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府衙大牢。
先前那被袁恕己重傷的一名賊人,因傷在要害,失血過多,凌晨之時便已不治身亡。
馬賊「顧殤」單獨被鎖在一間囚室裡。
他仍是戴著手銬腳鐐,只是並未似先前般捆在木樁上,他坐在牆壁邊角,閉著雙眼,彷彿在出神。
聽見動靜,顧殤微微睜開眼睛,卻見來者正是袁恕己。
臉上那道疤痕一動,顧殤踉蹌站起身來,略哈起了腰道:「刺史大人,我所知道的都已經說了,我不過是個馬前卒,求大人看在我……」
說到這裡,顧殤目光轉動,這才看見袁恕己身後竟然還有一個人,正是阿弦。
看見阿弦的那一刻,顧殤整個人神情一變!
原先見了袁恕己來到,他縱然低頭求告,流露畏縮之態,卻實則並沒什麼懼怕之意,但當看見阿弦也在場,馬賊臉上的笑影似被風沙卷盡,極快地變成悚懼。
袁恕己看的一清二楚,笑問:「怎麼,你想求饒?」
顧殤扯動嘴角,傷疤也隨之抖動,透著一種想笑卻著實笑不出的古怪神色,他將目光從阿弦面上移開,低下頭去:「是……求大人看在小人從實招供的份兒上,從輕發落。」
袁恕己道:「從實招供?本官不解的是,先前十八子說你殺了那個叫蒲瀛的青年人,你立刻就記起了此人,為什麼一個殺人如麻的馬賊,居然這麼清楚準確地記得死者的名字?你對於死在你手中的每個人都記得如此清楚?」
顧殤道:「其實……小人雖然是馬賊,卻是被那些人逼迫入夥,因一向膽小並不敢殺人,蒲瀛是唯一一個,所以、記得。」
袁恕己道:「唯一一個?」
顧殤不由自主瞥向阿弦:「是……」
正要說話,忽聽阿弦道:「不是唯一一個。」
顧殤渾身一抖,手上垂著的鐵鐐也隨之發出細微響動:「十八子……」他雖然竭力鎮定,聲音裡也透出顫抖之意。
阿弦將手中的滄城人口簿子捏緊,咬牙道:「僅僅是滄城失蹤的人口檔冊裡,死在你手中的就有八個人。」
在滄城失蹤的人口檔冊裡,阿弦曾目睹過多少次馬賊肆虐行兇的場景,但是那些馬賊盡數頭戴斗笠,又用巾子蒙著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風沙裡自然看不清兇徒真容。
因為這畢竟不是幻象,而是一幕幕真實發生過的,每一幕都代表著至少一個無辜性命被殘殺,這對阿弦來說已經難以忍受。
所以在蒲瀛那一頁上又看見馬賊出沒,便理所當然也以為是多了個受害者。
可是當想法拐個彎兒後,真相令人駭然。
阿弦試著去直視馬賊肆虐的那一幕幕場景,雖然那些人喬裝蒙面,但畢竟並非萬無一失。
阿弦根據「顧殤」的長相身段,說話聲調等,果然在其中八場劫殺行人的事件中找到他。
這一刻,顧殤咬緊牙關,死死地盯著阿弦,他似乎預感到什麼,又彷彿在懼怕什麼,只是竭力躲避隱忍。
阿弦對上他凶頑的目光,道:「事實上,你也不叫顧殤。」
馬賊終於有了反應,他像是聽見什麼荒唐事一樣怪笑起來:「我不叫顧殤又叫什麼?」
袁恕己卻知道這種反應,不過是出自本能的恐懼,這馬賊在掩飾什麼,同時也證明阿弦說中了要點。
先前袁恕己一句話,讓阿弦想起那條墨漬凝聚幻化的長蛇,怪不得當時在吉安酒館裡的時候,蒲瀛兩個字會出現在「顧殤」的頭頂,原來這並不是被害者的名字,而是凶手的名字!
