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金口玉言
阿弦解決了那幾個來挑釁生事的無賴, 望著地上呻吟不絕的幾道狼狽身影, 拍拍手轉身上樓。
這陣子她極少跟人動手, 只覺得手腳都懶了, 不過對付這幾個三腳貓功夫都達不到的無賴卻仍是殺雞用牛刀, 綽綽有餘而已。
她生怕太平跟武氏兄弟為自己擔心,所以引了那幾人下樓到後巷處便即刻動手, 速戰速決。
等阿弦上樓來的時候, 卻見太平異常安靜地仍在位子上坐著, 武攸寧在她對面不知說什麼,武攸暨卻正在樓梯口往下張望。
阿弦笑著一揚手招呼,武攸暨迎著道:「那幾個混賬人呢?」
阿弦道:「他們吃多了酒,出去風一吹都醒了,覺著沒臉就都自己走了。」
武攸暨挑挑眉, 不置可否。
兩個人回到席上, 阿弦見太平似有些發呆之狀, 便問道:「怎麼了?不會是看我不在, 偷偷吃酒了吧?」
太平才如夢初醒道:「哪有,有他們看著呢。」
阿弦笑道:「這還好。好了, 你也該回去了。咱們走吧。」
太平眨眨眼:「之前那幾個長相難看又很討嫌的人呢?」
阿弦道:「他們吃醉了, 在樓下你推我撞的跌了跤, 弄得鼻青臉腫手折腿瘸的,自然就都跑了。幸而你沒吃酒, 不然就也跟他們似的要丟醜了。」
太平臉竟一紅:「那也得你肯讓我喝酒。」
四個人結了賬, 起身往外, 太平將下樓的時候,頻頻回頭張望。
阿弦隨著看了一眼:「怎麼了,是不是忘了東西?」
太平低頭道:「沒有。」扭身下樓。
武攸寧陪太平走在前頭,武攸暨落在後面,隨口對阿弦道:「大概是在看方才撞到她的那人。」
「撞到公主?」阿弦狐疑。
武攸暨道:「沒什麼,幸而公主難得的並未衝口就罵,而那人也極好涵養的,同她說了幾句就去了。」
阿弦聽風平浪靜,方笑道:「原來如此,幸好沒有真的撞壞了。」
阿弦到底不放心,一路送太平回到宮門處,太平則拽著她的手道:「不如你隨我進宮,在宮裡頭歇一夜好麼?」
阿弦身心俱暖:「好了,不要說傻話,快回去吧。」
武攸暨雖然年紀比阿弦小,人卻謹慎,便對阿弦道:「女官身邊無伴,不如我送你回去。」
阿弦忙道:「多謝好意,只是我習慣了,放心。」
太平道:「既然這樣,阿暨你到宮裡傳一輛車來送小弦子就是了。」
武攸暨其實早想過這一節,但是現在時候不早,再驚動宮內車駕,只怕不妥。
沒想到太平先提了出來,他略一猶豫,正要答應,阿弦已經制止:「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怕走夜路麼?何況路又不遠,頃刻就到了。」
正說道這裡,就見一輛馬車從宮門裡疾馳出來,眾人轉頭看去,太平偏偏眼睛最尖,即刻叫道:「是明先生!」
又拉著阿弦道:「太好了,你正好兒坐明先生的車,讓他送你回去,豈不是兩全齊美?」
阿弦才要拒絕,那馬車已經緩緩停了。
明崇儼推開車窗,笑道:「已經是這個時辰了,公主怎麼還在外頭?方才娘娘已經著急了,要派人出來找你呢。」
太平一驚,忙推推阿弦,對明崇儼道:「先生,小弦子送我回來的,我們正擔心她一個人回去不妥,你能不能幫著送她回去?」
明崇儼道:「這不過是舉手之勞。公主放心,快回宮吧。」
太平鬆了口氣,這才對阿弦道:「我先回去了……今天我很開心,改日再找你。」
阿弦含笑一點頭,太平才同武氏兄弟一起入宮去了。
阿弦站在原地,正目送他們背影離去,車上明崇儼道:「有什麼可依依不捨看著的?快上車吧,將二更天了。」
阿弦騰身跳上車,到了裡間兒,跟明崇儼對面而坐。
明崇儼卻是歪坐著的,懶洋洋地。
