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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行》第5章
  第 5 章(大改,請重新看,謝謝)

  我常想,我的整個人生,是因為遇到他而改變。

  如果不是那天我剛好跑到山坡上,如果不是他剛好想吹笛,如果不是我剛好能毫不費力地與他合奏,那麼我的人生,可能會走怎樣的道路?

  是會更簡單,還是會容易,亦或,更麻木?

  或許,起碼會更平常,更瑣碎,更能,過得快一些?

  然而沒有如果。

  所有看似偶然的人生際遇,在我回首往事的這一刻看來,都是不可避免的。

  就如這一刻,如果沒有從前那些恩怨,我不會對那三個男人恨之入骨,如果我沒有設計誅殺蕭雲翔,就不會莫名其妙,被這個叫沈墨山的男人強行擄走,逼著我,跟他每日共對。

  這個人想幹嘛,要怎樣,我已經懶得探究,最壞的打算,不過父子二人,一起死在這裡。

  只是委屈了孩子,他生下來就喪母,跟著我這幾年顛沛流離,好容易過上點安穩日子,又被我所累。

  我抱緊懷裡的小琪兒,冷冷打量著眼前一切,我們現下身處城南一處雜貨鋪後院廂房,地方雖然乾淨,但分明簡陋異常。沈墨山吩咐人開了飯,也是一張四方桌上擺了簡單三菜一湯,並無粉白黛綠的美婢,也無並陳水陸的佳餚,用的器皿,也不過尋常竹筷陶碗,不要說螺杯像箸,就是像樣點的官窯細瓷也不得見。

  沈墨山招呼一聲,大咧咧坐我們身側,夾了一筷子豆腐嘗了一口,笑顏逐開道:"好,豆腐夠嫩又新鮮,快嘗嘗。"

  舉止似乎自然之極,但我分明記得,蕭雲翔稱他為"貴客"。

  蕭雲翔是世襲的陽明侯,這些京城達官貴人,旁的本事沒有,看人下菜碟子的功夫是年久日深。他既稱沈墨山為貴客,捨得請他聽一百兩一首的曲子,那這位沈墨山,就肯定有其"貴重"的地方。

  更何況,這身深藏不露,高深莫測的功夫?

  我端坐不動,懷裡的孩子卻捱不得餓,待我察覺時,他已經悄悄兒伸出小手,摸上邊上一盤大白饅頭,正雙手捧了張大嘴待咬上一口。

  我心中一驚,一把拍落那個饅頭,低喝道:"琪兒!"

  小孩小嘴一扁,很懂事地縮回手,卻小小聲說:"爹爹,琪兒餓……"

  我一聽喉嚨有些哽咽,這孩子雖然跟著我受苦,但我小時候餓怕了,再難都沒讓他捱餓過,可現在如果讓他吃,怎麼能保證這一口饅頭下去會有什麼後果?

  "餓了就該吃,"沈墨山在一旁淡淡地說,他隨即拿起調羹,舀了一小碗豆腐,嘗了一口方遞過來,似笑非笑地說:"怕的話就餓著。你能扛,孩子可扛不了。"

  我怒目而視,再低頭看自家孩子不住咽口水的可憐相,終於狠狠心,接過碗,先吃了一口,琪兒抬頭眼巴巴地看著我,怯生生叫:"爹爹……"

  "等等,過半柱香,若爹爹沒事你再吃。"我低頭說。

  沈墨山聞言撫掌大笑:"阿黃啊阿黃,你這樣,真不知該說是瞧得起我還是瞧不起我。我若想動手腳,這樣試毒又有何用?"

  我放下碗,冷冷地盯著他,啞著聲問:"抓我們來,你到底想幹嘛?"

  "你猜?"他眨眨眼。

  我扭過頭,自嘲一笑,挺直了脊樑骨:"易長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無長物,倒拖著個孩子和仇人,你帶走我,他日蕭雲翔必要找你麻煩,我實在想不出對你有何好處。"

  "誰說沒有,"沈墨山微微一笑:"我可以你為交換,讓蕭雲翔淮安鹽道,再讓利三成。"

  原來如此,我心裡一涼,深吸一口氣,卻聽他語氣一轉,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我也可以,隨時改變主意。"

  我抬頭直面他。

  "我是個生意人,不做虧本買賣。"沈墨山含笑說:"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不把你交出去。"

  "除了琪兒。"我斬釘截鐵地說:"不要拿孩子說事。"

  "放心,我不至於。"沈墨山點頭。

  "你不怕得罪陽明侯?"我微微蹙眉:"蕭雲翔為人自詡風流,實則陰狠,我險些要了他的命,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沈墨山宛若聽到什麼好笑的事,臉上笑容加劇,眼底卻精光四溢,口氣清淡,卻霸氣天成:"區區一個蕭雲翔,我還不放在眼裡。"

  我盯著他,一字一句問:"你待如何?"

  沈墨山忽然轉成溫柔一笑,拿起筷子說:"吃飯吃飯,吃了再告訴你。阿黃,你愛吃什麼,小阿黃呢?告訴我,明日我讓廚子燒去。"

  我還未答話,琪兒卻鼓起腮幫童聲朗朗:"爹爹才不叫阿黃,琪兒也不是小阿黃。"

  "哦?確實是不好聽啊,"沈墨山好脾氣地應答小孩:"但是易長歌也很難聽啊,琪兒給你爹再取個好聽點的名?"

