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陳家和站在酒店房間的窗前,默默的看著馬路對面的建築出神。
自從再次遇見李津京之後,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一個接著一個。他不明白為什麼會在李津京隨口一問之下就坦誠的告訴對方生意上的事,這不是他平時行事謹慎的風格。
後來的一系列意外就是因為他的一時坦誠造成的。身後的寫字臺上擺著兩只捆紮整齊的硬紙殼箱,裏面是提成款一百四十七萬。
即使明天就是約定的辦事時間,即使錢已經如數備齊,陳家和到現在也不完全相信李津京。可又是什麼讓他決定順水推舟?
因為李津京篤定泰然的神態?因為他絲毫沒有為了辦成這件大事而沾沾自喜誇誇其談?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即使做戲也不可能逃得過他的眼睛。
茶几上有半包兒李津京遺落的煙。
陳家和慢慢走過來打開,拿出一支,不點,只是看著。這種煙他經常能見到,在D市偶爾會流落出來一些類似的國產外銷走私煙……京京,你來G省是因為這個嗎?如果是,我還真小看你了。
酒店提供的火柴「嗤啦」一聲被陳家和點燃,橘紅的火苗兒不安的跳動著。點煙,吸一口,彌漫開的淡淡煙霧是李津京身上的味道。
秦立東在車裏看著李津京一溜兒小跑兒沖過來,縮著脖子聳著肩,上了車還抖啊抖的不停的往手上哈氣。
「帽子圍脖兒手套一樣兒都沒有是怎麼著?」瞧瞧那樣兒,小可憐兒似的。
李津京把兩只手夾在腋下:「我那鬧表不知道讓哪個孫子給摁了,本來想中午小睡一下兒結果一睜眼差三分鐘兩點,出來著急就全忘了。」
秦立東回身兒從後座兒拿了個紙袋塞給他:「席硯讓我帶給你的,說那天去酒吧看你用的那條圍巾皺皺巴巴的跟出土文物一樣兒。」
李津京探手一摸就知道是好東西,軟乎乎的。掏出來,倍兒嫩的粉藍色……「這,豔了點兒吧?」
秦立東瞟了一眼,掛擋起步兒:「他就喜歡這種顏色,沒轍。」
秦立東開車屬於比較快的那種,到地方比約好的時間提前了幾分鐘。
李津京伸著脖子尋了一圈兒,很快就找到了陳家和說的黑色皇冠,「秦哥你真不跟著一起來啊?我有點犯怵,指揮部的人也不認得我是誰,這要給撅回來可就丟人丟大了。」
秦立東拉好手刹悠哉的點了根兒煙:「放心,你們進大門兒我就給他們打電話,一準兒首長的待遇。」
李津京還是有點兒不死心:「你還是一起吧,也見見陳家和。」
「我見他幹嘛?你以為什麼人都能見著我是不是啊?」秦立東彈了他一個腦崩兒:「快去吧,瞧你那慫樣兒!」
為了保暖,李津京還是圍上了席硯送的圍巾。
秦立東看著他走到一輛黑色轎車旁邊敲了敲玻璃。一個男人從車裏出來,兩人簡單說了幾句話,那男的很親密的幫李津京整理了一下圍巾,還撫平了他被風吹亂的頭髮。
秦立東眯著眼看倆人肩並肩的走進軍區醫院大門兒,掐滅手裏的煙,拿起手機撥了號碼……
李津京繃的特別辛苦。他現在就想笑,想亂叫,想撒歡兒。成啦!成啦!一百萬是我的啦!
