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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17章
  第 17 章

  我確乎愣住。

  整件事聽起來太好,于我大有利,有利到令人不敢置信。

  只是我已非不諳世事的少年郎,我早已明白,若一件事聽起來對你大有利,則那件事肯定有問題。

  我默然垂下頭,帶了指套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那日我親見他憑一雙肉掌,于金戈鐵甲中如入無人之境,隨後,又是這雙手,揪住我的頭髮,強要我於眾人面前顯露殘疾。

  現在這雙手卻又一派溫情,近乎珍愛憐惜,小心翼翼將我的手掌置入他的掌心中護著。

  這般無常,我便是有心信他,卻如何敢信?

  更何況,他身為商賈,又為武人,利誘威逼,本就是這等人的拿手好戲。

  也罷,你愛做戲,我便陪你唱一齣又如何?

  我搖了搖頭,啞聲道:"我的事,不靠你。"

  "小黃,"沈墨山斟酌著語句,小心地道:"蕭雲翔此人,我留著有用處,故暫時不動他。但我攔著你,不為自個,卻是為你。"

  他頓了一頓,捏捏我的手指,溫言道:"你琴技雖冠絕天下,可本人全無武功,你莫瞧著那日險些致他於死地,便以為你的魔音琴調,已無懈可擊,取人性命不過爾爾。我今兒明著告訴你,你的調子,確能蠱惑人心,然若遇真正的高手,以內力相拼,鹿死誰手,卻未可知。這就好比小琪兒與外頭野小子們打架,對方個個比他大出許多,又兼地痞混混出身,能花樣百出地整治他,但他卻只有一把你給的家傳利刃,好使是好使,可卻容易被人一下奪了去,你說,小琪兒怎麼打贏呢?"

  我咬著唇不作聲。

  他勻出一隻手,緩緩摸上我的頭髮,歎了口氣,道:"此只為其一,其二,你道蕭雲翔是何人?天啟朝開國近二百年,京師中蕭姓皇族旁支多如過江之鯽,若沒點本事,他如何能敕封陽明侯,還世襲罔替?此人誠然好色且愛附庸風雅,然內裡精明強幹,手段果敢毒辣,卻是個人物。你上回差點得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再來一次,你要如何設套令他坐下乖乖聽你彈琴?我若是他,別說彈琴,這會只怕略略絲竹之聲都避若蛇蠍,不用曲子,你告訴我,打算如何殺他?用樹葉吹小調?還是靠,你那位景炎?"

  我心中一動,立即抬眼看他,沈墨山沒好氣地道:"我沒傷那小子,只是讓他有多遠滾多遠,放心吧。"

  這倒是可信他,殺了景炎,對他並無什麼好處。我臉色稍霽,沈墨山狠狠道:"那小子拐跑你,害我調用不少人馬四下尋你們,這車馬糧草,人員誤工,可費不少銀子,這筆賬我遲早要跟他算!"

  我薄怒,冷哼一聲。

  "你還不服氣?若無他外頭接應你,你能跑得出去?"沈墨山眼中厲光一閃,冷笑道:"甚好!下次見著這位爺,欠我沈某人的錢銀,可得連本帶利好好算算。"

  我冷聲道:"沈墨山,景炎乃我的救命恩人,你若有傷他之意,我立即自裁。"

  沈墨山握著我的手一下收緊,目光銳利如電,一眨不眨地狠狠盯著我。氣氛一下沉了下來,我卻絲毫不懼,冷眼看他,就如賭徒壓上自己最後一點東西,反倒生了豁出去的決心。

  終於,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放鬆攥緊我的手,改為輕柔拿捏,歎息道:"總有本事惹毛我,下次莫要這樣,這樣你只自討苦吃,剛剛可曾捏痛了?"