  琪兒很得意地偏著小臉,竟然說出一句我怎麼也想不到的話:"我知道,爹爹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柏舟。"

  我如遭電掣,慘白著臉,久經滄桑的心底,竟然由不得開始顫抖。

  柏舟,柏舟,多少年,沒人這麼喚過我了。

  那個時候,青衣男人沒有問我叫什麼名字。

  他只是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然後漫不經心地說:"從今往後,你就叫柏舟吧。"

  那時候,我還沒讀過書,書本對我來說是非常神秘的東西。我不知道他當時隨手拿起的書叫《詩集傳》,也不知道他只是正好翻到《柏舟》篇。我只是單純地高興,高興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像人一樣的名字,柏舟柏舟,發音清脆,乾淨俐落,聽起來很好聽。我傻傻地笑了,傻傻地問:"柏舟是什麼意思?"

  他道,就是柏木做成的小船。

  柏木?就是柏樹嗎?

  嗯。

  我認得那種樹,會掉皮,味道很香,於是我更高興了,咧開嘴說,我喜歡這個名字。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後來,當我終於能識字斷文後,我迫不及待地翻閱了這首與我同名的詩篇,那字裡行間的憂憤之感,讓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既迷惑又哀傷的感覺: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這首由他無意間翻到的詩篇,竟然成了我此後半生最佳的注解。沒有想到,那樣一個午後,那樣一雙修長白皙的手,隨便一指,我的命運,就這樣一語成讖。

  我們住的地方,叫疊翠谷,顧名思義,一年四季,均是滿眼蒼蒼綠綠,鬱鬱蔥蔥,就如同滿眼兌現不了的希望,滅了一個,又生一個,明明滅滅,沒完沒了。

  我們住的竹樓外面,一株枝幹粗大,卻葉細如水的樹偏安一隅,每個月圓的夜晚,他臨窗佇立,一襲青衣,玉纖橫笛,悠揚的樂聲,總能吹裂那一派氤氳的綠色。

  "罄央哥哥,那是什麼樹?"曾經有一次,我問罄央。

  罄央嘴角上翹,臉頰上浮現柔和的微笑,摸著我的腦袋說:"那個啊,叫鳳凰木。"

  我還記得,我們相識在我入谷的第三天,那一天,他隨手一指,我就叫了柏舟這個名字。

  其後,他將我交給一個少年。

  那少年大我好幾歲,長得比年畫上的女孩還好看,笑起來,比最清冽的山泉,還要令人目眩神迷。

  他對我說,"你就是新來的小柏舟啊,我是罄央,你可以叫我罄央哥哥哦。"

  我當時很迷惑,不太反應"柏舟"喚的就是我,只知道愣愣地看著這個纖細柔美,如一杆鳳尾竹般的少年。

  我不敢相信,這樣合該美上雲端,遙不可及的人物,會對醜陋如斯的我,不帶譏諷和厭惡,只是這麼單純地微笑。

  "小迷糊,跟你說話呢,想什麼呢?"他笑得更深了,唇齒紅白分明,湛湛生輝的眸子裡,滿滿的,全是溫柔到要溢出來的光。

  "沒,沒想什麼,"我窘得手腳不知放何處好,偷偷瞥了他一眼,鬼使神差地說了句:"你,你真好看。"

  "呵呵呵……"他開心地笑了,笑聲如珠玉落盤,清脆動人。我的臉哄的一下燒起來,難堪地垂下頭,絞著新換上的粗布衣的衣角。

  "小柏舟,你還真可愛。"他邊笑邊摸摸我的頭,說:"罄央哥哥不算好看,這谷裡啊,有的是比我好看的人,你以後就知道了。"說完,他又仔細端詳我,笑著說:"嗯,就是小柏舟,長大了,也會是很漂亮的人呢。"

  我目瞪口呆,刹那間斷定,他肯定是太善良了,善良到,不惜說這樣的彌天大謊來安撫我小小的,不為人知的自尊。

  "跟哥哥走好嗎?"他朝我伸過來一隻手,"谷主說,你以後就和我住一起哦。"

  我呆呆地伸出手去,再快要接觸到他細白柔軟的掌心時,又窘困地縮了回去。我將手背到身後使勁擦了擦,才惶恐地,放入他的掌心中。

  罄央什麼也沒說,卻執意拉過我那一隻企圖藏在身後的手,微笑著說:"我們走吧。"

  哪怕到了今日,只要閉上眼睛,我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罄央清俊的臉上,那柔軟到心底去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那一瞬間,驟然點亮了我晦澀的世界。我必須承認,在以後很多年裡,我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純粹,更能在第一時間打動我的微笑。

  他的笑容,從此便珍藏在我心間,就如童年藏在枕頭下,捨不得吃的麥芽硬糖一樣,只有在心裡太苦,苦到我幾乎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才會鄭重拿出來,舔一舔,汲取回憶中的甜味,再小心翼翼地收好它。

  罄央,他告訴我,這世上,除了冷漠、殘酷、傷痛和愁苦外,還有善意,還有溫柔,還有對人,不需要問原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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