「我原本以為蒲瀛是另一個受害者,其實正好相反,」阿弦道:「你叫蒲瀛,你是馬賊群中兩名首領之一。」
就在阿弦叫出了顧殤的真名後,馬賊咬牙發笑,臉上肌肉抖動,那道傷疤彷彿隨之跳舞,看來就似他臉上無形的面具正裂碎開來。
袁恕己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馬賊的臉色變化:「怎麼,這個說法你像是極滿意?」
蒲瀛卻只盯著阿弦:「你憑什麼……這麼說?」
阿弦道:「其中有個叫宋大成的屠戶,認出了你。」
蒲瀛長長地吸了口氣,像是白日見鬼,他情不自禁啞聲道:「你……連這個都知道了?」
要得到有用的線索並不算很難。
阿弦也不過是將那八件血案的每一幕場景都仔細留意「經歷」過了罷了。
那是在宋屠戶一家被殺的時候。
宋屠戶畢竟是殺豬出身,又因生死關頭,拚命掙扎中,他忽然認出了馬賊之一。
他沒忍住心中驚駭,脫口叫道:「蒲二哥?」
然後他厲聲慘叫:「饒命!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蒲二哥,你……」
無濟於事。
其實不管宋屠戶認沒認出蒲瀛,他都是要死的。
但正是因為這一句,讓阿弦確認了蒲瀛的身份。
袁恕己見蒲瀛已經自認身份,便道:「話說到這裡,我有件事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怕自己的真實身份暴露?甚至不惜假意招供?」
昨日那場審問,在阿弦出現之前,蒲瀛本極頑狠,但就在阿弦叫出「蒲瀛」的名字,他的反應讓袁恕己至今不解。
蒲瀛眼神略微慌亂,上前一步,雙手握在囚室的欄杆上。
幾乎同時,袁恕己握住阿弦手腕,將她扯向自己身後。
蒲瀛深看阿弦一眼,這會兒他已經不是先前那般點頭哈腰向袁恕己求饒、貌似卑微的「馬前卒」了,他望著袁恕己:「人嘛,都是貪生怕死的,我怕你們查出我是馬賊的首領,所以才順水推舟招認,指望能夠瞞天過海,求個寬恕,誰知道仍是瞞不過。」
袁恕己若有所思。
蒲瀛一笑,道:「不過,袁大人,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們兄弟前來桐縣,不過是想吃酒玩樂、順便探探風聲而已,並沒有就想興風作浪,如今被你不由分說殺了一個,又囚了我……」
袁恕己道:「喲,這麼說是本官的錯了?」
蒲瀛道:「井水不犯河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袁大人何必過界,這樣往自己身上攬事,只怕會招出更大的事來。」
袁恕己道:「我聽出來了,你是在要挾本官。」
蒲瀛道:「這只是一點忠告罷了。」
袁恕己道:「巧了,我最愛聽別人的忠告。」他回頭看了一眼阿弦:「小弦子你說是不是?」
阿弦無法回答。
蒲瀛卻挑釁般繼續道:「袁大人,我是真心誠意的提醒你,你們既然知道我是誰,就該知道,你們囚我在此,我的弟兄們斷不會善罷甘休,我若是大人你,就當趁著一切風平浪靜,將我放了,大家化干戈為玉帛。」
袁恕己嘖嘖:「你還在做夢?你是賊,本大人是兵,兵跟賊也能化干戈為玉帛?我可從來沒聽說過。」
阿弦忽然道:「你的同夥還在城中?他們想做什麼?」
蒲瀛道:「我被擒拿是突發之事,他們如何應對,我只能猜到大概,具體又怎麼知道。」
阿弦聽他承認了同夥尚在,心頭一沉,耳畔忽地又響起昨夜聽安善等唸誦「滕王閣序」的場景:「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蒲瀛深深看她:「我只能告訴你,他們會不顧一切地救我,為了救我,什麼都會做出來。十八子既然有通神鬼之能,不如且用心些將他們找出來,想來也不是難事。」
袁恕己見問不出什麼來,便要離開,阿弦跟著走了兩步,忽地回頭問道:「你進城後,可去過善堂?」
