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景炎大概是這世上,我唯一信得過的朋友。
也是唯一與我的過去有所聯繫的人。
景炎於我,大抵便如一個見證,見證我的成長,見證我曾經白衣勝雪,神采飛揚,便是每日被罰焚香默坐,抄《周易》修心,卻仍然掩不住眉端鬢角的悸動愜意。
如今想來,舊日如夢隔雲端,唯有恨意痛得真實,若無景炎,我實不知該如何捱過最難熬的那段時光。
現在也還是多虧了他。
我跟著狂奔一路,心跳如鼓,呼吸已是吃力,景炎扶著我,看我額頭冷汗涔涔,擔憂地道:"小舟,不若,不若歇會再走?"
"不能歇。"我強打精神,喘著氣道:"那沈墨山不知何方神聖,連蕭雲翔那畜生都對他禮讓三分,我們停一下,就多一分危險。"
"但是你……"
"沒事,"我揮揮手,問道:"你備下的馬車呢?"
"怕引人注意,停在一條街外。"
"甚好。"我點頭堅決道:"咱們快走。"
我們又跑了幾步,我卻腳下一軟,險些堪堪栽倒。景炎皺眉道:"這樣好了,我背你,反倒快些。"
我一頓,搖頭道:"不必,我走得了。"
"你就是好逞強!"景炎不由分說,蹲下道:"快點,我背你。"
我遲疑了下,景炎催促道:"快點,看人追了來。"
我趴上他的背,景炎深吸一口氣,抱住我雙腿將我背起。
他的背部並不寬厚,但溫暖一如當年。
"怎麼這些年你一點都沒長肉?"景炎不滿地道:"還跟那年似的輕得像只貓。"
我微微一笑,回他道:"你也未見得長多好,肩胛骨還那麼硌人。"
那一年,也是這個少年並不寬厚的背,承載著我,倉惶奔走,死裡逃生。
好容易拐了街,找到馬車,那趕車的一見我們,趕緊從車上跳下,揭了斗笠,卻是跟了我許久的小廝箜篌,紅了眼眶撲上來道:"我的天爺呀,公子爺,您可算平安回來,擔心死小人了。"
我喘了氣,拍拍他的肩,道:"沒事,難為你了。"
"那日琪哥兒哭鬧不休,小的沒法子,只好帶他回去,哪知道錯開眼就找不著你們,後來裡面那幾位醒了琴,兇神惡煞地帶了一幫官兵衙役搜府放火,見人就抓,小的怕極了,趕緊逃了出來,投奔了景公子。這一多月,我們找您又不敢明面上找,又擔心您讓惡人逮了去,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可愁死小的了……"
我趕緊打斷他的長篇哭訴,簡短地命道:"知道了,日後再說這些事。景炎,我們趕緊上路。"
"好。"景炎點了點頭,一手抱著琪兒,一手扶我上了馬車,我對箜篌道:"快走吧,後頭沒准有惡人追來了。"
箜篌嚇了一跳,白著臉立馬爬上車,扯起馬鞭一抽,馬車穩穩向前駛去。
一路顛簸,但我實在勞乏,竟然靠著車壁便漸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卻聽春雨淅瀝,滴滴答落在車頂油布上的聲音。我睜開眼,卻見景炎抱著小琪兒,正低聲說著什麼,小琪兒扁著嘴,一扭頭見我醒了,立即撲過來一頭紮進我懷裡。
"爹爹爹爹,為什麼咱們要走?我想沈伯伯,想鋪子裡的夥計,我要回去跟他們玩。"他扭著身子撒嬌道。
我無奈地捏捏他的辮子,望向景炎,景炎朝我苦笑一下,看來小琪兒已經纏他鬧了許久。我歎了口氣,柔聲問他:"琪兒喜歡沈伯伯對嗎?"
"喜歡啊,他會給琪兒點心吃,還給我請先生識字,對了,還教琪兒武功。"
"但他不也經常欺負你嗎?還老是把你弄哭,你忘了?"我問小孩兒。
琪兒扁嘴道:"栗叔叔說,這是因為沈伯伯喜歡琪兒才這樣的。"他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問:"而且琪兒要學武功啊,沈伯伯說,只有學了武功,長大了才能保護爹爹不讓壞人欺負。"
我一陣默然,心裡莫名湧上些酸楚,強笑道:"景炎舅舅武藝高強,他教你便好了。"
"我不要舅舅,我要沈伯伯,栗叔叔說沈伯伯武功天下第一,我也要做天下第一,我要沈伯伯,我要我要!"小屁孩突然鬧脾氣,我卻聽得暗自心驚,與景炎對視一眼,均在彼此眼中看到驚愕,什麼叫武功天下第一?這不是太狂妄,便是太可怕。
景炎立即問:"琪兒,你乖,這位沈伯伯可曾告訴過你他師承何處,何方人士?"
琪兒皺著小眉頭大聲道:"沈伯伯就是沈伯伯,他能摘個小葉兒打小鳥給琪兒玩。我要學打小鳥的本身,爹爹,我們回去,我們回去!"
我怒而喝道:"回去作甚?看著旁人欺侮你爹嗎?!"