  確實很疼,但比起我曾受過的,委實不算什麼。

  他的口氣卻變得悠遠起來:"那日也是如此,一直熱熱鬧鬧地,大夥為琪兒那小東西慶生。你明明瞧著臉上喜色也多了幾分,還吹曲湊趣。你不曉得,我瞧著那樣的你心裡頭有多歡喜,想著這張小臉算多了點人氣……"他頓了一頓,苦笑了一下,道:"待追上你,我真是氣糊塗了,自來就沒遇著這麼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事兒,再攤上薛嘯天那只老狐狸在那,情急之下才……"

  我心裡一痛,垂下頭,淡淡地道:"沈爺犯不著說得這般委屈,長歌是身有殘疾,外人要拿來取樂,原也沒什麼。況這兩日栗醫師為您說了一籮筐好話,我再不識好歹,也忒矯揉造作,沈爺無需多言。"

  沈墨山聲音低沉堅定,緊緊攥住我的手道:"你聽我說,那日做的事,是我做得不厚道。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何況你身世淒涼,我原不該挑著你的痛處下手,更不該氣得你當場吐血,病症加重。但做都做了,我不多說,總之欠你一個大人情,我還。沈墨山南北買賣做了不少,平生最講信譽二字,我既說歉疚,就一定會補償,你無需多疑。"

  我的心怦怦直跳,一時間狐疑不定,顫聲道:"我不懂……"

  "我思前想後,你如此恨蕭雲翔,便必定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是你的私事,我不過問。"沈墨山沉聲道:"我為人向來不問這些江湖恩怨,但大丈夫一諾千金,便替你除了他又如何?"

  我睜大眼,他的本事我不是沒見識過,此事若能拉他下水,那真比我自己動手,不知要便利多少。

  沈墨山一笑,搖頭道:"看,一說報仇,你眼睛都亮了。"

  他目光柔和,仿佛兩潭深不見底的水,內有我瞧不明白的波濤暗湧,被這樣的目光注視,我莫名覺得有些赧顏,呐呐地問:"你,不是哄我玩?"

  他歎息一聲,伸手欲觸摸我的臉頰,我心中大驚,頭一偏,堪堪避開。沈墨山笑了一笑,放下手,溫言道:"小黃,要整治蕭雲翔那樣的宗室弟子,不能拿江湖仇殺,快意恩仇那一套來。男人都有野心,有淩雲壯志的懷想,但朝堂之上,權力分割,利益相爭,那是波濤暗湧,一刻不休。蕭雲翔處在那種位置,本來便是不進則退,退則被人分而食之,不得不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對付他,只需要拿捏他的七寸,往死裡一捏,令他從此一蹶不振,不再有機會翻身,那才叫出了惡氣,報了仇。而不是你那樣,殺了人還得東躲西藏,追捕皇榜能逼你到天涯海角,明白了嗎?"

  我從未想過能從這些方面下手,但沈墨山只是一介商賈,他有何能耐撼動朝中權力格局?拉倒一位權臣,還是皇親國戚?

  "好了,今兒個跟你說了太多,總之就一句,蕭雲翔的事無需你再操心,我自會替你辦妥,現在乖乖地躺下睡,"他環視四周,深深嗅了幾下,怒道:"他娘的,誰又替你點了那勞什子西域異香?"

  我一驚,生怕他又想起上次用這種東西逃出去的事,哪知沈墨山竟然罵罵咧咧道:"一群敗家子,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你藥裡本就有助眠成分,哪還用得著點這破玩意兒,真真不花自己家銀子不心疼是不是?不行,我得去訓訓小棗兒那個猴崽子,還有栗亭,這假公濟私的……"

  他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不一會,又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口中念叨道:"險些忘了服侍你睡下,來來,乖乖的快些睡。"

  他輕手輕腳抽出我身後墊著的墊子,扶著我慢慢躺下,又替我細心蓋上被褥,摸摸我的額頭,點頭滿意道:"這幾日沒有低燒,那雪參看來是有些用處,明兒個再讓他們送些來,你可不許不吃,漠北雪域產的,運至京城極為難得,怕是宮裡頭例牌進貢都沒咱們的貨色好……"

  我輕聲打斷他:"那不是很費銀子?"

  "這你不用擔心,"沈墨山嘮嘮叨叨地道:"北邊通往天啟朝的貨物往來有大半是我的買賣,這東西雖難得,可不是吃不起。想當年我家長輩也是身子虛,那還不是靠這玩意兒養著……"

  我心裡湧上一層說不出的酸楚,又夾雜著感動,紛亂難言,索性閉上眼,睡了過去。

  夢中耳邊猶有一人絮絮叨叨,說的都是瑣碎雜事,也沒聽明白,但這一晚,我卻未曾夢見過往的事,也未曾自噩夢驚醒,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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