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踏春(三)
這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村子,只因當地連著十幾裡山脈所產石料多獨立成峰,形狀雄奇峻偉,做庭院湖畔的點綴最合適不過,幾塊大石頭一壘,很容易便在自家院落中形成湖光山色,洞府天然之感,是以深受達官貴人喜愛,文人騷客每多撰文粉飾,是以這個村子,有個很雅致的名字,叫鳴峽村。
長歌離開這個小村的時候,才不過十歲不到,對這村子位置如何,並不甚記得,趕巧了在鎮上客棧中抓到這個小二,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鳴峽村所在方位,那戶娶了天仙農家的具體姓名,打探了個一清二楚。
次日出得客棧,一行人慢悠悠地走了一日,路況平坦,官道筆直,顯見方便往外運送石料所修,是以這處村落並不偏僻,村中多有人棄田往外謀生,是以並不貧瘠。眾人車馬所過之處桑榆成蔭,綠枝吐蕊,田埂阡陌縱橫,房舍多白牆黑瓦,比之其他地方又多了不少人間煙火和生機盎然。
時值黃昏,沈墨山示意招財尋了一處人家投宿歇腳,只稱過路商客,錯過了地方,借個方便。歇腳的農家有一處不小的院落,圍牆屋舍修繕一新,顯見有些余錢。出來招呼眾人的漢子姓姜,乃是一家之主,家中尚有老母嬌兒,未婚嫁的弟妹各一,為人樸實良善,見眾人風塵僕僕,忙攆了自家婆娘燒火做飯,又命妹子兄弟將西廂存谷的兩處屋子收拾了,抱了新被褥過去鋪床。
鄉下難得見陌生客人,臨近幾家的孩子們全跑了過來看熱鬧,村落裡沒那些閨房規矩,大姑娘小媳婦們也笑嘻嘻地拿著鞋底繡架,紅著臉偷偷跑來看外頭來的客人。沈墨山一行人雖衣著不顯山露水,但個個氣度不凡,只因怕長歌一張臉惹了不必要的麻煩,沈墨山親自為他罩上面紗,又拿狐皮大氅罩嚴實了,處處親自攙扶照應。一干村人皆這是外頭來的大官人新娶嬌妻,寵愛異常,見慣了自家男人粗魯一面的女人們,個個眼露好奇羡慕神色。
沈墨山掂出五錢銀子,請那漢子殺了雞備飯,讓眾人飽餐一頓,不少女人自告奮勇去廚房幫忙,又拿來家裡醃的幹肉果脯,不一會便整治出一桌菜肴。小琪兒最為開心,到處所見皆為新鮮,扒下幾口飯,就急吼吼地與幾個農家孩子在院中玩到一處,他長得又圓潤白淨,活脫脫是年畫上抱著大鯉魚的童子,人人見了無有不愛,不一會,便兜裡塞滿了旁人給的果子零嘴,追著院子裡養的大公雞亂跑。
沈墨山由著小孩玩,只囑咐了進寶暗中盯著點變成,他此時全副心神只看著長歌,那張難描難畫的臉此時罩在面紗下,卻依稀能看見他神情恍惚,眼神飄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東西吃得也不多,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帶他來的好。
沈墨山蹙眉攥緊他的手,將涼得差不多的雞湯端到他跟前,微笑道:"喝吧,我剛剛嘗過味道,還不錯。"
長歌乖乖地端起碗,撩起面紗喝了一小口,又放下。
沈墨山柔聲哄著道:"多喝一口,加了咱們帶來的雪參,最是溫補不過的。"
長歌愣愣地又端起碗,又喝了一口。
沈墨山急道:"小祖宗,你倒是給老子喝光了啊,十來文一隻的雞,老子可花了五錢銀子,若不是瞧在你需喝的份上,老子會做這等虧本買賣?我說,你給點面子成不成?"
長歌為難地低聲道:"我,我喝不下。"
"不成,喝不下也得喝,"沈墨山放緩了口氣,哄著道:"乖,聽話啊,你別想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事,有我呢。不是說好了的嗎,你要覺著心裡頭過不去,老子替你將該殺的人扒皮抽筋,絕不手軟;你要覺著菩薩心腸不想跟一莊稼漢一般見識,那咱們就遠遠看一眼,也就將這事給了了……"
"你不懂,"長歌低頭,黯然道:"我,我一想起,我,我就覺著自己個怎麼,怎麼那麼髒……"
"放屁!"沈墨山怒駡道:"這說的哪門子胡話?老子平生最恨這等貞節操守之屁話!你其時年紀尚小,那畜生欺侮你,你無力反抗,他做下這等齷齪事,與你何干?你就當自重自強,大耳刮子抽回去才是正理,豈可陷入這等流毒之言,自己再欺侮自己第二回?"