阿弦便道:「先生怎麼這會兒才出宮?」
明崇儼道:「過兩天有雨,天氣不好,陛下又先害了頭疼,我給他瞧了瞧,又在含元殿內耽擱了會兒。」
阿弦聽說高宗頭疼,忙傾身問道:「陛下可還好嗎?」
明崇儼道:「都是舊疾了,沒什麼大礙。只是近來天有些陰濕鬧的。」
阿弦點點頭,便不再問,心裡卻暗自打定主意,明日倒要抽空進宮看看高宗才是。
明崇儼見她沉默,便道:「公主年紀小,嬌縱任性,不過跟你倒是極為投契。」
阿弦笑笑:「是啊。雖然看似嬌縱,但公主心地善良,很可人疼。」
明崇儼哼道:「她畢竟還未長大,若再大一些,只怕就不似現在這樣了。」
阿弦詫異:「先生這是什麼意思?」
明崇儼淡笑道:「沒什麼,我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畢竟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因為之前陪著太平,阿弦怕領著自家小廝,反而人多眼雜,因此並沒叫人跟隨,這會想到先前跟太平相處的種種歡樂之時,心中又覺甜慰,又覺微酸。
可是暗中思忖明崇儼這句話,略覺不安。
阿弦思來想去,疑心明崇儼「龍生九子」這句,有些暗指雍王李賢。
當初因為陰陽師阿倍廣目的緣故,明崇儼跟雍王起了齟齬,也因此相當於直接導致了阿倍廣目的自戕,只怕明崇儼放不下此事。
阿弦本待給李賢說兩句話,奈何明崇儼並未直接提起,她貿然說起此事,卻像是師出無名,又像是無事生非。於是按捺不言。
此時將到二更,朱雀大街上行人漸漸少了,人聲也漸漸無聞。
阿弦打了個哈欠,從車窗往外看去:入春的夜晚並不冷,只是夜色有些太過溫存了,月影也顯得柔和婉約,看過去朦朦朧朧,一切都美好的有些不真實。
只聽到車輪滾滾,馬蹄聲得得響動,更顯得悄然寂靜。
不知不覺中已經回到了懷貞坊宅邸門前,阿弦跳下車,拱手道:「多謝明先生。」
明崇儼則看向她身側道:「喲,你的狗兒不放心,來接你了。」
阿弦因為要陪太平,生怕帶了玄影又「樹大招風」,引人注目,因此就把玄影留在家裡,玄影似乎不高興,早早地趴在門口等候,此刻聽見了聲響,便飛跳了出來。
阿弦回頭看見,揮別明崇儼,領著玄影回到府中。
房間之中,虞娘子懷中抱著黑貓,出來接了:「我還以為今晚上不回來了呢,才要叫人出去打聽。」
阿弦道:「不回來我睡哪兒啊?」
虞娘子故意道:「哪裡不成?興許是隨著公主去了,又興許……就跑到崔家去了呢,橫豎以後也是要住在崔府的。」
阿弦悻悻道:「總是拿這些打趣,好沒意思。我睡去了。」
那小貓兒「喵」地叫了聲,虞娘子笑摸著它的鼻頭道:「怎麼,你也覺著我說的對麼?」
次日,阿弦惦記著明崇儼所說高宗犯頭疾的話,便進宮來探視。
高宗正在喝湯藥,見她來了,便也不喝了,只叫宦官們退下,招呼阿弦上前。
阿弦依舊按照規矩拜見皇帝陛下,高宗看她禮數齊全,嘆了聲道:「我聽太平說,昨兒跟你一起出去逛了?」
阿弦道:「是,昨天在平康坊裡吃了晚飯。」
高宗笑道:「太平很久不曾玩的這樣高興了,看的朕倒是有些羨慕了。」
「羨慕?」
高宗道:「是啊,因為那些陰差陽錯的事,弄的咱們骨肉分離的,好不容易團聚了,偏偏你又要嫁人了。」
阿弦語塞,只好低頭不語。
高宗嗐嘆道:「我真想不顧一切,就把你的身份昭告天下,明明是親生的女兒,卻還要遮遮掩掩,還要認別人當父母,豈不可恨。」
阿弦越發不知如何答覆。勉強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了。」
