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行子腸斷,百感淒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舟凝滯于水濱,車逶遲於山側,棹容與而詎前,馬寒鳴而不息。掩金觴而誰禦,橫玉柱而沾軾。
最後一個顫音悠悠揚揚,止於未盡之意,卻又徘徊暗啞,無處可說。
我手腕抬起,暗自歎了口氣,又輕放下,身前這張也是名琴,名為"老龍吟",是當年谷主所在之樓懸著的一件寶物。
那時候我已習玉笛,於琴一道便擱置不管,但每每經過這張琴,都心存羡慕,想著若有朝一日,能親手得彈,那該多好。
現在,只為了我說無好琴,谷主便命人快馬賓士數百里,帶回這張"老龍吟"。
谷主甚至說,這張琴掛著也是掛著,名琴至此可算配得上雅人,他不擅鼓琴,卻能與我吹笛唱和,也是一樁美事。
我黯然無語,與我唱和,你唱和什麼?
我對樂理想法,早已與他南轅北轍,即便曲調想和,那內裡的情感,卻相差甚遠。
我也不與他廢話,抬手,便是一曲新作的《別賦》。
這是為葛九,為我可能此生再也無法見面的好友們而作,更是為了,我心底其實隱約卻再也無法企及的期盼而作。
我其實也想過,若能拋下這些仇恨,帶著琪兒,找個山清水秀之所,種花讀書彈琴,偶然與景炎葛九往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秋天吃螃蟹冬天騎一頭毛驢踏雪尋梅。那樣的日子,該有多好。
但這樣的日子,註定此生,再無實現的一日。
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我住了琴,卻聽得一聲清越笛聲,不用回頭,即知谷主在身後。
他一個音不漏,將适才的《別賦》吹奏出來。
此人記性之好,實乃匪夷所思。
我靜靜聽了一段,覺出曲調中的倉促譜出的紕漏,又抬手,輕撥琴弦,再彈這首曲調,叮咚之間,已做了進一步修改。
笛聲不知不覺停了下來,我渾然不覺,猶自彈奏,頓了一頓,再思索一番,再彈。
一絲不苟。
我秉承的是,每一個音符,每一個調子,都像在說話,說的,都是很明白的情緒。
是關於人的心底,血液中,再怎麼掩蓋,也揮之不去的情緒。
這些情緒中,有憤怒、有恐懼、有愛慕、有痛苦、有甜蜜、有哀傷。
只要你是人,都不可避免的情緒。
我正待繼續彈下去,去聽琴面嗡的一聲,一柄玉笛橫壓琴弦,我不解抬頭,卻見谷主死死盯著我。
他目光複雜,臉上長年無波的冷漠竟如裂開的面具一般層層剝落,明明白白流露出震撼、驚詫、難以置信,隨即是喜悅、如獲至寶。
他激動得連呼吸都略微變粗。
這對谷主而言,已是失態的極限。
我同樣詫異,但隨即冷靜下來,等著他開口。
他一把將我從坐榻上拉起,握住我的肩膀,急切地問:"這,是你想的調子?"
我微微頷首。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問:"你,能隨心所欲,編纂新曲?"
我再點頭。
"用曲調攝人心魂,你就是這麼,殺了楊華庭?"
我淡淡地道:"具體說來有些複雜,但大抵如此。"
他讚歎地點頭,道:"原來,這便是你的魔曲之謎,原來,這便是楊華庭那老東西中招的原因。任你武功蓋世,卻抵擋不過心神被制,原來如此,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一把將我抱入懷中,長嘯一聲,道:"原來如此!我的柏舟,果然是天下曲調第一人。"
我跟了他那麼多年,從未見他大笑,此番簡直聞所未聞,不覺有些發愣。隨後,谷主收了笑聲,一張俊臉神采飛揚。
我淡淡地道:"雖然如此,但若遇功力深厚,定力過人的高手,我的曲調並無效。"
谷主一頓,深深看我。
我道:"我失敗過。"
谷主蹙眉,道:"楊華庭武功已算一流高手,你的曲調,不照樣殺了他?"
"不一樣。"我道:"那是趁著他運功療傷之機,潛移默化而至,若是真正一上來便性命相搏,我毫無勝算。"
谷主頓了頓,道:"你想說什麼?"
"谷主,"我畢恭畢敬地道:"柏舟身無武功,卻也能在此間略有小成,但空閒下來卻常常想,若我也是絕頂高手,能于琴聲中加入內力,那等威力,想必厲害上百倍千倍。"
谷主嘴角上勾,看著我不語。
"但這有個問題,能演奏我譜寫的曲調,必須琴技高超,精通樂理;要于曲調中融匯深厚內力,又必須武功蓋世,功力深厚。這世上符合此兩點條件的,唯有谷主一人。"我微微一笑,看著他輕聲道:"雲崢,你想學嗎?"
谷主眼中含笑,躊躇滿志地擁著我,道:"你願意教嗎?"
我搖搖頭,道:"我可信不過你,別回頭學會了,你又過河拆橋。"
谷主目中精光一閃,呵呵低笑,勾起我的下巴吻了下去,唇略移動,含住我的耳垂,輕聲道:"小壞蛋,都學會跟我談條件了?嗯?"
