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無畏風雨3
這兩個姐妹的故事在這個世界雖然不算是什麼常見的事情,卻也不是多麼值得讓人驚異的事情。
她們是親生姐妹,一母同胞,降生在柳州的一處不起眼的小村莊。父親韓書生是村子里頗有名望的夫子,外公則是縣城裡醫館的大夫,兩姐妹耳聞目染,在醫道上也頗懂一些知識。
然而這個幸福的家庭似乎突然之間,就走向了末路。
那一天,正好是三姨母兒子滿月的日子,韓母帶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進城去看望三姨母,她姐妹二人因要幫著韓父收拾曬在院子里的書而晚行一步。然而就在父女三人準備好出門的時候,慌慌張張跑來的鄉鄰驚恐的告訴他們——韓母死了。
三姨母也嫁給了一個大夫,這大夫頗有名氣,專門被郡守請去治療郡守的母親。但郡守的母親年事已高,終究還是沒兩年就咽了氣。三姨母的丈夫本以為挨了一頓打便無事了,卻不料郡守母親剛剛下葬沒兩日,那郡守就找了人來報復三姨母一家,想要摔死他們的孩子以洩心頭之恨。而韓母為了保護新出生的幼兒,被鬧事者一把推倒在假山上,後腦受到重創並流血不止,當場身亡。
父親整個人都消沈了下去,兩個女孩雖然難過,但在父親倒下的時候,她們只能眼含著淚水,在鄉鄰的幫助下將母親安葬在了後山。不是不想報仇,不是毫無怨恨,只是再多的憤怒和悲傷也頂不過對方的滔天權勢。害死韓母的下人被逐出了太守府,賠了銀子,還被判入獄三年,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在旁人的眼中已經是再幸運不過的事。
姐妹兩人現在唯一渴望的是,消沈的父親能夠振作起來。
事與願違。
過了不到兩個月,柳州州牧突然親臨他們這個小村莊,在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和在他身邊虛溜拍馬的郡守和縣官走遍了他們村莊和之外的農地和樹林之後,告知村長——皇帝要開闢新的獵場和行宮,柳州緊鄰京城,而此地又是有名的景色秀美之地,甚至十裡外還有一處天然屏障的大斷崖,在幾番篩選之下,這裡最終被幸運選中,成為皇家的獵場之一。
韓夫子是一個固執的人,在村中人都拿了少量銀錢迫於官府勢力走的七七八八之後,他依舊不肯挪開一寸。因為這是他祖上一直生活的土地,也是他心愛的亡妻的沈眠之所,他是一個讀書人,他堅定的相信這是一個有王法的社會,若他不願搬離,便是州牧也不能驅逐有功名在身的他。
然後韓夫子就死了。
姐妹兩個人不過去祭奠了母親一趟,回家就看到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據說父親與郡守起了爭執,據說父親當時很憤怒,據說父親當時氣到神智昏聵,據說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父親舉起了菜刀衝向了郡守。
——然後韓夫子就被正當防衛的侍從們殺死了,兩個女孩直接變成了罪人之女被流放千里。被抓走的時候,那些侍從骯臟的大手摸過她們的身體,口中呼出腥臭的熱氣,在污言穢語中用繩索束縛住她們的手足,讓她們像家畜一樣的躺在黃土地上,親眼看著工匠一錘一錘的砸掉了他們家的圍牆,拆掉了他們家的房屋,將母親的牌位扔在地上踐踏,把父親珍如生命的書籍惡意的扯爛。
整個天空都昏暗了——或許是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到光了。
姐姐這樣想著,卻還是盡可能的擋在妹妹的面前,女孩幼小平板的身體很快讓這些受命折辱二人的官差失去了興趣,在回城後將姐妹二人丟進了縣城的大牢便揚長而去。
但上天似乎還是留給了二人一線希望。
縣官是個剛上任不久的年輕人,他曾經是韓夫子的學生之一。他當夜便帶著乾淨的食物和水給姐妹兩個,又給了二人一些銀兩,向冷靜的不像孩子的姐妹兩人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陳郡守是個孝子,所以對沒能治好母親的大夫恨之入骨。那日韓夫人受到牽連,正好州牧大人來巡視幾個候選的土地。因為這件事當場訓斥了陳郡守,並且直言年末的考核會給陳郡守評為下等,所以他對你們一家的恨意更勝那大夫。」縣官說:「我已經打點好了獄卒,明日我會就趁著陳郡守暫時想不起你們時將你們發配,獄卒會帶你們離開柳州之後放了你們,謊報你二人病死在路上。之後的生活……就需要你們自己努力。」
姐姐說:「放我們走,那個郡守不會放過你的。」
縣官面露愧色:「我家中小有薄財勢力,若無證據,陳郡守不會將我如何,我本無大志,也不需要他對我考評上等。只是夫子對我恩重如山,我能做的卻只有這些……實在慚愧。」
妹妹說:「若是州牧大人得知此事真相,是否會為我等伸冤?」
