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王兄。」裴英娘煞住腳步。
李旦像是有急事在身,腳步微微一滯,匆匆打量她一眼:「去哪兒?」
裴英娘乖乖應答:「安平觀。」
但凡去安平觀視察工巧奴們的進度,她都會換上胡服男裝——圓領袍更耐髒。
李旦點點頭,走出好幾步後,忽然回頭,「路上有人護送嗎?」
裴英娘已經走出很遠,聽到背後李旦說話的聲音,連忙轉身,「王兄?」
李旦看著她稚嫩的面孔,圓圓的臉頰,圓圓的眼睛,眼瞳清澈水靈,眉心點了一點硃砂,望去機靈又乖巧,像是從來沒有受過任何磨難,所以如此乾淨天真,惹人憐愛。
但他仍舊記得那個在裴拾遺的劍下瑟瑟發抖的小可憐。
阿娘貪戀權勢,早就盤算著要通過聯姻提高武氏家族的地位,小十七真的是阿娘拉攏武氏兄弟的棋子嗎?
她還這樣小……
李旦半天不說話,裴英娘走近幾步,試探著輕聲喊他:「王兄?」
李旦眼簾微抬,「路上小心,莫要貪玩。」
裴英娘一一應下,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別的話囑咐,才轉身離開。
李旦沉默著回到自己的寢殿。
馮德諂笑道:「大王放心,安平觀是宮裡的道觀,外人根本進不來。而且聖人疼惜公主,讓千牛備身給公主做護衛呢!」
李旦眉峰一挑:「哪個千牛備身?」
馮德回道:「執失大郎。」
執失雲漸的祖父執失思力曾是突\\厥酋長,歸降唐朝後,四處征戰,戎馬半生,為大唐擴充版圖立下汗馬功勞,是初唐最有名的異族名將。
執失雲漸肖其祖父,武藝高強,很得李治的信任。
李旦認得執失雲漸,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執失雲漸和薛紹交情很好。
不必猜,一定是李令月特意找李治求來執失雲漸給裴英娘當護衛,好方便她打聽薛紹的消息。
執失雲漸是千牛備身,安國公府的繼承人,阿父最親近的侍衛親軍,阿父怎麼會大材小用,讓他去保護小十七?
李旦沉吟半晌,暫且放下這事,把戶奴楊知恩叫進書房,「拿著我的魚符,去一趟平康坊,查清武家兄弟年紀幾何,品性如何……再查查他們在嶺南可有娶親。」
楊知恩應喏。
三天後,武承嗣和武三思返回長安。
武皇后命人將兄弟倆帶到含涼殿拜見姑父李治。
武承嗣和武三思生得人高馬大,都是方臉,寬額頭,眉眼和武皇后有些像。可能是在嶺南受了不少苦,兄弟倆面色淒惶,舉止畏縮,身上的錦袍一看就是剛換上的。
武三思進殿的時候,絆在門檻上,摔了個大馬趴。
殿裡的宮人不敢笑,搶著上前扶起武三思。
武三思眼裡滑過一絲窘迫難堪,跪在內殿前,不敢抬頭。
李令月沒那麼多顧忌,噗嗤一笑,「這兩位表兄濃眉大眼的,相貌瞧著和阿娘像,性子卻一點都不像!」
她說話沒有壓低聲音,殿前眾人都能聽清她的評語。
裴英娘看到武三思偷偷抬頭,往她們這邊看了一眼。
眼神頗為不善。
她不由暗生警惕,武承嗣和武三思都不是什麼好人,以後得離這對堂兄弟遠點。
李治寬慰勉勵兄弟幾句,讓宮人帶他們去偏殿洗漱用膳。
羊仙姿捧著一張漆盤進殿,跪在武皇后身邊,小聲道:「殿下,始州刺史和溜州刺史送來請帖,懇請您後日前去赴宴。」
武皇后翻開帖子,匆匆掃幾眼,笑向李治道:「我娘家的兩位堂兄在府中擺宴,請我過去湊個熱鬧,陛下能否同行?」
李治歪在憑幾上,捏捏眉心,「讓弘兒陪著你去吧,自己舅舅家,該多走動才是。」
自從裴拾遺彈劾武惟良和武懷運後,太子李弘和武皇后隱隱有爭鋒敵對的態勢。
李治總想找個機會改善母子倆的關係,經常見縫插針,讓李弘多和武皇后親近,奈何李弘聽不進去。
李弘也在殿中,聽到李治的話,眼眸微微低垂,婉言推拒:「阿父,兒後日要和秘書省的眾位侍郎探討藏書之事,怕是不得閒。」
李治看著李弘挺直的脊背,輕嘆口氣,「也罷。」
武皇后微微一笑,「太子諸務纏身,就不勞動他了。」
李弘巋然不動,神色倔強。
武皇后並不在意太子的冷淡疏遠,眼風掃到李令月和裴英娘身上,「難得出宮一趟,你們姊妹倆陪我一起去。」
又指指李賢,「賢兒也去。」
李賢愣了一下,點點頭,「是。」
李令月拍拍手:「好啊!我還沒去過舅舅家呢!」
裴英娘心裡七上八下的。武皇后厭惡武惟良兄弟,不會無緣無故接受武惟良兄弟的宴請。而且羊仙姿特意當著李治的面把請帖拿出來,肯定出自武皇后的示意。
武皇后為什麼要特地帶上她和李令月?
