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真兇
阿弦騰地起身,她看看陸芳,又看向吳成,明白自己是被人設計利用了。
多半是她在府衙的時候露了破綻,那個袁恕己雖然看了出來,卻不動聲色,暗中派人跟蹤到千紅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轉身擋在連翹跟前,阿弦道:「陸捕頭,你做什麼?」
陸芳道:「連翹有殺害小麗花的重大嫌疑,奉代刺史命,將她拿回受審。」又略將聲音放得緩和:「阿弦,你立了大功,這裡沒你的事了。」
阿弦驚怒交加,連翹反而淡定:「陸捕頭,您可真是為『他』操碎了心。」她又問道:「可你憑什麼說我殺了小麗花,就憑方才鬼鬼祟祟偷聽到的兩句話?」
陸芳冷笑:「當然不止於此。」說罷揮手,身側公人一擁而入。
阿弦本欲阻止,但看這般餓虎撲食之態,貿然勸阻不過螳臂當車,於是且看陸芳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然而連翹的臉色卻漸漸地有些泛白,神情略見侷促,目光游弋不定。
很快,有公差叫了聲:「這裡不對!」將被縟掀起,卻見床尾放著個灰布裹著的長條形物。
連翹面若死灰,緩退至桌邊。
阿弦眼睜睜看著,見公差將那物取在手中,卻不打開,走回陸芳跟前雙手呈上。
陸芳將布揭開,便見裡頭一把雪亮的刀刃,上頭還沾著幹了的血漬。
陸芳略露得意之色:「你可還有話說?」
連翹已垂首落座,緘默無言。
其中吳成乃是袁恕己貼身的人,打露面起,他便一聲不吭,只看眾生之相。
卻見陸芳冷覷連翹,連翹似是個事情敗露,心若死灰的模樣,動也不動,若不是那桌子支撐,只怕她已經跌倒在地。
而那十八子立在屏風之前,眼睛卻看著陸芳手中的匕首。
吳成得了袁恕己的吩咐,叫他好生盯著十八子的一舉一動,如今自加倍留心,卻見她終於似下定決心,雙拳一攥,竟走了過來。
陸芳警惕:「十八,你做什麼?」
阿弦道:「捕頭,凶器借請我一看。」
陸芳瞥一眼吳成,見他點頭首肯,才將刀子倒轉遞交。
凶器仍是躺在灰布之中,可就在阿弦接過來的那一剎那,便覺一股極大的疼痛自腹部傳來,她低下頭,駭然看見那刀子正沒入腰腹之中,鮮血如溪流似的汩汩而出,落在腳下猩紅的地毯上,浸出深深淺淺的斑駁痕跡。
——不,不是她自己,正是受害者小麗花。
小麗花躺在地上,雙眼瞪得極圓,直直地看著前方,她急促地呼氣,卻好像呼吸困難,身子開始抖動若風中秋葉,血絲從口角沁出,斜入地面。
鮮血亂流,像是她體內所有的鮮活也隨之消散,她的眼睛開始發直,眼珠不能轉動。
直到一隻戴著貓兒眼戒指的手探過來,遲疑地握住刀柄,然後用力拔.出!
小麗花身體裡最後一股鮮血隨之噴湧而出,女體猛然彈動了一下,像是要做最後的掙扎,然後她呼了一口氣,放棄了……所有。
只有那隻緊握凶器的手,依舊囂狂般亂顫,貓眼沾血,迷離詭異。
這就是此刻阿弦在凶器上見到的所有。
陸芳見阿弦一聲不響,小心翼翼將刀取回來,身後公差會意,便去押拿連翹。
阿弦正因方才刀中影像駭然驚心,——先前連翹說並不是她殺的小麗花,但如今凶器在她房中搜出,血衣也是她嫁禍給王甯安,再加上方才所見,簡直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差人押著連翹往外,將出門之時,連翹忽地沉聲說道:「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
這句話沒頭沒腦,也不知是對何人所說。
她面前正是陸芳跟吳成,陸芳問道:「你是承認了殺人?」
連翹不理,將行時卻又回頭,看著阿弦溫柔一笑:「你哥哥不在這兒,這一頓飯,容我代他盡一盡心意,你吃了再走,不必著忙。」
連翹被帶走後,那伺候她的小丫鬟進來,見阿弦仍在,便怯生生問道:「哥哥,我家姐姐如何竟被帶走了,她會無礙麼?」
阿弦不知如何回答。
桐縣西城,有個藥師菩薩廟,因之前戰火流離,來拜祭的百姓也自少了,經年累月,便透出破敗之象,院中雜草叢生,石像歪跌,大殿上蛛網亂結,幔帳碎裂,那高高在上的菩薩像也掉漆敗色,更加無人理會了。
於是這個地方,便成了些乞兒聚集之處。
這日,其他的大小乞丐都出去乞討了,只有個上了年紀的老乞丐,因手腳不便,便獨自斜歪在廟門口的石馬旁邊,趁著天色尚好,敞開棉袍曬日頭。
