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鬼嫁女
從前,有個小縣城的青年,滿懷壯志來到世間最繁華鼎盛之地,風雲際會,臥虎藏龍的所在。
那就是長安,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長安。
世間最風流出色的男兒,最妖媚嬌麗的女子,最奇異震撼的傳說,都在長安。
最巔峰富貴跟最絕頂的權力,只要放手一搏,也許唾手可得。
那青年滿是雄心壯志,背著一個小小行囊來到這傳說中的地方,他風塵僕僕,卻故意繞開了東邊兒較近的通化門,特意轉了一大圈兒,為的就是要從長安城的正門、南邊兒的明德門進入他心中的這嚮往之地。
明德門本建於隋初,城門樓卻是在唐永徽五年由工部尚書領工營建,乃是長安城最宏大壯美的一座城門,觀樓的間數在眾城門之中是最多的,明德門的門口,正對皇城朱雀門,宮城承天門。
明德門下開五個門洞,每個門洞都能供兩輛馬車同時穿行而過,最側的兩個門道供車馬同行,次內的兩個供行人經過,最中間的一個門道,卻是專門供皇帝出城祭祀等而行的御道,所謂「天子五道門」,明德門更有「隋唐第一門」之稱。
青年仰頭看著那飛簷華彩,繁複壯麗的威武城門,目眩神迷,只覺得身體裡的血液都在鼓噪,這種油然而生的激動,讓他眼前微微暈眩。
耳畔忽然聽到一聲呵斥——原來他只顧仰頭瞻仰明德門的威儀,竟忘了自己所站的乃是車馬而行的通道。
一輛馬車匆匆自城門駛出,趕車的人大概是有急事,又沒想到竟有人站在車道上,倉皇中勒住馬韁繩,一邊怒喝道:「哪裡來的鄉巴佬,還不滾開!」
青年吃了一驚,左右張望,才發現自己大概是站錯了地方,他忙急急地往旁邊推讓開去,那車伕驚魂未定,兀自罵罵咧咧。
忽然車內傳來一陣嬌笑聲,有人道:「行了,不過是個才來長安的傻小子罷了,人家不懂規矩也是有的,趕緊趕路罷了。」
那車伕忙恭敬地答應了聲,又斥青年:「臭小子,好生看著路別只顧看熱鬧,這兒不比你們鄉下,車馬比人還多呢,免得長安的風還沒吹到臉上,人不知躺到哪裡去了。」
青年聽著這尖刻的話,並沒有生氣,只是拱手做了個揖:「是,多謝指教。」
車內又傳來一聲嬌笑:「囉嗦什麼,還不走。」
車伕一甩鞭子,趕著那兩匹高頭駿馬離開了。
青年抬頭的時候,正看到那風掀起車簾,裡頭有人含笑斜睨的半面。
桃花一樣勾魂的眼,緋緋粉面,如墨雲似的發髻,置身在那闊大車馬之中,迤邐而去,猶如仙子下凡。
長安麗人,果然名不虛傳。
還未踏進長安的城門,青年已經幾乎迷失了心神。
當他邁著有些顫抖的雙腿進了明德門後,寬闊的幾乎沒有邊際的朱雀大道就在眼前,北面的盡頭,青天之下,是巍峨威嚴的皇宮,矗立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一個高不可攀而無比醒目的標識,召喚著他也鼓舞著他。
青年凝視著那俯視的皇城,看著看著幾乎熱淚盈眶,他心裡有一種按捺不住想要跪伏在地、親吻長安堅硬的土地的衝動。
在這一刻,他感激自己來到這個地方,而且發誓將永遠留在這個地方。
他將在這裡開啟自己全新的人生,不久之後,天下的人都會知道……有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叫做陳基。
