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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22章
  第 22 章

  初夏,繁花開盡,葉肥綠厚,別院內侍女們紗裙綽約,新妝初成,瞧著自當賞心悅目。得鄔總管藥膳方子所助,每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用藥不斷,休養不息。我身子日漸好轉,亦能下榻慢慢緩行,雙臂也漸次有力,這幾日也能獨力抱起小琪兒。

  這小東西倒沉了不少,也是,日日在別院內如眾星捧月一般。鄔總管言道別院足有二十年未曾聞小孩啼鬧,上一次有蓬頭小兒嬉戲玩耍,還得追索到沈墨山小時候。好容易見著一個可愛伶俐的孩子,自然愛得跟珍寶似的,見天搜羅好吃的好玩的堆給他。

  小孩兒見天無拘無束地玩耍吃喝,一月下來,早已胖了一圈,粉嫩白淨,可愛得猶如年畫上抱魚的孩童。

  我生怕寵壞了孩子,不禁念起那位只有一面之緣的老婦人,當初琪兒在她手裡帶著,可是不出幾日,便學得規規矩矩。

  這一日閒話,便不由問起沈墨山他家姑姑何在,他只是聳肩一笑,漫不經心地道:"老太太那日被我氣得夠嗆,收拾包袱家去了。話說回來,便是她不走,也斷無跟咱們來這的道理。這都是老黃曆了,上一輩紛爭恩怨的事,不說也罷。"

  我非好打聽之人,他既然不說,我便不再過問。

  "你不會,在怪她自作主張吧?"沈墨山忽而狐疑看我,斟酌著道:"我姑那種女人,自來就是江湖兒女,心思直來直去的。那件事,她做得是過了些,但沒存什麼壞心,你可別介懷。"

  豈止過了些,差點要了我的命,都道沈墨山護短,此言不虛。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問:"怎麼會,老夫人待琪兒教導有方,我還尋思若能請教一二方好。"

  沈墨山伸手摸摸我的頭髮——他近來嗜好此事,沒事也喜歡摸琪兒的發頂,我們兩父子在他眼中,怕也都是精巧好玩的玩意兒——笑了笑道:"要真不介懷方好,至於教導有方,姑姑那樣的,其實也未必真的好。我小時候被逼著練功,三伏天頂著大太陽不得歇息,冰天雪地裡又要打赤膊扛著,整日耳提面命的,均是沈家榮耀,父親遺志,那樣的日子,縱使擁有武林人人趨之若鶩的神功秘笈,也無甚趣味。至於小琪兒,"他的聲音柔和起來,問:"你不覺得孩子現在這樣才好?"

  我想起小東西拉著風箏線滿院子亂跑,不時被線絆倒卻又迅速爬起的模樣,禁不住微笑起來,嘴裡卻道:"不是嚴師出高徒麼,若無老夫人嚴加督管,沈爺難有今日成就。"

  "這你就錯了,"沈墨山搖搖手指頭,微笑道:"我長成現在這樣,倒與此間主人有莫大關係。"

  "願聞其詳。"我突然來了興致。

  沈墨山笑了起來:"起初是先父的一位結拜弟兄偷偷摸摸帶我來這,後來被此間另一位主人發覺,兩人險些撕破臉皮,大打出手。"

  我聽得一頭霧水,道:"這裡,還有另一位主人?"

  沈墨山點頭道:"是那人的愛侶。"

  我恍然道:"原來,教導你的,卻是位奇女子。"

  沈墨山呵呵大笑,道:"男子與男子之間,也能稱愛侶,也能執子之手,相守一世……比之男女,在情愛之上更有兄弟般的盟約,更顯慷慨雄渾,更有情真意切!"

  我心頭大慟,無數往事湧上腦海,刹那間,卻聽得自己聲音艱澀,猶如冷弦滑過,難聽之極:"這,怎可能?"

  沈墨山搭上我的手,笑道:"怎不可能?莫非你以為,世上男人與男人在一處,僅有主人禁臠,男寵男倌?"

  我心中紛亂一片,卻最終湧上一陣悲涼,搖頭黯然道:"不是這樣麼?除去意亂情迷,狎玩利用,誰會捨得嬌妻美妾,正經營生?誰能心中坦蕩,與另一位男子比肩共處?"

  沈墨山深深看著我,手掌收緊,將我殘缺的右手緊緊攥住,有力地道:"若將那名男子視為愛人,視為世上不二的珍寶,視為可性命交托的弟兄,視為可把酒言歡,慨而歌之的知己;視為可依賴可扶持的家人,"他頓了一頓,眼神熱炙地道:"有什麼不可以上天下地,唯此一人?"