過午的日色極好,曬得人臉上有些熱辣辣地,身上也略有些發癢。
老乞丐經驗豐富,探出如枯枝的手,在胸口掏來摸去,若是有幸摸出一個蝨子,便雙眼放光,忙不迭地放進嘴裡,上下牙一懟,發出嘎嘣聲響,十分愜意。
正捉的興高采烈,鼻端嗅到一股香氣隨風而來,老乞丐只當是做夢,眯起眼睛伸長脖子,只盼這夢遲一些醒來,多聞上一會兒,便是多賺了的。
誰知那香氣越發濃烈,老乞兒睜開雙眼,卻見藍天之下日影當中立著一道人影,因是仰視,那人影顯得格外高大。
乞兒眨了眨眼,才咧嘴招呼:「原來是十八子,你今兒怎麼有空來了?」問話間便看見阿弦手中提著若干油紙包,那些香氣自然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老乞丐早已口水如湧,卻不敢奢望。
阿弦問道:「其他的人還未回來?我帶了好東西請大傢伙兒吃。」
原先只想多聞些香氣便心滿意足,如今竟能吃上又肥又嫩的油雞酥鵝,對老乞兒來說,這簡直就是天光乍開,最好的美夢成真了。
於是這個下午,菩薩廟裡格外熱鬧,簡直如過年一般。
對比先前千紅樓中的情形,當真是半邊歡喜半邊憂,幾家歡樂幾家愁。
聽聞連翹是直接被帶去府衙,原先阿弦想去府衙打聽,然而在府衙門口徘徊半晌,終究未曾入內。
袁恕己竟想到派人暗中跟蹤,陸芳跟吳成自然也都聽見了她逼問連翹的那些話,倘若袁恕己問為何她會知道是連翹將血衣放進包袱的,她將如何回答?
難道就說——「我看見的?」
且不論袁恕己信不信,有關自己這些匪夷所思的「本事」,阿弦卻是打心裡頭不肯提起,更不想因此節外生枝。
另外,阿弦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進去,若入內見了袁恕己又要說什麼。
如果她並沒看見小麗花臨死之前那幕,如果沒看見連翹親手將血衣塞進包裹,那麼她或許還可以為連翹一爭,可是她的心裡已經開始懷疑連翹就是殺死小麗花的真兇,尚有什麼立場去為她求情?
倘若一言不合,反弄巧成拙,到時候後悔就已經晚了。
因又想起那個女聲幽咽哭求「不要插手」的話,阿弦總覺著自己做錯了什麼、或者將要做錯什麼。
在這進退維谷之時,阿弦越發想念陳基。
當初陳基在桐縣的時候,一切都有他在,遇上為難的事,他出頭解決,阿弦自己拿不準的,他給出謀劃策,有陳基在,阿弦自覺無往不利,雖於世道混亂,生存艱難之中,也自有一番樂趣。
只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阿弦發呆的時候,旁邊一個光頭圓圓的石佛像,佛像有張極圓的臉,圓潤的肩,坐姿、通體都甚是圓滑,只有雙眼彎彎地如一雙弦月倒扣,顯得喜氣洋洋。
不知這俗世裡有什麼好光景,竟惹得石佛喜歡如斯。
阿弦眼帶羨慕地看著佛像,卻聽到嚓嚓地腳步聲響,她回過頭來,見小乞丐安善手中舉著塊米餅,邊啃著邊走近阿弦。
阿弦因時常來接濟這些乞兒,彼此認得,見這孩子衣衫襤褸,臉上雜灰帶塵,雖舉著餅,並不狼吞虎嚥,反而小口小口地吃,彷彿很不捨得立即吃完。
阿弦心生憐惜:「怎麼不快些吃,那邊還有。」
安善搖搖頭:「我已經領了兩塊餅。」說著,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衣裳上那破爛的兜子,又自顧自道:「這塊兒是要留著給小典的。」
阿弦自忖沒聽說過這個名字,隨口問:「小典是誰?」
安善說:「是之前忽然來的一個孩子,身上好多傷,幾乎要死了。」
乞丐素來在街頭奔走,車行馬舞,不免有些磕碰,阿弦只當他口裡的「傷」指的便是意外傷痕,便道:「那現在好了麼?我方才怎麼不曾見到?他是在外頭還沒回來?」
小安善道:「他已經不見了四五天了。」
阿弦皺眉:「不見了?」
安善乖巧地點點頭,又小心拍拍衣兜:「所以我給他留著餅,等他回來吃,他一定會很高興。」
阿弦因惦記連翹之事,無心久留,見眾乞都分了吃食,正欲起身離開,小乞兒忽又自言自語:「只盼小典不要給大惡人捉到才好。」
阿弦腳下頓住:「你說什麼大惡人,有人為難你們?」
安善搖頭:「是小典說的,說大惡人折磨他,還讓我們也小心大惡人。」
雖是太陽底下,阿弦的心頭仍是冒出一股冷意:「你……你是說,小典身上有傷,但那些傷,是大惡人……」
安善道:「是啊。小典的一條腿都斷了。」他彎腰,竭力在腳踝處比劃著,「這裡,斷了,刀子割斷的。」
