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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探幽錄》第7章
第7章 真偽

 ——有些污漬,就算清理的再幹淨,甚至光潔如新,表面看不出任何異樣,但那印記卻始終存在,尤其是含恨帶怨的血淚。

 區別在於,有的人獨具天賦,一眼便能看見。

 其他的大多數,不過是「有眼不能視,有耳不能聽」,可這卻未必是件壞事。

 至少對十八子而言,她恨不得就是這「大多數」的其中之一。

 且說十八子死死盯著剛進門的連翹,眼裡掩不住駭然。

 袁恕己正也打量連翹,被她無處不在的騷情震了震,就算是在風流人物倍出的都城,連翹也必不負其名,定會是個行院中的翹楚。

 如今只屈尊在桐縣這偏僻地方,委實惜才。

 是以他並未發現十八子瞬間的失態。

 連翹斂手俯身,向著袁恕己行禮:「奴家參見大人。」行動間也似弱柳扶風,嬌滴滴地惹人憐惜,盈盈下拜之時,附送一個嫵媚的眼神。

 袁恕己忽地想到小麗花身死那夜,在千紅樓裡所見的連翹,當時她怒而失控的臉,這會兒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

 孰真?孰假?

 袁恕己重回桌後坐了:「連翹,大概你也聽說了,本官已經命人將王甯安帶至縣府審訊,據他供稱,他跟小麗花極為親密,反倒是你,看失了恩客,心懷嫉恨,故意藉機陷害,不知你還有什麼話說?」

 連翹媚笑了笑,道:「昨晚奴家因看見小麗花無緣無故竟慘死,物傷其類,一時說了些胡話,自己都記不清了,幸而大人明察秋毫,未曾鑄成大錯,還請大人寬恕奴家無知莽撞,下次再不敢了。」

 袁恕己皺皺眉:「你沒有別的話說?」

 連翹道:「有是有的,但跟案子無關,方才大人說什麼心懷嫉妒,敢問可是說我嫉妒王先生跟小麗花親密?」

 袁恕己道:「難道不是?」

 連翹輕輕一笑:「這可是無稽之談了,大人這話在此說說就罷了,萬別傳出去,不然奴家就活不了了。」

 袁恕己詫異:「為何?」

 連翹道:「大人既然偵訊過,如何竟不知道?千紅樓裡,小麗花是什麼身份,奴家又是什麼身份?我會跟她爭風?至於王甯安,當初他初來桐縣,前往尋歡,我雖聽過他的名頭,實則是看不上那種為人的……貌似誠實而內懷奸詐,巧舌如簧而心如蛇蠍……」

 她又輕淡哼了聲:「我本不欲讓他做入幕之賓,只是他舔著臉屢次前往懇求,又把白花花的銀子捧著奉上,媽媽勸我不要跟財帛做對,我才勉強應酬了一次而已。」

 袁恕己聽她娓娓道來,更跟昨夜的激憤判若兩人,心中越發嘖嘖稱奇:「你既然是為了財帛,後來他去跟小麗花相好,你豈不吃虧?」

 連翹掩口笑道:「大人看著就不是慣常去尋歡作樂的,所以不知這其中的那些事,我的恩客們數不勝數,是以我接客也是可以隨意挑揀的。我不是小麗花,她那種低……沒得選,總之她才是來者不拒。且又便宜,所以王甯安也喜歡跟她廝混,畢竟不必大出血。」

 連翹面上浮現一絲輕蔑嫌惡,復說道:「所以我說大人萬不可將我跟小麗花爭風的話在外頭說,奴家身為千紅樓的頭牌,還要跟她搶生意的話,那可實在是天大的笑話。大人儘管去打聽,千紅樓裡我的客人跟小麗花的客人們可有任何交集?我伺候的都是非富即貴者,可她什麼髒的臭的,都要往……」她掩口一笑,戛然止住。

 袁恕己橫她一眼:「這麼說,你不再指認王甯安了?」

 連翹道:「王先生『德高望重』,哪裡是我這無權無勢的小女子能惹得起的?就連大人都奈何不得,奴家更加不敢撩虎鬚了。」

 袁恕己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血衣,道:「聽你說來,這王甯安似乎甚是吝嗇,此後他並未再送金銀給你?」

 連翹道:「方才說了,他捨不得,才跟小麗花那種混的火熱呢。」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你可認得此物?」

