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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7章
  第 7 章

  十歲,我還不知道,天底下的東西再金貴,也金貴不過自己的命。

  什麼都有可能是別人給予,也有可能由別人收回,唯有活著這件事,是真真切切,關乎自身的事。

  這本是像我這樣的底層小人物早該琢磨明白的道理,可歎我卻兜兜轉轉,繞了老大一圈,才明白過來。

  後來有了琪兒,我的信念便愈加明確,自己要活著,這孩子也要活下去。

  而且要活得,儘量比我好。

  所以我即便設計誅殺蕭雲翔,也為自己預留了後路,如果不是半路殺出個沈墨山,此刻蕭雲翔早已一命歸西,京師第一琴師葬身火海,而我父子二人,正走在南下的水路上。

  可是現在,沈墨山將我二人軟禁在這雜貨鋪後小小的方寸之地裡,雖然不曾苛待,但,卻也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對我們做什麼。

  正因為不知道,才更可怕。

  猶如利劍懸頂,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掉下來。

  我在這不敢多喝一口水,不敢多走一步路,連日的提防忐忑,不安焦灼,已經讓我倦怠到極點,這一日只是歪在榻上,竟然也能神昏疲憊,漸漸的眼皮猶如千斤重般,闔上便無法睜開。

  正睡得黑甜,忽聞小孩大哭之聲,我心裡一驚,掙扎著醒來。屋外小孩啼聲大作,聽著就像是琪兒。我嚇壞了,已經顧不上穿鞋,立即撲到門邊,卻見院中大樹之下,沈墨山抱著琪兒,琪兒卻在他懷裡掙扎,小臉上哭得通紅,我怒道:"沈墨山,你幹什麼?把孩子放下!"

  沈墨山笑吟吟地轉過身來,輕拍著琪兒的背,說:"他摔了一跤。"

  我立即跑過去,一把搶過孩子,緊張地先摸他小手小腳,確定沒有異狀,才略放下心來。琪兒見是我,愈加撒嬌,一頭紮進我懷裡抱著脖子大哭,一面喊:"爹爹痛痛……"

  "哪裡痛?"我把他板下來,著急地問。

  "腿……"他可憐兮兮地說。

  我小心地挽起他的褲管,卻見白嫩的膝蓋上擦破一塊皮,身上衣裳也髒了,頭髮也亂了,一張小臉沾了不知多少灰土,我心裡一疼,問:"怎麼弄的?"

  "琪兒要摘葉子給爹爹,摔,摔的……"他小嘴一扁,又待要哭。

  這些年我每著他風餐露宿,漂泊不定,閒暇時為逗他,常常采葉子吹奏,所以在他心中,樹葉就等於樂器,等於玩具。

  我心裡又急又痛,叱責道:"樹這麼高,是你能去爬的嗎?摔下來怎麼辦?不是讓你乖乖在屋裡呆著嗎?怎麼這麼不聽話?"

  琪兒深感委屈,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行了,男孩子老哭什麼!"沈墨山在我們身後冷冷地說了一句。

  說來也怪,他一開口,小孩哭聲竟然漸漸低下去,最後成為嗚咽。

  我一陣惱怒,卻也無可奈何,孩子總是敏感直接,知道誰惹不起。對這個摸不著底細的沈墨山,就連我都存了三分懼意,更何況一個稚齡幼童?

  沈墨山踱步過來,遞上一條潔白手巾,簡潔地命道:"喏,自己把眼淚擦擦,跟個泥猴子似的。"

  琪兒怯生生地止住哭,偷看我一眼,我沒好氣地伸出手,欲拿那塊手巾,哪知沈墨山手一縮,我竟然碰不到。

  我一扭頭,冷笑道:"沈爺這是消遣我?"

  "你多心了,"沈墨山蹙眉道:"他是你兒子,可也是個男孩,將來養活大了就算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味這麼寵著不教,可不是什麼好事。"

  我怒道:"我兒子愛怎麼對待是我的事,你又懂什麼?他小小年紀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嗎?我恨不得把他含嘴裡捧手心都補償不了,要你多管什麼閒事!"

  沈墨山的臉頃刻沉了下去,一把扯過孩子,在我來不及反應之前將琪兒扔出幾尺遠。我驚呼一聲,撲了過去,沈墨山臉色不變,單手輕鬆扣住我,在我肩膀處輕輕一拍,我半邊身子立即麻木酸痛,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摔在地上的琪兒呆愣了一下,立即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

  我心如刀攪,拼命掙扎著,回頭罵道:"沈墨山,你欺負一個孩子算什麼英雄?有本事你沖著我來,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他似乎輕笑一聲,在我耳邊曖昧地說:"好主意,欺負小孩確實不過癮,不如欺負你,你說呢?"

  我渾身僵硬,一股寒氣自脊柱蜿蜒而上,這種不懷好意的聲調,故作曖昧的低沉,宛若難以揮去的噩夢一般令我不由得心懷恐懼。就在這時,沈墨山似乎吸了口氣,猛地推開我半尺,這次卻換上平日朗笑之聲:"看你兒子!"

