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阮家搭的施粥的棚子在衙府旁邊的街道上,裡面支著幾口大鍋,鍋裡熬煮著香噴噴的米粥,而災民已等在了外面,眼巴巴的朝著棚裡探著頭。
姚顏卿負手站在人群外,身上裹著一件紫貂披風,隱約露出裡面的絳紅色綢緞,侍衛長石演從不遠處過來,把油紙扇撐開,擋在姚顏卿頭上,遮去了不少風雪。
「大人,還是進府衙歇著吧!這有侍衛們盯著,保準不能鬧出亂子來。」石演勸道,怕姚顏卿害了病,從京裡到豫州一路,他眼瞧著姚顏卿消瘦下去,想他一個文臣哪裡能比他們身子骨健壯,若害了風寒他可沒法和三皇子交代了。
「不妨事。」姚顏卿搖了搖頭,笑道:「也去給我要一碗粥喝暖暖身子。」
石演一怔,阮家可是使了廚子到府衙,什麼山珍海味吃不得,怎還想著一碗米粥了?他隨在姚顏卿也有日子了,知道他的性子,慣來是說一不二,心下雖不解,卻忙招手叫了一個侍衛來,去棚子那邊取一碗米粥,又不忘囑咐他先回府衙取一個碗來。
那侍衛動作極麻溜,脖子一縮,邁步便跑,沒一會就府衙取了一個白瓷小碗,他也不用排隊,直接就進了棚子,要了一碗米粥,施粥的小廝見他身著侍衛服,哪裡敢怠慢,特意舀了一大勺濃稠的米粥,說是濃稠,也不過比災民們吃的略強一些罷了。
「大人,小心燙。」侍衛把碗遞了過去。
這樣冷的天,手指頭都要凍掉了,哪裡還會嫌燙,姚顏卿一笑,接了碗,低頭銜著碗邊喝了一口米粥,隨後道:「別說是大男人,就是一般的小娘喝上兩碗也未必能填飽肚子。」
石演聞言說道:「眼下這種時候,能叫災民們喝上一口熱乎的米粥已是幸事了,五年前魯洲乾旱起蝗災,朝廷施粥,那才真叫清湯寡水,一眼看過去,裡面的米粒都能數得出來,哪裡像這裡的百姓,好歹一整日都能喝上一口熱乎的。」
「官員無能,苦的都是百姓。」姚顏卿輕歎一聲,低頭把米粥喝了個乾淨。
一旁的侍衛接過碗,笑道:「要是晉唐都是大人這樣的好官,那真是百姓的幸事。」
姚顏卿輕輕佻眉:「你覺得我是好官?」
侍衛點了點頭,真心實意的說道:「您當然是好官,要不是您,這裡不知要餓死多少人。」
石演說道:「能叫百姓吃飽肚子的都是好官,如今豫州百姓哪個提起您來不是感恩戴德。」
姚顏卿淡淡一笑:「我以為不受賄,不畏強權的才叫真正的好官。」
石演笑道:「這世上哪有這樣的聖賢之人呢!便是有,也在朝堂上立不住腳跟,要小的說,為百姓做事實的便是好官。」
姚顏卿聞言看了石演一眼,沒有想到他一個武人還有如此見解,不由笑道:「這倒是句真話。」
石演嘿嘿一笑:「小的說的都是真話。」石演倒真心實意覺得姚顏卿是一位好官,雖說他也會收下孝敬,可他不從百姓口中奪食,還能為百姓著想,救活了豫州不知多少人,這樣的官若還不能說說好官,那朝堂上能說是好官的可就不多了。
「大人。」阮二郎坐著暖轎,從阮家過,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身邊的小廝已告訴他姚顏卿在此,他忙催著轎夫加快腳步,等近了前,從轎子中下來,拱手見禮。
姚顏卿微微頷首,他得說阮二郎很會做人做事,每天都會來粥棚瞧上一眼,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豫州的百姓卻都是看在眼裡,記得阮家的好。
「大人,明日的天只怕更冷,小民想著不妨把施粥的時間在延長一些,您覺得可好?」阮二郎站在姚顏卿身後稍側的位置,輕聲詢問道。
姚顏卿唇角略一勾起,眼底露出了一絲笑意來,說道:「二郎君有心了。」
