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
老嫗臉色大變,一把摀住小童的嘴巴, 「休得在人前提起十七娘!仔細娘子聽見, 又得罰你!」
小童支支吾吾,撲騰著胳膊去抓老嫗的手。
兩人鬧成一團, 動靜一直傳到裡間,一個二十七八歲、面容清秀的使女掀開簾子,清喝一聲:「鬧什麼呢?莫要擾了娘子休息。」
老嫗勉強笑了一下, 拖著小童離開。
「娘子……」使女喝退小童和老嫗,回到裡間, 輕聲道, 「奴認得那幾個護衛,他們是八王相王的人。相王深居簡出, 性格孤僻, 只和兩位公主略為親近。太平公主今天沒有下山,留我們在茅屋裡避雨的小娘子, 肯定是永安公主。」
窗外大雨滂沱, 草屋裡光線昏暗。一名頭戴黃冠、身穿道袍的女冠盤腿坐在軟榻上, 聽了使女的話,鴛鴦眉微微擰起,「還不是時候。」
使女疑惑道:「娘子應常樂大長公主之情前來講道, 不就是為了找機會見一見十七娘麼?」
女冠合上雙目,臉上淡然無波,「十幾年沒見過,不必急於一時。」
「溫泉宮人多口雜, 十七娘現在是永安公主,日日要陪伴聖人左右,回了溫泉宮,娘子想要單獨見十七娘,只怕難呀!」使女拿著鐵鉗撥弄銅盆裡的炭火,絮絮叨叨道,「哪像現在,除了十七娘,再沒有旁的外人,相王也下山去了,這可是天賜良機!」
女冠合目假寐,任她囉囉嗦嗦一通,巋然不動。
使女看女冠主意已定,欲言又止,低頭思索片刻,默默退下。
當年是使女親自把襁褓中的十七娘送回裴家的。那時候她只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奴,十七娘更小,只有一個月大,像只還沒睜開眼睛的小貓咪一樣,又小又軟,哭起來的時候都細聲細氣的。
她放下十七娘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狠心無情的大惡人,忍不住大哭了一場,躲在裴家門前的巷曲間,親眼看到裴家家僕抱起襁褓,才偷偷離開。
一晃眼,十七娘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了。
使女是個身份卑微的家奴,沒有生養過,不懂得為人母是怎樣的感覺,只知道母親是世上最疼愛兒女的人。她實在想不明白,娘子是十七娘的親生母親,為什麼能夠狠心十幾年不見自己的親女兒?
她只是送十七娘回裴家,就惦記了十七娘許多年,每到大雪紛飛時節,她便會想起那個氣息微弱的小女娃,擔心她在裴家過得不如意。
娘子是貴人,難道貴人們的母女之情,和她們這些普通人不一樣麼?
雨一直落個不停,茅草搭建的屋頂承受不住瓢潑大雨,漸漸開始漏雨,一開始只是滴滴答答滴幾滴雨珠,不一會兒,狂風驟雨,颳起屋頂的茅草,雨水順著縫隙嘩啦啦淌進裡屋,火塘裡燒得噼裡啪啦響的柴堆都被澆滅了。
阿祿披著蓑衣,四處探查一番,將坐在草棚前欣賞雨景的裴英娘請到山民家中避雨,「雨勢太大了,草棚底下不安全。」
山民家和草屋相距兩三里路,得乘坐卷棚車過去。
到了山民家中,裴英娘踩著腳凳走下卷棚車,抬頭一看,也不過是幾間稍微結實一點的茅屋罷了。
護衛們已經提前打點好,山民一家不知迴避到何處去了。裴英娘站在窗前,探頭往外看。
天色幾乎黑透了,四野潮濕一片,除了雨聲,還是雨聲。
忍冬和阿祿愁眉苦臉,「這鬼天氣!看來得冒雨上山了。」
山下什麼都沒有,不適宜留宿。
不知是不是天公聽到忍冬和阿祿的抱怨,半個時辰後,雨勢忽然轉小,風停雨歇,烏雲散去,重新現出瓦藍碧空,山谷西邊隱隱有暈色光華流轉。
雨聲隱去,谷中響起陣陣馬蹄,李旦披著一身璀璨霞光,一人一騎,踩著泥濘的雪泥,從山下疾馳而過。
裴英娘眼睛一亮,急急忙忙套上烘乾的長靴,正想出去迎接李旦,忽然聽到山谷中響起奔雷之聲。
李旦身後遠遠綴著數十騎人馬,個個都著一身窄袖胡服,披蓑衣,佩橫刀,滿臉凶煞之氣。
看樣子,他們似乎聽命於李旦。
阿祿和忍冬本來想攔住李旦,看到那幫威風凜凜的親衛,遲疑了一下,「公主,要不要叫住八王?」
裴英娘搖搖頭,李旦以為她還在茅屋等候,才會領著親衛大搖大擺經過,既然他不想讓她看見這幫親衛,還是不要攔住他為好。
親衛們目不斜視,幾十騎人影猶如狂風一般,迅疾遠去。
雨後輕寒,裴英娘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忍冬立刻回屋,翻找半天,抖開一件蠻氈斗篷,披在她的錦袍外面。
斗篷的料子是西域出的一種細氈,本是為遮擋風雪用的,厚實寬大,蓋在身上,肩頭彷彿壓了好幾斤重。
裴英娘壓得喘不過氣,剛想解開斗篷,聽得屋外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李旦掀開蘆草布簾,眼睛四下里一掃,帶著凜冽的風雪氣,「上山。」
雨後的雪地不是一般的難走,牛馬慢騰騰往前挪動,車輪軋過雪地的聲音迴響在寂靜的山谷中。
涼風習習,樹枝輕輕搖曳,偶爾淅淅瀝瀝,在眾人頭頂灑下一蓬綿綿雨滴。
裴英娘牽著韁繩,和李旦並轡徐行,「阿兄,出什麼事了?」
李旦嘴角微微一扯,拍拍她的頭,「沒事,過幾天王兄會率領群臣來溫泉宮迎接阿父和阿娘回長安。」
裴英娘蹙眉,心裡嘆息一聲,該來的總是要來,但是她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還沒到山上,遠遠有幾十騎人影迎面飛馳而來,領頭的護衛看到李旦和裴英娘,勒緊韁繩,滾鞍下馬,欠身向兩人行禮。
山上並沒有落雨,但能聽到半山腰雷聲陣陣。李治擔心兄妹倆被雷雨阻在山間,特意派人下山接他們回宮。
裴英娘心中微暖,暫且拋下李弘要來溫泉宮的事,問來人,「飛霜殿的歌舞散了?」
護衛躬身答道:「陛下看到公主進獻的棉衣等物,十分高興,提早散宴,召集群臣在正殿議事。」
裴英娘揚眉,回頭看向李旦,她是準備獻上棉衣沒錯,可她的人手腳沒這麼快吧?
