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踏春(二)
耽擱了些功夫,一行人緊趕慢趕,待抵達官塘鎮時,天色已轉暗。南方天空不似北方那般深藍高遠,然時值初春,卻也自有一番朦朧濕潤之美。
先行探路的進寶將眾人帶入鎮上一處客棧,仍是簡樸僻靜之處,看著不大的店面裡,處處打掃得乾乾淨淨,一進去,先見著屋中央圍著燒得旺旺的火塘,火光照在人臉上,登時驅趕了不少初春的寒氣,令人心裡先暖了三分。
一個風韻頗佳的婦人先嫋嫋婷婷地走上來,未語先笑道:"客官,可算迎了貴主人來啦?快請進快請進,哎呦,小店小門小戶的,也沒什麼好東西,怠慢各位了,小婦人先在此告個罪。"
她聲音流麗婉轉,帶著笑意嫣然,令人聞之先心存好感,加之容貌娟麗,舉止大方中帶了嫵媚,一雙黑眸滴溜溜一轉,立即停在沈墨山身上,笑得愈加甜美,柔聲道:"這位想必就是貴主人了?小女子這廂有禮。"
她先福了一福,又轉頭喚道:"小李,小唐,快點看茶。"一句話沒喊完,又掉轉了頭過來賠笑道:"小地方的人,別是沒見過大城鎮來的貴人,這都傻了眼,也不知道要來照料一番,客官勿要見怪則個。"
沈墨山不言不語,瞥了進寶一眼,進寶立即道:"老闆娘,閒話少說,主子們趕了一天路,趕緊帶著坐下歇息。"
"正是,瞧我這一高興啊,倒將正經事給耽擱了。"老闆娘笑著道:"客官請這邊來。"
她親自帶頭,將一眾人帶到離火塘處不遠的位子上,正好背風烤火,想是這間客棧大堂內極好的位子。老闆娘親自捧了茶壺,替每人倒了一杯茶,笑吟吟道:"這是今年開春才摘的苦艾茶,入口有些澀,回味卻是極甘,乃咱們這獨有的物件,諸位客官嘗嘗?"
沈墨山並不理會她,卻低頭極溫柔地問長歌:"可還冷?將外頭帽子摘下可好?"
适才入夜轉涼,沈墨山怕長歌驟然下馬車受寒,早用狐皮大氅連頭帶臉地將他裹好,一張臉藏在寬大的兜帽內,只露出輪廓精美的下頜。
"也好,先別解琪兒的大衣裳,小孩兒睡著了最容易受涼。"長歌輕聲道,自己解開帽子下的帶子,雙手微微一抖,登時將一張臉露了出來。
奉茶的老闆娘和小二一見之下,均忍不住低聲驚呼,另一位跑堂的適逢端著茶點心過來,錯眼看了長歌,一個愣神,手中的託盤竟拿不穩,幸而一旁的進寶眼疾手快,輕輕一托,這才免了尷尬。
饒是如此,沈墨山臉上卻顯出不豫,那老闆娘回過神來,乾巴巴地打圓場道:"這,這位公子真好相貌,端得比那畫上的人兒還好看……"
沈墨山嘴唇微微勾起,卻湊過去在長歌耳邊道:"累了不曾?要不湊和著用些東西,早點歇息去?"
長歌道:"沒什麼,只是琪兒被抱著睡不踏實,早點回房也好。"
"進寶,房間可訂好了?"沈墨山問。
進寶回道:"回爺的話,訂好了。"
"你去瞧瞧,東西乾淨不曾?"沈墨山淡淡地道。
那老闆娘臉色有些難看,笑容已有些僵,道:"小店的東西最是乾淨了,客官只管放心……"
沈墨山一句話沒說,卻抬頭盯了她一眼,登時成功令她下半截話咽入肚中。
"爺,東西我瞧過了,雖然粗糙,卻可以將就。"
"招財,多錢,"沈墨山簡要地道:"你們陪著其他的夥計們在此吃喝,進寶,萬貫,抱了孩子跟我與公子爺上去。"
沈墨山淡淡瞧了那婦人一眼,道:"有勞老闆娘前頭帶路。"
那婦人似喜上眉梢,笑道:"當然,客官請隨我來。"
她扭著腰在前頭領著,後面的人魚貫跟隨,偶爾一回眸,卻見沈墨山慢慢扶著長歌,眼波一轉,未語先笑道:"倆位真真兄友弟恭好情誼,小娘子我開店也算見識走南闖北不少人,卻甚少見哥哥如此細心照料弟弟,這對弟弟已然如此,對尊夫人,想必是更不用說。"
這話說得甚為輕狂,已不是天啟朝良家婦女該說的話。沈墨山聽後無語,倒是長歌有些好笑地看著他,道:"哥哥辛苦了,餘下的臺階,小弟自己能爬。"
沈墨山眸色轉冷,對進寶道:"我還不知,現下誰都可以跟爺多嘴了麼?"
