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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33章
  第 33 章

  琴聲于高昂處戛然而止,楊華庭"哇"的一聲,又嘔出一口汙血,卻不及擦拭,忙盤膝運功,須臾間頭頂白煙氤氳,莫約一炷香功夫後方收功完畢,睜開眼,掏出巾帕擦拭掉嘴角血跡,端過一旁的溫茶漱口,這才隔著白紗屏風笑道:"祭司大人真乃神曲,老夫連著兩日聽曲療傷,已覺胸腹順暢許多,經脈通暢,血氣迴圈猶勝壯年。"

  "那是最好。"我淡淡地答,一邊輕扣琴板,這回用的,卻是那日楊華庭獻出的黑玉琴,這琴材質古怪,但鏗鏘之音,卻是我這一生彈奏過的琴中前所未有的。仿佛那琴中生生附著某一慷慨赴死的英魂,僅稍事彈撥,便能出行軍萬里,關山飛度的氣概。

  這當真是神器,只是卻須佐以配得上的曲目,方能將這等氣度,發揮得淋漓盡致。

  配得上的曲目,倒也不是沒有。

  我輕輕一笑,細細撫摩琴身,上刻有古樸流雲花紋,卻不明顯,我閉上眼,手指順著那花紋一路遊走,突然之間,忽聽楊華庭的聲音近在身側,帶笑道:"看來大人很喜歡這張琴?"

  我驀地睜開眼,卻發現楊華庭不知何時,已悄然越過屏風,站在我面前。

  這老東西在探究我。

  我冷冷看向他,他似乎有些疑惑,但隨即訕笑著後退一步,道:"大人使老夫多年宿疾得醫,對老夫有恩,對忠義伯府有恩,這張琴,若大人真個喜歡,老夫想贈予大人雅藏,名琴配名師,也算對得起它。"

  我也不推辭,淡然道:"多謝。"

  楊華庭微微蹙眉,隨即哈哈一笑,又上前一步,道:"大人生就一雙好眼,卻不知何方青山綠水,方蘊育出這等菁華,老夫過兩年閒暇了,也去遊歷一番,沾點仙氣,好延年益壽。"

  我冷笑一聲,這般拐彎抹角打探我的來處,想來忠義伯府派出的細作探子,到底無法深入南疆,也不知所謂祭司該從何處打探。

  我輕撥琴弦,淡淡地道:"自來處來,有緣你自然能到。"

  他碰了個軟釘子,卻猶不死心,眼睛一轉,又道:"老夫自那日廳上得見大人的慈悲心腸後頗多感慨,夤夜冥想,終究想出了個法子。我南疆子民多困苦貧瘠,不若以忠義伯府之名,於邊界集鎮開設作坊商鋪,聘南疆人為夥計,也算為他們謀多一條生路。大人以為如何?"

  一股怒氣驟然湧上,我對他怒目而視,心道以他這般奸猾狡詐,所謂聘人多半又拐又騙,哄得那些老實人簽下賣身契,盤剝血汗,敲骨吸髓罷了,就這樣,卻有臉在我面前裝道貌岸然,悲天憫人?

  我長長吸了口氣,壓下怒火,冷冷地道:"無需忠義伯操心,我族人事農桑雖多艱辛,所幸卻淳樸知足,未曾沾染商賈習氣。過好日子人人心頭所願,但若為了個人私欲,黑了良知人心,忘了舉頭三尺有神明,這種日子,不過也罷。"

  他臉色一沉,道:"老夫一片好心,只想為南疆各族做點好事,祭司大人如此說,似乎有些過了頭。"

  我緩了口氣,淡淡地道:"冒犯之處非我本意,請忠義伯海涵。我身為祭司,自當守衛族人,不僅為他們禱告祈福,更要守衛他們的敬神從善之心。忠義伯适才提議,恕我不能苟同,請打消此等念頭,我在此謝過了。"

  楊華庭終究城府極深,沒將不悅表現出來,反倒彬彬有禮地笑道:"祭司大人一片赤誠,楊某怎會歸罪?只盼你族人都能知曉你的苦心方好。"

  我垂頭撥琴,淡然道:"我身子困乏,要先告罪了。聽琴尚有一日,望忠義伯莫忘了。"

  "那是自然,"楊華庭乾笑道。

  我站起身,道:"明日請楊盟主於角門備好馬車,琴一彈完,我便要走了。"

  "為何大人要走得這般急?"楊華庭笑道:"且請多盤桓數日,也讓老夫略表下謝意。"

  我定定地看著他,道:"忠義伯于天下英雄面前立誓,莫非想反悔不成?"

  "哪裡,"楊華庭擺手道:"只是好奇大人言辭間似乎對老夫頗有成見,既如此,又為何替老夫療傷?"

