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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14章
  第 14 章

  我與景炎對視一眼,景炎拍拍我的肩膀,無聲安慰一下。我點點頭,卻聽外頭箜篌聲音中帶了笑道:"官爺真會說笑,這青天白日,天子腳下,哪來的流賊?您看小人這身板,就算想做那營生,他也得做得來呀。"

  那流裡流氣的聲音:"做不做得來那天知道你知道,我們不知道。這車上的誰都給老子們下來查查,趕緊的,咱們弟兄幾個天沒亮就出來當差巡邏,這口早飯可還沒吃上呢。"

  "哎呦我的官爺,您這麼盡忠職守,兢兢業業,實在是百姓之福,巧了,小的主母昨兒個賞的過節銀子,小的還沒捨得花呢,正好孝敬幾位爺,您看這也近晌午了,買碗水酒喝暖暖腸胃,回頭才能為皇上當差,為百姓當差不是?"

  我聽得抿嘴一笑,這小猴兒倒學精乖了。

  果然,那幾位變了腔調:"早這麼懂事多好。"

  "是是,您辛苦,您辛苦了。"

  "得,哥幾個,這車咱們看過了,無甚大礙,放行吧。"

  "謝謝官爺,謝謝官爺。"

  "快滾吧你。"

  外頭響起箜篌清脆的揚鞭聲,馬車再度徐徐行駛,待走了一會,我才問景炎道:"怎麼回事?剛剛那是?"

  "地保罷了。"景炎微笑道:"這個差事可不好當,若別的地方便罷了,可京師是什麼地方?扔塊磚頭出去沒准都能砸到皇親國戚,到處都是你得罪不起,不敢得罪的人。可若單靠那幾吊錢薪酬又怎生過活?便只好沒事攔一下外地人,要不便刁難一下咱們這樣的普通馬車,要幾個過路錢罷了。"

  我點頭道:"妙,不是綠林,更勝綠林。"

  景炎笑道:"這活你當誰都能幹?沒准什麼時候就得得罪微服出訪的達官貴人,才剛是你確實不好露面,不然讓箜篌語氣放硬點,態度囂張點,保管他們摸不透咱們的底,得乖乖讓道。"

  我笑出聲:"如此說來,還真是處處有玄機了?"

  "那是,一個參不透,那是掉腦袋的大事。"

  我正要說什麼,卻聽箜篌在外頭突然啪啪加了幾鞭,馬車登時快跑,我一個收不住,險些撞上車壁。

  景炎面露疑惑,立即掀開車簾往外一探,隨即變了臉色,喝道:"箜篌,不要加鞭,立即將車停到路邊!"他回頭後迅速撲到車廂一邊,打開一旁的箱子,扔出一套水色長衫襯裙朝我兜頭兜臉扔來,焦急地道:"快,換上衣服。"

  我接過一看,竟是女裝,不由心裡一陣緊張,忙問:"有人追來?"

  "驍騎營,"他目光微縮,補充道:"不一定追咱們。"

  我心中大駭,驍騎營乃京師聯防軍的重要組成,素來與龍騎尉並稱皇庭二軍,龍騎尉駐守皇城,驍騎營駐守京師,都是直接聽命天子的軍隊。

  但我們忌憚驍騎營,卻因為彼此都知道,驍騎營如今的掌印二品龍虎將軍薛嘯天是陽明侯蕭雲翔的拜把子兄弟。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與景炎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豁出去的剛毅,我心一橫,迅速扯下身上罩衫,換上女裝,拉下發簪,長長烏髮覆蓋下來。我抱住小琪兒,扯過一旁薄被,剛剛將身子縮入被中,便聽得外頭鏦鏦錚錚的一片金鐵之聲,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箜篌早已籲了一聲,將馬車停在路邊,按我朝規矩,百姓庶民車馬行人遇貴族車馬需避道躬身。我與景炎屏息無聲,豎起耳朵聽車外動態,只聽那一片金鐵皆鳴,馬蹄聲聲,好一會都沒過完,外頭只怕有好幾千騎兵。

  我暗暗鬆了口氣,這至少證明一點,驍騎營此乃照例出兵巡城,並非沖著我來。

  景炎暗暗握住我的手,我沖他微微一笑。

  就在車馬將過之時,忽然聽得一人冷聲威儀地道:"等等。"

  立即有傳令官高聲大喊:"停——"

  "這是,誰的車?"