小琪兒愣愣住嘴,委屈地看著我,眼睛迅速蒙上一層淚霧。
我自小嬌慣他,從不打罵,呵斥都很少,這孩子受不得半點委屈,瞧著立即就要哭鬧,我大聲道:"沈墨山是你爹?還是我是你爹?你以為沈墨山對你好啊?你吃的穿的用的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找日子要你爹還銀子呢!就這樣你還要回去是嗎?行!箜篌,停車!"我對琪兒冷聲道:"你不是要回去嗎?現在就下車,自己走!"
小琪兒顯是嚇到了,他從未見我發這麼大火,扁著嘴哭,又不敢大聲哭,我推了他一把,他立即緊緊攥住我的衣袖哭道:"琪兒不走,嗚嗚,爹爹不要趕琪兒,琪兒乖,爹爹不要趕琪兒……"
"好了好了,"景炎過來抱住他哄著說:"跟爹爹道歉,說下回再不這樣了,請爹爹不要生氣。"
琪兒哭得嗚咽難言,只是怯怯地看我,我心裡一軟,伸手道:"還不過來。"
他立即鑽回我懷裡,哇哇大哭,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歎了口氣,摸摸他的後背,哄得他漸漸止哭,才溫言問:"知道錯了嗎?"
他一面抽泣,一面揉眼睛,樣子顯然不是很知道,但還是識時務地點了點頭。
"那下回就要乖。"我掏出手絹拭去他臉上的淚。
"是琪兒吃點心太多了嗎?"小孩兒細聲細氣問我。
我一愣,隨即答道:"是姓沈的小雞肚腸。"
"爹爹,我們很窮了嗎?"他又問:"琪兒往後都不能吃點心了嗎?"
景炎啞然失笑,道:"你爹窮了,還有舅舅我啊,只要琪兒乖乖的,往後都有點心吃。"
他鬧了半天,漸漸地沉沉入睡。我和景炎相顧無言,想起沈墨山,均覺頗為棘手。景炎想了想,問:"小舟,那姓沈的武功真有那麼高?已到飛花摘葉的化境?"
我咬了下唇道:"不知道,但《天譴》一曲,對他毫無作用。"
景炎面露驚詫,隨即漸漸凝重,沉聲道:"武林中倒是有幾家沈姓名流,但,絕無能抵擋《天譴》的人。"
我點點頭,說:"我猜來猜去,也猜不透他是何人。"
"按理說,這樣的人不該默默無聞。"景炎道。
我冷笑一聲:"旁人或許要追名逐利,沈墨山絕對會認為這是費錢不討好的事,他啊,寧做商賈不願為遊俠。"
景炎古怪地盯著我,淡淡地道:"你對他,倒有別樣瞭解。"
我臉上一熱,怏怏地道:"你見過有哪位豪傑俠客整日愛拿個帳本告訴你今兒個又多花了幾個銅子?"
"如此說來,此人定斤斤計較,心胸狹窄,小舟,只怕咱們這次是惹了大麻煩了。"景炎憂心地道:"幸虧這次咱們投機取巧,任他武功冠絕天下,也絕想不到西域異香和甘泉酒,加上你的曲子,是催人入眠的好法子。"
我籲出一口長氣道:"下次就用不了了。罷了,兵來將敵水來土堰,實在不行,你帶了琪兒速速離去便是。我一個人擋著。"
"你總是這樣。"景炎握住我的手,柔聲道:"我當初救你,難道沒擔風險?"
我微笑道:"就是這樣,才欠你太多。"
"你我兄弟,無需說這些。"景炎拍拍我的手背,道:"蕭雲翔這幾日可透著古怪。"
我眉心一動,問:"怎麼說?"
"他滿京師抓捕你,但奇怪的是,除了第一二日大張旗鼓外,接下來都小心翼翼,不再動用官吏衙役,順天府和京師佈防衙門都沒再驚動,連驍騎營他拜把子的兄弟那也沒再借人兵力。"景炎笑道:"他雖然想抓你,怎奈沒個幫手,就憑陽明侯府內那些爪牙可不頂事。"
我蹙眉道:"如此只有一種可能,他在朝中被人彈劾。不得不收斂夾緊尾巴做人。"
"可能,但我們在朝中沒有眼線,打探不到消息。"景炎笑了笑,道:"無論如何,對咱們終究是好事。"
我冷笑道:"那是自然,蕭雲翔這個王八蛋,他不放過我,我還不放過他呢。等著吧,過幾日還是他的死期!"
"小舟,報仇不急於一時,你不若再等等……"
"等不了了。"我深吸一口氣道:"今年九月,乃榆陽城五十年一遇的萬花節,屆時浦河沿岸南武林會將舉辦英雄賞花會,這等盛事,想來誰都會給面子去。"
"也就是說……"景炎眼睛一亮。
"也就是說,那個人,也會出現。"我咬牙道:"等了五年,我終於有機會血刃了他!"
就在此時,馬車突然停下,卻聽車外箜篌的聲音道:"幾位官爺,小的這車內都是主人家眷,不是流賊,衝撞了可不好。"
"少囉嗦!是不是流賊,老子們看過才作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