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一女官
方才經過酒館,忽覺有一股熟悉的陰冷氣息,阿弦是自小嚇到大的,本能地轉頭看去,果然瞧了個正著。
崔升所見,是酒館窗戶邊上坐著的陳令史,但在阿弦眼中,陳令史的確坐在那,可除了他之外,還有一隻鬼。
那鬼便伏在陳令史的背上,雙手環繞著他的脖子,身形好似蛞蝓般一抹垂落,彷彿跟陳令史的身體嚴絲合縫地連在一起。
先前陳令史下台階之時舉手撫摸脖子,便是因為那鬼猛然勒緊的緣故。
崔升並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身上?」
阿弦不想說的太過詳細,免得崔升受驚:「就像是陳令史背著、背著她一樣。」
雖如此,崔升細想那場景,仍是不寒而慄:「這、這……你當真看見了?你確信那就是陳令史的娘子?」
阿弦點頭:「她一直在陳令史耳畔叫夫君。」
崔升又狠狠地打了個寒戰,看阿弦的時候目光之中多了些許異樣。
阿弦苦笑:「二公子,你是不信我麼?」
「不,」崔升嘆道:「我就算不信你,但你是大哥所看重的人,他從不會出錯,所以我也對你深信不疑。我只是……」
光天化日之下,崔升只是想像就已覺受不了的,他更加想不到,親眼見了這一幕的阿弦是如何能夠做到這樣鎮定自若。
「只是詫異,你難道、不怕麼?」他忍不住問。
原來他並不是懷疑自己,恰恰相反。
阿弦笑了笑,道:「自然是怕的,只是見了太多……當然不像是開始的時候那樣立刻轉身就逃。」
崔升本正悚懼,聽了這句不免又想像起她受驚落荒而逃的場景,又覺著極為可樂。
崔升道:「窺基法師曾多次同我談及玄虛之事,我敬他是佛門高人,自有道理,可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畢竟,如果這世上果然是妖鬼各存,有些事只怕大不同了。」
阿弦問道:「你指的是什麼?」
崔升道:「比如若是鬼存於世間,就像是這次陳令史的娘子一樣,若她冤屈而死,她化為鬼,自可向陳令史討回公道,我也常見那些史傳記聞裡『厲鬼索命』或『狐狸報恩』等傳奇,若鬼鬼如此,豈不是省了我們刑部的許多麻煩。」
阿弦一笑道:「那你可聽說過『人鬼有別』?所謂『狐狸報恩』,或許有之,畢竟萬物有靈性。但『厲鬼索命』的說法,卻多數是小說家們的私心所願,想要更顯得天理昭彰,另外,也許叫世人寧可信其有,因此警悚自惕,少些作姦犯科的惡行。」
崔升頻頻點頭,又道:「那麼厲鬼索命是不能的?」
阿弦道:「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這其中涉及甚是複雜。就算是冤屈而亡的鬼魂,境遇也有不同,有人執念或怨念不散,徘徊世間,雖知不可能卻仍伺機報恩或報仇,但大多數已輪迴轉世或煙消雲散了。」
崔升嘆了口氣,忽道:「那麼陳令史的娘子呢?她可是不是陳令史所害?」
阿弦道:「她……有些古怪。」
「如何古怪?」
阿弦回想先前情形:「方才她明明知道我可以看見她,但她並沒理睬我。只是不停地呼喚陳令史,不知何故。」
崔升又有些後心發涼:「難為你面不改色說這些,我聽著都覺心裡冷。既然如此,這件事像是仍無頭緒。」
「若執意要查,自也有頭緒,」阿弦道,「正如你先前所說,妻子新喪就急著要續絃,這令史實在不像是面上這樣好人,而且陳家那小丫頭也是線索之一。」
說到這裡,阿弦見崔升仍有為難之色,便道:「你若是覺著這些不夠,那便不要輕舉妄動,等我再去一次陳家,見一見那陳娘子,尋機會問問她就是了。」
崔升聽她說要跟鬼見面,卻輕描淡寫似要見尋常之人,苦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想一想就覺著受不得,委實不想你再去面對這種詭異可怖的情形,再者說,從來都只有避鬼,又怎會明知有鬼卻還撞上去的?若你有個萬一,哥哥那邊兒我可不知如何了。」