「善堂?」蒲瀛微微一怔,卻不答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忽然袁恕己道:「小弦子跟我來。」
阿弦回頭跟上,隨著袁恕己出了囚室。
此刻太陽初升,明媚光耀,兩人的心情卻都一般沉重。
袁恕己問道:「你為何問他善堂?是因為昨夜噩夢麼?」
阿弦搖頭:「並不僅如此,還有先前我找大人的時候,曾在善堂看見那墨漬長蛇出現過。」
這對袁恕己而言已經足夠,即刻回頭命吳成調動士兵。
阿弦跟著他往外,又問道:「大人,你覺著蒲瀛的同黨在善堂裡藏身?但……我昨夜在那一整晚……」
袁恕己且走且說道:「可知我也不願相信?但是自我認得你後,你所預感之事,跟我說的每一件匪夷所思的……卻每每就會成真!這一次難道會例外?不,我寧可信其有。」
他的神色竟是異乎尋常的鄭重。
阿弦的腦中一片空白,袁恕己又道:「方才蒲瀛已經說了,他的同夥為了救他,什麼都會做出來,善堂是我來桐縣後著手做的第一件為民之事,若他們想從這兒下手……哼,對那些禽獸不如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是比殘殺老弱婦孺更得心應手的了!」
兩人且說且出了府衙大門,阿弦聽了袁恕己所說,又想到昨夜所見的那地獄情形,不覺腿軟,幾乎被門檻絆倒。
袁恕己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拉起來:「別慌,如今我們發現的早,事情未必會如所想的一般糟糕。」
一句話提醒了阿弦,她腦中靈光閃爍,想到一點紕漏之處。
只是還未細細尋思,就聽見有人叫道:「十八子!」
阿弦茫然回頭,依稀見台階下遠遠地有一輛馬車,一個人站在車邊兒上,看著幾分眼熟。
袁恕己道:「那是……吉安酒館老闆娘的車伕?這會兒來做什麼。」
阿弦正心頭慌亂,何況事情緊急,便未曾留意,只沖那人點了點頭。
兩人奔下台階,那車伕陪笑上前,才欲行禮,袁恕己已翻身上馬。
車伕一愣,見他兩個都不想理會自己,便訕訕道:「英俊先生說……」
阿弦正也要爬上一匹馬,聽了這句轉頭,這才看清車伕手中捧著一個麻布包袱:「阿叔?」
車伕見阿弦詢問,方壯膽將包袱舉高,道:「這是英俊先生吩咐小人送過來的,說是家裡伯伯給準備的早飯。」
袁恕己正打馬要行,聽了這句,不由皺眉,便催促道:「小弦子!」
阿弦聽只是早飯,才松了口氣:「我正有事,送給你吃。」
車伕見她要走,只好急急道:「是了,英俊先生還交代,說是他已經按照您的囑咐去了善堂,讓您不用擔心著急。」
阿弦腳踩著馬鐙,立在當場:「你說什麼?」
袁恕己本滿面不耐煩,忽然聽見「善堂」二字,便勒住馬韁繩。
車伕畏懼地偷看一眼,對阿弦道:「我先前送了英俊先生去善堂,誰知您已經走了,先生便讓我送了早飯來,他自個兒卻留在了那裡,其實本來我該送他去酒館的,也不知怎地……」他低聲嘀咕起來。
阿弦聽見自己咕咚一聲嚥了口唾沫,竭力鎮定:「你離開的時候,善堂裡怎麼樣,我阿叔怎麼樣?」
車伕滿面疑惑:「善堂?好好的啊?只是那些孩子圍著英俊先生不肯放,對了,工匠們都也要開始做工了。」
阿弦制止了他,將包袱接過來。
車伕見已經送到,這才識相退了,袁恕己打馬過來:「你跟朱先生商議好了讓他去善堂?」
阿弦道:「我沒有!」
昨兒她是匆匆跑出來的,連去哪兒都沒有跟老朱頭說過,更遑論跟英俊約定什麼了。
阿弦道:「可是英俊叔絕不會記錯,也絕不會……」她低頭看看手中的包袱,「不會無緣無故叫人來帶這句話給我。」
袁恕己一笑,這笑卻滿是冷酷之意:「那麼只有一個可能。」
阿弦仰頭看他,袁恕己道:「善堂裡果然有事了。所以朱先生才並未離開,並且叫此人來,名為送飯,實則傳信。」
正如阿弦跟袁恕己所料,善堂之中,的確出事了。
昨晚上阿弦去後,英俊再也無眠,還是老朱頭向來明白阿弦的脾性,雖然心中憂慮,但這會兒跟著出去,卻似添亂而已。
因此老朱頭非但自個兒不去,且攔著英俊:「你又看不見,這會兒摸出去能頂什麼用?天塌下來也等明了再說。」
