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西域異香之所以倍受青睞,乃因其味並非如天啟朝士子慣用香料,一味清雅,而是馥鬱卻不濃豔,層次豐富,每每不同:初初點燃,猶若暗夜曇花,沁人心脾;待慢慢渲染,猶若花瓣綻放,濃墨暈化;待燃盡,卻又煙霏雲斂,余一室芬芳,飄渺若夢。
將香制到這等程度,也算極致。
因而價格高售十兩銀子一兩,而王公貴族、名流雅士卻仍趨之若鶩,京師之內,甚至到了鼓琴若不熏此香則為不雅的地步。
當日我處心積慮,要做京師第一琴師,自然對這些細節打探得明白,每每彈奏,西域異香,都是必不可少的道具。
所以我對這個味道非常熟悉。
熟悉到,哪怕只是淡淡一縷,卻也能自空氣中立即辨別出來。
麝香冰片,是其中不可少的成分,但因為後期又加上其他香料,蓋過這些味道,一般人卻不知曉。
若是我,要神不知鬼不覺害一個服下商參和合丸的人,也會點燃這種香。
我如燃香人所願,琴聲登時一滯,隨即手捂胸口,呼吸變得急促。
商參和合丸這等邪藥功效,確實不能小覷。我此刻,是真的覺著,胸口宛若壓上千斤巨石,一呼一吸之間,都變得很難。
然後,我砰的一聲倒在琴上,庭院中悄然無人,适才我以要靜思彈琴為由,命伺候我的侍女小廝,均退到二重門外,若無召喚,不得入內。
真是,為燃香的人設想周全了。
我又掙扎了好一會,終於靜臥不動,就在此時,卻聽不遠處花叢一陣輕響,有人拂開花草,慢慢走出,似乎想確認我是否斷氣,卻又生怕引起嫌疑。
那人猶豫半響,終於抵不過好奇心,小心朝我移近,一柄長笛伸過來,狠狠戳了我一下,又一腳踢來,將我硬是踢翻了身。
我睜開眼,果然不出所料,是當日那位想劃花我臉頰的俊俏少年。
他見我沒死,眼中登時露出驚詫,隨即又蒙上怨毒,長笛一揮,便要朝我胸口戳下。
"等,等……"我舉手擋住他的長笛,勉力道:"這一下下去,所有人,都知是你殺了我。"
他臉色一凝,立即收回笛子,咬牙道:"說的是,那我換個法子取你性命!"
我笑了一笑,果然是被家裡驕縱得過了頭的孩兒,我問道:"你,有何法子?無論你用什麼,以谷主之英明,遲早查到你頭上去……"
他略有些發呆,突然發狠道:"我管不了那許多,我恨你,我就是要殺了你!"
他手一揚,竟然就要一掌拍向我的天靈蓋。
我忙提氣喝道:"住手!你這麼做,只會令谷主厭煩你,不會令他愛你,你難道不明白嗎?"
他一愣,手掌停下,一張小臉滿是傷心憤怒:"他,他現如今,全副心神都在你身上,又,又哪裡管我的死活……"
我心裡暗自歎了口氣,道:"那是,他為你好。"
他怒道:"你胡說!為我好會對我不理不睬,又罰我禁足,又罰我抄書,見都不見我一面嗎?"
我掙扎著從地上坐起,喘了氣道:"你以為他對我好?"
他嫉恨道:"他對你還不夠好嗎?你是谷主唯一親傳弟子,即使叛離本派,一回來,卻仍得他信賴關懷。"他越說越氣,紅了眼圈道:"谷主,谷主從未如待你這般待過他人,賞你服聖藥,還常常噓寒問暖,我還看見他對你笑!你,你有什麼好!我明明比你好上千倍萬倍!"
我歎了口氣,捂住胸口道:"一切皆因,我能助他練功罷了。"
那少年咬牙道:"是啊,就因為你能助他練功,所以他才待你與眾不同,才……"
"聽我說!"我打斷他,道:"我能助他練功,只是令他成為絕頂高手。但他要號令江湖,稱霸武林,卻需武林世家,名門正派之支持。你,是名門之後,對不對?"
他臉上現出驕傲,道:"那是當然!"
我疲倦地閉上眼,道:"那不就成了。我服下聖藥,便是不願,也只能助谷主練功,但這事完後,他卻有幾十年需要一個出身顯赫,武功人品相貌出眾之輩與他比肩奮鬥。我只是風燭殘年的人,你卻猶如驕陽,不若蓄精養銳,謀定而動,現下爭這口氣,殺了我卻失了谷主的心,得不償失,何苦來哉?"
少年臉色鬆動,退後一步,冷冷道:"也是,你就如癩皮狗一般,放你苟延殘喘也活不了多久,何必髒了我的手。"
我苦笑一下,看著他,想說什麼,卻終究化作一聲歎息。
"你那是什麼眼神!"他抬腳欲踢。
我定定地看他,目光冰冷,那少年眼中掠過一絲畏懼,怏怏放下腳,冷哼道:"暫且放過你,反正那香裡含的麝香等物,夠令你體內聖藥反噬的了,就算服了藥,你也沒法脫胎換骨,重組奇經八脈。"
我淡淡地道:"謝謝你。"
他奇道:"謝我?"
