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很不想哭,那是更懦弱的行為,但是她哭了。
走出公司的一路上,她都沒有再說話,只是抓著他的肩,把臉埋進他的胸膛,連他抱她坐上出租車都沒有抗議。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她家的,過去一個多星期來,他們只是在捷運站前吃晚餐,然後他目送她進捷運站。自己才離開。但上出租車時,他向司機報了她家的住址,然後一路暢行無阻地到她家,連開門時,他都只是暫時將她放下,但一隻手仍舊擁著她,然後從皮包裡掏出鑰匙,推開門後又抱起她進家門。
知道他坐進沙發裡,依然緊摟著地,讓她坐在他腿上,她的淚就忍不住了。
嗚……為什麼他會看見她這麼狼狽的模樣?她嚶嚶哭泣,不放大音量,也沒有刻意壓抑。
「噓,沒事了。」他安撫著她。
「你……可惡!」也不早點回來救她,她差點被侵犯,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我知道。」他語氣充滿自責。
如果今天不是週末,大哥沒有特地來電話,他也不會想到該回家,但是車開到一半,他實在不放心,於是又轉回公司。
幸好他有轉回來,不然……他不敢想像她若真的出事,會變成什麼樣?
「可惡……骯髒、骯髒、骯髒!」鳴……
她的臉從埋進他的胸懷後就再也沒抬起過,而現在更是哭濕了他大片襯衫,一手緊握成拳頭,無意識地輕捶他另一邊的肩。
他歎了口氣,輕撫著她的髮,知道她需要發洩情緒,也就任她去了。
良久,她的哭泣聲變小,緊繃的身體也漸漸放鬆,哭過之後,她整個人軟軟地依在他懷裡。到現在.她才真正算得上是被他抱著。
他仍然撫著她的髮絲,享受有她在懷的片刻寧靜。
「他混蛋!」她聲音有哭過後的低啞,語調卻很兇狠。
「是很混蛋。」他同意。
「我要告他。」
「妳沒有證據。」他歎息。
「我……我可以去做化驗。」有被下藥的化驗單,就有證據了。
「那對妳不好。」他不太讚成的語氣。「如果傳開,妳也會變成眾人茶餘飯後的討論對象。」
「又不是我的錯,我才不怕別人講。」她是受害者,而她才不要白白放過那個混蛋!
「要出氣,有更好的方法,不值得賠上妳的名聲。」他哄道。
「我一定要告他,那個混蛋、骯髒的下流男人……」想到自己差點被……她又氣又恨,這輩子她還沒有處於這麼無助的時候過。
她的身體到現在仍然很無力,連想靠自己爬起來都有困難。她閉了閉眼,不替自己討回公道,她就不叫「柯小曼」。
「我知道,我知道,噓,別生氣,他不值得。」他連忙輕哄,保證道:「他敢打妳的主意,還用這種爛方法,我也不會放過她。妳別擔心,也別衝動,我一定會幫妳出氣。」
「不要!我的仇,我自己報。」她拒絕依靠別人。
「妳能怎麼辦?」唉,她還是這麼倔強。「即使妳能拿到化驗單,但是妳有什麼證據證明是他下的藥?」事過境遷之後,經理也可以把所有責任推掉,更何況經過一個週日,能改變的事太多了。
他竟然敢在辦公室裡就做出這種事,表示他膽子也大得可以,而且說不定小曼並不是第一個受害者。
「我……」柯小曼終於抬眼看他,咬咬下唇,知道他說得沒錯,但是「討厭,我不甘心……」
她低下眼,哽咽一聲再度埋入他胸懷。
「我也不甘心。」他附和,一邊拍撫她,「要出氣絕對不只有一種方法,放心,我不會讓妳受委屈的,不出十天,妳一定看得到他遭到報應。」
「你又能怎麼辦?」小小職員,哪能奈何得了那「偉大的經理」?
「我當然有我的方法。」他笑得很冷,隨即低頭望著她,忍不住在她額上輕吻了下。
她一僵,身體立刻打了個寒顫。他敏銳地感覺到,並抱緊她。
「怎麼了?」
「沒有,我想到……」她搖搖頭,說不下去。
他的眼神立刻變得很危險。
「妳把我跟那個人渣相提並論?」
呃,他的語氣充滿警告,她的雙肩反射性地一縮。
「我……我……」她無助地看著他,說不出話。
「嗯?」他火氣直冒地逼近她。
「我……我沒有……」
「沒有?」
「我還怕嘛!」她抓緊他的衣襟,把臉又藏進他懷裡,這樣就看不見他兇惡的表情了。「我才剛經歷過……又不習慣跟男人這麼近,我……我……:你氣什麼嘛!」吞吞吐吐到後來,她委屈變生氣地反問。
她能待在他懷裡這麼久已經很了不起了,她長這麼大,除了爸爸和哥哥們,還沒被別的男人抱過,她就是不習慣,他想怎樣嘛!