 他反手,將一件物事放在桌上,連翹定睛看去,起初還尋常,漸漸地似想起什麼來一樣,臉色微變,慢慢地嚥了口唾沫。

 旁邊,十八子沉默垂手,看袁恕己忽然拿出一物,她也仔細看去,卻見是一枚攢翠珠花,瞧著不是十分名貴。

 她看看珠花,又看向連翹,見後者有些花容色變。

 但就在這一剎那,於十八子的眼前,卻是在一間香房之中,兩具酮體交疊糾纏,一具乾瘦者在上奮力而動,醜態百出。

 底下的那個,卻似笑非笑,手中擎著的,正是攢翠的珠花,她神情淡定地打量,渾然不理行事之人。

 這兩個人正是王甯安跟連翹,忽然王甯安粗喘,竭力大動,嘶聲如沸,繼而無力伏壓連翹身上。

 連翹沒好氣地將他推開,徑直披衣下床。

 身後王甯安轉頭笑說:「你也太薄情了。」

 十八子身不由己看著這突然出現的一幕,呆若木雞。

 耳畔卻聽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小弦子?小弦子!」

 十八子通身一抖,終於清醒過來,定神四顧,發現自己仍在府衙的廳內,身側桌後坐著袁恕己,他身前是連翹,兩人都有些疑惑地在看著她。

 十八子不由也隨著嚥了口唾沫,終於回過神來:「是大人叫我?」

 袁恕己眯起雙眼:「你在出什麼神?臉為何這樣紅?」

 十八子舉手在臉頰上一抹,果然有些發熱,竟有些心虛,別過臉去小聲道:「沒什麼。」

 連翹卻笑說:「大人跟阿弦這般相熟了?別看阿弦年紀小,實則是縣衙裡最能幹的,大人也算是慧眼識珠呢。」

 袁恕己問道:「哦?你跟他十分熟悉?」

 連翹道:「這桐縣方寸點大的地方,幹我們這行兒的,衙門裡的事必定要門清兒才是。」

 袁恕己道:「連翹姑娘倒也是個敬業之人,怪道能做到頭牌。」

 連翹福身,又拋媚眼:「多謝大人誇讚。以後大人若能光顧,奴家定然全力侍候。」

 袁恕己臉色一沉。

 眼見問不出什麼來,又沒有直接的人證物證,便叫連翹退了。

 連翹出門前,看一眼十八子,卻並未說話。

 目送連翹裊裊婷婷地離去,十八子越發有些心神不屬。

 袁恕己道:「怪道古人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這女子實在反覆無常。昨夜還對王甯安恨之入骨,今天便若無其事似的談笑風生。」

 十八子聞聽:「王先生交際廣闊,跟許多有頭臉的大人相好,連翹姑娘只怕也是不想以卵擊石而已。」

 袁恕己想起方才她盯著連翹滿臉發紅的一幕,不由道:「聽那妓/女的意思,你必然是去過千紅樓了?難道……也光顧過她?」

 滿面匪夷所思地又把十八子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十八子好大一會兒才聽出袁恕己的意思,略覺窘迫,卻顧不得理會此事,只問道:「這珠花……她怎麼說?」

 袁恕己見她竟不知情,道:「方才你沒聽見?果然是魂都飛了不成?」

 原來方才他將珠花拍出,連翹起初色變,卻又極快鎮定下來:「這個,倒果然是王甯安曾送我的,我很瞧不上這種粗笨貨……也不曾戴過,只隨意丟在抽屜裡,也不知幾時不見了,因不值幾個錢兒,我也不上心,如何竟在大人手中?」

 袁恕己對十八子道:「不管是王甯安也好,還是連翹也好,這兩個看似最有嫌疑的人,應答之間卻都毫無破綻。」

 如今王甯安因身帶血衣,暫時仍拘在縣衙大牢。他所供稱的送包袱給他的丫頭卻仍未找到,千紅樓裡其他人的口供,陸芳仍在追詢。

 袁恕己又問十八子:「你既然跟她相熟,以她的性子,可會殺死小麗花?」

 這句卻似白刃刺心,她猛地抬起頭來,看看袁恕己,目光又溜向旁邊那一襲血衣。

 袁恕己順著看去,卻誤會了十八子的意思:「我方才問連翹可曾見過此物,她也堅稱並未看見過。」

 聽了此話,十八子眼前彷彿又出現那雙顫抖帶血的手,當下再也待不住,便拱手道:「大人若無其他事,我便先告退了。」

 袁恕己一愣,他本還有別的話,可想了想似已說了不少,何況來日方長,不必急於一時。

 於是只叮囑道:「也罷,你去吧,不過你若在外頭打聽到什麼消息,記得務必要來通知本官,可記住了?」

 十八子抬頭,同他目光相對,終於應道:「小人遵命就是了。」

 待她退後,袁恕己方站起身來,他踱步走到門口,目送那道身影匆忙自廊下掠過。

 旁邊左永溟走來,瞧一眼十八子的背影,道:「那不過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將軍何必對他如此留意?」

 袁恕己目送那纖瘦身影消失在月門處,喃喃道:「這桐縣雖小,也看似風平浪靜,但為什麼先後折了那許多官員而查不出原因?我正愁沒個下手的地方,不想偏送來這樁命案,倒要借此試試這桐縣的水有多深。你我都是外來之人,本地又無心腹,必要找個可靠眼線才好行事。」