我沖他一笑,道:"西域異香,乃我昔日慣用的,許久沒用,真想念啊。"
他鼻子裡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展開身法,倏忽消失在花叢中。
我不知道侍女們何時發現躺在地上的我,但當我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室內點著比平日多了許多的燈火,平叔及谷內為我把脈看病的大夫圍了一圈,見我醒來,眾人臉上均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幾名大夫又診治一番,平康又示意侍女上前喂我吃藥,待喂完藥,換下衣裳,我已累到兩眼發黑,靠在枕上沉沉睡去。
朦朧中,卻聽得平康在一旁輕聲道:"柏舟,柏舟。"
我勉強睜開眼睛,卻見平康面露猶豫之色,道:"柏舟,你聽得見我說話麼?"
我略點了點頭。
平叔歎了口氣,道:"我摒退了不相干的人,想與你說兩句真心話。"
我睜大眼睛。
"你是我打小看大的,"他斟酌了一下,道:"有些話,我便不拐彎抹角。"
我弱聲道:"是,請講。"
"這一次的事,我曉得乃有人趁你奏曲,燃了西域異香。"他看著我,有些猶豫,道:"誰做的,出於何種目的,你我心知肚明,但我希望,你能裝作不知。"
我輕輕一笑,道:"好。"
他見我如此乾脆,反倒不忍心,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歎息道:"委屈你了。"
"無妨。"我閉上眼,喃喃地道:"自來,我已慣了。"
"柏舟,"平叔和聲道:"谷主待你,真個與眾不同。平叔伺候他幾十年了,從未見過他待誰如此上心,你是好孩子,我心底,也盼著你能長長久久伴著谷主,讓他身邊有個窩心的人才好。"
我嘴角上翹,調侃道:"平叔,您還是直說不得已的部分吧。"
他頓了頓,笑道:"你這孩子,唉。我也曉得,真是對不住你,但人有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不能如咱們這等平凡之輩,庸庸碌碌,就此一生。谷主大人他……"
我心底一陣膩煩,睜眼打斷他道:"他是高高在上,我們不過螻蟻一流,為了他的大業,咱們萬死不辭,您想說的,是這意思?"
他面上有些掛不住,強笑道:"柏舟,你要站在谷主身邊,便不能奢望他如凡夫俗子,耽於愛戀,圍繞一日三餐,做瑣碎庸常之事。"
我點頭道:"確實如此,然人之心或剛果或懦軟,皆秉之於天,不可勉強。雖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庸人之常情,也彌足珍貴。"我疲倦地歎了口氣道:"平叔叔,口舌之利,逞來無用,您放心,我終究是疊翠谷出去的,總不會跟個孩子計較得失,壞了谷主的大事。"
平叔頷首道:"你能識大體便好。好好歇息,谷主這幾日忙,我便不將你的事稟報了。"
我道:"好,一切聽平叔安排。"
我將養了好幾日方漸漸好了,但因服用聖藥而帶來的那點體質好轉,卻也終究鏡中水月,白忙活一場。不但如此,聖藥中蘊含毒素,卻也從此纏入體內,我坐臥之間,時常感覺時日無多,不得不往前推進計畫。
這一日,谷主又來習琴,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命我伸手搭脈。他眉頭緊鎖,面露寒霜,看向我的眼中竟蒙上一層說不出的憐惜和隱隱的愧疚。
我笑了起來,其實此間發生什麼,谷主又怎會不知?只是事到臨頭,我確是最好犧牲的那一位,從來都是如此。
他大概也覺著我已是強弩之末,捱不了多久,對我卻從此好上許多,一連十餘日,皆留在我這裡,同吃同臥,每每抱著我捨不得撒手。雖然他面上仍是淡淡的,但舉止之間的眷戀和淡淡的憂傷,卻已表露無疑。
我想,若我仍是當年那個小柏舟,此刻大概會覺上天一般的幸福滿意。
但我早已是易長歌。
柏舟求的溫情和眷顧,到得此刻,即便摻雜許多別的,但終究十分當中,有一分真意。
但易長歌,卻連這分真意,都不需要。
"想什麼吃的玩的,只管告訴我。"谷主和顏悅色對我說。
我在他懷中淡淡一笑,道:"不若,趁著我精神好罷。你將我教你的曲子,再演一遍。"
他摟著我的手驟然一緊,唇線緊抿,半響方擠出兩個字:"不急……"
"急的,"我靠在他胸膛,軟軟地道:"時日不多,可我還有幾本曲子,尚未寫與你。"
"柏舟,"他猛地抱緊我,忽而狠聲道:"我定,我定殺了……"
"雲崢,"我笑著打斷他,難得說了句真話:"我累了,這樣也好。來,再演一次,你的玉笛呢?"
"真的想聽?"他吻著我的臉頰。
"想。"我閉上眼,決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