荒郊廢院之中,阿弦靠在英俊肩頭,玄影則趴在她的腿上,三人的身前,是燃燒的一小堆火。
先前阿弦匆忙攏了些折斷的木條等物,用雜草引燃了,在中間架做一團,噼噼啵啵地燃燒著,故而雖然仍四面透風,屋裡頭卻並不覺著格外冷些。
英俊見阿弦並不做聲,便道:「怎麼不說了?」
阿弦道:「我、我困了。」
英俊道:「你趕了一天的車,的確是該好生歇會兒,不然就睡吧。」
阿弦答應了聲,起身爬到旁邊兒的褥子上,慢慢地躺倒,臨睡前又悄悄地打量了一眼週遭,並沒什麼奇怪的東西……
她鬆了口氣,又看向旁邊的英俊,小聲說道:「阿叔,晚安啦。」
英俊沉默,過了會兒才說:「晚安,好生睡吧……阿弦。」
阿弦抿嘴無聲笑笑,將玄影的狗頭用力抱了抱:「玄影,晚安。」
玄影被她雙臂擠的狗臉變形,掙扎出來後,就把狗嘴搭在阿弦肚子上,烏亮的眼睛看了看那只剩下破爛欄杆的窗戶,過了許久,才逐漸也閉上雙眼。
夜深人寂,遙遠的深山裡彷彿有狼嚎的聲響。
這一堆火的旁邊,卻似另一個安謐世界。
直到子時。
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刻,陰氣滋長。
那狼嚎的躁叫聲也更頻繁了一般,與此同時響起的,還有宛如幽幽鬼哭之聲,但是細聽,才知道是風穿過破損的窗扇門洞帶出的響聲。
玄影仍趴在阿弦肚子上,只是雙眼已經睜開,烏溜溜地看著前方。
風自窗戶上透進來,帶的蛛絲也隨著飄搖。
可逐漸地,伴隨風一塊兒透進來的,還有一縷如煙的青絲。
隨著風勢越來越急,青絲也蔓延開來,猶如肆意生長的細長海草,隨風靈蛇般舞動。
一縷青絲隨風而長,撩在阿弦的臉上。
她在睡夢中聳聳鼻子,彷彿覺著很不受用。
玄影喉嚨裡發出低低地嗚鳴,就在它想要跳起來之時,那青絲忽然極快地縮退無蹤。
阿弦仍是沉睡未醒。
玄影又盯著窗扇看了會兒,才也合起眼。
但玄影未曾留意,睡夢中的阿弦,眉心正微微皺起。
漫天風雪,天寒地凍,彷彿仍舊身處遼東。
風雪中,忽然出現一抹紅色的影子,那影子逐漸清晰,原來是一面高高挑起的喜牌,底下綴著紅色的流蘇,在飛雪之中,格外醒目。
越來越近了,竟是一隊迎親的隊伍,一個個身著喜服,舉牌的,吹奏的,挑嫁妝的,抬轎的,一應具全。
阿弦摸摸肩頭,瑟縮身子:「怎麼無端有一隊迎親的隊伍?阿叔呢?」
她左顧右盼,叫道:「阿叔,阿叔!」忽然又發現玄影也不在。
阿弦正要再叫玄影,卻戛然止住。
原來她發現,在這偌大天地,風雪之中,赫然竟只有她自己的聲音。
阿弦怔住,緊閉雙唇側耳而聽,一邊看向那迎親的隊伍,中間兒有吹喇叭的,敲銅鑼的……他們頂風冒雪,如此賣力,但……就算如此,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就好像一群人,在齊心協力地演出一幕詭異的啞劇。
阿弦有些慌了,她再度尋找,卻仍沒有英俊的影子:「阿叔,阿叔!」
可是叫聲卻如此清晰,原來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卻聽不見那一隊迎親隊伍的任何聲音。
迷惑中,那隊伍已經走到前來,舉牌手,嗩吶手,仍舊按部就班地往前而行。
阿弦忍不住問道:「你們看見我阿叔了嗎?」
那人搖頭。
阿弦又道:「你們是哪家迎親的?」
頭前那人張了張口,像是回答,卻並無聲響。
阿弦大聲叫道:「你說什麼?我聽不見?」因張口大叫,風捲著雪塞進嘴裡,難受之極,阿弦幾乎大咳。