話雖如此,老朱頭卻也眼巴巴地坐等了一個多時辰。
一大早,酒館派車來接英俊,這會兒老朱頭也打聽到了阿弦一夜便睡在善堂,且平安無事。這才放了心,便去蒸了幾個餅,對英俊道:「你正好打那處經過,把這包袱裡的飯給她帶著。」
英俊乘車來到善堂,因聽說阿弦已回了府衙,便想離開。
不料安善等孩子正也晨起亂竄,一眼看見他,頓時都圍了上來,雀躍非常。
英俊聽著孩子們活潑的叫嚷聲,面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正想打發了他們脫身,耳畔卻又聽見另一種響動。
腳步聲,而且不止是一個人。
那對普通人而言極為尋常的腳步聲,聽在他的耳中,卻有另外一番意味。
面上不動聲色,英俊仍是含笑道:「時候不早了,你們可吃了早飯?我給給你們十八哥哥帶的早飯,偏他走了。」
安善等道:「還沒有呢,要等寺管伯伯叫我們。」
另一個孩子道:「今天的飯格外遲些,我肚子都餓了。」
英俊垂眸:「不要著急,大概快要做好了。就趁著這會兒,我再教你們兩句《滕王閣序》好麼?」
頓時一片叫好之聲,英俊又笑道:「先等會兒,我讓車伕替我把早飯給你們十八哥哥送去。」
孩子們答應,英俊回身,那車伕早迎了過來:「可是先生……」
英俊不等他說完,便道:「勞煩你幫我走一趟,將車內的那早飯包袱送給阿弦,你只告訴他,我已經按照他囑咐的,正在這兒教孩子們呢。務必讓他不要擔心才是。」
他的面色淡然,語氣溫和平靜,卻帶有一種令人無可違抗的天生氣息。車伕本要問他為何忽然不去酒館了,被他這般交代,卻只唯唯諾諾答應了,當下便只往府衙去。
英俊站在原地,聽那車聲遠去,同時亦聽著另一種動靜。
這會兒安善過來道:「英俊叔,朱伯伯做的飯食是最好吃的,什麼時候我們也能吃到就好了。」
另一個孩子道:「是啊是啊,我們這裡的叔叔做的就很難吃。以前的還好,這兩天的更加難吃了,像是豬食。」
童言無忌,孩子們便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英俊也笑了兩聲,道:「聖人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你們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眾頑童齊齊搖頭,英俊道:「那好,都到屋子裡去,我給你們細細說來。」
孩子們大喜,把英俊簇擁在其中,歡歡喜喜地進了房中。
眾頑童隨著英俊才進房中,門外便又進來兩人,一個黑臉漢子抱著個巨大的木桶,另一個矮胖身材的抱著一個笸籮,裡頭盛著些干餅。
兩人將東西往地上一摜,那黑臉便退出門去,只剩下矮胖道:「趕緊來打飯吃了。」
小孩子們面面相覷,畢竟晨起肚餓,只好先起身去領飯。
期間英俊立在旁側,一聲不響,那矮胖看他幾眼,卻也並未做聲。
片刻功夫,孩子們領了麵湯跟干餅,安善遞了餅子給英俊:「英俊叔叔也吃。」
英俊正要推辭,安善旁邊的孩子道:「難吃的很,英俊叔叔不要吃。」
另一個忽地驚喜交加地道:「菜葉上有個蟲兒!」
孩子們聽見有蟲子,飯也不吃了,都鬧起來。
那矮胖見都造反,勸了這個,那個又跳起來,他因肥胖,天兒又熱,一時汗出如漿,忍無可忍,怒地踢翻了一張桌子,喝道:「都給我住嘴!」
眾孩童呆若木雞,矮胖子上前,順手揪住一個孩童,罵道:「小畜生,先前年荒的時候,你也不過是兩腳羊!還敢挑剔吃食。再敢胡說,就把你們也都煮了吃!」
有幾個膽小的孩子受驚,不由哭了起來。
正此刻,有個黑臉漢子從外進來,見狀道:「我才離開這會兒,又鬧什麼?」
矮胖焦躁起來,道:「這些小畜生實在難伺候,不如殺了妥當。」
黑臉喝道:「你瘋了?這時侯敢輕舉妄動?」一邊說,一邊瞪向英俊。
矮胖道:「不用看,這是個瞎子,更不頂用。」
黑臉皺緊眉頭,細看英俊:「從方才起我就覺著,這人怎麼看著有幾分眼熟?」
