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今夕何夕。
昏迷中我仿佛再度看到那個男人,他從後面環抱著我,手輕柔搭住我的手,教我如何吹笛,他的聲音清冽溫和,猶如三月春風,直接吹在頸項耳後敏感的肌膚上。
無需飲酒,我已醺醉,手抖得險些握不住玉笛。
他似乎輕笑,若有若無的唇輕輕掠過我的耳際,另一隻手緩緩摟住我的腰。
那樣冷冽的人,其實靠上去,胸膛也有溫度。
不多不少,卻能一直一直暖到你四肢骨髓裡,一直一直能,暖到你全身發軟,在一片慌亂羞澀中,升騰起一片美好的甜意。
那個時候,諾大的疊翠谷,仿佛用糖酥酪蒸過,吸一口,都能甜進心裡。
因為,我的谷主,他不再是我的谷主,他告訴我他的名字,他手把著手,教我寫下那兩個字,他還額外開恩,准許我在私下無人的時候,可以那麼叫他。
雖然我從來不敢。
對了,他的名字叫什麼?
我的心情驟然焦急起來,猶如丟了最重要的東西一樣輾轉難安,他到底叫什麼?我怎麼可以遺忘了他的名字,我怎麼竟然遺忘了他的名字?
我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夢中的我,急得眼淚直流。
"你竟敢忘記谷主大人的名諱,膽子不小啊,來人,將他右手的兩根手指頭砍下了!"
誰高聲怒駡,隨即,有人上來押住我,逼著我伸直右手,另一個高高舉起斧頭,毫不留情地砍了下來。
劇痛如約而至,潮水般侵襲入心,我"啊——"的一聲尖叫,掙扎著醒了過來。
"好了好了,救過來了,救過來了!快告訴東家去!"有誰喊了一句。
我愣愣地聚焦視線,發現自己平躺榻上,邊上坐著一人,那面目清俊,笑容可掬的,卻是老相識栗亭栗醫師。
"長歌,還認得我嗎?"他微笑著問。
我喘著氣,瞪著他,良久,之前所遭遇的一切俱又想起,愣愣地點了點頭。
他溫柔握住我的手,搭上脈搏,靜聽一會,道:"恩,脈像平穩許多,覺著怎樣,可曾胸痛?"
我張開口,卻發覺心中空茫一片,終於閉上眼,轉過臉去。
耳邊聽得他微歎了口氣,輕聲道:"長歌,我自有習醫,看過的病人沒一千也有八百,然似你這等年少之人卻帶著遲暮之氣的脈像,我卻見所未見。想來你長年心思過重,鬱結於內,氣血兩虧,心脈俱損。長此以往,恐,非有福之人啊。你聽我一句勸,良醫在己身,好好保重方是上策,不然,便是大羅神仙也是束手無策,你可明白?"
我嘴角上勾,自嘲一笑,終於啞聲道:"栗醫師,多謝你。"
他頓了頓,道:"不用謝我,要謝,便謝東家,這回他可是把老底都交代出來,一瓶子總共五顆靈丹,全拿了出來。自幼跟他的老夥計都下跪了,求他為自己留條救命的後路,都被他堵了回去。那可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啊,做到這一步,我們這些跟了他有些年月的老人,都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
我閉上眼,並不理睬。
栗亭繼續道:"那個藥,對旁人或許是起死回生,千金難求的妙藥,對沈墨山,卻還多一層意思,那是他家中的授業長輩留予他的念想,遇著你,這念想啊,可也顧不得了。"
我心裡一顫,張開眼,遲疑著轉過頭去。
栗亭站起來,一邊就著茶几寫方子,一邊絮絮叨叨地道:"我們東家啊,那可是出了名的摳。旁人節儉是為著持家興業,他摳呢,完全是好這一口。打我認識他那天起,見天的算盤珠子提溜不停,夜裡翻帳本算輸贏比看武功秘笈抑或春宮圖還來勁。這些年買賣是越做越大,可那心眼卻越來越小,現在倒好,見了你越發容不下一顆沙子。"
我疑惑地蹙眉。
他抬起頭,見我聽得發愣,笑了一笑,持筆蘸墨邊寫邊道:"你說,這人若心眼小,又正上糟心的事兒,一昏了頭,自然難保就要說渾話幹蠢事。長歌,咱們知書達理的,就千萬別跟他那等粗人計較,沒得氣壞了自個,你說呢?"
我淡淡地道:"長歌哪裡敢。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栗醫師此言,怕是不合適。"
"你可見過刀俎為著魚肉嘔血嚇得臉色灰白,手忙腳亂?"栗亭停了筆,笑嘻嘻地道:"我如今可沾了你的光,以往鐵公雞對春暉堂私庫裡的藥材看得可緊,現下為了給你煉藥,竟然任我取用,長歌啊長歌,你倒是教教我,這到底,誰是刀俎,誰為魚肉?"
