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間幕·血色思念(中)
仙界所有生靈都知道,那流過九重仙宮的天河名為「淇水」,是獨屬於現任代理仙帝靈隱仙尊的長河,任何敢在天河範圍內做出破壞的人,都將受到那位仙尊的嚴厲懲罰。
——瞻彼淇奧,菉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天河因為靈隱仙尊而得名,也只有靈隱仙尊,才能完全配的上這君子二字。
然而卻嫌少有人知曉這淇水之下別有洞天,乃是當年清濯仙帝最後一次出關之時施展五行搬運之術,將自己的洞府生生轉移到了這淇水地下。只是他尚未能居住幾年,就為了救他成了魔的孽徒上官眠棠而仙逝。如今這淇水地宮,也變成了一處絕對的禁地,只有仙界三尊方能進入。
白衣如雪性烈如火的夏安寧快步走入這冰冷的地宮,卻在剛邁入主殿的剎那安靜下來。
無他,只是有人正在主殿休息。
這座宮殿已經有三百多年未點燃火燭了,黑暗的地宮中只有零星的浮游生物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但是這對於位列仙界三尊之一的夏安寧來說並沒有任何阻礙。他可以清晰的看到黑暗的深處,那有清流淅淅流落的岩壁上靠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天青色的簡單衣袍,外邊罩著一件透明的輕紗。他穿的很禁慾,胸前的扣子一直系到最後一顆,完全包住了他的脖頸。寬大的廣袖遮住了他的雙手,便是連他的睡臉都被披下的長髮遮住,只有胸口的起伏代表著他並非人偶。從地宮縫隙中滲出的淇水清流宛若小溪一般順著牆壁一直流淌至宮殿的荷花池中,最後順著暗道再回歸淇水。而這一次它們打濕了這個人的衣衫與長髮,或許還有臉頰。它們輕柔的撫摸著這個沈睡中的人,溫柔地划過他的脖頸與手臂,纏綿著不願離去。
夏安寧的腳步只是停留了三秒,然後他又抬起步子走到了那幾乎濕透的沈睡者身邊低聲道:「師兄,醒醒。」
那人沒有回答。
夏安寧臉上顯出不耐的神色,大聲道:「安遺音!醒醒!」
那人終於有了動靜。
他緩緩坐起身撥開掩面的烏發,果不其然冰冷的流水已經完全打濕了那張面容。那是一張俊美的臉,略微蒼白的面色,微微泛紫的雙唇,還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掩蓋不去的悲傷,都為他的臉染上奇異的美麗。這彷彿是一張讓無數人想要去保護的臉,然而他的氣息卻宛如地表之上的淇水,冰涼、溫柔、滋潤萬物。
——哪裡需要什麼保護呢,這分明是一位保護無數人的存在。
「安寧。」安遺音靜靜地看著他:「我方才夢到陛下了。」
夏安寧背靠在濕潤的牆壁上,滑坐在地:「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他很喜歡坐在安遺音的身邊,或許正確的來說,沒有人不喜歡。他是那樣一位溫柔的人,無論什麼人坐在他的身邊都會感受到溫暖,似乎沒有不能對他訴說的煩惱,似乎感受不到那要將人脊椎壓斷的痛苦,似乎沒有無法解決的困難。
可是……
……能夠給安遺音這般感受的人,卻不在了。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陛下還很小,還不到我的腰。」安遺音輕笑,緩緩道:「他抱著一柄劍,那劍卻比他的人還要高,就那樣看著天河,然後對我說……」
——你喜歡它,孤將這河給你如何?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既然送了你,這天河便改名為淇水吧。
「很美的夢。」安遺音站起身走向更深的黑暗深處:「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
「師兄。」夏安寧抬起頭讓冰冷的溪水打濕他艷麗卻冰冷的面容:「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了,地點可不是這焠鍊人神魂的地宮。」