陳家和只是表現出少許的意外,很快又變成了平時溫和的樣子。兩人都特穩重的走出工程指揮部,一路上說些不疼不癢的對話,就好象剛才他們不是要回了這麼大一筆款子,而是買了二斤蘿蔔。
走出辦公樓,李津京在門口兒點了根兒煙:「錢帶來了嗎?我一會兒就得給辦事兒的人送去。」
「我送你吧。」陳家和微笑著說:「叫計程車不安全。」
「不用,朋友開車帶我來的,他就跟外頭等著呢。」
陳家和點點頭:「你的朋友真多,你家也是部隊上的吧?」
李津京心裏警惕起來,面兒上還是不變:「是啊,不過我們家可沒這麼大本事。這個就是我的車,你把車開過來吧。」
陳家和掃了一眼車牌兒,「好的。」
等陳家和一走開,李津京的口氣就變了,特別歡實的敲了敲後蓋兒:「打開打開,裝貨了啊~」
秦立東在車裏開了尾箱蓋子,回頭兒看著那眉飛色舞的小孩兒:「咱有點兒起子成不成?別跟沒見過錢似的。」
李津京先瞄了一眼陳家和那邊兒正在調頭,這才探進車裏壓低聲音說:「這可是我宏偉人生規劃的第一筆本金,能不興奮嗎?你理解不了!」
秦立東把墨鏡褪下一點兒,好像在看什麼稀有大猩猩似的打量了一下李津京:「又是人生規劃,你他媽就喜歡規劃,從高二就老聽你念叨這個詞兒。怎麼著?琢磨好投資專案了?一百萬能幹嘛?」
「我能讓這錢翻番。」李津京倍兒得意:「說了你也不懂。」
「臭小子來勁了吧?」
因為陳家和過來了,對話被打斷。李津京到是不在意告訴秦立東自己打算跟股市來一把最親密接觸,正事兒先忙活完了再說。
但當他看見那輛黑色皇冠裏跳出來仨大男的時,李津京心裏有點兒抵觸。幹嘛弄得跟怕我們要打劫似的?還一下來這麼多人,有勁沒勁啊!
兩只箱子很快被搬進了秦立東的車,李津京沖陳家和一笑:「陳先生,那我先走了。」
「京京!」陳家和拉住了正在關尾箱蓋兒的人,從大衣兜裏掏出一個手機:「這個送給你。」
李津京看著手裏的摩托羅拉StarTAC,這應該是目前最先進的吧?又小又輕,還是翻蓋兒的,「謝禮?不用了,給你聯繫這個事兒我也賺錢來著,還要你東西多不好意思啊。」
陳家和示意跟來的人都回車裏,轉過頭有點兒遲疑的說:「不完全算是禮物,我希望以後能跟你保持聯繫。」
聯繫?李津京有點兒懵,炮/友兒?
「咱們交個朋友好嗎?」
「陳先生還真有意思,咱們現在不就是朋友嗎?」
陳家和抿著嘴角微笑:「是,還是很『親密』的朋友。但是,我希望能主動聯繫到你,而不是被動的等著再一次相遇。京京,我喜……」
李津京伸手按住陳家和的肩膀:「明白了,這個手機我收下,回頭辦了號兒給你打電話啊。」
「號碼我已經辦好了,手機裏現在就有卡。」又貼近一點兒:「充電器和其他配件在酒店裏,你什麼時候來拿?」
李津京笑:「明天吧,下午收盤我就過去。」
「我等你。」
李津京一上車就看見秦立東叼著煙,有墨鏡擋著他的眼睛看不出表情,但他那邊兒的車窗是降下去一半兒的……
隨手把手機往大衣兜裏一揣,李津京又活躍了:「秦哥,錢先放你那兒幾天,我下午去證券公司開個戶兒。」
「這人不靠譜。」秦立東摘下墨鏡看著李津京:「悠著點兒吧你。」
李津京調了一下椅子的距離,舒展開長腿壞笑:「偷聽可不是好習慣啊,你當我傻呀?陳家和人是不錯,但我和他還不到那個份兒上呢。」再說,看今天這行市,陳家和防賊似的讓他很不爽,玩兒就玩兒個痛快的,幹嘛給自己添堵啊?
