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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8章
  第 8 章

  我沒有騙沈墨山,基本的樂理,確是罄央所授。

  罄央待我寬厚慈愛如兄如師,又手把手教我許多東西,稱他一聲哥哥,其實,是我占了便宜。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他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說,小舟,看著哥哥,要這樣按,這樣撥,泛音要輕靈清越,散音要沉著渾厚,按音卻要舒緩凝重,記住了嗎?

  說來慚愧,我直到今天,都記不住這些。

  因為我覺得曲調從心,心卻寄託情緒,情緒則需要表達唱和,一味的山高水長,寧靜致遠,或許是雅士風度,卻非我心頭所好。

  那時候我還小,心中的曲調要麼高山仰止,要麼大河奔騰,要麼金戈鐵馬,要麼悲催斷腸,所思所想,俱是激越慷慨。

  仿佛心裡有一團火在燒,想表達,想宣洩。

  想引起那人的注意。

  想他能明白,能如當年那般,與我唱和。

  我讀書讀到"士為知己者死"這一句,不知為何,想到的,都是面無表情,不苟言笑的谷主。

  我永遠忘不了,他如何聽懂了我信手拈來的曲調,如何在我痛苦的童年帶來一絲真正的溫暖和曙光。

  即使是時過境遷的現在,有些事情,也不是想忘記,就能忘記的。

  但我沒有想到,我在谷中一直呆了兩年,才終於有機會正面看到那個男人。

  還是疊翠谷三年一度的選拔賽場上。

  那天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疊翠谷中的管事僕役早幾個月便開始忙碌準備,谷中樹上絲帶結花,張燈結綵,裝點得熱鬧漂亮。大紅地氈鋪在木樁累就的高臺上,每個少年個個鬥志昂揚,摩拳擦掌,要在那天展現自己最好的狀態,最好的武藝。

  雖說是為谷主賀壽,但老規矩不變,拔得頭籌那位,將有幸由谷主親自傳授一路武功。

  這直接奠定了這個人在疊翠谷的地位,以及,他今後在江湖的地位人生。

  我也很興奮,因為我,也有份表演。

  罄央真是溫柔的好人,他知道我仰慕谷主的心思,特地替我去央求總管大人,讓我也有機會像谷主表示自己對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更重要的,罄央明白我想表達的,其實是,我在谷中這兩年沒有白過。

  我並不是,一無是處的廢物。

  那一天,我穿上仔細洗的乾乾淨淨的白色儒袍,罄央幫我梳了兩邊抓髻,用紅頭繩系了兩個俏皮的結子,雙手抱琴,早早地去到高臺之下。

  就如朝聖的信徒,虔誠而忐忑。

  去得最早,卻排到最晚。

  我的演奏最無關緊要,因此要待眾人演示過後才輪到我。一直等到饑腸轆轆,眼巴巴地看著眾位少年英姿颯爽,在高臺上各顯神通,還是沒能輪到我。

  越看,越心裡沒底,越覺著,誰都比我好,誰都比我聰明且用功。

  待得後來,罄央白衣勝雪,翩然若仙地飛掠而上,少年倜儻,手舞長劍,若游龍戲鳳,翱翔九天,說不盡的風流嫵媚,看得我目瞪口呆。

  原來,平素溫柔如水的罄央哥哥,竟然如斯優秀,通身氣派,熠熠生輝。

  這些人,每個都是人中龍鳳,千挑萬選的奇才,除了我。

  我正恍惚間,罄央已經技驚四座,含笑收劍,對著谷主單膝跪下,朗聲頌道:"恭賀谷主山河之壽!"

  他這麼一喊,底下眾人紛紛單膝下跪,齊聲道:"恭賀谷主山河之壽!"

  我也充滿跟著跪下,胡亂喊了一句,心中卻一陣沮喪,罷了罷了,有這麼多金玉在前,我上去奏琴,能不算出醜就不錯了。

  正恍惚間,臺上的男人帶了平時聽不到的些許贊許道:"罄央學得不錯,該賞!"

  罄央朗聲說:"啟稟谷主,學生不過一日不敢忘谷主教誨,盡本份而已。"

  "雖說是本份,但若無勤學苦練,也無今日之成。"這是總管大人在發話。

  谷主微微頷首:"說得有理。"

  罄央激動地臉色泛紅,此時雙膝跪地,道:"谷主謬贊,罄央惶恐,說到勤學苦練,學生卻自認不如同屋的小柏舟。"

  我萬萬料不到竟然會提到自己的名字,心裡狂跳,卻聽罄央繼續朗聲說:"谷主明鑒,柏舟身子骨無法習武,卻一心念著谷主的恩情,刻苦習琴,以為谷主壽。趁今日大喜,請谷主破例聽他彈奏一曲,這孩子為了給你獻藝,已經練了兩年,這番苦心……"

  "行了。"谷主冷冷打斷他,與總管大人密語幾句,似乎在問誰是柏舟之流。我心裡又恐懼又歡喜,又感激又激動,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卻聽谷主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讓他上來彈奏一曲吧。"

  總管大人站了起來,銳利的雙目直射向我,朗聲道:"柏舟奏曲。"

  我哆哆嗦嗦站起來,抱著琴,神情恍惚地朝高臺走去,在上樓梯的時候被過長的前擺絆到,險些摔倒,底下一片哄笑之聲。我臉紅耳赤,心跳如鼓,將琴放到安上,卻因用力過大,發出一陣輕微的嗡嗡聲

  "這就是你竭力推薦的?"谷主冷冷地說:"連琴該怎麼放都做不好,能指望他彈出什麼?"