長歌一愣,抬頭道:"可,可是我……"
沈墨山耐心地道:"那照你這個說法,老子就該找個沒開過苞的雛兒才叫乾淨純粹,才叫物超所值?難道老子待你這麼好,是為了讓你覺著自己是個可買賣的物件,還分什麼乾淨醃臢?低賤貴格?我且問你,你這麼想置我於何地?"
長歌從未想過這些,一問之下,不禁愣忡,喃喃道:"怎麼,扯到這上頭……"
沈墨山正色問:"我寵你愛你,敬你疼你,是因著我喜歡你,我將你當成這世上最寶貴之物,你輕賤自己,便是輕賤我,自然我要問,你到底置我於何地?"
長歌大愧,垂頭握住沈墨山的手。
"乖,"沈墨山放柔了語調,將他攬入懷中,細聲勸慰道:"我曉得這些苦自來無人與你分擔,你會胡思亂想,也是正常。只是你現如今有我,想這些,便也要將我考慮進去,明白了麼?"
長歌將臉埋入他懷中,默默地點了點頭。
門扉上輕輕咳嗽聲,長歌忙離開沈墨山的懷抱坐好,卻聽進寶有些尷尬地道:"主子,這家的老太太想過來跟您嘮嗑。"
"哦?"沈墨山笑著站起來道:"請。"
進寶應了一聲,從外頭引進來一個穿著新衣裳,白髮梳得一絲不亂的老太太,拄著拐杖,扶著一個小女孩,那老太太朝沈墨山福了一福道:"老身見過大官人。"
"老夫人客氣了,"沈墨山笑如洪鐘,道:"在下冒然叨擾府上,該我過去拜謝才是,怎的反倒驚動了您老人家。快請坐。"
那老太太矍鑠硬朗,落落大方,笑道:"大官人莫要嫌棄我們這鄉下地方,東西鄙陋,便是給老身天大的面子了。"
沈墨山親自離座請了老太太入座,命人撤去殘席,重新上茶,捧了放在老人家跟前道:"老夫人嘗嘗,這是今年的新茶。"
老太太端起來吹吹,喝了一大口,笑道:"不怕您笑話,老身喝著卻覺不若自家采的野茶解渴。"
沈墨山哈哈大笑,道:"正是,這茶本就只為解渴,老夫人此言甚合我意。"
老太太笑道:"大官人也甭稱老身夫人二字,老身年輕時雖也認過兩個字,可到底這輩子都在地裡幹活,是風吹日曬的泥人,當不起夫人這個稱呼。"
沈墨山笑了笑,道:"老人家也是有福之人,您瞧這兒孫滿堂,主人持家有道,兒孫對您又孝順,都說老來福老來福,您這福氣可不比城裡頭正兒八經的夫人差。"
老人家樂得笑開了臉,摸著自己小孫女的頭說:"哪有什麼福氣?老身活了七十幾年,不過是時時吃齋念佛,多做好事,給自己積點陰德罷了。"
沈墨山不動聲色地問:"哦?莫非這還有什麼講究?"
老人家眼睛一亮,道:"當然有,您是不知道,旁的不說,就說我們村,好心才有好報,做了壞事的,這一筆一筆,天上神明都看著呢,遲早都有報應。"
沈墨山笑了笑,道:"我才從鎮上來,歇息的客棧裡頭有個小二是這村子裡出去的……"
他還沒說完,那老太太立即搖頭道:"那是村頭老周家的,不成器,對自己爹媽不孝順,把家裡兩畝地外帶三間瓦片房都給賭輸了,他老娘急得沒辦法,天天哭,這混小子卷了幾件衣裳娘也不顧了,跑鎮子上去了。你瞧著吧,但凡對父母不孝順的,沒一個好下場。"
沈墨山興致勃勃地問:"他跟我提起一件事,說貴村二十年前,有戶人家娶了個天仙似的美人……"
老太太臉色一變,不悅罵道:"這個長舌頭的小王八崽子。"
長歌忍不住,插嘴問:"難道沒有嗎?"
那老人家有些詫異,但仍笑了一笑,道:"這位小娘子倒嗓子低啞,別是中了風?老身那有去年秋天浸蜜的枇杷……"
"老人家,實不相瞞,那小二偷窺了我娘子相貌,直道與二十年前出現在這村裡的美人長得一摸一樣,正好我娘子家中,早年逃荒確曾走失過一位長輩,是以……"
老太太呀了一聲,道:"這樣啊,阿彌陀佛,不知可否讓老身瞧瞧夫人尊面?"
