟。
那個柏舟,成功激起他的滔天怒火,被他命人用鞭打鐵烙夾棍梭子活活折磨死,隨後,又隨意拋去後山準備喂狼。
如今想來,真真難為小彤,她到底是如何認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人形就是我?
如何能忍著素來好潔之心,替我清理汙血化膿的傷口,替我敷上武林傳說中能肉白骨,接斷經的奇藥碧玉凝暇膏,盡數用在我身上。
若不是這樣,小彤又怎會冒險帶我連夜奔逃,又怎會落入蕭雲翔之手,以致最後那般死去?
我心中怨毒湧起,管蕭之聲猶如鬼爪刺破耳膜,咆哮而至,在這麼滔天的可怖尖聲中,楊華庭大驚失色,顧不得內傷翻湧,雙手亂拂,色厲內荏地喝道:"誰敢過來,我看你們這幫死鬼誰敢過來!"
他跌跌撞撞,竟然尚留一絲神志,掙扎著想撲向門邊,想高聲呼人來救。我豈容他這般逃匿,管蕭之聲驟然提升,變了第三個調子《血償》。
整本《天譴》,就數《血償》殺氣最盛,也威力最大,但同時對吹奏者元氣也最傷。我輕易不吹奏,但若血償一響,則适才張牙舞爪的厲鬼均宛若手提利刃,嘶叫著變小身形,卻自楊華庭鼻口中轉入體內,在血管經脈處揮刀亂砍亂殺。楊華庭此刻本就體內氣息亂竄,被《血償》調一進逼,失掉控制的內息便如同反噬利齒一般,節節淩遲,能活活痛死那人。楊華庭發出一聲慘叫,在簫聲中,只聽"噗"的一聲輕響,胸口之處竟然自動破開,湧出一股血箭,隨即"噗噗"幾下,那血洞猶如小鞭炮逐個炸開,他的胸膛登時血肉模糊。
但他适才的慘叫卻也驚動院落外的忠義府侍從。大概為了更好羞辱我,那些侍衛奴僕被他遠遠遣出院子,命在院外聽候。他禦下甚嚴,是以沒人敢違背命令,伸頭窺探,直到聽見他的慘叫,才發現事態不對。
急衝衝的腳步聲越發臨近,我心裡一發狠,住了管蕭,抽出簫底尖刀,撲上去,就待割破他的喉管。
楊華庭看著奄奄一息,卻在我揪住他的頭髮,要下刀之際,猛然睜眼,手掌一翻,拼盡餘下力氣,拍出一掌,穩穩擊中我的左肩以上。
登時,被擊中之處痛得眼前發黑,我一個栽倒,滾落一邊,面紗卻也在掙扎間掉落地上。
楊華庭喘著氣,盯著我的臉,目中露出疑惑,卻漸漸變為驚愕恐懼,失聲道:"是,是你……"
我咳出一口鮮血,擦擦嘴角,掙扎著爬過去,舉起刀一把刺中他的胸膛,咬牙道:"沒錯,就是我,老匹夫,死在我手裡,可不算冤枉吧?"
他痛苦地唔了一聲,我發狠轉動刀柄,令傷口更深,猛然拔起,一股鮮血噴上我的臉,我顧不得那許多,看准他的心臟位置,又一刀紮下。
卻在此時,一股陰涼之氣撲面而來,我一個收拾不住,砰的一聲栽倒一旁,那柄小刀竟也跌落一邊,我心中大急,正要抬頭,卻聽見一個人冷冰冰地道:"竟然能將這老東西傷成這樣,看來你還有些能耐。"
這聲音何等耳熟,我登時如墮冰窟,卻又心中劇痛,忍不住又嘔出一口鮮血。這麼多年,我始終記得這個聲音,在童年的時候將我從苦海中救出,教我吹奏玉笛,佔有我,即便在最親密之時也未嘗多幾分暖意,卻在最後一次見面之時,難得溫言在我耳邊喟歎,猶如施恩一般,准許我在情動之時,喊他的名字。
那個時候,我還異想天開,以為若干年後,這個聲音定能染上情人間的親昵柔情,哪知道若干年後,這個聲音,卻成為我夢魘中,令我驚惶恐懼的元兇。
我突然很想笑,仰天大笑,我搭上自己的命,拼死要拉楊華庭一道下地獄,卻在緊要關頭,被他所打斷。
原來這兩人竟是盟友?
命運總能在轉折處,將你所有的努力,真誠的企盼,刻骨的仇恨,無望的掙扎,全部變成一個笑話。
我的一生,見證這樣的事真是何其太多,老天也算看得起我。
但這一次,便是他親自前來,只要我還剩一口氣,我還要殺掉這個老匹夫!
就在此時,門猛然被人推開,幾名侍衛奴僕沖了進來,一見里間慘狀,登時呆住。我不失時機嘶聲道:"快,這人是刺客,他,他重傷了楊盟主……"
眾人一聽,當下情形也不及多想,立即抄傢伙圍攻上來。他還如當年一樣,冷哼一聲,手持長笛,出手如風,青衣長袖,翩然若仙,卻在幾個起落間,一手一下,竟快如閃電,以玉笛戳中數人眉心要穴,刺中者頹然倒地,個個雙目圓睜,已然斃命。
我冷眼看去,不得不承認,這麼幾年不見,他的武功似乎比之從前,又進步頗多。頃刻間,場上只餘下兩名僕役沒死,眼見不對,立即想要奪門而逃。他又是一聲冷哼,長笛刺出,不費吹灰之力,瞬間殺掉五六人。
他面不改色,緩緩朝我走來,淡淡地道:"我适才聽你管蕭之聲,殺氣十足,調子聞所未聞,且反復能影響血脈內息,甚為古怪。你吹的是什麼?"
适才趁著他們打鬥,我已悄悄伸出手,將那柄小刀重收掌中。此刻低垂著頭,啞聲道:"你問我,吹的是什麼?"
他似乎頗有些奇怪,佇立著不語。
我哈哈大笑,猛然一甩長髮,道:"你問我吹的是什麼?"
"有什麼不對嗎?"
我抬起頭,以長袖擦拭臉頰,成功地看到他萬年不變的冷硬的臉竟然露出驚詫神色,我淡淡一笑,柔聲道:"谷主,你認不出我了嗎?"
"你,你,"他竟然有些慌亂,踏前一步,似乎想伸手碰我,卻又縮回去,盯著我的臉,難以置信地道:"你,是柏舟?"
我愉快一笑,道:"您說呢?"
他眼睛微眯,一字一句道:"你沒死?"
我仰天大笑,道:"是啊,我沒死,您是不是要清理門派,給我補上一記,就如您當初,處置罄央那樣?"
他嘴唇緊抿,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我趁著他失神,猛然撲向楊華庭,手起刀落,立即割斷他的喉管。
我說過,今日一定要殺了他,不管誰來,我都會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