縣官道:「原本圈划獵場,遷徙的百姓應該得到不少銀錢布匹作為補償,這些錢全都被州牧大人收入了腰包,只拿出小部分分配,所以他更不願這件事情有任何波瀾。陳郡守也正是因此才如此囂張。」
妹妹問:「父親說,皇上有9座個行宮,6個獵場,為什麼還要新建?」
縣官撫摸著這位八歲孩子的頭,低聲說:「因為他是皇帝,這個國家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屬於他的。」
姐姐說:「原來皇帝是壞人。」
「這話可說不得!」縣官緊張的頭皮都發麻了,他驚惶地看了看周圍,明明這裡的人都是他親自下令遣散的,卻依舊恐懼有人聽到這足以誅九族的狂言惡語:「方才說的話,你們不許再說!無論心中有多少怨恨,無論未來如何坎坷,這話都絕對說不得!」
姐妹二人沒有說話。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第二天很早她們就上路了,兩個獄卒有了縣官的吩咐,對她們還算是客氣。因為年紀還小,也並沒有讓她們帶上鎖銬,只是用麻繩束住她們的雙手帶著她們前進。然而走了不過十日,一行四人尚未離開柳州範圍,那兩個獄卒便奪走了她們身上的銀錢,將雙手被縛的姐妹兩人丟在了原地,揚長而去。
姐妹二人聽從縣官的話,一路乞討離開了柳州,來到了柳州隔壁的才州。才州勝過柳州無數倍的繁華讓兩個鄉村的孩子暫時忘記了疼痛,靠著自己的雙手找到了養活自己的方法。她們喜歡才州這個地方,在這裡有著各個國家各個行業的人,人口混雜,沒有那麼多的敵意和歧視,甚至各種政策讓勞動者得到了許多的保障,在這裡,只要肯付出力氣,就總能讓自己活下去。
姐姐的身體好,從小愛運動的她也有著不輸給同齡男孩的力氣,每天跑在外邊做腳童。妹妹的頭腦聰明,也從母親那裡學習到了更多醫術,在武陵郡城裡的一家醫館中當藥童,雖然賺不到錢,卻也學習到了許多自己曾經不知道的醫學知識,吃得飽飯能睡到床。
然而有一天,在難得的休息日姐妹兩人相約出來玩,在鬧市的街頭,彩芳公主的馬車被賣藝人口中噴出的火焰驚嚇狂奔,妹妹躲閃不及,被橫衝直撞的馬車撞倒在地,攆斷了右腿。
然後這座繁華的城市終於向姐妹二人露出了猙獰的一面。
妹妹失去了工作的能力,被醫館毫不留情的趕了出去,才州是商人的天下,似乎因此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著商人重利的一面,又或許這是才州每一個人的習慣。當人不能再為才州、為武陵郡、為自己的利益產生價值的時候,被無情的拋棄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而才州的人最看不起的不是強盜,不是劫匪,而是乞丐。無論乞討的人是弄虛作假還是真的走投無路,在才州人的眼中都是最卑賤的存在。在這裡有多麼尊重付出勞動的人,就有多麼憎惡沿街乞討的人,哪怕那個乞討的人重傷到下一秒就會死去,也會被歸結為「平日不努力積攢今後的資本」而被人鄙視。
這種意識無疑是扭曲的,但是生活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將其視作理所當然。
姐姐以往都是睡在妹妹被分配的小房間里,現在姐妹二人都失去了容身之處,她們只能一點點的挪到了城外的破廟中居住。但是沒有什麼錢,沒有容身之處,妹妹的臉色慘白而恐怖,那鮮血淋灕的腿讓兩個人陷入的絕望。
然後彩芳公主出現了。
美麗的公主是那位壞人皇帝的親生女兒,她和差不多大,長的很漂亮,穿的很華貴,和這個骯臟的地方一點也不相稱。但是她找到了姐妹兩,將破廟當做是兩個人的家讓侍衛們好好打掃,並且請來了武陵郡最好的大夫給妹妹看腿,親切的跟她們說話,給她們吃美味的食物。
因為有公主的關係,那些對她們虎視眈眈早晨出去做工的流浪者們都沒有再回來了,這偌大的廢廟真的成了兩姐妹的家。
或許這對於其他辛勤工作的流浪者們而言是不公平的。姐妹兩個人第一次感受到這種「不公」所帶來的好處,但是她們誰都沒有說話。
現實已經讓她們無法說話。
但是公主總是要有離開的一天,對於這位天之驕女而言,韓家姐妹是她出遊路上的一道風景,她不小心破壞了這道風景,所以想要修好,在那之後或許她不會在記得自己曾經遇到過這兩個乞丐孩子。但是姐妹兩人卻不這麼想,對她們而言,這是活下去的光。
公主走前留給她們許多錢,兩個孩子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錢。有這些錢,她們可以繼續購買治療妹妹腿傷的昂貴藥材,然後她們可以繼續依靠自己的努力,在這座充滿兩面性的城市中生存下去。
然後,她們的錢在第二天就被搶奪了。
那一刻,姐妹兩人終於徹底意識到,這個世界無論在何處,都不存在真正的樂土,人都是為了利益而生存和前進,依靠自己的長處爭奪有限的資源,失敗的人絕無出頭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