難道武皇后想當著李令月的面殺死賀蘭氏?
裴英娘魂不守舍,回東閣的路上,不小心一腳踩在水坑裡,單絲碧羅籠裙被飛濺的泥水浸濕,穿堂風拂過,濕透的裙子黏在小腿上,涼颼颼的。
宮人連忙跪下認罪。
早起時落了一場急雨,台階下積了一汪雨水。宮人光顧著清掃含涼殿的長廊和高台,來不及打掃偏僻的小甬道,這才讓裴英娘遭了殃。
半夏跪在地上,脫下裴英娘穿的漆繪木屐,擱在台階前。
忍冬回東閣取乾淨鞋襪。
李顯從亭子另一邊經過,看到裴英娘的狼狽模樣,非要走遠路繞過來取笑她,「哈哈,武三思剛剛摔了一跤,你怎麼也摔了?」
裴英娘扭過臉,不搭理李顯。
李顯腳上穿的是長靴,不怕水,故意抬腳去踩水坑,踩得水花四濺,「難怪阿娘想把你許配給武三思呢,你們倆這麼有緣,合該做夫妻!」
裴英娘冷哼一聲,「聽說王兄的正妃已經擬定好人選了,不知阿嫂是哪家閨秀?」
李顯臉上一僵。
李顯看上房家的大娘子,放言非卿不娶。但房家已經出了一個王妃房氏,李治不願房家再出一個王妃,在其他功臣世家中挑來挑去,始終拿不定主意。
前不久常樂大長公主進宮,為的就是李顯選妃的事。她想為自己的女兒趙觀音求一道賜婚的旨意。
常樂大長公主是李治的姑母,兩家聯姻,親上加親。趙觀音出身高貴,才貌雙全,年紀和李顯也合適。
李治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有些意動。
風聲傳出來,李顯頗為不自在。
一來,趙觀音是他的表姑,兩人差著輩分。二來,趙觀音愛慕六王李賢,對他不屑一顧。
裴英娘此刻說起李顯娶妃的事,李顯頓時滿面紫漲,偏偏又想不出什麼話來頂回去,只能狠狠剜她一眼,拂袖而去。
半夏憂心忡忡,「公主總和七王拌嘴,日子久了,難免積怨。」
裴英娘一臉無奈,李顯天生和她不對付,見了她就拚命奚落,她能怎麼辦?
夾牆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梳單髻的宮人匆匆往裴英娘的方向走過來。
半夏驚訝道:「姐姐怎麼這麼快?」
忍冬走到裴英娘跟前,一邊為她換上乾淨的鞋襪,一邊向半夏解釋:「我在路上碰到八王。這邊離東閣太遠,八王怕公主著涼,讓人去太平公主的寢殿取來鞋襪,我才能這麼快趕回來。」
半夏點點頭,暗暗琢磨:七王靠不上,太子和六王就更別提了——他們至今沒和公主說過幾句話。唯有八王心善,以後公主碰到難事,去求八王最穩妥。
不管裴英娘怎麼擔心害怕,兩天後,該來的還是來了。
武惟良和武懷運設宴招待武皇后,李賢、李令月和她陪同左右。武承嗣、武三思、賀蘭氏也受到邀請。
卷棚車行到刺史府門前,忍冬把裴英娘抱下車。
裴英娘低頭理理衣襟,跟在李令月後面走進內堂。
前院人聲耳語紛雜,武氏宗族來了不少人。
裴英娘匆匆掃一眼前院,忽然發現,她的便宜爹裴拾遺竟然也赫然在席!