那人又說了句,回頭指了指身後的方向。
阿弦抬頭看向遠處,風雪之後,依稀可見一座莊園。
有些熟悉的門首映入眼簾,上面還掛著紅色的燈籠。
阿弦忽地認出來:「原來你們是那莊園裡的人,這裡我曾經來過,出嫁的是你們家小姐嗎……」
正要再說,忽然覺著不對。
就在同時,一陣風猛地吹來,迷得阿弦睜不開眼。
她舉手擋在眼前,等揮退亂雪定睛看時,卻見迎親的隊伍已經停滯在眼前。
阿弦吃了一驚,眼睜睜看迎親隊伍裡每個人都如泥雕木塑似的立在當場。
不寒而慄,阿弦道:「你們、你們怎麼了?」
她推推這個,拍拍哪個,無人應聲,不知不覺,阿弦已跑到那喜轎之前,她微微遲疑,抬手將轎簾掀起。
隨著她的手勢,風從身後鼓入,將新娘子的喜帕掀翻吹落。
阿弦正垂眸避風,看見喜帕落地,一驚之下十分愧疚:「對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她撿起那帕子要遞過去,目光所及,忽然看見新娘子交疊在腿上的雙手,竟赫然是細長雪白的枯骨。
阿弦駭然,若有所感地抬頭看時,正對上一雙黑洞洞地眼睛。
「啊!」阿弦大叫一聲,幾乎從地上竄起來。
玄影也受了驚,翻身站起,汪汪亂叫數聲。
那一堆火已經將要燃盡,剩下的火光明明滅滅,幽暗的光影中,彷彿有什麼在遊走搖曳,阿弦壯膽掃去,卻見並沒有其他,只是些蛛絲紗網而已。
但雖然她看不見什麼「東西」,那股無形中的壓迫感卻如此明顯。
阿弦的手捂在胸口,胸腔裡的那顆心像是受驚的兔子,怦怦然亂撞。
忽然身旁英俊問道:「怎麼了?」
阿弦道:「阿叔,這裡好像、好像有什麼東西。」
英俊道:「你看見了麼?」
「我……」阿弦想到夢中所見,那個夢雖然可怕,但畢竟這會兒她並沒「看見」任何東西,阿弦道:「沒、沒有,可是,我做了個夢……」
火光的餘燼中,是英俊輕嘆了聲,道:「你過來些。」
阿弦道:「幹什麼?」
英俊不等她動作,自己起身,將褥子往阿弦的方向拉過去一段,然後又徐徐躺下。
這一切他做的有條不紊,直到重又躺下,才道:「手伸過來。」
阿弦愣了愣,見英俊探臂出來,將手擱在兩個人的褥子中間。
阿弦忽然福至心靈,忙把褥子往英俊旁邊拖了拖,伸手拉住他的手。
英俊握了握她有些冷的小手:「別怕,我會一直在。」
這一句話,卻比那一堆火還要熱些,也將方才夢中受得那股陰寒之氣驅散了。
阿弦忘了他看不見,用力點點頭:「我知道。」
英俊似笑了笑:「睡吧,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呢。」
玄影見狀,便悄悄跑到兩人之間,就在阿弦的褥子邊上重又趴倒,頭枕在阿弦的手腕上,十分舒適地重又睡著了。
自此之後,阿弦一夜再無其他夢境。
天才放光,阿弦便迫不及待地起身打理妥當,同英俊跟玄影走出了這可怖陰森的破莊園。
那驢子也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出了莊園後便埋頭疾走,都不必阿弦催促。
阿弦袖手坐在車轅上,任憑它似老驢識途,玄影則在旁邊兒跟著撒歡地跑。
走了一段,阿弦打量週遭的景緻,心頭忽然一動,她轉頭看向身後,長道盡頭的莊園若隱若現。
阿弦道:「就是這裡……」
身後英俊道:「說的什麼?」