  我心裡一突,淡然道:"忠義伯言重了,成見之流,非我所用。只是府上怨靈聚集,我天生體質無法呆在陰寒之地,還請楊盟主海涵。"

  楊華庭蹙眉道:"怨靈?"

  我垂頭不看他,歎了口氣道:"這世上枉死冤魂,何其太多,忠義伯府建府百餘年,第一代忠義伯也是兵革起家,想來死在其手下刀刃,何止百千?只是……"

  楊華庭眼睛微眯道:"只是什麼?"

  我盯著他的臉,緩緩道:"這些怨靈,似乎喜盤旋府上東南角一側。"

  楊華庭臉色一變,脫口而出:"胡說八道。"

  那個地方,便是楊華庭的密室所在,我這麼一說,由不得他不變色。我淡淡一笑,欣賞著這位南武林盟主百年不遇的倉惶神色,道:"是與不是,盟主心裡明白就好。只是若那處有人居住,不如勸其遷居,不然……"

  他瞳孔驟然放大,低喝道:"不然怎樣?"

  "不然怎樣,盟主難道不知麼?"我輕描淡寫反問一句,轉身道:"來人,抬榻,抱琴,我要回去了。"

  是夜,我命人焚香,靜坐琴前默想。眾僕役均被我遣散,我一人獨坐,卻覺世慮消散,舉手按著琴弦,輕輕在黑玉琴聲奏一曲《眼波》。

  這是寫給小彤的。

  在她曾經住過的房間裡,彈一曲,想念她的曲子。

  琴聲虛暢清絕,這張琴慣有金石鐵戈之音,然我卻未嘗料得,其纏綿低徊之處,竟能如此隱忍悱惻。

  猶如將軍上馬,奔赴邊疆,卻在臨走前一刻,回頭瞥一眼青梅竹馬的戀人。

  猶如沙場血染,寒月當空,卻有人掙扎著活了下來,掏出胸口藏著的定情物,淡淡微笑。

  這樣的情懷,尤比花前月下,尤比傷春悲秋,更令人感傷。

  那是心口隱忍的痛,說不出口的企盼,是驀然回首,歷盡滄桑的溫暖。

  就如此刻對小彤的思念一般。

  我當記得她。

  眼波流轉,亭亭玉立,明豔若仙。

  永遠地停留在十六歲,沒有衰老,沒有後來的屈辱,沒有枉死,沒有遺憾。

  她永遠含笑看我,道,你吹的什麼,可真好聽,再吹一個可好?

  我垂頭一笑,眼眶卻瞬間潤濕。

  傻姑娘,只要你想聽,我會永遠為你彈奏,只為你一人,你知道了,可會歡喜?

  明日,一切都要了結,成功與否,其實並不重要,我此刻心中,只亟待與你重聚。

  突然之間,沈墨山帶著痞子笑的臉湧上腦海,我手下一亂,調子嘎然而止。

  我啞然失笑,竟然,想到那只鐵公雞。

  怎的不是想起出生入死的夥伴景炎,不是我百般疼愛的孩子琪兒,不是我視為知己的紅顏葛九,卻獨獨想起,那個笑沒正形,老謀深算,斤斤計較,視財如命的沈墨山?

  大概因為,跟他在一塊那幾月,確實過得輕鬆愜意,無憂無慮吧。

  人果然是不能享福,一嘗到甜頭,便會心生怯弱、依戀、貪戀等等。

  就在此時,我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不知名的某處有誰在窺探一般。我猛然站起,轉頭四下查看,卻發現空無一人,我突然瞥見敞開的窗,心中一動,快步走過去,卻見窗外池塘水波粼粼,皓月當空,哪裡有什麼人?

  我的動靜驚到外間僕役,一個丫鬟急衝衝跑進來,見我無事,方鬆了口氣道:"祭司大人,可是需要什麼?"

  "無事,你下去歇息吧。"我搖搖頭,道:"我也要歇息了。"

  "那奴婢伺候您。"她走過來,扶我回床邊坐了,替我寬衣,正要拿下我的面紗,我舉手一擋,冷聲道:"窺我面目者會被神明降罪,你確定要看?"

  那丫鬟嚇了一跳,立即縮回手,笑道:"奴婢僭越了,祭司大人原諒則個。"

  我命她放下床幔,閉上眼道:"下去吧。"

  翌日,我換上潔白如雪的長袍,戴好面紗,心境平和踏入琴室。楊華庭早已候在那裡,見到我,眼前一亮,笑道:"祭司大人著我朝儒服,真乃玉樹臨風,翩然如仙。"

  我淡淡一笑道:"忠義伯過譽,誰不知天啟朝男子氣度儒雅,非我等南疆人所能及?況且,我並不知此為儒服。"

  "哦?"楊華庭笑道:"祭司大人以為是?"