矮胖笑道:「什麼眼熟,虧你說得出口,這張臉若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你難道會忘了?」
黑臉又盯著英俊看了片刻,笑道:「果然,若是曾經見過,是絕不會忘的。」
那矮胖拉住他:「那袁恕己絕想不到我們會藏在這裡,等阮五跟他們交涉,若肯放我們二哥就罷了,若是不肯,大家魚死網破,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若是兄弟們都齊了,何必這樣畏首畏尾,直接殺到府衙何等痛快。」
黑臉道:「阮五他們已經去探聽了,你偏偏在這裡鬧出來,若給二哥知道,饒不了你!」
矮胖回頭掃視一屋子的人:「怕個什麼?拿捏這幾個孩子,還不如捏死螞蟻一樣?再加一個瞎子也是同樣。」
自始至終英俊都不曾出聲,安善已經有些懂事,驚問:「你們是壞人?」
兩人一怔,哈哈大笑,英俊咳嗽了聲:「安善,你過來。」
安善遲疑著走到英俊跟前兒。
就在這會兒,外頭傳來馬蹄聲,又有喊殺喧嘩,越來越近。
矮胖呆若木雞,忙跑到門口往外看去,卻見前方兩重屋外,一隊官兵正跟幾道平民服色的人影激戰!
矮胖嚇得倒退:「怎麼官兵來了?他們如何會知道我們藏在這裡?是哪裡走漏了消息?」
黑臉也早在門口看的分明,他陰沉著臉想了會兒,驀地看向英俊:「先前他叫那車伕離開,會不會是他事先察覺了什麼,暗叫那車伕送了信?」
矮胖慌道:「他是個瞎子!別說是個瞎子,就是沒瞎,又怎麼會一眼看出我們的破綻?且他吩咐那車伕的話我們都聽見了,哪裡有什麼報信?」
黑臉走到英俊身旁,惡狠狠地打量著他,忽然皺眉:「我怎麼越來越覺著這個人有些眼熟,好像……真的在哪裡見過……」
語聲剛落,便聽得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有人撞開門衝了進來。
這進門的三人,卻正是馬賊同黨,蒲瀛先前說他們九個人進城,倒非說謊。
吉安酒館忽然出事後,打草驚蛇,除了蒲瀛跟死了的那個,其他七人碰面合計,便欲行營救之法。
他們也知道經過此事後,桐縣必然越發嚴防密查,所以特意選在這善堂裡落腳。
一來這善堂裡務工的人多,各種各樣,混跡其中不會惹人懷疑,二來這善堂是為了那些乞丐孤兒而修,等閒不會有人疑心到這裡來。
馬賊們算計的萬全之策,一面在此落腳,一邊派人去府衙送信,要挾放了蒲瀛兩人,若袁恕己不從,便在城中先鬧起來,給他好看。
卻想不到,計策尚未開始實施,對方已經找上門來。
剛一照面,不由分說便打了起來,馬賊這邊有兩個被圍住無法脫身,一死一傷。
逃回來的這三人神情慌亂,一人氣喘吁吁道:「縣府的兵已經將這善堂圍住了!這可如何是好?」
黑臉跟矮胖萬想不到竟如此,矮胖性急,便叫道:「怕什麼?雖然他們人多,但是我們這兒還有這許多小東西呢,姓袁的若干硬來,少不得先殺了這些人!」
黑臉道:「不錯,我們還有人質,袁恕己若惜名聲跟這些小東西,便不會跟我們硬碰硬。」
這些人極快地一合計,有人抱起一個孩子,來至門口,道:「袁大人,你看好了,你識相的快些放了我們的人,然後好生讓我們弟兄出城,你若不肯答應,這裡有十幾個小雜種,我們便一個個割了他們的頭……」
遠遠地,傳來袁恕己的聲音:「有話好說,我立刻叫他們放人,但是如何相信你們不會食言?」
那馬賊道:「你送了我們弟兄來,然後我們一塊兒安全出城後,就放了這些小的。」
袁恕己道:「不成,先放人。」
兩處竟僵持不下,那馬賊凶性發作,道:「這姓袁的以為我們不敢動手,他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好,先給他個下馬威嘗嘗。」
說話間,生拉硬拽地按住那孩子,獰笑道:「你要怪就怪袁恕己不識相……」慢慢地從靴筒裡拔出匕首。
小孩兒嚇得呆了,竟一聲也不能出,只是流淚。
那馬賊復嚷道:「袁大人,你不要跟我們玩弄心機,你且看好,這小東西就是被你害死的……」
說話間正要動手,忽然肩頭被重重一撞,馬賊手上一鬆,那孩子便掉了下去!