  我真的被震住,看著他,呐呐說不出話來。

  沈墨山燦然一笑,拍拍我的手掌,收回手,道:"說回剛剛的事。那人的愛侶雖成名已久,身負絕技,然對我們沈姓一脈卻深為忌諱,我其實雖不過稚齡幼童,他卻恨不得將我斃命掌下。我二叔雖竭力護著我,然二人武功在仲伯之間,對頭卻使毒耍詐,終究著了他的道。就在他要震斷我三焦經脈,令我終生羸弱之時,那人出來救了我。"

  沈墨山臉上掛著柔和的笑,不無幸災樂禍地道:"我見著他,還以為見著仙人,哪知仙人卻勃然大怒,將那欲對我下毒手的愛侶罵得狗血淋頭。說來也怪,才剛還張牙舞爪的武林奇俠,竟然被訓得服服帖帖,只一味伏低做小,誠惶誠恐。"

  我有些好奇,道:"想來那人武功更勝一籌?"

  "你錯了,他滿腹經綸,聰明絕頂,若論治國方略,陽謀定奪那自然世上少有,但若論武功,他卻半點也無。非但如此,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一多半時間要靜臥養病,吃藥比吃飯還多。"

  "那為何……"我躊躇不語。

  "這就跟世上懼內的男人一樣,"沈墨山笑呵呵地道:"多半非真懼怕家中河東獅吼,只是愛他甚深,自然對方一舉一動,皆會上心。"

  我心裡有些微酸楚湧上,淡淡地道:"他真好福氣。"

  "兩人在一處,日子過得順心,大家便都有福氣。"沈墨山微微一笑,道:"這場風波直過了數月方漸漸平息,為了我一個宿敵的孩童,他竟然連著三月,未嘗與自己愛人說過一句話,任對方每夜獨立中宵,怎樣賠罪認錯均不為所動。更有甚者,他還親自接我過來,教我讀書寫字,讓我愛學什麼學什麼。終究我還是愛做個庸碌商賈。士農工商,商為最下品,此事換作任何人,都要罵我忤逆,目光短淺,胸無大志,愧對祖宗。唯獨他聽了哈哈大笑,贊我自在灑脫,給了我第一筆本錢。"沈墨山嘴角上翹,目光溫暖地道:"我靠這筆本錢,開了第一個買賣,後來越做越大,姑姑無奈之下,只好把整個家業,均交與我打理。"

  我好奇地問:"你說了半日,此間主人,到底姓甚名誰?"

  沈墨山笑而不答,只說:"時候到了,我自然告訴你。"

  我默然,心裡卻知道,蕭雲翔的事若成,我與他便要分道揚鑣,江湖多風波,誰知道有無性命留著苟延殘喘,再度相見?

  哪裡來的以後。

  那位神秘的主人始終未曾現身,我又得以優哉遊哉在別院住了半月,這一日京師傳來消息,一件震驚朝野的大案被禦史台並機要尚書處揭發,圍繞陽明侯蕭雲翔"狂妄凶悖,貪婪無道,鼓眾劫掠,中飽私囊"等十大罪,龍顏大怒,當朝解了他官職,削了他爵位,勒令收押天牢,著大理寺嚴審。機要尚書處長史主審,驍騎營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協同副審,牽扯鹽鐵兩道官員十數人,從其陽明侯府內清點私庫銀兩竟達四百八十萬兩之巨,其餘金銀器皿,珍奇古玩不計其數。

  天啟朝每年修水患旱災用銀不過一百多萬兩,這位陽明侯,當真富可敵國了。

  消息來時,我心中一暢快,竟然覺得步履輕飄,忍不住想仰天長嘯。那一日天藍如洗,白雲如絮,我愣愣地抬頭,默默地道,小彤,小彤,你聽到了嗎?那個畜生身敗名裂了,你在天之靈,能否安息了呢?

  我淚流滿面,卻抱著琪兒呵呵大笑,教他跪在地上,朝天磕了三個頭。

  "爹爹,小琪兒為什麼要拜拜啊。"

  "是,拜祭你娘,"我哽咽難言,卻笑開懷,對他說:"乖寶,跟娘說,你很乖,很好,爹爹也很好,無需掛念,大壞蛋惡有惡報,你可以瞑目了。"

  "哦。"小琪兒乖乖地磕了頭,然後在我懷裡賴著道:"小琪兒也有娘的嗎?她為什麼不來看我?"

  "有的,不過她當仙女去了,你乖或不乖,她在天上都能看到。"

  "那她好看嗎?"小孩兒眨著酷似小彤的黑眼睛問我:"她有爹爹好看嗎?"

  "比爹爹好看得多,好看得太多……"我嗚咽著,將他牢牢抱在懷中。

  是的,小彤那樣美好的女子,又豈是我這等滿身污穢之人能夠比擬?她出身高貴,知書達理,卻偏偏無千金小姐的刁蠻任性,只有一顆最寬厚仁慈的心,這樣的女子,卻為何偏偏鍾情於我?為何偏偏要因為我而遭蒙大禍,香消玉損?

  我心痛難擋,跪在地上哽咽難言,抓著土一遍一遍喊著她的名字,小彤,小彤,我自知罪無可赦,便是死後也不配得到你的寬宥。但你為何從不怪我?為何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仍然握住我的手,要我答應你,好好活著。

  你甚至都沒想過要我照顧你的孩兒,到了了,你還是惦記我,惦記這個一無是處,又令你飽受傷害的男人。

  你只要我好好活著。

  當我活著,若不為你們討回公道,又有何臉面忝存於世?