阿弦聽到最後一句,仍是一笑:「不妨事,阿叔知道我做慣了這些,就算知道我們在查這件事,應該也會同意我查個水落石出。」
崔升見她從頭到此刻都如此冷靜堅決,心中的欽佩滿溢:「我原先只當你是個有些古怪的小孩子,但是越跟你相識,越覺著實在是……陛下升你為戶部主事,本朝第一位女官,可見的確是明見萬里,你也當之無愧。」
阿弦見他說的鄭重,反不好意思起來,抓了抓腦門道:「這你可叫我如何回話?」
崔升笑道:「不用回,凡美言你都當的起,收著就是了。」
兩人談笑風生,崔升才漸漸忘了方才的驚悚,眼見將到平康坊,崔升道:「你家中現無人,你如何過活?」
阿弦道:「不妨事,姐姐跟玄影不久就會回來。」
崔升嘆道:「我同你真是相見恨晚,你若是個男兒,即刻要同你結拜。」
這話雖有些唐突,阿弦卻知道崔升乃是懇切之心,但轉念間,卻忽地笑道:「就算我是男兒,也不能同你結拜啦。」
崔升奇道:「這是為何,難道你瞧不上我?」
阿弦道:「我叫你哥哥『阿叔』,卻如何跟你結拜,我們要如何稱呼?」
崔升這才反應過來,不由以手加額,笑道:「說的是,卻是我一時昏了頭,給哥哥知道了,定要罵我無狀。不過……」
崔升思忖道:「你叫哥哥阿叔,卻叫我二公子?是不是該叫我二叔?」
崔升是故意玩笑,誰知阿弦卻斂了笑,一言不發。崔升有些擔心惹了她不快,才要解釋,卻見阿弦目視前方。
崔升轉頭,卻見前方的街口上人來人往,並沒什麼異樣:「你在看什麼?」問了句,又再細瞧了會兒,卻見街邊右側有一人,生得形貌堂堂,看著氣質不凡。
崔升脫口道:「啊,那不是金吾衛的陳司階麼?」驀地又見陳基身旁還有兩名女子,其中一位同他挨得頗近,看著十分親暱。
崔升也知道陳基跟阿弦是鄉黨,便明白阿弦是在看他,因笑道:「這位陳大人,佳期還沒到,卻先陪著逛起街來了……我先前還聽了不少蜚語流言,如今看這般恩愛情形,果然那些話都當不得真。」
正說著,那邊陳基已看見兩人,他一怔之下,同身旁女子低語一句,便往此處走來。
阿弦本能地握緊韁繩,本要打馬走開,可轉念一想:前事都已經如同煙塵,又何必介懷?如今他終於得償所願,將得到自己所欲求的,而阿弦所做的,或許只有一聲:可喜可賀。
阿弦翻身下馬,崔升隨之。陳基遠遠地拱手招呼道:「郎中大人好。」
崔升笑道:「陳大人好。」
說話間已走到身邊,陳基這才看向阿弦,四目相對,他的臉上仍掠過一絲不自在,卻仍微笑招呼:「阿弦。」
阿弦淡笑:「陳大人好。」
陳基道:「我聽說、聽說聖上昭告天下,我心裡很為你高興,恭喜!」
阿弦啞然,原本該是她對陳基說「恭喜」的,沒想到竟給他搶了先:「多謝,陳大人同喜。」
陳基知道她是在說自己的親事,微笑低頭。
崔升從旁道:「聽說陳大人的好事是月初?算來沒幾天了……」
陳基道:「是。崔郎中若不嫌棄,可去府上吃杯水酒。」
「多謝好意。」崔升不置可否。
陳基也並不勉強,只有看向阿弦,嘴唇翕動,正要說話,身後有人脆聲叫道:「大哥……」
正是那原先挨著陳基的女子,也是武懿宗的女兒武馨兒。
阿弦笑道:「陳大人快請回去吧,別怠慢了佳人。」
陳基雙唇緊閉,繼而道:「既然如此,先告辭了。」向著阿弦拱手作揖,後退一步,轉身往武馨兒身前走去。
崔升同阿弦站在原地,崔升看看阿弦,又看看陳基,忽然低聲道:「你們……怎麼了?」
阿弦還在回想方才那聲「大哥」,聞言強打精神:「什麼?」
崔升道:「為何覺著有些古怪。」
阿弦不答。
崔升思忖著又問:「陳司階的好事,可請了你了麼?」
「啊?」阿弦一頓,反應過來,「並沒有。」
崔升道:「方才他還請我去……怎可能不請你?你們不是同鄉麼?先前還生死相依……」