耶?她火氣居然比他還大?!他眨了眨眼,差點笑出來。
好吧,看在她剛才被驚嚇過,這次他就不計較了。不過,她的脾氣真是一點都沒變,每每理虧的時候,就「慚愧變生氣」,嗆聲奪人了。
「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她抬起頭。
「妳真的把我跟他搞混?」他一臉凝重。
「沒有。」如果真的搞混,她哪可能乖乖被他抱著回來。
「這還差不多。」他嘀咕。雖不滿意,但勉勉強強可以接受啦。
又偎了他一會兒,力氣有點恢復了,她這才開始感到飢餓,想去廚房煮東西吃。
「怎麼了?」
「我餓了。」她掙扎著想爬下他的膝,結果是差點跌倒。
「小心。」他及時摟住她。「別亂動,藥效沒這麼快退。」從事發到現在大概過了三個半小時,現在是接近晚上九點,難怪她會感到餓。
「可惡!」她咕噥了句。「我什麼時候才能恢復正常嘛?!」她一點都不喜歡自已現在虛弱的模樣。
他輕笑了聲,把她放到沙發上坐好,又抓來抱枕讓她舒服地靠著。
「妳別亂動,乖乖坐著休息,我出去買晚餐。」
她無奈地睞了他一眼。「只好這樣了。」
「妳想吃什麼?「」
「都可以,不要是大大的一個便當就成。」她半閉著眼,疲倦地道。
他又幫她移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想睡就睡一下,我很快就回來。」雖然不知道她被下了什麼藥,但諒那個經理也沒膽子下什麼害人的藥,所以他沒急著帶她去看醫生。不過在藥效褪去之前,她肯定得受一點苦了。
「嗯。」她閉上眼,輕應的聲音細小得幾乎聽不見。
☆ ☆ ☆
隔週五,經理突然被撤職了,造成全分公司一片嘩然。
經理牆頭草的作風儘管可恨,雖然老愛吃女職員的豆腐,但大家久而久之也已經懂得自保之道,看在他不敢太囂張地對待下屬的份上,勉強也算是一個不難相處的上司,現在突然被撤職,大家一時猜測聲不斷。
「總不會是業績不好被處分吧?」可是這跟外頭景氣有關,全公司應該不只他們這家分公司業績差吧?
「一定是私德不修被發現了。」甲職員這麼說。
經理喜歡偷吃又不是秘密,而且特愛吃窩邊草。
「可能是吞到鐵板了。」乙職員立刻附和。
哈哈哈,夜路走多碰到鬼,女職員們一致在心裡歡呼。
好不容易出現一件大事,工作之餘、吃便當時間,大家熱烈討論,到了下午,已經出現好幾種八卦版本了。
經理「多行不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果這麼久以來他都沒被撤職,那更不可能在短短一個星期內,就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醜事,讓總公司那裡的人做出嚴厲的處分,畢竟將一名經理撤職查辦不是小事。
柯小曼忍不住把眼神瞄往楊淢的方向,楊淢正好抬起頭,就回給她一個頗有深意的微笑。
她瞪他。真的是你?!
他笑。還滿意嗎?
柯小曼實在很想奔過去,把他那張笑得自得意滿的臉給扳過去,不過他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他隨手接了起來,然後眉眼一挑,笑意漸斂,又露出那種莫測高深的表情,接著點頭,掛掉電話。
下班時間一到,楊淢走到她身邊。
「我有事得回家一趟,今天不能陪妳回家了。」從那件事發生之後,他堅持每天送她回家,親眼見她進家門,她抗議無效。
「哦。」辦公室裡人還沒走光耶,她幾乎可以想見他們已經成為別人注目的焦點了。
「回到家的時候,給我一個電話,讓我安心。」他交代。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假裝忙碌地收拾東西,沒看他。
楊淢很快替她將桌上的東西清理乾淨,然後幫她拿了皮包,拉她去打卡,接著飛快閃入電梯。
「妳在躲什麼?」他不滿地質問。
「你!」她瞪他。「你會害我們兩個人成為經理被撤職後,公司內第二名八卦。」
「我們有什麼好見不得人的,何必怕別人說?」他瞇起眼。
「你不怕,我怕。」她口氣很衝。
「怕什麼?」跟他在一起很丟人嗎?她如果敢點頭,他不保證不會在下一刻捏斷她的脖子。
「我討厭被人家說,尤其是我根本沒做錯什麼事的時候,別人愛亂猜,我就是討厭!」她雙手環胸,表情很凶。
楊淢突然露出一抹笑意。
「如果他們愛說,就讓他們說個夠;我們過我們的,不理他們就行了。」
「我哪有你皮厚?」她瞄他一眼。
「本來妳不是還打算不顧一切要告經理的嗎?如果妳真的告了,八卦絕對比現在更多,妳就不怕?」
「那……那時候我只想讓壞人得到惡報,哪想得了那麼多嘛。」她嘟囔地回道。看他那麼不在意,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很小題大作。
「妳呀!」他眼帶寵溺地揉了下她的髮,當電梯到達一樓,他們摟著地的肩走出去。「算了,我送妳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她搶回自己的皮包。「你不是家裡有事嗎?快回去吧,再見。」
「妳就巴不得我走?」他眼一瞇,瞧她說得多順!