進寶哪知道那老闆娘如此饒舌,急得道:"是屬下辦事不力。"
他轉頭對老闆娘冷聲道:"老闆娘,請回,我們爺不慣外人伺候,要什麼我自會與你說。"
那老闆娘笑容僵在臉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得呐呐地讓出道了,眼睜睜瞧著他們自身邊走過。
這裡的上房確實收拾得乾淨俐落,被褥厚實溫暖。長歌剛將小琪兒放在床榻上睡好,便聽見進寶端著熱水進門來,沈墨山親自拿了銅盆兌好水,浸入他常用的巾帕,擰乾了,走過來細細替他擦臉和手,笑道:"可餓了?"
"還好。"長歌笑了起來,拉住他的手,問:"從來不見你擺架子,怎的才剛對那婦人反倒苛求起來?"
沈墨山哼哼道:"她目光鼠竄不定,顯是心術不正一流,兼著在我跟前拋了無數媚眼,看得老子來氣,真是,就那長相,連給你提鞋都不配……"
長歌微微眯了眼,道:"那即是說,她若貌美如花,你此刻便卻之不恭了?"
沈墨山忙道:"哪裡!你瞧她作婦人裝扮,卻偏生眼帶桃花,這等女子,我怎瞧得入眼?"
長歌笑道:"我看你被她的媚眼拋得很受用啊。"
"天地良心,"沈墨山大聲叫屈,抱住他道:"小黃你過分了啊,明知我被那女人欺侮了,你不替我做主,反倒疑我!"
長歌哈哈大笑,道:"你皮糙肉厚,有甚干係?"
"我名節有損!"沈墨山振振有詞地道。
"沈大老闆還有名節?這可真稀奇……"長歌一句話未說完,卻見沈墨山忽然貼近他的耳廓道:"別停,隨便講點什麼。"
長歌略帶驚奇地看著他,但隨即順從地開始東拉西扯,不出片刻,卻聽進寶大喝一聲:"什麼人!"
窗外隨即傳來一陣拳腳聲和哎呦求饒聲,隨即,卻聽進寶在門外稟報:"主子,店中小二鬼祟偷窺,已被我拿下。"
"丟進來。"沈墨山笑了笑,道:"小黃,這可是沖著你。"
長歌懵懂道:"我,我不曾做甚啊。"
沈墨山寵溺地揉揉他的頭髮,笑道;"我可算知道琪兒那麼笨,從何處來了。"
長歌怒瞪他,沈墨山笑著攬住他的肩,扶著他在凳子上坐了,卻聽噗通一聲,從窗外扔進來一個人,被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嚇得瑟瑟發抖,正是适才樓下大堂侍奉茶果的小二哥。
這人年紀卻趨壯年,只是長得獐頭鼠目,形容猥瑣,見到沈墨山冷冰冰的眼神,早不敢對視,卻又偷眼去瞧一旁坐著的長歌,竟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沈墨山大怒,手微微一動,在那人肩部略拂了拂,那人立即殺豬般連聲嚎叫。
"墨山,太吵了。"長歌淡淡地道。
沈墨山冷冷道:"我本來只想挖他一對眼,如今看來,連舌頭都該割了。"
那小二嚇得面無人色,忙止了嚎叫,忍痛哀求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只是一時糊塗,見這位公子長得極像小人幼時所見一人,不是,不是要冒犯……"
長歌心中一跳,道:"你,你說什麼?"
那小二偷偷瞥他一眼,忙垂下眼瞼道:"小人幼時,村裡頭有位莊稼漢子娶了個天仙似的媳婦,長得,長得便好像這位公子爺……"
這回連沈墨山都挑了眉毛,道:"哦?那媳婦兒現在何處?"
那小二顫聲道:"她,早見了閻王,小的聽俺娘說,她是生娃兒血崩去的……"
"隔了這麼多年,又死無對證的,你這番話哄誰呢?"沈墨山的聲音驟然冷厲起來:"看來你是嫌活得不耐煩了!"
"不敢啊大爺,小的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句虛言哪,小人村子就在鎮子往東二裡地的鳴峽村裡,您稍微一打聽去,大夥都知道這個事,您要不信,小人可以現給您找幾個同村的人來……"
"胡扯!事隔多年,你還能記得一人長相,純屬荒誕!"沈墨山冷冷地道:"這舌頭若不說真話,那便留也無用!"
"大爺,大爺饒命,小的不敢欺瞞,小的不敢欺瞞啊大爺……"那人嚇得鼻涕眼淚齊流,哆哆嗦嗦地道:"村子裡多少年都沒見過那般美人,自然個個都瞧個飽。小的當時雖年幼,可到底也擠到大人跟前見著了……"
"行了,是與不是,爺自會查證!但下回你的賊眼珠子再敢亂瞧,我定然挖了去。"沈墨山揮揮手,道:"進寶,把人帶走!"
進寶在外頭應了一句,進來將人提走。
長歌待他們出了房門,忽然愣愣地道:"墨山,他說的,可能是我親娘。"
沈墨山默默摟住他,無言安慰著。
"我沒事,"長歌微笑道:"這麼多年,我其實不敢回去,因為那的記憶太痛,痛到我寧願遠遠避開,也不願去找當初傷害我的人算帳。"
沈墨山歎了口氣,道:"你想咱們遠遠避開,我絕對依你。"
"不,"長歌搖頭,堅定地道:"我想去看看。"他目光柔和地看著熟睡的小琪兒,淡淡地道:"某些事拖了那麼多年,也該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