未等他說完,阿弦笑道:「那都是過去啦,何必再提,以後且自隨緣就是了,何況我的身份這樣『特殊』,怎好去人家的婚宴攪亂,到時候只怕沒看別人的了,豈不是搶了他們夫婦的風頭?」
崔升原本正略有些猜疑,聞言啞然失笑:「你竟然……照我看,若請你去才是正理呢,正好兒見你們的交情,何況這武家好歹也是皇后的親戚,於公於私都該請你,大概是會正式遞送帖子吧。像是我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才會在街頭隨便虛與委蛇地招呼一句,你們之間當然不同。」
阿弦也不去解釋分辯。
將到平康坊,阿弦同崔升分別,自回家去,不料還未到門口,就聽見狗叫聲,然後一道黑影從虛掩的門中飛跑出來。
阿弦一見,雙眼有些發熱:「玄影!」大叫一聲,迎了上去。
久別重逢,阿弦將玄影抱在懷中,玄影的前爪分別搭在她的兩邊肩頭,不停地把尖嘴在她的肩頸上蹭動,又去舔她的臉。
阿弦笑道:「好了好了!」抱著玄影進了院子。
才進門,就見虞娘子從旁邊廚下走了出來,同樣滿眼驚喜交加:「我見玄影跑出去,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上前也半抱了阿弦一把。
阿弦將玄影放下,便問他們怎會這樣及時回來。
虞娘子笑道:「今兒崔府的人去崇仁坊,說是今日你會回來,讓我們也跟著回來。」
阿弦「啊」了聲,虞娘子道:「只有一件,袁少卿像是不怎地高興,他暗地裡跟我說過千百次,讓我說服你搬去崇仁坊呢。」
「以前不便,現在更加不便了。」阿弦撓了撓頭。
崔曄今日跟她說的那些話,同樣適用於袁恕己。她如今是正經的朝廷女官,如果住在同朝的官員家中,不管說起來還是聽起來,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將這話同虞娘子一說,她嘆道:「我先前聽了旨意昭告天下,本高興的要瘋了!但是想到……如此一來,將來你的終身大事可怎麼著落?我又有些發愁。」
阿弦大笑:「什麼終身,難道所謂『終身大事』就得是成親生子,侍奉公婆之類?我獨自一個人,坦蕩痛快,頂天立地,如今也有正經功名,難道不算是『終身大事』?」
這一番話聽來似驚世駭俗,但細細想來,竟叫人無法回駁。
虞娘子斂了笑,道:「那是我的私心跟淺見,是心疼你畢竟是個女孩兒,本來該似嬌嫩的花枝子般被呵護仔細,如今卻硬生生比個男兒還要奔波操勞……」
阿弦道:「姐姐,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人各有志,橫豎我雖沒人疼,心裡卻是快活自在的。這就比什麼都強。」
虞娘子心裡有些酸酸楚楚,卻道:「誰說沒人疼?我不是人?」
阿弦笑道:「你雖疼我,奈何不是我的『終身大事』。」
虞娘子忍不住也笑起來:「從哪裡學壞了,居然學著會用人家的話來堵人了。」
旨意下後,次日阿弦仍回戶部。
原本她在戶部已經混的甚是熟稔,可是因旨意一下,眾人都知道她是女孩,看她的眼神,便像是羊群裡發現了一隻牛犢般,有人小心翼翼,有人滿面驚詫,有人背後竊竊私語,有人訕訕而笑……不一而足。
阿弦早有所預感,但既然已決定走這一條路,就顧不得那各色雜亂的的眼神跟口舌了。
忽地一名書吏來到:「十八……呃,朱主事,侍郎請您去。」
阿弦笑道:「就仍叫我十八子便是了。」
待她去後,那書吏吐了吐舌,自言自語嘆道:「真是瞧不出來呀……不過,現在想來,倒的確是太過清秀了些。」
許圉師正同兩名戶部主事說話,見阿弦來到,眾人停口。
阿弦上前行禮,許圉師笑道:「你終於回來了。這一次班休的有些長,幸好不是什麼壞事。恭喜啦。」
阿弦見他仍是言語溫和神情慈藹,心中感激:「多謝侍郎。」其他兩名主事也隨著起身道賀。