「沒有啊。」她一臉無辜。
「是嗎?」
「是啊。」她推他往停車場的方向走。「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家了。」
「算了,我還是先送妳回家,我不放心。」他拉著她一同往停車場走去。
「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我以前也是一個人上下班,捷運安全便利又快速,我又不是小孩子,還得靠別人帶路。」她咕噥。
「那是因為我還沒回來,現在我回來了,當然要接送妳。」他開車門,讓她坐進去。
「回來?」她才抬起頭,他已經繞到另一邊,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她很自動的扣上安全帶。
「妳要吃什麼?」他不答反問。
「隨便。」
「那就吃拉麵。」接送她上下班整整一個星期,他已經知道她對吃可以不講究到什麼程度,尤其當她懶、心情不好的時候。
「你還沒回答我!」這男人真過分,老是忽略她的問題。
「那要問妳呀。」他流暢地將車子開出停車場,把問題丟還給她。
「問我?」
「對呀,如果妳不是那麼健忘,我現在哪會那麼辛苦。」虧他在國外的時候一直對她念念不忘,連女朋友都不敢交。
「健忘?你到底在說什麼?」她一頭霧水。
「自己想起來,別指望我告訴妳。」丟去極度埋怨又苛責的一眼,他不理她,直接將車子停在一家有名的拉麵店前,拉上手煞車,自己下車去買。
不說就不說,小氣鬼!
她直覺就想對著他的背影扮鬼臉,但臨時想到他是下車去替她去買晚餐……算了,饒他一次。
不過,她以前真的認識他嗎?
長久在大都會裡生活,防人是很必要的,但她就是對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讓她很容易就對他撤下防備。怎麼回事啊?可是如果真的認識,她怎麼會對他的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
☆ ☆ ☆
結果,因為送她,楊淢回家的時候,又遲到了。
不過,遲到總比不到好,楊淢很寬宏大量的安慰自己,就算當他走進家門時,父親大人已經快噴火了,他還是笑容以對。
「爸,媽。」他打招呼,然後在母親臉上印下一吻。
「你又遲到了。」李靜玉不滿地意思意思瞟他一眼,但實際上沒有任何指責成分,她很疼這個小兒子的。
楊淢只是皮皮地一笑,然後乖乖在大哥身邊的空位坐下。
「為什麼這麼晚回來?」楊承疇終於開口。
「塞車。」
「依你的下班時間,就算塞車,也不可能現在才到。」四點半下班,八點才到家,太離譜了吧!