原來撞人的是英俊,他聽風辨音,將那孩子接住,小心地放在身後。
群賊如臨大敵,正欲上前。
英俊抬手道:「且慢,聽我一句,我只是不想看一個孩子枉死,以袁大人的性子,絕不會跟你們交易,你們這會兒若是舉手投降,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這句話觸怒了黑臉,他猛地上前揪住他胸前衣裳,用力往牆上一推:「你這瞎子又在這裡裝什麼不世出的荊軻?」
英俊猝不及防,後背撞在牆上,身子略覺顫慄,嘴角竟有些血腥之氣泛起。
其他賊人見英俊輕易被打傷,這才都又把心放回肚子裡,不再聚攏過來。
安善尖叫道:「英俊叔叔!」他擔心情急,不由分說跑向英俊。
矮胖道:「小雜種,先除了你!」
這些人已知道是窮途末路,袁恕己擺明了不會跟他們妥協,今日只怕真的是一個「魚死網破」的結局。
他們習慣了燒殺擄掠,骨子裡極其凶殘,如今環視屋內眾孩童,眼中透出嗜血光芒。
這會兒,英俊卻緩緩站直了身子,血腥氣沖鼻而入,他的神智有些模糊,似乎有雜亂的刀兵響動,人仰馬嘶,鐵蹄烈烈……
然後是現在,孩童們壓抑不住的啜泣跟不安的低呼。
英俊慢慢抬頭:「等等,且聽我說。」
黑臉跟矮胖對視一眼,不知他要做什麼。
安善趁機跑到英俊身旁,用力抱住他:「英俊叔叔!」
英俊的臉上毫無表情,他仍是垂著眼皮,道:「記得叔叔教你們的《滕王閣序》麼,現在開始,從頭背下去。」
安善仰起帶淚的小臉:「可是……」
英俊這才徐徐一笑,道:「叔叔答應你們,等你們背完了後,就帶你們去吃朱伯伯做的早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雖然被恐懼所懾,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心思單純之極,聽說可以吃到老朱頭做的美味早飯,那一雙雙眼睛一下都亮了。
黑臉跟矮胖兩人嗤之以鼻,都以為是英俊在哄孩子的把戲。
黑臉咬牙恨恨:「這瞎子死到臨頭了,還在這兒……」
話未說完,英俊已若無其事地命令道:「現在都聽好了,一個挨著一個,像是往常唱歌兒一樣手拉著手。」
孩子們彼此相看,終於伸出手來,互相握住。
英俊繼續說:「然後,閉上眼睛。」
孩子們遲疑著,卻都慢慢地閉了雙眼,耳畔聽到那極溫和的聲音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開始!」
像是有一股難以遏制的勇氣突如其來,小孩子們彼此握著對方的手,握的緊緊地,順著他的號令啟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聲音洪亮而整齊。
矮胖皺眉:「吵死了!都給我……」
還未說完,便見英俊向著自己走了過來。
矮胖馬賊皺眉:「你果真找死麼?爺成全……」
只聽到一聲甚是悅耳的冷哼,矮胖覺得頸間一涼,下一刻,「咔嚓」聲響,他的頭向著不可思議的角度歪了過去。
——「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
黑臉跟其他眾馬賊早被這一幕驚得魂不附體,一人拔刀躍上:「殺了……」
眼前人影一晃,胸前如被重擊,喉頭腥甜,眼前發黑,同時手腕麻痺。
空手入白刃,刀已被奪。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
黑臉無法想像這是一個瞎子的身手,但他反應倒也極快,揮拳正要出擊,臂上陡然一涼。
低頭看時,幾乎慘叫!
原來半截手臂竟被悄然削落,而那一聲淒厲叫聲還未出口,刀鋒已行雲流水般掠過頸間。
——「雄州霧列,俊采星馳,台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
也就是在臨死時刻,黑臉馬賊終於記起來,自己是在哪裡見過「朱英俊」。
殺戮仍在繼續,而稚嫩的童音歡天喜地,越發高聲;「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