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切膚之痛
滿眼的驚駭已經難以掩住,阿弦死死地看著索元禮,心底竟有千萬個聲音在厲聲尖叫。
終於她邁步往前,想要衝過去。
忽然身形一頓,卻是阿弦的手臂被旁邊狄仁傑緊緊抓住。
倉促中阿弦回頭看向狄仁傑,便是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
那邊兒索元禮眼中透出幾許疑惑之色,目光卻又從阿弦身上看向旁邊的狄仁傑身上。
當見到狄仁傑的時候,索元禮不以為意笑了笑,仍是轉身去了。
等阿弦重新尋找索元禮的時候,那連人帶馬早自前方經過。
阿弦滿心想追,狄仁傑微微用力,攔阻道:「十八弟。」雖不知阿弦為什麼舉止略顯怪異,但狄仁傑本能地嗅到不對,「且稍安勿躁,到底出了何事?」
腳下頓住,阿弦皺眉:「狄大人為何攔著我?」
對上她含怒帶恨的眼神,狄仁傑緩緩道:「你須知道,這索元禮雖是胡人,但性情殘忍陰狠,又是梁侯身邊極得力的人……我雖不知你跟他有何過節,可當街衝突絕非良策。十八弟須知『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道理。」
狄仁傑的話當然極有道理。
可是在認出索元禮之後,阿弦的眼前,卻總是閃現曾經在桐縣所見、崔曄於大漠之中躑躅獨行,絕境半死的情形,以及敏之在韶州之外,火物**的場景。
狄仁傑察覺她臉如雪色,且竟在微微顫抖,越發驚疑:「十八弟,你還好麼?」
阿弦呼吸困難,往旁邊退出一步,身子靠著牆才勉強站住:「我很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跟她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兩個人。
因為知道他們經歷過什麼而無法忍受,就像是心在冰火之間炙烤煎熬。
切膚之痛。
***
狄仁傑等她稍微平復了些許,才小心挽著她的手臂,溫聲勸道:「你的臉色很不好,這裡距離大理寺近些,不如去歇息片刻再回戶部。」
阿弦振作精神:「不必了,我是奉命出來找人的,不能撇下不歸,改日再去大理寺拜會就是了。」
狄仁傑打量她片刻,頷首道:「那好,請十八弟務必保重身體,另外……若你心裡為難之事果然跟索元禮有關,一定要三思而後行,切記不可衝動,不然恐怕反而身受其害。」
心頭沉痛,阿弦苦笑:「我明白了,多謝狄大人。」
兩人就此告別,目送阿弦打馬而去,狄仁傑心頭一動。
他本要跟她說一件事,然而見阿弦神不守舍,自不是說話的時候,才未曾開口。
狄仁傑想同阿弦說的,卻是宛州客棧大火的那件案子。
——這案子雖是狄仁傑接手,但因案發突然,行兇者又是專業高手,因此現場除了幾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首外,連客棧的種種賬簿、財物等都燒得一乾二淨,幾乎無跡可尋。
在查明其中兩具並非是林侍郎跟阿弦後,復嚴查客棧上下人等,以及近來在宛州城內外出沒的可疑之人,卻一無所獲。
本來線索就此斷絕,無處可查。
尋覓無著落之時,狄仁傑記起在之前領命離京之前,卻蒙武後親自召見,同他說的一番話。
當時在大明宮中,武後問他:「據狄大人之見,宛州客棧這一把火,是天災,還是**?」
狄仁傑道:「以臣愚見,若是天災,不至於令黜陟使一團之人全部覆滅。」
武後露出讚賞的笑容:「那你覺著,這一把火是誰人所放?」
狄仁傑不答。
武後擺擺手:「不必有所忌憚,暢所欲言就是。」
狄仁傑方道:「按理說,嫌疑最大的應該就是欽差使團此行的目的之人,首當其衝是括州刺史張勱,雖然說張勱未必沒有這個能耐千里縱火,但臣覺著,他不至於畫蛇添足至此,畢竟先前朝中曾也派過人前往,如此大張旗鼓全軍覆滅於半道的從未有其他,且張勱也應該明白,使團出事他必是頭號嫌疑之人,他更該清楚,若行此舉必會惹朝廷震怒,越發引火燒身。」
武後玩味般問道:「那若不是張勱,又是何人?」
狄仁傑疑惑搖頭:「臣駑鈍,實在不知。臣想不出來世間還會有什麼人敢如此大張旗鼓地行事……竟似渾然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竟像是……故意要給二聖一個下馬威一樣。」