長歌與沈墨山對視一眼,緩緩揭開半邊面紗,露出半張臉來。
那老太太一臉震驚,直念佛道:"天底下還真有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大官人,你可得看緊了,不然讓賊子惦記了去……"
她自覺失言,忙道歉道:"老糊塗了,胡言亂語的,大官人莫怪。"
"怎會見怪,"沈墨山笑笑,溫柔地替長歌將面紗帶回去,道:"怎樣,老人家,當年那位美貌佳人,是否與我娘子相似?"
老太太點了點頭,歎了口氣,拍拍膝蓋道:"這樁事,您問別個就只道天上掉下的美事,只有問老身,才能得知個中緣由,這哪是美事?這分明是從天而降的禍事。"
沈墨山挑起眉毛,道:"哦?願聞其詳。"
老太太笑了笑,道:"那一年鬧饑荒,不少人自北邊逃到咱們村這來,我們雖說也沒那富裕糧食,可總不能看著人餓死不是?我就與男人商量著,將開春留著的糧種留了一半出來,熬了不少粥,救活了好幾撥人。那時候說風涼話的可不少,都說我們老周家假善人,莊稼人還博什麼名聲,可天地良心,老身打小就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人命都送到你家門口了,浮屠不浮屠的,咱也不懂,只想著做不來見死不救呀。"
"你說的那個事,跟我家隔著半條村,那男人姓李,村子裡頭都叫他李二,那,他家門口有棵歪脖子樹的就是,好認得緊。那時候李二他爹娘還沒來得及給說門親事,就頭年冬天裡雙雙過了世,剩李二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日子過得倒也逍遙。誰承想那逃荒的人裡頭夾著一個大肚子女人,全身髒得不得了,討飯討到他門口了,李二就給人一個饃吃。一個幹饃,那女人啃不動,李二又給人倒了碗水,這水一倒,就倒出事啦。"
"怎麼說?"長歌問。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道:"夫人養在深閨大院,想必不曉得這民間娶不著媳婦的男人是怎麼回事。這些都是醃臢話,老身也說不出口,回頭你家官人怕要打殺了老身。總之這水不知怎的,弄灑在女人臉上,女人拿手一擦,倒顯出原先白嫩的好皮子來。這就有了禍事了,那李二也不管她有著身子,當晚就霸佔了她,作孽哦。"
老太太念了聲佛,一屋子人靜默無聲。
沈墨山輕咳一聲,道:"如此說來,並非那女人心甘情願嫁人的了?"
老太太拍了一下大腿道:"那女人我雖只見過幾次,可瞧著斷不是小門小戶的,雖說挺著大肚子,可眉眼間沉魚落雁,比之夫人可半點不差。她懷著孩子,便是尋短見,可也尋不成,李二看得又死,她也沒機會。受這等污辱,又逢著生孩子,身子原先也嬌貴,一蹬腿就去了。村裡人暗地裡都罵李二不是個東西,這下可好了,美嬌娘沒撈著,還得白白替人養孩子……"
長歌聲音有些發顫,問:"那孩子呢?"
那老人家又念了聲佛,歎氣道:"苦唄,從小就沒吃過頓飽飯,沒穿過件整衣裳,李二不拿他當人,他後來娶那個婆娘,更沒把他當人。也就是我,看不過眼了,有時候會給孩子帶點吃的,就這,那倆口子見了還啐我,罵我多管閒事。作孽哦,幸好十歲那年掉河裡淹死了,不然活著,不是賣了,也得讓人折騰死。"
長歌渾身顫抖,沈墨山忙摟住他,攥緊了他的手,緩緩地道:"這麼說來,也沒什麼天理迴圈報應不爽。"
"誰說沒有,"老人家急道:"這可是老身要說的了,那李二自從孩子死了後,便染上一場大病,身體大不如前,見天跟婆娘吵架打架,弄得家裡雞犬不寧。後又不知怎的,天天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身子骨也折騰得不行,沒幾年就病得下不了床。他那婆娘豈是吃素的,見李二躺床上了也不伺候他,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往家裡招野男人,不出半年,就把李二活活給氣死。你說,這可不是報應來了?"
沈墨山笑了笑,道:"是麼,那婆娘呢?"
老太太道:"這不守婦道的,能有什麼好下場?這十裡八村的好男人,誰肯娶那樣一個女人?年輕時還好些,現在也老了,一個人還守著那間破屋子。"
沈墨山淡淡地道:"活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