秦立東翹起嘴角:「知道就好。」
這一下午秦少非常仗義的全程陪同李津京開戶頭辦帳號,弄這套手續按說是很費時間的,但李津京的錢數大,證券公司的人跟供祖宗一樣兒拍著。
雖然之前一直想著怎麼用這筆錢,但李津京的最終決定還是都放在股市裏。
那天無意中發現深發展A,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幾個字兒眼熟,似乎那個說股市大漲的哥們兒就提過這只股票。
每個週末和沒課的時候都混在證券公司讓李津京收益良多,之前看著跟亂碼兒似的K線圖,分時圖,各種技術指標,現在也陸續都明白了。
但凡跟他未來賺錢有關的事兒,這傢伙是上一百個心,各種溜鬚拍馬追著公司裏的大拿(方言注釋)問問題。八成兒是礙著戴叔叔的面子,人家還算有耐心的給他講,但李津京不滿足,學校圖書館裏跟證券沾邊兒的書幾乎都看了個遍,如饑似渴啊。
要說最可怕的就是他這樣兒對證券一知半解的人了,教西方貨幣金融的教授就特別無奈的承認:「李津京同學,你問的問題已經超過了我的專業知識可解答範圍。」
從此,李津京對「教授是無所不知的神人」這一觀點抱有了懷疑態度。
秦立東看著李津京跟打了雞血似的來回亂竄,終於忍無可忍的叫住他,手指敲了敲顯示器:「你確定這玩意兒比跟我一起做生意靠譜?」
李津京掐著一疊單據很神秘的點點頭:「這玩意兒能讓我的錢迅速翻翻。」
「扯蛋!」秦立東恥笑:「真能這樣全來炒股票了,還做個屁生意?你那個商人情兒幹嘛還做工程啊?直接炒股唄。」
這還真沒法兒跟秦立東解釋。
李津京撓頭:「你那個不合法,我這個合法。陳家和有本錢做大買賣,我這一百萬放股市裏是個數兒,拿出去夠幹嘛的啊?總之,你不信我也沒轍,等著我發了的吧。」
秦立東揪了揪他的耳朵:「你想做什麼買賣?不夠錢我支援你一點兒,就當入股了。」
「我就想做股票,要不你以為我幹嘛非考金融系啊?」拍開秦立東的手,李津京坐在電腦前嘩啦嘩啦的翻著大盤。
一百萬的投資在證券公司是大戶兒,專門兒有大戶經理負責,而且還給了間大戶室,就兩臺機器,比外頭大廳清靜多了。
王經理推門兒進來跟這個來路神秘的青年打招呼。現在的人真是不可貌相,小年輕兒出手真夠帶勁兒的。
「李先生,這個房間您還滿意吧?目前就您一個人在這兒,等以後再來大戶也就倆人一屋兒。中午有免費的工作餐,您想喝什麼打電話給秘書,有前臺的人給您送過來。」
秦立東四下看了看,說:「別等以後來大戶了,我這兒有四十多萬,給我也開一個吧。回頭把我們哥們兒倆安排在這屋就行了,不喜歡外人摻合。」
王經理眼睛都綠了,「成成,您稍等,我這就給您拿單子去。」
李津京歪頭看著秦立東樂了:「幹嘛幹嘛?動心了是不是?」
動心?秦立東一笑:「我那帳號也交給你了,看你小子能折騰出什麼來。告訴你啊,一年以後不翻翻兒打你屁股!」
「等等啊,我算算。」李津京掰著手指頭皺著眉毛使勁兒想,剛才靈光一閃沒抓住。和做過股票那哥們兒說話是他死那年的前三年,那哥們兒當時說是五六年前股市有一撥兒暴漲……
秦立東大笑:「就你這樣兒還他媽炒股呢!跟跳大神兒似的,我找一白雲觀的道士沒準兒比你算的還准點兒。香港都快回歸祖國的懷抱了,你這封建迷信的過時了啊!」
關鍵字:香港回歸!
李津京一下跳了起來,他終於想起來了!就是這一年!一把拉住秦立東的手:「大哥,我的恩人呐~~您就是我漫漫人生路的明燈,為我指引了革命道路的正確方向!」
王經理目瞪口呆的看著屋裏撒歡兒的客戶兒,訕訕的放下幾張開戶用的單子,想張嘴打斷一下兒,被那個要開戶的青年瞪了一眼,趕緊無聲無息的撤了。
這姓李的孩子不是腦子有毛病吧?他做經理這兩年是遇見過大漲之後客戶亢奮得以為自己是李嘉誠的,也見過大跌之後客戶哭天喊地要抹脖子跳樓的,但這沒怎麼著呢就嚷嚷著「我發啦我發啦」……還真沒見過。
秦立東等李津京抽風抽夠了之後,又搬了把椅子到電腦前,「瞧給你美的,也不知道高興什麼呢。既然這麼自信能賺大錢,那你先過來給我講講,怎麼個賺法兒。」
李津京當然不可能告訴秦立東未來會發生什麼,但他現在特別興奮,還真需要找個人說說話,尤其是說說他的宏偉設想。
「你看,這個叫K線圖,每天的交易形成一個柱兒……」
秦立東悄悄的把左胳膊搭在李津京的椅子背兒上,右手撐著下巴看小孩兒跟旁邊兒亂噴,還挺有意思。這笨蛋,口水都噴到顯示器上去了……
晚上在秦立東家吃飯的時候,李津京感覺到褲子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但他沒接也沒搭理這個茬兒。
打電話的人必然是陳家和。李津京不喜歡有人替他安排任何事,陳家和貌似溫柔的步步緊逼讓他有點兒反感,當然,多少也有點兒得意。
無論是因為外貌,還是因為他背後的人際關係,甚至是因為他某方面的技術,這都代表了一個人的魅力。做一個富有吸引力的男人,李津京覺得還不錯。
趕在宿舍關門兒之前回學校。站在樓下猶豫片刻,還是給陳家和回了電話。別人家稍微有點兒動作他這邊兒就跟一嚇著的野兔子似的,太小氣。
忽略對方電話裏的柔情暗示,李津京的語氣嘻嘻哈哈,表示非常期待明天的約會,「洗乾淨了躺上床等我啊~」
現在他也不知道陳家和是犯的什麼癔症兒,酸不拉唧的到跟席硯像是一路兒人了!