阮二郎笑道:「既答應了大人要竭盡全力,自不會有私心。」
姚顏卿扭頭看向了阮二郎,眼底的笑意漸濃,笑道:「二郎君若無妨,不妨隨我到驛站吃一杯水酒?我叫人架個鍋子,邊吃邊聊可好?」
阮二郎求之不得,當即道:「不敢勞煩大人,大人若不嫌棄,可來府中用飯,小民家中煨了鹿筋,如今這個季節食用,正好滋補一下身子骨。」
這鹿是昨日夜裡莊戶上送來的活鹿,今兒一大早宰殺的,煨了大半日,阮家人一口都沒動,就等著宴請姚顏卿,不想沒等阮二郎開口相請,姚顏卿倒先開了口。
姚顏卿微微一笑,正待應允,一個侍衛卻匆匆跑來,臉上帶了急色,近了身便急急的道:「大人,葉知府請您過府衙一趟。」
姚顏卿聞言,眉頭一皺,隨後歉意一笑,與阮二郎道:「這頓酒今兒是吃不成了,等來日我在宴請二郎君了。」
阮二郎亦覺可惜,卻不敢耽誤姚顏卿的正事,便道:「大人有事只管自去,待大人得空,小民在來相請。」說完,又讓轎夫把轎子抬來,想要送姚顏卿過府衙。
姚顏卿擺了下手,這樣近的路,哪裡用做什麼轎子。
只一會的功夫,葉嚴在府衙已等的心焦,院子亂糟糟的吵成一團,讓他忍不住黑了臉,想要呵斥一聲,可瞧著陳夫人在短短的時日內便老去十多歲的相貌,溜到嘴邊的話便嚥了回去。
姚顏卿到時,正聽陳文東的遺孀哀嚎咒罵,話裡話外竟很有些指桑罵槐的意思,唇邊不由勾出一抹冷笑,隨即冷喝道:「都給本官住嘴。」
陳夫人一怔,面露驚色,顯然是被姚顏卿嚇了一跳,隨即哭喊道:「夫君,你含冤而死,如今沒有人主持公道不說,竟還有人欺到了我們孤兒寡母的頭上來,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姚顏卿實不曾料到陳夫人竟是這樣的做派,這哪裡像是官家夫人,與一瘋婦已無所差別。
「姚大人,您看這?」葉嚴一臉為難,陳夫人是他上官的妻子,雖說陳巡撫已死,可他的死尚未有定論,如今留下這一家子老老少少的,反倒是叫他不知該如何安置了。
姚顏卿遠山似的長眉輕輕一挑,口中溢出一聲冷笑,也不管陳夫人哭喊叫罵,說道:「還勞煩葉大人為我解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葉嚴沉聲一歎,說道:「陳夫人說是做了個夢,說陳大人死後難安,吵著要安葬陳大人。」葉嚴如今左右為難,姚顏卿說讓屍體就這麼放著,如今陳家人不幹了,朝著要下葬,他怎麼做都是錯,若允了陳家人的要求,他對姚顏卿不好交代,他是看出來了,這個姚顏卿可不是什麼軟柿子,不讓陳家把陳大人下葬,外人不知緣由,該說他欺負孤兒寡母了,是以他只能叫人把姚顏卿請來,到底如何做,且看他的意思了。
姚顏卿冷笑一聲:「死後難安倒也不奇怪,豫州這麼多的冤魂在地下等著他,他死後能安倒是稀奇事了。」
葉嚴被姚顏卿的話嚥住,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只乾笑一聲,道:「姚大人看是否要把陳大人下葬?」
姚顏卿冷聲道:「一個滿身罪孽之人有什麼安葬的必要。」
陳夫人雖是哭鬧不休,卻一直留心著姚顏卿這邊,聽了這話,當即哀嚎一聲,朝著姚顏卿撞了過來,口中喊道:「我不活了,不活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我今兒就死給你看。」
石演上前一步,擋在了姚顏卿身邊,沉聲喝道:「這是欽差大人,也由得你放肆。」
陳夫人身子一挺,冷笑道:「什麼欽差不欽差的,我只曉得你們欺負我們孤兒寡母,我夫君被毒死你們不說查找真兇,反倒是攔著不讓下葬,這是哪門子的道理,這天底下還沒有公道可言了。」