「可能的。」繞遠路就會。「臺北市的交通,一向就很讓人不能預測兼頭痛。」楊淢聳聳肩。
「那你還沒吃晚飯囉?」李靜玉插嘴問。
「還沒。」被小曼餵了幾口拉麵不算。
「就算你塞車,也可以打個電話來告訴大家,不必讓大家挨餓等你。」楊承疇再度開口,語氣很是不滿。
「我忘了,對不起。」也是,刻意讓大家等,是他不對,所以楊淢乖乖道歉了。
「真難得會聽到這三個宇從你嘴裡說出來。」楊沖語帶諷刺,「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這句話了咧!」
「是非分明,是做人的基本。」他笑笑地回了句。
「閉嘴,現在是我問還是你們問?」楊承疇威嚴地喝了句。「這個家沒大人了嗎?我問話,你們插什麼嘴?」
楊沖悶悶地閉上嘴。
「那為什麼上星期沒回來?」
「公司臨時有事,我回去處理。我打過電話回來,大哥應該知道。」楊淢朝身旁的大哥投去一瞥。
「爸,我……」楊韜才準備替弟弟解釋,就被父親揮手阻止。
「我知道這件事,但是公司有什麼重要的事非得你加班?而你明明知道週末是我們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的日子,就算加班,你還是應該回來。」楊承疇年輕時致力於事業,忽略了家人,現在兒女皆長大成人,事業有大兒子分簷,他才能空出時間,所以格外重視這種家人相聚的機會。
「那麼一點公事,哪比得上我們家庭聚會重要?」楊承疇的元配夫人刻薄地道:「再說,你做那算得上是什麼工作?一個月三、四萬塊的薪水,連讓我買一套衣服都不夠。」
「職業無分貴賤。」楊淢笑笑地回答,打量了下大夫人身上的衣飾,「不過這倒提醒了我,以我『微薄』的薪水,將來娶的老婆,千萬不能把買這種一套六位數字的衣服當成習慣,不然我可能會在新婚的第一個月就宣告破產!」嘖,怕怕。
「你……你敢暗示我很會花錢?!」大夫人勃然大怒。
「我沒有啊。」她哪隻耳朵聽到他說她很會花錢了,他不過是未雨綢繆,為自己的將來做打算而已。
「你!」講不過他,大夫人轉換對象,「李靜玉,看看妳的好兒子!」
「淢兒,你怎麼可以惹大媽生氣?」李靜玉朝自己的兒子皺眉,說話的語氣依然溫柔。
「我沒有。」高舉兩手,他無辜得根。
「承疇,你看你兒子!」大夫人直接找最有力的人哭訴。
「淢兒沒有說什麼。」
「他暗示我很會花錢,你還覺得沒什麼?楊承疇,你未免太偏袒他了!」她靠向自己的兒子楊沖。「我就知道,是正妻有什麼用,在你心目中,根本沒有我們母子存在,連衝兒的工作,你都只給他當一名小小的經理!他是你兒子耶,你一點都不愛護他!我命苦,居然嫁到這種丈夫!」說著,就摀著臉哭起來。
哇、咧!楊淢翻翻白眼。二十多年來每次都用哭這招,她哭不膩呀!
「好好,妳別哭了。」楊承疇頭痛的皺起眉,「淢兒,向你大媽道歉。你身為晚輩,不該出言不遜。」
「如果我說錯了,自然會道歉。但我並沒有說什麼,為什麼要道歉?」楊淢不是刻意違逆,只是事有是非,平白要他道歉太不合理。
「長輩說話,你身為晚輩不該回嘴,這就是你不對。」楊承疇板起臉。
「那麼如果我什麼話都不說,是不是就代表我目無尊長,長輩說話,我一句都沒在聽?」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淢弟。」楊韜聽出弟弟語氣中的不對勁,立刻朝他搖搖頭,他知道弟弟是真的不高興。
「三哥只是表示自己以後的擇偶標準,這算錯了嗎?」楊家三個女兒中排行第二的楊禕禕以著非常無害、非常天真的語氣反問。「爸,您教我們要明辨是非,可是,三哥錯在哪裡?」
「這……」楊承疇當然知道事情其實沒什麼,但是不道歉,元配肯定鬧個沒完。
「妳住嘴!什麼時候這個家輪到妳說話?!」大夫人怒吼。
楊禕禕慢條斯理的站起來。
「爸,我告退。」她不動怒,翩然回房。
「寶芳,妳何必……」
「我教訓錯了嗎?」她看向丈夫。「如果我有錯,你可以直接說,我立刻和衝兒離開這裡。」
又來了。
哭鬧不成,就威脅要離家出走。大夫人這兩招用不膩呀!偏偏就是有人會吃這套。
「寶芳,別再鬧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何必發那麼大火?」楊承疇誰都不怕,就是會「尊敬」自己的髮妻。因為他在娶妻、事業成功後,還多納了兩個小老婆,為這點,他對髮妻永遠有愧疚。
「爸,如果沒其他事,我先走了。」楊淢不打算繼續攪和下去,當下決定走人。
「走?你翅膀硬了,說你幾句就要離家出走嗎?好,你敢走,就不要回來!」何寶芳叫囂道。
楊淢走到門口的腳步一頓,轉回身。「爸?」
「他敢走,就別想回來!」何寶芳在丈夫開口前,堵住他的嘴。
「回來跟你大媽道歉,什麼事都沒有,一家人何必吵吵鬧鬧。」楊承疇威嚴地道。
楊減笑了笑,雙手插入褲袋裡。
「我說過,如果我有錯,我自然會道歉。但若沒有,我是不會低頭的。」楊淢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楊家。
呵,這倒是個離開的好機會。沒了怒氣,楊淢突然覺得自己的腳步輕快不已,因為他知道該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