第二天如約而至。
讓李津京失望的是,陳家和衣著整齊,白襯衫上一個褶子都沒有。沒勁……
套間兒客廳裏的桌子上擺著冰桶和香檳以及幾碟精巧的糕點,陳家和微笑著示意他一起過來喝一杯,聊聊天兒。
這哥們兒還真洋派。李津京坐下的時候還想著一會兒怎麼跟他兜圈子,昨天下午那句話他沒讓陳家和說完,什麼喜歡不喜歡的?現在他可沒功夫談感情。
可是陳家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話題直切重點,而且大大出乎李津京的意料之外。
「情人?」
陳家和點點頭,看向他:「不然你以為是什麼?我的生意有很大一部分在北方,B市這邊剛剛中標了一個工程。一年裏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這裏停留,酒店雖然很方便,但我更想有個自己的空間,你願意和我同居嗎?」
李津京暈了:「我先想想的。」
「給你十分鐘夠嗎?」
「嘿!你這人還真急脾氣啊!」
陳家和隔著桌子握住李津京的手:「遇見讓我這麼滿意的人,真的很著急。」
「滿意什麼?臉蛋兒?身材?還是……我有路子能幫上你?」李津京反手抓住陳家和:「咱明白人兒不說暗話,該是一碼是一碼。生意歸生意,炮/友兒歸炮友兒,有必要混為一談嗎?」
陳家和低頭一笑:「我就知道你會誤會的。在D市的時候送你衣服之後,我就發現你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但這次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很單純的希望咱們能做情人。」
李津京挑眉。
「不信嗎?我下一個工程和部隊無關,甚至目前手裏的專案都和軍隊搭不上關係。我只是厭倦了總是一個人跑來跑去,希望能在B市有個人陪伴。生活上我不會約束你,不會干涉你的自由,其實這是一個介乎於愛人和情人之間的關係。」
直接忽略後半段兒文藝腔兒,李津京心想,你就跟我打馬虎眼吧!一拽陳家和:「你『目前』手裏的專案也許用不上我,但以後呢?陳先生,跟我說話直來直去比繞彎子有效果。」
陳家和笑了:「好,那我就直說吧。其實你應該期待我再次與部隊合作,這樣你也可以再撈一筆啊。學校的宿舍又小又擠,出來和我住大屋不是很好嗎?況且我在B市時間有限,也不會打擾到你的私生活。」
李津京真是頭一次遇見這種人,「總有種被你算計的感覺。」
陳家和無奈了:「李津京,我只是喜歡和你在一起,又沒有要你什麼承諾。生意上算是互惠互利,但你也說生意和生活沒必要混為一談。或者說,你要求我這樣但你自己做不到麼?」
這人有點兒意思,看來連骨子裏有帶著洋派思想啊。「陳先生,你在國外讀的書吧?」
「是的。」
「還真是個海龜啊,怪不得了。」李津京突然覺得心情舒暢:「那你不會也有老外那些習慣吧?住在一起讓我交房租分攤水電費,吃個飯也AA制什麼的?」
陳家和笑:「不會的,我現在特別期待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知道嗎?你讓我有花錢的欲望。」
「啊?」
「瞧瞧你的樣子,土鱉裏的土鱉,按B市人的調子應該怎麼說?土的掉渣而?」
「草,您能把那『兒音』連著前邊兒的字一起說嗎?」
陳家和站了起來走到旁邊,從小酒櫃上拿起一個包裹,拆開抖落出一條格子圍巾,慢慢的一圈一圈圍在李津京的脖子上:「昨天你帶的圍巾真是太難看了。」
「你怎麼還給我往上加啊?我以為你已經迫不及待的給我往下脫才對呢。」
陳家和的小腹在李津京的肩膀上摩擦著,目光灼灼:「你說呢?」
【方言注釋】:
大拿——北方方言,指精通於某一領域的人,類似專家,權威,是稍帶有調侃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