  罄央跪下說:"谷主見諒,柏舟人小力單,且是為谷主彈奏,想必心下激蕩,也是有的。"

  "罷了,你下去吧,讓他快點彈。"谷主冷聲道。

  罄央叩首再起身,後退而下,經過我身邊時捏捏我的肩膀以示鼓勵。我感激地沖他一笑,撩起下擺,端坐琴前,開始戰戰兢兢彈我準備了許久的《山居吟》。

  也許是心裡太過緊張的緣故,原本應當彈得舒緩自得,閒雅悠遠的一首古曲,被我彈得磕磕絆絆,我越著急,彈得就越差,彈得越差,心裡就越發驚懼不安。

  如何是好?我等了兩年方有機會在這個男人面前彈奏,這一曲彈得不好,我這一生,恐怕就再無第二次機會,有幸在他面前設案陳琴。

  越忙越亂,突然只聽"砰——"的一聲,琴弦突然被撥斷。

  我在眾人的哄笑中徹底傻眼,怎麼會這樣?我明明好好檢查過,明明為了今天,特地換上,我平時怎麼也捨不得用的上等絲弦。

  可偏偏,卻竟然在這節骨眼上出這樣無可挽回的失誤!

  我霎時間萬念俱灰,愣愣地呆坐著,卻聽谷主帶了怒氣冷硬地道:"旁人用蘭香雅音解穢,你倒好,上古名曲被你硬是糟蹋成市井噪音!"

  我一時委頓匍匐,也不知該怎麼反應,低下笑聲越來越大,偷眼望去,只有罄央對我投來憐憫擔憂的目光。

  "看在罄央份上,我就不罰你了。但疊翠谷不留無用之輩,辛總管,明日就把這等劣童遣走!"谷主冷冷地道。

  我猶如五雷轟頂,炸得腦袋一片空白。

  恍惚之間,我聽見罄央焦急地喊:"谷主,求您三思啊,小柏舟彈不好,是我沒教對,求您罰他,不要趕走他——"

  座上那個冷酷的男人似乎還說了什麼,但我已經聽不見了。我滿腦子只回蕩一個念頭,那就是谷主不要我了。

  我視為神明的男人,終於也要拋棄我了?

  不,如果這樣,我寧願去死。

  我爬了起來,在自己有所意識以前,已經撲到琴邊,雙手搭琴,撥出聲來。

  然後,我不給那個男人拒絕的機會,立即開始彈奏。

  仍然是《山居吟》。

  但卻是在斷弦的狀況下,彈奏的《山居吟》。

  然後,在起承轉合之處,我自然而然加入心中悲憤和無奈,傷感卻渴望的曲調。

  我想到當時我與他,一葉一滴,于明月下唱和的樂趣。

  我想到自己對他難以言說的渴慕和崇敬。

  我想到噩夢結束的那一刻,他抱起我,身上絲綢衣料沁涼卻柔軟的質地。

  我想告訴他,這些我都記得。

  不但記得,我還很珍惜,幾乎是我唯一所有的美好回憶。

  我彈得渾然忘我,仿佛這是我生命中最後一次演奏。

  等到最後一個回音結束在指尖,我才發現四下俱靜,每個人都呆若木雞,不敢置信地望著我。

  而我正對著的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從座上站起,反手抽出玉笛,橫在唇邊,微微沉吟,立即吹出悠揚動人的調子。

  不偏不倚,正好是我改過的《山居吟》唱和的曲調。

  我含著淚笑了,他終於還是記得我。

  我低下頭,忙不迭撥弦弄琴,跟上他的步伐,笛聲低徊處琴聲激越,琴聲厚重處笛聲輕揚。

  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仿佛已經合奏過千百回,仿佛生來就該如此。

  滿心歡喜中,我的淚水卻一滴滴落在琴面上,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了,不由分說抬起我的下巴。

  手指冰涼而纖長,是他。

  我顫抖著抬起頭,注視到他的眼睛,目光複雜,似乎有驚愕,也有審視,有興致,也有考量,黑眸深處,仿佛有團暗夜的火焰,灼灼燃燒。

  如果是現在,我會知道,那目光中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應當具備的喜色。

  甚至在他把我拉起來宣佈找到玉笛的傳人時,他的眼中,也還是沒有喜色。

  可我那時候什麼也不懂,只知道高興,高興,單純的,仿佛升天一般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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