安遺音沒有提下腳步,他背對著夏安寧揮了揮手,溫言道:「謝謝你。地宮寒涼,你也莫要在此久留。」
夏安寧看著自己已經被凍的發紫的手——這裡哪裡是寒涼了,分明是刺骨的冰冷。這位於淇水之下的地宮坐落於寒脈之上,終年冰寒入骨卻不會凍結,修為平平的仙人進來了不過幾個呼吸就會被凍死。或許也只有靈脈陰寒又修習寒功的靈隱仙尊安遺音才能在此久住。
安遺音突然停步道:「安寧,你是我們中唯一能使用‘陰陽輪回盤’的人,陛下的行蹤,就拜託你了。」
夏安寧嘖了一聲:「那就打開戰場的結界。」
安遺音嘆道:「不能再快了。豁然讓大量的靈氣四溢,人界不多時就會陷入刀山火海之中。」
夏安寧不屑道:「人界存亡,與我何乾。」
安遺音轉過身用不贊同的眼神看著他:「與我便罷了,莫要在你二師兄面前說這話。」
「傅謙聞才不是我的二師兄。」夏安寧不快道:「哼,待他能在吾等之父的慶典上勝過我,我便叫他一聲二師兄又如何?」
安遺音輕嘆著搖頭:「莫要胡鬧……」
頓了頓,他緩緩道:「還要……多久呢。」
「按照現在的速度,還差一年。」夏安寧從懷中拿出陰陽鐵盤,在其上不算明顯的痕跡處輕輕撫摸:「還差一年!」
安遺音嘆道:「造成如此之多的殺戮,是我之過。」
「與師兄何乾。」夏安寧冷哼道:「若說這仙魔之戰自上古便開始,雖說中途停戰,但再次挑起的也是那上官眠棠,讓人界中大陸淪為不毛之地的也是他。師兄又何錯之有?」
安遺音沈聲道:「我同意每年打開戰場結界缺口三日,便已是天大的罪過。」
夏安寧皺眉道:「若非如此,怎能讓二十年的等待變成十五年?」
他一甩廣袖,寒聲道:「莫說是五年,便是能早上一天找到陛下,便是那人界生靈塗炭又如何!」
夏安寧以為會得到師兄的斥責,卻不料對方陷入了沈默。夏安寧略有不安,擔心自己方才的言論真的惹怒了這位仁心的師兄。剛想開口道歉,卻聽對方緩緩道:「曾有傳言……在‘遺世之地’死去的人,靈魂不會回歸吾等之父身邊,投入輪回之井……」
「無稽之談!」夏安寧怒聲大喝道:「這般毫無根據的話,師兄也說得出口!」
安遺音沈默。
「……我不會道歉的。」夏安寧深深呼吸:「我會找到的,我一定會找到陛下!」
他甩袖而去:「代我向陛下問好,今日我便不去看他了。」
安遺音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這黑暗的地宮,身邊點點浮游的微光讓他儒雅俊美的面容明滅於黑暗之中。這位仙帝代理者輕輕嘆息,不再掩藏的他這一聲嘆息中所包含的,是無法言說的疲憊。
他再度朝著主殿深處走去,衣衫上的寒水在行動間快速的氣化,待步入寢殿時他的身上已經完全不見半分濕意,僅僅是寒冰入骨。
只是床上的「人」卻不會在意了。
——那是一具沒有頭的身體,穿著明黃色的華服,配著成色一流的仙寶,睡在柔軟華麗的床褥上。然而哪怕這間整個地宮唯一有天光透入的房間是多麼的富麗堂皇,都無法掩蓋這是具慘白的屍身,並且,沒有頭顱。
「陛下……」安遺音坐在床邊,緩緩握上了屍體那冰冷的左手:「……濯師弟……」
——你喜歡它,孤將這它給你如何?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既然送了你,這天河便改名為淇水吧。
——何必言謝。你是師兄,喚孤師弟便是,陛下陛下的,聽的讓人生厭。
「對不起……是師兄無能……」他的手微微顫抖著:「連你的頭顱……都無法奪回……」
對方肌膚所傳來的溫度比之地宮中的淇水,更要冷上百倍。
「濯師弟……」
「濯師弟……」
「濯師弟……你快……回來吧……」
「快回家吧……」
——多笑笑如何?
——無論在什麼時候,若是能笑就總是好的。
——孤?沒有好笑的事情,孤為何要笑?
三百多年來,每當此時此刻,一種讓他恐懼的念頭總會毫不留情地佔據安遺音的心頭。但是三百年的時光已經讓他習慣了去壓抑,這一次也是一樣。
天頂照下的微光讓他蒼白的面容微微泛紅——已經是早晨了。
還有一年……
還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