  "今日是一位故人祭日,我想身著白衣,寄託哀思,侍女便為我找來這件。"我皺眉道:"我可不知,貴朝書生皆作此打扮。"

  楊華庭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我當祭司大人敬仰我朝威儀,欲投身書海,爭做狀元呢,還好不是,不然,可要搶去十年寒窗的學子金榜題名之機會了。"

  他長袖善舞,早已擅長恭維不著痕跡。我做出欣然的模樣,道:"忠義伯過獎,小可南疆蠻族,如何能做錦繡文章?今日琴畢,我待出城為故友上墳,不知馬車可曾備好?"

  "早已備妥。"楊華庭不無遺憾地道:"祭司大人去意已決,我也不好多留,只盼下回能再來敝處小聚,不知祭司大人可否賞光?"

  我淡淡地道:"如此,先謝過忠義伯了。"

  "客氣客氣,"他笑著擺擺手,道:"那我們開始?"

  "好。"我做出請的姿勢,他率先閃身屏風那邊,白紗綽約間,只見他如常盤膝而坐,我則如常端坐琴前,調音試琴。

  隨後,我開始彈奏如常曲目,他則開始運息。曲調一路平穩爬升,是當日大廳之上我演奏的《山花》。黑玉琴聲調悲涼,早已將這首曲子演繹出別樣情懷,就在他頭頂有白煙氤氳,顯見運氣進入關鍵之時,我曲調一轉,卻開始滲出激昂悲切之音。

  這是《天譴》。

  我當日,特地為他們三人而作,滿腔仇怨譜的曲子。

  我自忖不是一個良善之人,我不信天理迴圈,我不信報應不爽,我遭受很多不幸,我也明白許多時候,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但在那之前,我從未想過要誰死。

  即便被谷主那般利用傷害,被這老匹夫那般污辱強 暴,我的心底,其實縱使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卻真的沒想過要誰死。

  大概,我總還是覺得我命不好。

  但在目睹罄央小彤之死後,我方升起一股刻骨銘心的仇恨,我恨我自己不能做什麼,在悲劇還沒發生之前制止它,我恨我自己。

  連帶著,我也恨製造悲劇,視他人性命猶如草芥的這些人。

  於是我要報仇。

  蕭雲翔好色,楊華庭貪婪,前者見到我的臉即為所惑,後者知道我的琴聲能殺人治人,說什麼也不會輕易放我走。

  於是,天譴就來了。

  我將天譴改良了許多,威力更盛,更為猛烈,而對面的楊華庭,也身形顫抖,開始節節委頓。

  他正值運功療傷的關鍵時刻,驟然被我曲調所擊,頓時真氣紊亂,形同走火入魔。

  我將曲調再度催急,他已然抵擋不住,砰的一聲,摔到地上抖作一團。

  我嘴角湧上一絲微笑,加緊催發曲中霸氣。

  就在此時,卻見地上的楊華庭驟然抬頭,猛地飛躍而上,手掌成刃,一掌拍翻屏風,另外一掌,急急切向琴弦。

  哐當一聲巨響,七弦奇斷,反撲而上,我一個閃身,後躍避過。

  "果然,你是來殺我的。"他嘿嘿獰笑:"祭司大人,楊某從來不信天上有無端掉餡餅的好事,良醫良琴,卻原來是催命閻羅,只可惜你身無武功,全仗琴聲魔力,現下沒了琴,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

  我面露驚慌,節節後退。

  他仰頭大笑,一邊掏出耳中棉花,一邊得意洋洋道:"這點小伎倆,就敢來老夫面前班門弄斧,莫怕,瞧著你還有點用,若能將曲譜替我默出,我或許可饒你一命,畢竟忠義府自來講究俠義之道啊。"

  我瞳孔微縮,冷然道:"休想。"

  "小美人,跟我強是沒用的。"他笑呵呵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想怎麼對付你?剝皮抽筋自然不會,我頂多讓你欲仙欲死而已。"他笑容不變,語調驟然轉為曖昧道:"你還沒嘗過男人滋味吧?老夫勉為其難,教導你些做人的快活,祭司大人覺著如何?"

  "就如你對待這府內亡靈生前那般?"我冷冷地道:"他們一個個可都死狀淒慘,在你身後,等著撲過來呢。"

  楊華庭一愣,隨即笑道:"這等小兒科把戲對我無用。"

  我尖著嗓子道:"你後背有一個通體染血,面目劃了幾刀的男孩!"

  楊華庭笑容有些僵,道:"我看不給你點教訓是不行……"

  他話音未落,突然身子一頓,隨即面色大變,捂住口,卻於指縫處流下殷紅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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