高宗冷哼了聲:「哪裡沒有法子,無非她是怕事情傳揚出去,對她不利罷了。」
阿弦覺著高宗口吻不對,但是「父親」怨念「母親」,她倒是不好說什麼,尷尬之餘,只得強行轉開話題。
阿弦說道:「我昨日遇見了明大夫,他跟我說陛下的頭風又犯了,不知可好對了麼?」
高宗道:「這病許多年了,就連高明如明崇儼也無法根除,只怕是再無法子了。」
阿弦驚心,忙勸慰:「您何必說這些頹喪的話。」
高宗搖頭:「這不過是難聽的實話而已。另外,我也覺著明崇儼大概並沒有想用心為我醫治。」
這句話入耳,叫人更加驚心動魄,阿弦問道:「您是什麼意思?」
高宗道:「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作糊塗呢,我聽人說,明崇儼跟皇后過從甚密,甚至太過密切了。」
阿弦無法回答,口乾舌燥,有些暈眩。
高宗笑道:「怎麼嚇到你了麼?」
阿弦把那拚命跳亂的心按捺住,低頭道:「流言蜚語之類的話,不足為憑,通常是荒謬不實的,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高宗道:「你不必擔憂,我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阿弦略微定神,高宗卻又問道:「對了,我聽說,你先前求過皇后,你讓她恢復昔日廢后跟蕭淑妃的清白?」
今日的李治屢屢讓阿弦覺著意外,不過這種事他怎麼竟也知道了,總不能是武後親口告訴的。
阿弦道:「我的確是這樣說過。」
高宗又嘆道:「傻孩子,你當然是一片仁善之心,但是皇后怎麼肯答應呢?」
手扶著額頭,高宗喃喃道:「說句最不好聽的話,皇后,是踩著當初那可憐的小嬰兒的屍骨走到如今的啊,王皇后,蕭淑妃,不過是她手底的殘渣罷了。就算當初的事真相大白,她也絕不會容許自己淪為臣民百姓口中的笑柄。」
阿弦道:「陛下……」
忽然高宗笑道:「不過,你放心,這件事我可以應允你,朕會恢復王皇后跟蕭淑妃的名譽。」
阿弦大驚:「陛下,您當真麼?」
高宗道:「我何必騙你?你難道沒聽過皇帝是金口玉言的嗎?」
「可是,」阿弦隱約驚心,「可是……皇后可知道此事?她會答應麼?」
「她答不答應有什麼要緊,」高宗淡淡地回答,「事實上,她答不答應都是一樣。」
阿弦不懂。
高宗道:「當初她對人所做,如今總算也要落到她的身上了。她只怕沒工夫再去擔心別的了。」
「陛下,您到底在說什麼?」阿弦皺眉,疑惑地看著面前的皇帝。
李治笑道:「是她害你在外頭流落,受盡折磨,如今她仍是為了她自己,仍要你受盡委屈,但是朕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朕已經受夠了。」
阿弦心裡忽然生出一種無端的恐懼。
李治站起身,牽著她的手:「跟我來。」
阿弦身不由己地隨著高宗往前,越過垂著的帳幔,漸漸地嗅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氣,阿弦本能地想要止步,高宗卻不肯放手,終於,他領著阿弦越過最後一重帳子,道:「你看。」
阿弦抬眸看去。
***
「啊!」
慘厲的叫聲,阿弦醒來,頭不知撞到哪裡,發出「砰」地一聲,疼的眼前更加發黑。
「你怎麼了?」問話的是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等阿弦的眼睛適應了光線,她呆住了。
此時此刻的她,不是在大明宮,也不是在懷貞坊,而是……
在明崇儼的馬車裡。
——這是怎麼回事?