  外頭一陣靜默,片刻之後,卻聽撲通一聲人體墮地之聲,隨即傳來箜篌"哎呦"一聲痛呼,一人高聲罵道:"聾了嗎你?將軍問,這是誰的車?"

  "小,小人,家,家主姓景,今,今兒個,哎呦……"

  一陣清脆的耳光聲,顯是有人對箜篌動了手。我二人面色蒼白,景炎深深看了我一眼,毅然抽出握著我的手,朝我輕輕點了點頭,推開車門,大踏步跳了下去。

  車外傳來景炎朗聲道:""草民姓景,南邊啟泰人士,進京做點小買賣,今日出行,不巧衝撞了將軍,求將軍恕罪。"

  "大膽,見二品將軍為何不跪?"

  "草民有功名在身,公堂不跪,此地非軍營重地,按我朝律令,也無需跪拜。"

  "放肆!將軍,此刁民滿嘴歪理,藐視我朝軍儀,請將軍拿下了治罪!"

  那位將軍默不作聲,底下卻一幫拍馬溜須的人喝罵著上前,車外一片推搡之聲,卻聽景炎大喊:"不問即罪,我犯了何律何令?"

  我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不能讓景炎受辱,無論如何,我做不到看著自己最親密的朋友在我面前受辱。

  我咬緊牙關,豁出去道:"驍騎營乃我朝赫赫有名的龍虎之師,老百姓尋常說起均肅然起敬,心生往之,你們是何人冒充的?如此欺侮百姓,折辱斯文,敗壞我軍威儀,是何居心?"

  車外登時靜了下來。我索性放低嗓子,猶如中風嚴重的人那般啞聲道:"民婦在閨中聽聞,驍騎營掌印將軍薛嘯天乃國之棟樑,是我朝二十年來數一數二,頂天立地的將帥之才。這樣的大英雄大豪傑,怎麼會拘泥那般虛禮?更不會因為旁人不給他行禮,便大興私刑!"我說著說著迸出哭聲:"薛將軍啊,您快來吧,看看哪裡來不懷好意的賊子壞你名聲,毀你清譽,薛將軍啊——"

  這麼將了對方一軍,外頭若真是薛嘯天,定然愛惜臉面,進退難為,我心裡迅速盤算著念頭,卻在此時,忽聞車外一人輕聲一笑,淡淡地問:"說話的,是何人?"

  景炎的聲音有些顫抖:"回稟將軍,是小人的拙荊。"

  "哦?"那人似乎有些驚疑:"是女人啊。"

  "將軍,這刁民潑婦居心叵測,污蔑我軍,請軍法處置。"

  我立即回道:"民婦不懂何謂居心,何謂叵測,民婦只知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若道義忠信名節皆可棄之不顧,則君子與小人何異,仁義之師與狼虎之兵何異?天子何所倚重,社稷江山何有定鼎?驍騎營何以享譽百年,迄今猶如國之重器?"

  "好一張伶牙利嘴啊,"那人似乎笑了起來:"得了,都給我退下,別叫個女人笑話了去。"

  景炎道:"拙內被小人驕縱慣了,口無遮攔,衝撞將軍了,請將軍大人大量,莫要跟一個婦道人家計較……"

  "我若定要計較,只怕尊夫人又有大段道理等著我呢。"那人淡淡地道:"你才剛說是進京來經商?"

  "是。"

  "做何種買賣?"

  "啟泰錦緞。"

  "那倒是天下聞名的好東西。"那人似笑非笑地道:"買賣如何?"