「你說的對極了,如今豈不正是有人不把朝廷放在眼裡?這個下馬威,也正是他們能做出來的。」武後淡淡地說。
狄仁傑一震:「娘娘指的是……」
武後的回答只有三個字。
「不繫舟。」
只三個字,卻振聾發聵,讓狄仁傑心中警悚。
畢竟是法曹班的能吏,對於不繫舟的隱秘,狄仁傑也並不陌生。
但也正是因武後這一句,側面提醒了他。
——不繫舟之人,遍佈天下,甚至可以說是幾乎無處不在。
想到這一節,在宛州大火案几乎陷入困境的時候,狄仁傑越發自警,細緻入微,一毫的異樣也不肯放過。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在他核對客棧人事之時,給他發現了一絲本不易被人察覺的異常之處。
這客棧在本地數十年,也算是一家老店,規模且不小,從客棧老闆到賬房,廚房,採買,雜役等等人手,常用的一共有四十六人。
當夜大火之時,本有二十三人當值,其中不幸身死的有四人,這些夥計之流因都在底樓,察覺火起跑的快些,才逃出生天。
狄仁傑將整個店舖的這些人員一一排查,詳細審問,並沒什麼異樣。
——除了在當夜的輪值之中,本有一名後廚打雜是當值的,卻在前一日告了假,是以那夜他竟沒有在店中,恰恰避開了這場殺戮之火。
狄仁傑命人極快將此人帶來,這小夥計眼神閃爍,起初支支唔唔地並不肯說,奈何狄仁傑乃是個最經驗豐富的刑官,一旦窺知異常,絕無放過的道理。
小夥計哪能扛得住他的審訊,很快吐露了實情。
原來宛州本地,城郊十四里地,有一個莊子,莊主姓竇,平日最愛舞槍弄棒,手下養了二三十個鄉勇,時常演練。
這小夥計因是竇莊旁邊村子裡的人,平日也很傾慕這些俠士等的豪邁,故而認得其中幾人。
就在使團到達宛州前幾天,小夥計無意中發現客棧裡新入住了幾個客人,都是外地打扮、口音,說是行腳的客商經過,要在此地整頓兩日。
可是這小夥計卻認出來,其中有兩個人,赫然正是竇莊主手下的鄉勇。
小夥計倒也機靈,並未貿然上前打招呼,起初還猜測他們是有什麼要事,可是將近黃昏,又有三三兩兩地「客商」入住,顯然跟先前竇莊主的鄉勇是一夥的。
小夥計越想越覺著不對,心裡慌張的很,又不敢對人說起,便多了個心眼,特意請了兩日的假,自回家躲避去了。
果然是預感成真,那一夜便成了血火之夜。
且說狄仁傑從這小夥計口中得知實情後,立即命人聯絡宛州刺史,立刻派兵,同他一併前往竇莊。
但是,當兵馬齊整掩到莊子之時,卻見莊門大開,裡頭寂然無聲。
宛州參軍帶人殺入其中,卻嗅到一股桐油氣息瀰漫,他抬眼看去,竟見在莊子的堂下,橫七豎八躺著許多條屍首,有一人端坐其中,正是那竇莊主。
眾人正欲衝進去,狄仁傑喝道:「都站住!」
狄仁傑疾步上前,定睛看時,只見竇莊主手中握著一把刀,望著他笑道:「武後一介女流之輩,不堪之人,居然敢奪天子之威,上天才降落大難,如今更任用什麼女官,簡直荒唐透頂!禍亂朝堂的心已昭然若揭,可恨你們這些人還在助紂為虐,渾然不知!」
那參軍目瞪口呆。
狄仁傑卻早看的明白,在竇莊主周圍那些人,果真竟都是死屍!
暗中心顫,狄仁傑強自鎮定,道:「還不住口?就因為如此無稽之談的荒唐理由,讓你們做出殺人放火的舉止?你們這般行徑,又跟禽獸何異?居然還敢以正義自居?請快些出來俯首就擒!」
竇莊主大笑數聲,深深看了狄仁傑一眼,不屑一顧道:「我雖是個粗莽無知的人,但脖子最硬,從來容不得自己向一個女流俯首稱臣,可惜你狄仁傑名滿天下,卻竟如此膽小怕死!」
那參軍罵道:「大膽!你還不住嘴!」治下居然出了如此反叛逆賊,不管是宛州刺史還是地方參軍,都有些魂不附體。
狄仁傑平復心緒,緩聲道:「竇莊主,你若有什麼冤屈,還請出來,我們細細商議如何。」
竇莊主渾然不驚,道:「商議什麼?我知道我所做所為,絕逃不出一個死去,我們敢做便敢認,這些弟兄也跟我同樣想法,所以他們已經先我一步,現在輪到我了。」
狄仁傑叫道:「竇莊主!」
卻聽竇莊主大笑,手揚起,火摺子撇落地上,原來那地上已經灑滿了桐油,頓時整個堂中竟成了烈火之地!
狄仁傑目眥欲裂,大叫:「不可!」
竇莊主不為所動,端然坐在其中,望著外間這許多人,竟唱道:「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在熊熊火光之中,他舉刀在頸間用力一劃,血噴灑而出,竇莊主垂頭,便氣絕當場!