武氏族人的家宴,阿耶怎麼來了?
裴英娘心裡愈發不安。
難不成還真叫李顯那傢伙說中了,武皇后真想把她許配給武三思?
裴英娘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掰著指頭數了數自己和武三思相差的歲數,悄悄鬆口氣。
她和武三思足足差十歲,等她及笄時,武三思都二十好幾了。武皇后總不能讓武三思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一直不娶,光等著她長大吧?
至於年長於武三思的武承嗣,就更不可能了。
想通這點,裴英娘大大方方和武承嗣、武三思見禮。
武承嗣從袖子裡摸出一隻鏤花捲草紋銀香球,「這是我們家的舊物,送給小十七玩罷。」
銀香球小巧玲瓏,只有核桃大小,可以自由開合,裡頭放上熏香,隨身佩戴,等於帶著一個小型香爐在身上,好看精緻,還實用。
裴英娘喜歡銀香球,但是武承嗣一個五大三粗的青年郎君,怎麼隨身帶這種小玩意?而且還是武家的舊物,拿舊東西送人,太沒誠意了,又不是什麼前朝古董……
還是老大李旦闊氣,送給她的禮物全是價值不菲的稀罕東西,隨便送支筆,都是罕有的貢品。
裴英娘正想著那幾管宣城紫毫筆呢,就見一旁的武三思隨手抽出一支兼毫筆,「聽說小十七在習書法,望你將來能學有所成。」
一個比一個敷衍。
裴英娘不動聲色,謝過兩位表兄的贈禮,讓忍冬把早就準備好的絡子取出來,回贈給武承嗣和武三思。
反正也沒打算和武氏兄弟多來往,以後敬而遠之便是。
兄弟倆送給李令月的禮物就珍貴多了,靈芝、寶石、美玉、象牙,什麼都有。
李令月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你喜歡什麼,儘管拿。」
裴英娘輕哼一聲,「我不要武家表兄送的。」
李令月怕她生氣,柔聲哄她,「表兄送的東西不好,你去我的私庫挑,西域的寶石,波斯的琉璃,隨便你選。」
裴英娘甜甜一笑,「還是阿姊對我最好。」
李令月挺起胸膛,「那是當然!」
彼此廝見過後,樂班奏起琴瑟,準備開宴。
武皇后當然佔了高台上的主位,其他人等武皇后發話後,才各自入席。
內堂除了武皇后一行人,剩下的都是武氏族人和姻親,前院招待的是武惟良請來的同僚好友,沒有資格進入內堂。
裴拾遺在前院,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手拉手走進內堂時,他臉色青黑,差點捏碎手裡的白肉胡餅。
武三思挨到武承嗣身邊,「堂兄,咱們小瞧那個裴家十七娘了,你看,她和太平公主共坐一席,感情很好。」
武承嗣眼神閃爍,「太平公主是姑母的親女,討好她絕不會錯。至於裴家小娘子,以後再看吧。」
席上佳餚果點齊備,胡麻餅、咸甜畢羅、鱖魚肉羹、風醃果子狸、煲牛頭、八仙盤,應有盡有。
忍冬跪坐在食案旁,為裴英娘挾菜。
因為宴請的是武皇后,武惟良兄弟不敢請平康坊的藝伎花娘來助興,親自執著酒壺,來回穿插在眾人間,慇勤勸酒。
席上的客人全是自己人,氣氛熱烈,歡聲笑語不絕。
魏國夫人賀蘭氏的坐席挨在武皇后身側,比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坐席還靠前。
武皇后頻頻示意宮人為賀蘭氏添菜。
賀蘭氏笑言自己愛吃清風飯,武皇后立刻示意武惟良:「快去做來!」
武家人悄悄議論:「天后對魏國夫人真是慈愛滿懷!」
旁邊的人應聲附和:「天后是魏國夫人的姨母,咱們羨慕不來。」
武皇后對賀蘭氏越好,裴英娘越膽顫心驚。
賀蘭氏以卵擊石,一心作死,誰都救不了她,連對她有愧疚之心的高宗李治也不能。
裴英娘早就知道賀蘭氏的結局,原本應該無動於衷的,但眼睜睜看著一個青春美貌的女子一步步踏進深淵,心裡免不了為她惋惜。
宴席上依舊歡歌笑語。
李令月吃了一壺葡萄酒,已經喝得微醺,臉頰通紅,雙眼迷離,「小十七,你怎麼不吃酒?」