  "不敢,僅能糊口罷了。"

  "這就不對了,能糊口而已,那為何你的車上卻有這麼濃郁的西域異香味?據我所知,那可是十兩銀子一兩的天價啊。"

  我嚇了一跳,低頭一聞,這才發覺車內果然有此類幽香。景炎素知我要靠那東西助眠,早已在車角一旁的小熏爐中點上異香,因而我一上車才能得以睡了個囫圇覺。想不到這倒成了惹禍的東西。

  卻聽景炎不急不緩地道:"拙內身子單薄,有自娘胎帶來的不足之症。要靠著這異香方能睡好,小的做生意不行,卻幸而還有幾分薄產,異香雖乃天價,但為了愛妻,小人也捨得。"

  "這麼一聽倒是伉儷情深。"那人問:"得你如此愛惜,卻不知怎樣的女子方有福消受。本將軍很好奇,欲求尊夫人一面。"

  "這,將軍,村婦醜陋,怕嚇著貴人……"

  "我死人都不知見了多少,還會怕一個醜婦?"那人提高聲調:"更可況,面容醜陋卻能如此得丈夫憐愛,本將軍更為好奇。"

  "此與禮不符,恕難從命!"

  "這麼說來,莫不是要本將軍強人所難?"那人口氣陰狠起來。

  氣氛一下凝重起來,我猛地一捶車板,暗罵一聲,卻聽一陣下馬之聲,有腳步聲頃刻來到車前。景炎焦灼地阻撓聲傳來,我只來得及將頭埋入被中,車門邊被人一下推開。

  "這位夫人,呵斥本將軍倒無畏得緊,怎的此刻卻藏頭縮尾,怯弱起來?"

  我默不作聲。

  他冷笑道:"尊夫義僕可都在車外呢。"

  真是直截了當的威脅。

  我握緊拳頭,掀開被子散著頭髮慢慢爬起,轉過臉來道:"好一個無賴將軍,今兒個民婦算是長見識了。"

  車外一個全身戎裝的青年男子,面容英俊,神色剛毅,原本藏著譏諷冷漠的黑瞳在看到我的瞬間不由微微一縮,愣了一愣,臉上現出片刻的呆滯,隨即一掃而光,換上威儀凜然的神色,冷冷地掃了景炎一眼,道:"真是過謙,尊夫人若算醜婦,這天下便無人敢稱美人了。"

  "將軍大人,你要看也看過了,請問我們犯了何律何法,若有便請將我等押送公堂,若無,便請讓我們上路。"我冷聲道。

  "不忙。"他擺擺手,盯著我問:"夫人這樣的奇女子,定然才藝也是出眾,卻不知會不會彈琴?"

  我道:"只會皮毛。"

  "夫人過謙,您如此品貌,琴藝定然出神入化,直追京師第一美易長歌易公子。您聽說過此人嗎?"

  我心下冰涼,直直凝視著薛嘯天,忽而微微一笑道:"易長歌京城之內,誰人不知。"

  "是啊,可惜這位易公子如今卻下落不明。薛某無緣,卻不能得見,不過今日得見夫人,卻也三生有幸。相見即是有緣,薛某想請夫人一行去我那盤桓數日,不知意下如何?"

  我狠狠地看著他,卻見薛嘯天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目光中隱隱有得色。

  確實,外頭數千精良的驍騎營將士,我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

  薛嘯天微微一笑,就在此時,景炎朝我使了一下眼色。

  他左腳微微踏前,十指暗暗收攏,這是他一招厲害的殺招,取的是出其不意,拿下敵人,我知道,他要出手了。

  就在此時,遠處突然一陣馬蹄翻滾,朝我們本來,一連十幾匹駿馬齊刷刷奔騰而來,卷起路上沙塵滾滾。當前一人,見到我們,竟然淩空一躍,于空中連踏十七八步,看著仿佛離得遠,實際上瞬間卻已到眼前。

  驍騎營諸軍紛紛拔出兵刃,攔住此人,那人大手一抓,長袖一卷,姿勢揮灑自如之間,竟聽得砰砰連響,兵刃叮鐺落地之聲絡繹不絕。擋住這人的士兵,竟然一個個未及近到他跟前,即被看不見的力道紛紛摔到一旁。

  他宛如天神臨世一般銳不可當,儘管腳下優雅,出招大開大闔,極盡瀟灑,千軍萬馬在他面前仿佛也能視作等閒,但一張輪廓硬朗的臉此刻卻崩緊,目光利若出籠野獸,被掃到的軍士,竟然不由自主會退個半步。

  來的人,不是別人,竟然是沈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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