阿弦愣怔之時,明崇儼正疑惑地看著她,手無意中相碰,卻發現她的手指冰涼。
阿弦難以將雙眼中的恐懼藏得妥帖,驚魂未定地看著明崇儼:「我怎麼……會在這?」
明崇儼道:「方才我在宮門口接了你,怎麼,莫非忘了?」
只是在明崇儼說了「龍生九子」那句後,阿弦便閉目不語,似乎假寐,明崇儼便未曾打擾。
他又道:「正好兒已經到了你家,我正要叫醒你呢。」
思緒就像是生鏽或者僵住了的齒輪,停在某一幕上呆滯不前。阿弦費了好大勁兒才總算轉圜了過來。
阿弦睜大雙眼往外看去,果然發現已經到了府門前,阿弦身不由己,恍恍惚惚地出外,跳下馬車。
正在徬徨四顧的時候,忽然明崇儼笑道:「喲,你的狗兒不放心,來接你了。」
這一句話,如此耳熟?!
阿弦悚然看時,果然見已經等候許久的玄影飛跑向自己,只是這一次,阿弦卻沒了先前的喜悅,寒意自心底慢慢滋生。
明崇儼的馬車離去,阿弦同玄影進府。
她提心吊膽、驚魂未定地轉廊下入內。
才進門,就見虞娘子抱著那小黑貓,笑對她道:「我還以為今晚上不回來了呢,才要叫人出去打聽。」
阿弦幾乎失聲大叫。
她汗毛倒豎,此刻發生的一切,赫然,就跟方才在馬車裡她所經歷過的場景一模一樣。
而按照夢中的情形,此刻她該說——
阿弦嚥了口唾沫,心懷鬼胎試探地問:「不回來叫我睡哪裡?」
果然虞娘子笑道:「哪裡不成?興許是隨著公主去了,又興許……就跑到崔家去了呢,橫豎以後也是要住在崔府……」
話未說完,阿弦就步步倒退。
虞娘子卻並沒有留心,因為那小黑貓已經「喵」了聲,虞娘子便愛溺地撫摸黑貓的鼻頭:「你也覺著我說的對是不是?」
一切都如夢中所見,那麼豈不是說明,明日她在宮中所見的那一幕,也將成真?
阿弦幾乎要昏死過去。
***
想到先前「夢中」所見,著實無法忍受這種有些詭異的情形,阿弦失去了主心骨,即刻就想去找一個人。
也許天底下只有那個人可以為她解答疑案。
——崔曄。
虞娘子終於發現她舉止異樣,又見她匆匆要出去,便忙攔住:「都這麼晚了怎麼還要往外跑,又去哪裡?」
阿弦道:「我想去找阿叔。」
「這個時辰?」虞娘子又驚又笑:「你先前還討厭別人盯著你瞧,你這會兒去找崔天官,難道就不怕自己越發在風口浪尖上麼?」
阿弦道:「我、我有急事,顧不得了。」
虞娘子道:「什麼急事要這個時辰?就算外頭人說的話可以不理,但是你這會兒去崔府,叫崔府的人怎麼看待?」
阿弦焦急:「姐姐……」
虞娘子色變:「難道是今晚上在外頭,跟公主出了什麼事嗎?」
阿弦道:「並不是,我已經將公主好好地送回大明宮去了。」
虞娘子總算鬆了口氣:「阿彌陀佛,不是公主就好了。」
阿弦聽虞娘子唸佛,想到先前所見,眼前桌上那跳動的燭心幾乎也都變成了赤紅色,好像有血光氤氳燃燒。
「姐姐,我聽你的,我不去找阿叔。」阿弦說。
虞娘子又念了聲佛:「這就好了,快早點安歇吧。」
阿弦搖頭,她的雙眼在不知不覺中也似乎染了燭光的血色:「但我還是要出去一趟,因為還有一個跟公主同樣重要的人,她可能會出意外,我怕遲了一時半刻,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