 左永溟恍然:「原來將軍是想讓這十八子當我們的眼線,但是,這小子可靠麼?」

 袁恕己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笑意:「很快就知道了。」

 左永溟又念叨:「十八子,十八子,誰家的乳名起的這樣稀奇古怪?人看著也古怪極了。」

 袁恕己不由笑道:「雖然古怪,但很有趣。」

 且說十八子——阿弦離開了府衙後,左右看看無人,便加快腳步,往縣衙方向而去,但在距離縣衙一條街的地方卻陡然轉身,拐了往南的巷落。

 她飛奔了頃刻,耳畔依稀聽見高聲調笑之聲,揚頭往前看,原來前方已經是千紅樓的後門了。

 阿弦見後門虛掩,便悄然閃身而入,她有意避開人,不料才近廊下,就見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鬟探頭出來。

 見了她,便親親熱熱招呼:「三哥這裡來,連翹姐姐正等著你呢,催我出來看看,我還不信呢,不想姐姐果然是神機妙算。」

 這孩子卻是連翹的貼身丫頭,當下領著阿弦,一路來至房中。

 才推開門,便嗅到一陣異香撲鼻。

 原來屋正中擺著一桌酒席,釀鵝酥肉,八寶丸子,紅燒肥魚,盤盤皆是濃油赤醬,口味爽烈,都是阿弦向來喜歡的。

 雖然心事重重,乍然見這許多好吃食,仍是讓阿弦嚥了口口水,這才想起已經過正午了,自個兒還沒吃午飯呢。

 那小丫頭又送了一壺甜酒,便自帶上門退了。桌子後連翹笑盈盈道:「怎麼還不坐下?」

 因見阿弦一直站著,連翹便起身走到她身後,伸手推著,一路到了桌邊,又用力按她坐定:「難道還跟我見外了不成?」

 阿弦微微回頭,看見屏風後的雕花床,薄紗隱約,如斯眼熟。

 耳畔頓時又想起王甯安那句「你也太薄情了」,如坐針氈。

 連翹在她身側坐了,親自斟了一杯酒,道:「你許久不曾來樓裡了,昨夜倉促又兼有事,不曾留意。方才在府衙裡細看,見你比之前又清瘦了好些,讓姐姐好生心疼,今兒姐姐就給你補補。」她舉手提箸,夾了一塊兒紅燒蹄髈,慇勤遞來。

 美食當前,美/色在側,阿弦本飢腸轆轆,但是想起兩人歡好那幕,哪裡能吃得下?

 又見她春蔥似的手指,蔻丹如血,府衙裡手碰血衣之時的所見所感齊齊湧現,一時胃口全無。

 阿弦深深呼吸:「我有事想請教姐姐。」

 連翹道:「什麼事?先吃口再說。」舉箸想將那肉送到阿弦口中。

 阿弦勉強飲了一口甜酒以壓住心頭湧動:「方才在府衙,你說並未看見那襲血衣?」

 連翹手一僵,卻笑說:「我當然不曾見過,不過衣裳卻是認得的,非但是我,跟王甯安相識的,都認得是他的衣物。」

 阿弦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會來找你?」

 連翹放下筷子:「我還當你是想我的好吃食了呢,怎麼,竟不是?」

 沉默過後,阿弦輕聲道:「我知道是你把血衣塞進包袱裡的,你……你莫非是想嫁禍王甯安?」

 在袁恕己亮出那襲血衣的時候,阿弦所看見的,並不僅僅是幻象而已,而是真實發生過的。

 ——她有這種天賦,從小便有,「感知」能力異於常人,甚至太過「異常」了,幾乎到達神驚鬼駭的地步。

 直到在遇見陳基之前,她都以為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連翹暗暗握緊了雙手,想笑,嘴角卻只是不自然地抽動了兩下。

 先前陳基仍在桐縣的時候,跟連翹有些交情,關於「十八子」的「能力」,連翹知道的,甚至比桐縣的其他人更多一些。

 連翹只得做了個僵硬的笑的表情,卻低下頭去。

 阿弦道:「我只問姐姐一句,是不是你殺了小麗花?」

 「不是!」連翹立刻答,她攥緊雙拳,臉上透出悲憤交加的表情,「不是!我問心無愧!」

 阿弦道:「那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連翹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你說的沒錯,是我把血衣放進包袱的,我的確是想嫁禍給王甯安,不……不是嫁禍,根本就是姓王的禽獸殺了那蠢丫頭!」

 她咬牙切齒,話音剛落,門扇被「啪」地用力推開,幾個縣衙公差站在門口,為首的正是陸芳跟吳成兩人。

 陸芳冷冷地望著連翹,厲聲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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