阿弦後退一步,不知為何眼睛裡有什麼湧出來:「你……那大惡人是誰?」
小安善眼中透出幾分懼意:「小典沒說,他、他很害怕。」
阿弦的呼吸亂了,她竭力平靜了會兒,才俯身握著小乞兒的肩膀,認真地叮囑道:「如果小典回來,你就來找我,我會幫你們對付大惡人的,記住了?」
孩子的臉陡然明亮起來:「真的?」
阿弦伸手:「一言為定。」
安善忙彎出小指,兩個人認認真真勾了手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出了菩薩廟,先前因眾人飽食帶來的短暫快樂早已經蕩然無存,阿弦長吁了口氣,心頭如壓了兩座大山。
晚間,阿弦依舊來到老朱頭的食攤上,同他一塊兒拾掇收攤。
倒春寒的夜,冷的透骨,老朱頭道:「這老爺天可也是發了脾氣,都開了春了,這仍是要凍死人呢。」
嘆了一句,並無回音。
老朱頭轉頭,見玄影在兩人之間快活地竄動,阿弦卻耷拉著腦袋,置若罔聞。
老朱頭道:「瞧你這垂頭喪氣的模樣,難道是為了千紅樓裡那紅姑娘被帶去府衙的那件兒?」
阿弦悶悶嗯了聲。
老朱頭道:「當年陳基在的時候,同那女子勾勾搭搭,如今她殺了人,被拿了去,你該拍手稱快才是,怎麼反而這幅頹喪嘴臉?」
阿弦愕然之餘哭笑不得:「聽了您的話,我忽然後悔沒親手押送她進大牢了,那樣我必然要高興的竄天。」
老朱頭哈哈大笑:「你不如竄到那月亮上去,讓玄影這小畜生每天晚上對著月亮上你的影子嚎啊嚎的,卻只能眼巴巴看著,豈不有趣。」
玄影聽見叫自個兒的名字,頓時興奮起來,果然「汪」地叫了聲,往前如箭似的竄出,蹦跳撒歡。
老朱頭感慨:「你瞧瞧,這畜生就是畜生,明明我罵它呢,它反而撒起歡兒來,改日我把它賣給那販香肉的鋪子,它……」
阿弦忌諱聽這些:「伯伯!」
老朱頭適時停口,又怕阿弦不快:「不過是個玩笑,我看你實在太疼它了,趕明兒我跟它之間要死一個,你多半也是撇下我。」
阿弦笑道:「這個您放心就是了,玄影淪不到被人救的地步。」
老朱頭正覺感動,猛地回神:「呸,你拐著彎兒罵我不如一條狗呢?」
給老朱頭一番打岔,阿弦才略放鬆了些。
老朱頭覷著她的臉色:「不過話說回來,我雖然覺著那紅姑娘有股狠勁兒,是個能幹出殺人放火勾當來的,但若說她會殺害樓裡的同行姑娘,我還是不大信的。」
阿弦先打量了一番,確認左右無人,才低聲道:「但小麗花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是她在身邊,是她握著刀,而且她又用血衣嫁禍王甯安,若不是做賊心虛,何必這樣?」
老朱頭想了會兒,低低笑道:「你呀,畢竟年紀小,沒經歷過事兒,你沒見識過這世間那些稀奇古怪情理不通的詭異故事呢。我問你,你果然『看見』了連翹握著刀?」
阿弦道:「千真萬確。」
老朱頭道:「那麼,你可看見她殺人了?」
在阿弦看來,自己見到那一幕,時機那樣玄妙,幾乎已足以證明連翹殺人了,如今老朱頭這句卻另有所指。
老朱頭放下挑擔:「你看仔細了。」
阿弦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老朱頭卻對著前頭的玄影打了個唿哨。
玄影聽見主人召喚,忙調頭飛奔過來。
黑暗的長街上,遠遠地有個過路人發出一聲銳叫,似受了驚嚇。
老朱頭屈膝,玄影便直撲到他懷中,狗嘴湊在他的脖頸上,趁機舔了口。
遠處那人遲疑著又站了片刻,終究去了。
阿弦依然懵懂,老朱頭早踢開玄影:「還不懂麼?你我心知肚明,玄影在跟咱們嬉戲,」他重新挑了擔子:「但是對方才那過路人來說,見玄影來勢兇猛,還以為畜生要傷人呢。」
起初聽了這句,平淡無奇,但再三品味,便如醍醐灌頂。
府衙,書房。
袁恕己抬眸看著眼前的人:「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阿弦一路疾奔而來,竭力定神:「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想要立即稟告大人:連翹姑娘並非殺人真兇,甚至……王甯安也不是。」
袁恕己挑眉,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那誰是真兇?」
櫻唇輕啟,只三個字:「小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