我疲倦地閉上眼。
栗亭見好就收,也不再說話,吹吹紙上的墨蹟,道:"我讓人來伺候你洗漱,等下吃點東西,你昏睡兩天,可粒米未進。"
他走了出去,片刻後,領著兩名小廝進來,輕手輕腳伺候我洗漱擦身,又替我換了衣裳,我被他們折騰了一大通,早已累得氣喘吁吁,卻也難得覺著腹中饑餓。就在此時,栗亭揭開帶來的食盒,端出一碗熱騰騰香氣四溢的碧綠粥,笑道:"這碗東西來頭可大了,乃照著古方熬出來的藥膳,最對你的體虛症狀,來,趁熱嘗嘗。"
他指示一名孩子端過來舀了喂我,我也不推辭,低頭嘗了一口,竟然出乎意料的鮮美醇香。
"味道如何?"栗亭問。
"很好。"我點點頭,道:"有勞了。"
他笑了笑,道:"這我可不敢居功。"
我一呆滯,卻隨即想到,要恢復體力就必須進食,隨即又大口吃起來。
一時飯畢,栗亭又與我說了好些閒話,看著我喝了藥,一直到掌燈時分方囑咐我好好安歇,第二日再來看我。
此後三日,栗亭每日過來與我把脈問診,間或替沈墨山說點好話,無非此人並無壞心,只是因我逃逸方急怒攻心,方做出那等罵人揭短的混帳事來云云。我姑且聽著,從來沒有信過,沈墨山那日的行為,對他而言無可厚非,興許不過是一個從薛嘯天手中帶走我的計策罷了。我於他而言,本就是一個階下囚,那麼拿囚徒的殘疾取樂,世上每個獄卒只怕都幹過。更可況,那個囚徒還膽大妄為,設計越獄?
他沒有對我刑具加身,我已是很慶倖了。
又何必做出這種種悔不當初的戲碼?
做多了,只顯得矯揉造作,令人厭煩。
又過了數日,始終都見不到琪兒,我心裡開始恐慌。這孩子從小沒離開我身邊這麼長時間,我不能自抑地要憂心忡忡,一會疑心沈墨山不知在他身上做了什麼手腳,一會疑心沈墨山盛怒之下,沒准已經把我的寶貝殺了或賣了。
這個混蛋其實早就算好,我忍到最後,還是得先求他。
誰讓我授人以柄,又無計可施呢?
終於在一日掌燈時分,我放下藥碗對栗亭道:"可以幫我請沈爺過來嗎?"
栗亭眼睛一亮,喜道:"你想通了?"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栗亭無奈地喊道:"原來不是想通?長歌啊,你早點想通吧,這樣鋪子裡上下大夥們都少遭點罪……"
"你在,說什麼?"我越發奇怪。
栗亭搖頭歎了口氣道:"罷了,當我什麼也沒說,我去叫那個鐵公雞過來。"他轉過身,臨出門一腳又縮回來支支吾吾道:"長歌,你當真一點都不……"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蹙眉問。
"沒什麼,"栗亭無奈地拖長音調,道:"看來跟你談完後,鋪子裡的夥計還得接著遭殃。"
我略略閉眼,燈影朦朧,不知過了多久,忽有所感,睜開眼,果然見到沈墨山坐在我床頭邊上的椅凳上,支著下頜,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伸直胳膊,慢騰騰坐起。
他走過來,熟練將一個枕頭塞到我後背,扶著我靠好,手慢慢下滑,終於搭在我的斷指處,握起我的手,歎了口氣,目光柔柔地看向我。
明明那麼銳利黑沉的眼眸,此刻卻竟然溢滿溫柔憐惜,這比刀光劍影更令我悚然一驚。
我立即抽回手,低頭道:"琪兒呢?"
沈墨山似乎一愣,隨即柔聲道:"你病著,我怕他吵著你,找了專門的嬤嬤帶著呢,放心好了。"
我閉上眼,又睜開,忍耐地道:"把他,還給我。"
"小黃,你莫生氣,琪兒我也很喜歡,不會虧待他。倒是你,靜心養病方是當務之急……"
我直直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要什麼?"
他愕然地看著我。
"要我簽契約嗎?賣身還是賣命?"我看著他問:"沈爺,您是生意人,給個價,只要不絕了我的活路,咱們都可以談。"
沈墨山一下站起,微眯雙目,似乎有黯然傷痛一掠而過,隨即慢慢咧嘴,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道:"很好,知我者莫過汝,不錯,咱們可以談談這筆生意。"
"說,你要我做什麼?"我淡淡地問。
"把,上回琪兒壽辰上,你吹的調子寫下來。"他聲音低沉地道:"尤其是,你,最後吹奏的那一部分。"
我心裡一緊,一種說不出的情緒驟然間湧了上來,說不出難過抑或激動,只是很突兀,從未有人要求我寫下我譜的曲子。
"好。"我點頭,"把琪兒帶回給我,並保證再不拿他作要脅。"
"可以。"他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問:"咱們來談談第二筆生意。"
我蹙眉問:"為何還有第二筆?"
"很簡單,你答應留著,直到傷勢全好,都不得動離去或害人害己的念頭。"
我悲哀地看著他,忽而輕聲道:"沈墨山,你不是不知道,我這輩子都好不了了。你想一輩子都拘著我?"
他眼神複雜地看著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木盒,打開來,裡面竟然是兩個金絲纏繞,做功細緻華美的指套。他拉起我的手,輕輕替我戴上,啞聲道:"不會那麼久,只要你身子好到能離去,我不會拘著你。"
"答應了,我有什麼好處?"
他苦笑了一下,握住我的手,正色道:"陽明侯,蕭雲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