***
這一首莊子鼓盆歌,坐實了竇莊主跟其莊客們的不繫舟之人身份。
後來,狄仁傑將宛州的種種如數詳細稟明武後。武後倒是並不覺著意外,只是冷哼了聲,問狄仁傑道:「狄大人,你覺著他罵的那些話如何?」
狄仁傑道:「偏激之言而已。」
武後回眸:「為何?」
狄仁傑垂首,平靜答道:「陛下是君,娘娘也是君,百官跟子民為臣,正是天經地義,且他們口口聲聲斥責非道,但他們所行所為,更也稱不上正道……故而偏激,不足聽。」
武後大笑出聲:「說的好,不愧狄卿。」
此後,狄仁傑本想抽空將此案詳細告知阿弦,卻陰差陽錯,屢屢錯開,今日又不得開口機會,只得暫且作罷,先自回大理寺去了。
且說阿弦自回戶部,一路上仍是惦記索元禮之事,心情無法平靜,就彷彿有千萬隻蝴蝶在胸中搧動翅膀亂舞,思緒翻騰難定,又像是天上下了一陣碎石之雨,身心俱痛。
毫無頭緒之際,阿弦本能地一抖韁繩,轉了方向,竟往吏部而去。
誰知來到吏部一打聽,今日崔曄卻在宮中。
撲了個空,阿弦牽著馬兒,在吏部門口呆站片刻,才翻身上馬。
想了想,只好仍回戶部。
但此刻戶部之中,卻又是另一番情形。
阿弦才下馬入內,就見戶部氣氛甚是詭異,眾人竊竊私語,面露懼色。
正走時,許圉師從前方來,一把拽住她,叫苦連天道:「你終於回來了,且快些再想法子救命!」
卻把阿弦說的懵住了。
***
之前許圉師雖對阿弦寄予滿懷期望,但也只是沒有法子的法子而已,萬萬想不到人一出去,不到一個時辰就把藍郎中找了回來的。
一時喜從天降。
那兩個跟隨阿弦出去的差官也再不敢小覷,五體投地,眾人圍著問起是何處找到,如何找到,兩人皆一頭霧水,便如數告知,只說是跟著女官無錯而已。
許圉師那吊了半天的心總算能夠放下,又忙叫人去請御醫。
誰知御醫並沒請來,卻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金吾衛的丘神勣。
許圉師很不喜跟著陰狠之人打交道,只因避無可避,又不知對方來意,硬著頭皮出來相見。
丘神勣皮笑肉不笑道:「聽說戶部一位藍大人病的厲害?」
許圉師一愣:「是,丘大人如何知道了?」
丘神勣道:「他們家裡已經報了官,先前加上你們戶部的人,幾乎半個長安都在找他,我難道會不知道?此刻人已找到了?」
許圉師眼皮跳:「才找了回來,丘大人敢情……是來探病的?」
丘神勣笑的不懷好意:「是探病,也是治病,許侍郎,我奉命來請藍大人跟我走一趟。」
許圉師窒息:「這、這是什麼意思?」
丘神勣收了笑,陰測測冷哼道:「許侍郎難道不知道?這位藍大人於『病』中,說了多少狂妄反叛的話?難道你們以為隱瞞不報,二聖就不知道了?」
真如同分開八片頂陽骨,澆落一桶冰雪水,許圉師靈魂出竅。
此時此刻,阿弦聽許圉師說完,也愣住了。
許圉師唉聲嘆氣道:「因此不由分說,竟把藍大人帶了去了。我想他是在病中,丘神勣又是個狠角色,這兩下對在一起,哪裡還有半個好?」
終於把藍郎中找了回來,本以為柳暗花明,誰知還來不及喜笑顏開,竟這麼快又山重水復了?
平心而論,藍郎中發病時候說的那些話,的確是有些大逆不道……但他畢竟是個有狂疾的「病人」。
阿弦也親眼見過藍郎中病中之態,也不知他在冰天雪地裡呆了多久,幾乎只留半條命了,禁軍連這個也容不得?
且那大牢她是去過兩次的,第二次雖「泰然自若」,但那畢竟是牢房,如果再加上刑訊手段,只怕藍大人那剩下的半條命也即刻化為烏有。
許圉師實在無法,把心一橫:「阿弦你可有什麼法子一救?我正想著去找幾位大人,同我一塊兒進宮說情呢。」
阿弦一時也找不到頭緒,先前能尋回藍郎中,多虧了敏之從旁指點。
可是人命關天,許圉師都不惜要為下屬奔走,阿弦終於道:「侍郎若入宮,我願同行。」
許圉師一振,凝視阿弦片刻,心中慢慢地升出幾分豪勇之氣:「好!那我們便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