阿弦按捺不住,把將昨晚上的夢境同英俊說了一遍,道:「我看見那些迎親隊伍就在這裡。阿叔,你說那是真的嗎?但是在夢裡那莊園好端端地,還掛著紅燈籠呢。」
兩人說話間,玄影卻跑到前方路邊兒上,低頭嗅了嗅,伸出爪子亂撥。
阿弦斜睨一眼,不由打了個哆嗦,卻見露出土面的,竟是一截白骨。
玄影刨了會兒,好像要將白骨叼出來,阿弦忙道:「玄影!」玄影聽喚,才又放棄那白骨又跑了回來。
大概是那健驢使了力,這次走了不到一個時辰就看見有晨起的煙氣裊裊。
等阿弦看清那客棧的招牌,不由氣道:「早知道昨晚上再多走段路豈不是好?」
阿弦勒住驢車,又扶英俊下車吃些早飯,客棧裡的小夥計看見他兩人,眼珠子都要彈出來似的:「兩位從哪裡來?」
阿弦回頭指了指來路,小夥計道:「從縣城到此處,得是四五個時辰的路,兩位難道是連夜趕路,並未借宿?」
阿弦道:「我們在一所破舊的大院子裡歇了一夜。」
那小夥計聽了,那彈出的眼珠幾乎都跌在地上:「您說什麼?」
阿弦扶著英俊落座:「我說在那大院子裡住了一夜,你幹什麼見鬼一樣。」
掌櫃也聞聲而來,跟幾個早起的客人都聚攏著竊竊私語,面露驚駭之色。
阿弦左右看看:「你們幹什麼都鬼鬼祟祟的?」
眾人面面相覷,小夥計道:「小哥兒,你有所不知,那院子是有名的鬼莊,就算是大白日也不敢有人靠近的,先前有不怕死的後生進去探路,不是瘋了就是嚇死……」
阿弦想到昨夜夢中所得,不由問道:「這樣靈異?那……這院子怎麼就破敗成這樣的?看著原來像是極氣派的地方。」
「可不是極氣派的地方麼?」小夥計吐吐舌頭道,「你們可知道這裡原先住的是誰?」
阿弦道:「我們又怎麼知道,你又賣關子。」
英俊聽她好奇心起,卻並不阻止。那小夥計見阿弦生得清秀可愛,英俊又是個美男子,心裡便先喜歡三分,越發滔滔不絕道:「小哥兒,說出來你可要坐穩了,你可知道劉武周麼?」
阿弦愣了愣:「啊,你是說那曾經投降過突厥,後來又跟大唐大戰過的劉武周?」
「看不出你年紀小小,居然也知道的不少,」小夥計笑道:「可不就是他麼?這劉武周原本是本地景城人氏,後來就自去闖蕩了……但這裡仍是他的祖籍,因為劉武周投靠突厥,又跟大唐爭天下,他的族人害怕被牽連,有一部分人便隱居在前方的那莊園裡……」
阿弦吃驚:「原來那院子裡住的是劉氏族人?那……那莊園為何落敗,他們人呢?」
小夥計搖頭道:「人?都死了!二十年前被不知哪裡的一幫賊洗劫搶掠……唉,實在慘的很,那時候我還小呢。」
阿弦道:「可……他們家裡是不是有個出嫁的姑娘?」
小夥計聞聽,後退幾步:「您……您說什麼?你怎麼知道的?」周圍眾人也都如白日見鬼,一個個似要奪路而逃。
阿弦看一眼英俊,道:「我……路上無意中聽人提過一句。」
小夥計這才松了口氣,拍著胸脯道:「嚇了我半死,還當你也遇見那鬼嫁女了。」
阿弦口乾:「鬼嫁女?」
小夥計嘖道:「那年冬天,正是劉家一位長姑娘出嫁的日子,風雪交加……也就是在那夜,他們全家被人所殺,後來,有人就時常看見山中有一隊迎親隊伍,可是走近了看,才發現都是一具具鬼骷髏,為此嚇傻嚇死的人也不少,大家都說是那劉武周的族親死不瞑目,才在山中作怪,所以傳出這『鬼嫁女』的故事,從沒有人敢靠近那莊園半步,一旦黃昏開始就不敢再從那邊走過。你們這樣大膽,竟沒被鬼吃了去,還全須全尾地跑出來……也算是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