裴英娘把自己的酒杯翻過來給李令月看。這時候的酒,在她眼裡,就和蜜水、米酒差不多,她連吃兩壺,根本沒有醉意。
李令月眼瞳發亮,「原來小十七深藏不漏,千杯不醉!」
裴英娘掃一眼李令月酒杯裡的殘酒,讓昭善盛一碗酸湯放在食案上,好給李令月醒酒。
歡快的樂曲聲中,武惟良提著一隻鑲金狩獵紋銀壺,走到武皇后的席位下面,「常聽人說波斯的龍膏酒如何味美,我原本不信,嘗過之後,才知玉液瓊漿的滋味。今日飲宴,沒什麼好東西招待聖人,唯有一壺美酒,請天后、王子和公主們嘗一嘗塞外的佳釀。」
武皇后還未發話,賀蘭氏搶先道:「喔?什麼美酒?可比得過河東葡萄酒?」
武惟良皺眉。
武皇后笑了笑,「既然魏國夫人好奇,就先讓她嘗一口罷。」
魏國夫人以手支頤,瞥一眼神色尷尬的武惟良和其他探頭探腦的武氏族人,笑得張狂。
武皇后轉頭看向李令月,「令月,給你表姐斟酒。」
「啪嗒」一聲,裴英娘手中的銀筷滑落在食案上。
武皇后眼波流轉,看著神情大變的裴英娘,微笑不語,目光平靜深邃,彷彿能看透裴英娘的思想。
裴英娘畢竟年紀小,根本來不及收回驚詫之色。
猜到武皇后的打算,她心底發寒,只是頃刻間,竟出了一身冷汗,冰涼的輕紗裡衣貼在皮膚上,讓她透不過氣來。
李令月醉醺醺的,聽到武皇后喊自己的名字,放下酒杯,預備起身。
「阿姊。」裴英娘穩住心神,按住李令月的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你醉了,站都站不穩,怎麼給魏國夫人斟酒?我替你去吧。」
武皇后不僅要除掉賀蘭氏,還想順便殺了族兄武惟良和武懷運。
所以,那杯斟出來的酒極有可能是毒酒。
裴英娘安撫好李令月,替她應下武皇后的指派。
不論武皇后是在試探她,還是想徹底割裂李令月和賀蘭氏的情誼,用這種方法逼迫李令月認清宮中的爾虞我詐,裴英娘都不能置身事外。
李令月那麼單純,不小心把她的手腕擦傷了,都要難過好久。這杯酒如果真由李令月斟給賀蘭氏喝下,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裴英娘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走到賀蘭氏的食案前,接過武惟良手中的銀壺。
她和賀蘭氏沒有交情,她不會被愧疚折磨。
黑如純漆的酒液一點點注入甜白色葵口酒杯,賀蘭氏輕輕嗅聞。
裴英娘倒完酒,退後兩步,不忍多看。
武皇后凝視著賀蘭氏,眼神溫柔。
賀蘭氏舉杯飲下龍膏酒,紅唇微張,「果然香色絕美。」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席,閉上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氣。
還好,武皇后沒有喪心病狂到逼李令月親手殺死賀蘭氏,剛才的一切,都是為了試探她。
試探她對李令月是真心親近,還是假意討好。
心口的大石輕輕落下,裴英娘鬆開緊握的拳頭,發現身上穿的裡外幾層紗衣襦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武惟良和武懷運接著討好武皇后。
廚娘把精心熬製的羊肉湯送到內堂,席上眾人聞到一陣撲鼻濃香,不由食指大動。
賀蘭氏再次撒嬌,「好香的湯羹。」
武惟良神色不耐,席上眾人也開始議論:「魏國夫人未免太放縱了,難為天后肯容忍她。」
武皇后依舊笑得寵溺,「先給魏國夫人盛一碗。」
廚娘把盛好的湯羹送到賀蘭氏的食案上。
賀蘭氏挽起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皓腕,舀起湯羹細抿幾口。似乎想品評幾句,忽然瞪大眼睛,臉上的笑容變得猙獰扭曲,倒在坐褥上,渾身抽搐。
武惟良臉色煞白,癱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