我心中厭煩,卻不得不靠在他懷裡軟軟地道:"我,我服下那聖藥,你,你還有什麼不能信我?可我呢?我,總得為自己打算不是?"
"要什麼?"他戲謔地問。
我黯然道:"谷主日後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定然叱吒武林,呼風喚雨。到那時,只怕不乏陪伴之人,柏舟只盼谷主能記得今日,能在谷內辟一塊淨土,令我從此安靜度過餘生便好。"
谷主一愣,隨即將我更緊抱住,和聲道:"放心,我去哪,身邊總有你的位子便是。"
這已經是谷主能說的最動人的承諾。
我面上漸漸轉憂為喜,點了點頭。
服下那味奇怪的藥物後,我的身子日漸好轉,甚至能無需扶持,便自行在院落中行走散步。操琴鼓瑟已非難事,谷主又命人打造兩個指套與我,上面金銀絲纏繞,煞是華美。
我每日傍晚奏琴一炷香時間,谷主雜務甚多,並非日日有空,只來了數次,我便撿《天譴》第一部,教授與他。這首曲子繁複迴旋,而谷主卻天賦極高,聽得一遍,卻已經能一字不差吹奏出來。
但他的吹奏,猶如月宮仙曲,飄渺輕靈,令人聞之欲醉,卻不能激蕩心神。我教了數次,明明他毫無差錯,卻仍然未能習得曲內精髓。
這一日我不甚耐煩,終於親自撥弦,將曲子一五一十彈與他聽,正彈到高處,卻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湧,一個掌不住,眼前一黑,登時倒在琴上,冷汗涔涔,不住喘息。
谷主忙過來將我攬入懷,蹙眉把脈,道:"怎麼回事?照理說你服下聖藥,不應出此紕漏才是。"
我喘著氣搖搖頭,說不出話來。他卻用力一嗅,一掌撲滅了爐中熏香,薄怒道:"來人!"
平日裡跟著伺候我的幾名丫鬟小廝,此刻忙進來跪下,谷主喝道:"誰准你們燃這等麝香?"
底下人個個嚇得面無人色,我緩過氣來,弱聲問:"怎麼了?這,彈琴熏香,不是,咱們自疊翠谷便立下的規矩麼?"
谷主看著我,面色稍緩,和聲道:"你有所不知,你服下的聖藥,名為商參和合丸,服藥三月之內奇經八脈重組,最為脆弱,麝香冰片等物與此相克,不能靠近。是以我早早吩咐,將你彈琴所用熏香皆換了百合香,為何今日卻仍有麝香?"
他說到最後,語氣已經裝為嚴厲,喝道:"說,這東西誰放進去的,怎麼來的?"
眾人瑟瑟發抖,有膽小的嚇得小聲啜泣起來,皆磕頭求饒,說不知何來。當值的小廝哭哭啼啼道:"是,是小的放進熏爐裡,小的原也不認得這些熏香,樣子瞧著又差不多,只當尋常用的,便……"
谷主目光狠厲,我忙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笑道:"無妨,許是底下人弄錯了,我,我也只是稍稍不舒服,無甚大礙。谷主,谷主大人息怒。"
谷主斜睨著我,道:"無規矩不能成方圓。你不要多話。"
"谷主,"我有些急了,喘著氣道:"寬厚仁德卻也是為上之道,我這裡人來人往,若有心人要替換熏香,也是易如反掌,又何必為難這些什麼也不知道的下人?"
谷主冷冷看著我半響,終於道:"你懷疑誰?"
我搖頭,道:"誰也不懷疑,我只管自己練好琴便足矣。"
他一把抱緊我,撫摸我的頭髮,朗聲道:"將這裡的侍衛調多點,傳我的話,柏舟身子弱,需靜養,平日無事,眾人不得靠近此房舍。"
我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又聽他冷聲道:"將這幾個奴才換了,再換些伶俐的上來。"
一場無頭公案便如此悄然落幕,我養了數日,又漸漸好轉,谷主習曲,似乎也頗有進展,至少曲中蕭殺之氣,已經逐步表現得出。他近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便是不習曲,卻也喜歡來我這坐,往往也不幹什麼,只將我抱在懷中,自己看書,偶有進一步親密之舉,皆因我身子不適,而不得不隱忍下去。
這麼看來,谷主倒與先前我認知中的,差了許多。
又過數日,谷主卻忙碌起來,似乎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令他面上入蒙寒霜,對著我也不和顏悅色,有時候目光陰寒,似乎下一刻就會出手掐斷我的咽喉。但不用片刻,他又會恢復常態,抱著我,命我在他懷中寫下曲譜,兩人一起推敲曲調轉折,仿佛又其樂融融。
這一日,谷主雜事纏身,顧不上我,我命人於庭院中設好琴案花氈,沐浴熏香後,便端坐樹下,彈琴取樂。這一回,我彈的調子輕鬆自得,卻是當年處處習藝所學的《流月》,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是調子卻依舊幽雅舒暢,正彈得高興,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我以前用慣的,西域異香。
如果我沒記錯,這味香之所以如此昂貴,皆因原料成本甚高,用的都是尋常人家用不起的香料,比如麝香冰片之流。
我精神一振,等了這麼多日,果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