「公道?」姚顏卿冷笑一聲,指著天上,厲聲道:「你要公道,誰給豫州百姓一個公道?想要下葬?也等三皇子來了在定奪,陳文東是罪臣,沒有三皇子的命令,我看誰敢動他的屍體。」
陳夫人一怔,隨即哭喊道:「你憑什麼說我夫君是罪臣,聖人都沒有定罪,就由得你空口白牙不成。」
「母親,別說了。」陳大郎君在姚顏卿陰冷的目光下挪到陳夫人的身邊,輕聲說道,如今這樣的光景,何必在得罪了這位欽差大人。
陳夫人卻是一把長子的手,眼角眉梢帶著厲色,喝道:「你父親被人如此冤枉,我憑什麼不能說。」
「陳夫人以為陳文東人死便可脫罪不成?我且告訴你,老天是有眼的,豫州百姓因何受苦受難,一切皆因他而起,我勸你老實的在府衙待著,若是再不安分,休怪本官無情,且先叫你嘗嘗下大獄的滋味。」姚顏卿冷聲喝道,一揮手,命令衙差道:「把人都給我帶回去,沒有我的命令,一個人都不許出院子,違令者,不管是誰,直接亂棍打死。」
「姚大人。」葉嚴一驚,陳巡撫可未被定罪,如此待他的遺孀怕是有所不妥。
姚顏卿面色不改,沉聲道;「葉大人不用擔心,出了問題由我負責,聖人若要追究,也是我一人之責。」
葉嚴輕歎一聲,不再多言想勸,只瞧著衙差們把陳家人半擰半勸的帶回了院子去,叫罵聲漸漸遠去,他搖了搖頭,道:「這陳夫人原也不是這麼個性子,不想陳大人之死竟讓她打擊至此。」
姚顏卿聞言心頭一動,看向葉嚴道:「葉大人是說,這位陳夫人的性格原不是……」姚顏卿頓了一下,他倒是不好說如瘋婦一般,想了下,道:「不是如無知農婦一般粗俗?」
葉嚴點頭道:「陳夫人也是大家閨秀出身,陳大人在世之時這位陳夫人可說是賢良淑德,便是陳大人死後,我見她行事亦是有度,怎知突然就性情大變了,想來是陳大人的死對她打擊實在過大,不過細想也是情有可原,留下她孤兒寡母這麼一大家子的也是可憐,將來究竟如何還尚且不知呢!」
姚顏卿淡淡道:「葉大人實無需如此感慨,有道是夫債妻還,父債子償,陳文東的罪孽已不是他一人身死便可了結的。」
「到底不關乎她孤兒寡母之事,不過是受了陳大人牽連罷了。」葉嚴很是有些軟心,感慨而道。
姚顏卿卻是冷冷一笑:「此言差矣,且不說整修河壩的銀子是否是叫陳文東貪墨了,也不提陳家人有沒有因此而受益,只說豫州百姓的死,他們也是有妻有子的,難道豫州淹死餓死的百姓就不無辜了?這豫州,經此一難後不知會有多少的孤兒寡母,將來如何過活?這才是真正的可憐人。」
葉嚴細品姚顏卿的話,越品越是覺得持之有故,不由道:「是我想事不夠通透,聽姚大人一席話當真叫我茅塞頓開。」
姚顏卿微微一笑,道:「葉大人言重了,實際是葉大人宅心仁厚才對。」
葉嚴搖頭道:「宅心仁厚對百姓來說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反倒更容易犯了糊塗,如姚大人這般,心性堅忍者為官才是百姓之福。」
姚顏卿因葉嚴這番話,眼底染上了幾許笑意,他亦是凡人,自也喜歡聽讚美之言。
「依我看,咱們也不必在此互相稱譽了,這天寒地凍的,葉大人若得空,我請大人去驛站吃個鍋子如何?咱們也喝上幾杯暖暖身子。」
葉嚴自是欣然赴約,他已任知府已有五年,來年便是第六年,有道是人往高處走,若有機會,他自也想回京任職,他這些時日,觀姚顏卿行事雖雷厲風行,卻也是張弛有道,手段端得不俗,難得的是並不是奸佞之人,故而認為與姚顏卿交好對他來說是一件有百利而無一害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