許圉師道:「你的公服已經備好,聽說是禮部為本朝第一位女官特製的,已送到你的公房之中。」
阿弦稱是,許圉師卻漸露肅然之色,道:「還有一件大事,十分為難。」
阿弦忙問何事,許圉師道:「從年初開始,水患頻發,六月冀州大雨,七月劍南道十九州大旱,九月江浙又遭暴雨之災,受難百姓數不勝數,這幾處的官員焦頭爛額,其人員,房舍,財物等毀損的統計也十分艱難,進度緩慢……今年本該徵收的田稅只怕要空缺大部,近來稻穀粟米的價格也由此大漲,饒是如此,據我所知關中一些地方已經出現穀物短缺的情形,可謂危機重重。」
阿弦皺眉:「侍郎可有什麼應對之策?」
許圉師思忖道:「我同工部,吏部,兵部的幾位侍郎都商議過,他們答應會配合調度。如今當務之急,便是先將江南的災情穩定下來,人口統計等要盡快呈上,之前我已派了人過去,不知為何仍是進度緩慢,江南一帶正是稻穀產地,若不儘早安撫災民恢復重建,只怕會有一場大難,所以我想,派你為特使過去。」
阿弦雖有些預感,但聽許圉師說出來,不禁驚道:「侍郎,我並不是怕勞苦,但職位卑微,只恐當不起這般大任,辜負侍郎重用還是其次,只是毫無經驗,若耽誤災情等就萬死莫辭了。」
許圉師笑道:「不必這般說,我當初是看中你果敢聰明,又不畏權貴,才千方百計將你要來戶部,如今你又才立功,又蒙聖恩,正是時機,且我先前派過去的也有不少經驗豐富的,不知為何並沒給我滿意的呈疏,你是新手,但初生牛犢不怕虎,未必比他們更差!」
阿弦見許圉師竟似意思已決,心思惴惴。許圉師道:「你可再想一想,盡快決斷吧。」
出門之後,阿弦自回公房,因想著許圉師交代之事,未免恍惚,緩步走到桌旁,落座之時才發現旁邊桌上的托盤中放著一套衣冠。
阿弦一怔,將官袍拿起來,細細一看,有些驚詫。
——原來本朝的官服,八品以上的官服,按照品級顏色各有不同,而上頭所刺繡的花紋也都不同。直到八品及以下卻並無刺繡。
但是這一件,於袖口處卻儼然繡著兩枚明黃朱紅交織的花紋,定睛看時,卻竟是兩枚從未見過的鳳羽!
這種刺繡顏色,這種似乎只有皇族才有的鳳紋,竟出現在官袍之上!可謂天底下獨一無二。
阿弦竟覺這官袍有些燙手。
原先阿弦聽說是特製給她的官服,心中還打了個頓,甚為擔心這官服也會是女式樣式,譬如是什麼裙子之類……
但是眼前這件兒,除了袖口的兩枚刺繡,其他都跟男子的官服一模一樣。
猶豫片刻,阿弦入內將這袍子換上,手指輕輕撫過袖口的鳳羽,心中有如暗暗潮湧。
阿弦換好官袍,心底卻仍有種不真之感,她邁步出門,望著頭頂燦然日色,轉身往昔日庫房方向而去。
小書吏正將卷冊捧著要去歸類,一眼看見阿弦,先是微怔,繼而叫道:「十八子!」把書冊一放,迎了出來,又見阿弦換了官服,比先前隱隱多了幾分貴氣,不由嘖嘖。
在庫房裡呆了半晌,阿弦轉了出來。
正走間,忽然聽隔牆有人道:「這武鍋背也不看眉眼高低,誰願意去吃他家的喜酒?大家只做個樣子應付,免得他臉上太下不來罷了,他卻當了真,難道是怕那日沒有人去,更顯得寒酸難看?」
「多半是如此了!我盼著沒有人去才好!」
阿弦皺皺眉,本欲走開,想了想,卻又止步,對著牆那邊揚聲道:「背後如此嚼舌,人品也好不到哪裡去,還是適可而止,不要太過了!」
那邊兒兩人沒想到竟隔牆有耳,嚇得噤若寒蟬。阿弦哼了聲,負手自去了。
陳武聯姻,婚期定的極為倉促,眼見那些流言還在空中飛舞,月底轉瞬而過,佳日已至。
陳基到底並沒有如崔升所說「送帖子過來」,阿弦也顧不上惦記,只因她新被提拔,又是女官,正是眾人目之所及,耳之所聞,關注的中心人物,是以竟一刻也不得閒。
這日輪到休沐,卻惦記著崔升交代的那件事,正要去陳家一探究竟,走到半路,忽然有人騎馬趕來,將她攔住:「今天是你大哥的好日子,你怎麼還在這裡遊逛,不去道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