李旦淡淡一笑,眉眼微微彎起,點點頭。
就知道李旦最好了,總是如此周到體貼!裴英娘喜笑顏開,兩手抱拳,沉聲道:「多謝阿兄。」
李旦眉頭輕皺,手中的長鞭一甩,鞭繩輕輕磕在裴英娘的袍角上,「跟誰學的?」
裴英娘吐吐舌,嬉笑道:「跟你學的。」
李旦怔愣片刻,繼而搖搖頭,神情是無奈的,但眼睛裡有明亮銳利的笑意。
回到溫泉宮,眾人滿身狼狽,袍角衣袖全是泥點塵污,先去換衣洗漱。
忍冬扶著裴英娘回楠竹院,剛跨進迴廊,隨行護衛中的一人快步走到裴英娘身側,輕聲道:「公主,執失有難。」
是曾經保護裴英娘去東宮的秦岩。
裴英娘環顧左右,也壓低聲音道:「執失將軍不是剛打了勝仗麼?」
千牛備身陞遷本來就快,執失雲漸又是李治寄予厚望的後輩,屢屢得勝不說,還俘獲了敵軍首領,加上是安國公繼承人,官階升得很快,如今聽說已經是從四品的將軍了。
秦岩小聲道:「拾遺彈劾他濫殺無辜、折磨俘虜,敗壞唐軍軍風。」
裴英娘臉色一沉。
秦岩說的拾遺,自然是裴拾遺無誤了,不然他不會特意來找她幫忙。
好好的,裴拾遺彈劾執失雲漸做什麼?他難道不知道執失雲漸是李治為李弘培養的將才嗎?
裴英娘沉聲問:「執失將軍真的濫殺無辜了嗎?」
秦岩挑眉,似乎驚訝於她的冷靜從容,「陣前之事,真相到底如何,還無人知曉。」
也就是說,執失雲漸很可能真的殺了一批戰俘,裴拾遺對他的彈劾,不是栽贓陷害。
裴英娘心裡有點煩躁,解開斗篷前襟,道:「你先去查清楚執失將軍到底有沒有私自冤殺戰俘,若是殺了,查清他殺的是什麼人。待會兒我去見聖人,先和聖人稟明此事,聖人自有計較。」
秦岩答應一聲,「有勞公主。」
他抬起頭,掃視左右,瞅準一個方向,大踏步離開。
忍冬一直沒說話,等秦岩走遠,才大著膽子道:「公主何必插手前朝的事呢?執失將軍以後要繼承安國公的爵位,哪用得著您為他操心。」
裴英娘輕笑一聲,「操不操心,不是我說了算。」
秦岩是李治的近身護衛,他來找她幫忙,肯定經過李治的默許。
李治已經帶她走出第一步,以後的路,要她自己來走。
楠竹院的宮婢等在廊簷前,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公主,您總算回來了!」
忍冬問道:「怎麼了?」
宮婢回頭張望一陣,輕聲道:「竇娘子一早來探望公主,公主下山去了,半夏請竇娘子明天再來,竇娘子賴著不肯走,非要等公主回來。」
忍冬狐疑道:「哪個竇娘子?」
宮婢還沒吭聲,裡頭一人聽到說話聲,搶先衝了出來,鼻樑挺直,眼若秋水,長眉斜飛入鬢,淡紫色上襦,宮綢石榴裙,梳著高高的雲髻,脆聲道:「公主,執失雲漸被人彈劾了,你得幫他!」
裴英娘愣了一下,原來竇綠珠和秦岩一樣,也是來為執失雲漸奔走的。
她還記得兩年前在蓬萊宮,竇綠珠哭得稀里嘩啦的,執失雲漸當時面無表情,一點反應都沒有。若是一般世家小娘子,恐怕早就氣得火冒三丈了,竇綠珠卻沒生氣,一轉眼兩年多了,還還心心唸唸惦記著執失雲漸,聽說他被彈劾,立刻來找自己求助。
這和李令月口中那個見一個愛一個,三心兩意的竇家小娘子一點都不像。
看來,竇綠珠真的很喜歡執失雲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