  翌日,我求沈墨山幫忙,讓我進天牢見見蕭雲翔。沈墨山沒有答應,我複苦苦哀求,沈墨山歎了口氣道:"小黃,事情了結,不是去看仇人一面,是你心中真正放下這段仇怨。"

  我知道,但我還是要去見見他。

  沈墨山拗不過我,只得同意去打點安排。三日之後,他陪著我一乘輕車,從明德別院出來,悄悄往京師趕去。

  路途有些遠,待我們到了天牢,已是天色昏暗。沈墨山為我披上斗篷,扶我下車。也不知從哪得了腰牌,居然一路暢通,我很快便得以進入這座天啟朝最著名的監牢內部。

  沈墨山默然攜著我的手,穿過陰森幽暗的牢房,進了幾進,方到關押要犯所在。這裡比之外頭卻乾淨不少,只是空氣潮濕,引著我們的牢頭遞過來一柄燈籠,笑道:"爺,蕭雲翔就關在最裡頭一間,您直走過去便是了。"

  "多謝張大哥。"沈墨山從袖子中摸出一塊銀子,塞了過去:"更深露重的,哥幾個打幾壺好酒去去濕氣。"

  "可不敢收爺的,您是薛將軍關照下來要好好待著的,我要收了您的銀子,回頭薛將軍不得軍法伺候?"

  "拿著,薛將軍也知你們辛苦,斷不會這般不通人情。"沈墨山微笑著又塞過去一錠銀子,道:"況且這等小事,如無必要,也無需驚動薛將軍不是?"

  那人這才笑眯眯接了,道:"得,二位爺慢慢瞧,我去外頭給你們候著,時候不多,抓緊了。"

  "省得,張大哥自去忙您的差事。"

  那牢頭轉身走開,沈墨山雙手搭在我肩上,正色道:"小黃,能自己去嗎?"

  我點了點頭。

  他似乎欲言又止,但飛快拍拍我的肩,道:"我就在此處,燈籠你帶著,有事我會立即過去。"

  好。我無聲對他說了這個字,隨即轉身。

  最裡面一間牢房,稻草床上斜臥一人,並未穿囚衣,還是一身貴重錦衣,只是略嫌醃臢,鬢髮也紛亂,但全身並無血跡,想來他的貴族身份,並沒有被用刑。

  他一覺著有光,立即翻身起來,看見我,悚然一驚,大喊:"你,你是誰?來幹什麼?"

  他目光驚懼,臉色蒼白,大概以為我是來賜死他的使者。

  我拉下斗篷帽子,露出臉,定定地看著他。

  "你?"蕭雲翔疑惑地皺眉,忽然睜大眼睛,喝道:"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刺客,你是易長歌!你來幹什麼?來殺我?"

  這個男人即便強作鎮定,卻也如驚弓之鳥,哪裡有從前半點驕橫跋扈的模樣。

  我冷冷一笑,道:"閉嘴!我不殺你。"

  他一愣,隨即惱羞成怒道:"那你作甚?來看我如今落魄成什麼模樣?賤人!我便是鋃鐺入獄,也還是皇子皇孫,豈容你這等倡優恥笑?"

  我真的笑出聲來,邊笑邊道:"蕭雲翔,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像一隻過街老鼠,骯髒而卑微的老鼠。你還以為自己是皇子皇孫,太可笑了,哈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你,到底是何人?"蕭雲翔忽而冷靜下來,瞪著我道:"在聽琴之前,我從未見過你。"

  "哦?"我偏頭一笑,問他:"侯爺這麼肯定,未曾見過在下?"

  "若見過,你以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他目光微眯,眼中精光大盛。

  "可我見過你。"我從懷裡慢慢掏出一柄短小的管蕭,道:"六年前,啟泰城,侯爺當時初承爵位,可春風得意得緊哪。"

  他疑惑地道:"你,你怎知……"

  我垂頭注視那柄管蕭,淡淡地道:"有一日,你遇上一位少女,帶著性命垂危的男子困守客棧,正是錢銀花光,陷入窘境之際。你發現那位少女容貌秀麗,又無意間認出她的身份,更推測她身上可能攜有家傳寶物。於是你頓起貪婪之心,想將人和東西都占為己有。你大概想著自己英俊瀟灑,人才風流,怎麼著也比那位病入膏肓的男子要好上萬倍,卻怎知,那位少女抵死不從……"

  我擦拭了著管蕭,湊近嘴唇輕輕吹了兩個音,道:"於是你惱羞成怒,在客棧之中,當著那名男子的面強佔了她。事後又多行淩虐,將他二人攜來的東西搜個徹底,卻並未發覺有何寶物。於是你警覺稍低,也想著婦人貞節重於一切,既被你玷污了身子,那便是你的人,卻未曾想那少女寧死不屈,終於還是被她抓住機會,帶了那男子逃了出去。"

  我直視著蕭雲翔,淡淡地道:"後來,那名少女終於因此有孕,難產而死。那名男子卻機緣巧合,反倒撿了一條性命。你說,你若是那名男子,辱妻之恨,殺妻之仇,你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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