  我顧不得自己,立即轉頭看地上的琪兒,卻見平日被我嬌生慣養的孩子,此刻自己爬了起來,小臉氣得通紅,握住小拳頭狠狠地盯著沈墨山,大聲喊道:"大壞蛋,不許欺負我爹爹!"

  我有些驚奇,卻聽沈墨山冷聲說:"就憑你現在這副哭得像娘們似的窩囊相?"

  "誰說我哭了?"琪兒急衝衝地吼回去,自己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淚,怒道:"快放開我爹爹,不然等我長大了就殺了你!"

  沈墨山仿佛忍著笑,無賴地答:"那麼在你長大前,我想欺負你爹爹就欺負他,你能奈我何?"

  這算什麼話?琪兒才五歲,沈墨山以為自己也五歲嗎?我皺了眉頭,不耐地道:"放開我。"

  沈墨山哈哈大笑,鬆開搭在我肩上的手,又拍了兩拍,溫言道:"教孩子非得讓他吃苦頭,不然不長記性。放心,我剛剛拿捏著力道,沒摔疼他。"

  我默然不語,這道理誰都明白,但不為人父母,卻怎麼懂這裡面的心疼和不舍?

  更何況,倘若你一無所有,這孩子成為你的全部。

  我走過去,將那孩子攬入懷中,輕撫他的背無言安慰,小孩這次終於肯乖乖窩在我懷中,忽然悶悶地說:"爹爹,我想聽調子。"

  我一愣,抬頭看了看樹葉,柔聲哄他道:"這些樹葉子太厚,吹不了。"

  "正好,我也想聽,"沈墨山笑吟吟地說:"我前兒倒得了柄玉笛,玉質瑩潤上層,乃漠北不可多得的羊脂白玉,漠北皇家樂坊匠工精製而成。你名滿京師,想必琴瑟簫笛樣樣精通,不如現下就試上一試?"

  漠北白玉,漠北匠工,任一樣都是天下聞名,可遇不可求。沈墨山老謀深算,明白樂癡對名笛,就如良醫對痼疾,酒徒見佳釀一般不可抗拒。他算得很好,若我是一般人,只怕此刻便會不由自主應了他的要求,落入他的圈套。

  但這一次,他真的算錯。

  我抬起頭,深吸一口氣,慢慢脫下戴在右手尾端二指上的金甲套,對著他,舉起右掌。

  陽光下,原本細白如玉的五個手指,卻有兩個,被人從中間指節,硬生生斬斷。

  看起來真是醜陋。

  沈墨山臉色一變,雙目精光暴射,臉上表情竟然又痛又怒,喝道:"怎會如此?誰,是誰弄的?"

  "陳年舊事,多說無益。"我淡淡地說:"沈爺,您猜得對,其實諸多樂器,長歌最擅吹笛,但現下,恐怕這一生,我都沒福氣試您的名貴玉笛了。"

  "去他娘的笛子!"沈墨山咒駡一聲,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將我的斷指攏在他的兩個手掌當中,嗓音中竟然有些發顫:"到底哪個王八蛋幹的?蕭雲翔?因為這樣,你才要千方百計殺了他?"

  我微微閉上眼,又睜開,搖頭說:"與你無關。"

  沈墨山死死盯著我,目光炙熱而鋒利,忽然一笑,輕輕摩挲我的手指道:"終有一日,你會將所有故事告訴我。"

  "此不肖事,何必複言?"我淡淡一笑。

  他定定地注視我的眼睛,目光漸漸轉為柔和,竟然有種憐惜的錯覺,溫言問:"你只用三指便作了這京師第一琴師,想必,下了很多苦功?"

  我垂下眼瞼,沉默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只會這個。"

  沈墨山伸出臂膀,輕輕攬住我,拍了兩拍,笑道:"琴技出神入化,這等本事,我走南闖北,卻也頭一次見到,卻不知師承何處?"

  我心中一凜,強壓那等洶湧澎湃的恨意和痛楚,只抿緊嘴唇,卻不作答。沈墨山不動聲色地觀察我,輕描淡寫地道:"怎麼?不願說?也是,江湖多有能人異士,本事越大,怪癖指不定就越多,別是收你入門,就要你發毒誓不得洩露師門何在吧?"

  我自嘲一笑,抬頭迎視他仿佛能窺探內心的銳利目光,搖頭道:"沈爺想多了,長歌彈的,不過野路子琴,難登大雅之堂,無有師承一說。"

  "那總有個教你宮商角徵羽的人吧?"沈墨山呵呵笑了:"我還從沒見過有誰,一出娘胎就曉得這些的。"

  "那,自然是有。"我的目光悠遠起來。

  "哦?是何人?"他饒有興致地問

  "敝人的兄長。"我淡淡地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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