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一百九十三
天亮了。
雲銷雨霽, 風雪散去,天空瓦藍, 高大巍峨的宮牆沐浴在清冷蕭瑟的晨光中,刮了一夜的風, 庭院鋪滿落葉, 樹木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武太后走過長廊,皺了皺眉, 吩咐宮婢們打掃院落。
武承嗣為姑母的淡漠而感到心驚, 到這個時候, 姑母竟然還能鎮定從容地指揮宮婢灑掃院子。
昨夜見過幾個孩子後, 李治陷入昏迷。
武太后在屏風外守了兩個時辰, 上官瓔珞回稟說朝臣們接到消息,陸陸續續入宮,李顯哭天抹淚, 無法接見群臣。
武太后沒有遲疑,立刻起身去前殿安撫眾位大臣。
她不能慌,越是形勢危急的時候, 她越要沉著冷靜。
李旦等在屏風外面, 眉宇間多了幾分陰鬱沉重,「母親,阿父醒了, 他想見您。」
武太后走進內室。
剛從感業寺回到蓬萊宮時, 她劫後餘生, 欣喜若狂, 李治給她的寵愛和尊重讓她忘乎所以。
驅逐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功臣,扳倒王皇后和蕭淑妃,肅清朝堂,鞏固皇權,她和李治配合默契。
朝野內外罵她狐媚惑主,她一點都不在意,能和站在權勢之巔的男人並肩而立,幾句罵名,算得了什麼?
武太后越來越飄飄然,以為李治對自己百依百順,自己一定能夠控制李治。
然而李治始終把任免宰相的權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他對她那麼好,力排眾議冊封她為皇后,卻又乾淨利落地除掉她的心腹大臣,打壓她的娘家,孤立她,防備她,至始至終,她的一切權力都依附於李治身上。
李治信任她,她就能風風光光,假若那一天李治像忌憚長孫無忌那樣忌憚她,她會不會落到和長孫無忌一樣的下場?
眼看著李治重用那些曾公開反對她的將領,誅殺為她立下汗馬功勞的朝臣,武太后為自己的將來感到憂慮。
好在她生了四個兒子,地位穩固。
她開始收斂,撰寫編纂教導后妃賢德順從的書冊進獻給李治,表明自己會謹守本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李治和他們的兒子分憂。
李治差點廢了她。
那時候她野心勃勃,什麼都要插手管,想趁著李治病重獨攬大權,隔絕李治和老臣們的來往書信,飛揚跋扈,志得意滿。
李治勃然大怒,給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連廢后的敕書都寫好了,蓋過璽印,李治親筆畫日,交由門下省審核,一旦詔書發出,她將會被剝奪一國之母的高貴身份。
武太后心驚膽顫,她嘗過獨守青燈的清苦滋味,無法忍受再次遭到放逐!
她脫簪披髮,泣告李治,弘兒年幼,陛下若是廢了她,將弘兒置於何地?朝臣們居心不良,攛掇他廢后,就是為了把弘兒趕下太子之位!
李治猶豫了。
趁著他猶豫,武太后搶過詔書,胡亂撕扯,廢后的詔書是絹帛寫就,不易撕開,她恨不能用牙齒把詔書咬碎。
李治嘆了口氣,俯身按住她的手,擁她入懷,「媚娘,朕錯了,以後絕不會再提此事。」
他自稱朕。
那一刻,武太后終於明白,不管李治平時對她有多容忍,一旦觸及他的底線,他也會翻臉無情。
這些年她辛苦培植自己的勢力,一步一步架空李治,漸漸掌握實權,可是回想起那封詔書,還是會覺得心口發涼。
那是出於對失去權力的恐懼,因為她的權力,來自於李治。
李治說到做到,後來他再也沒有提起廢后的事,一次也沒有。
他時常生病,越來越依賴於她。
她是皇子們的生母,也許他以己度人,覺得她會為兒女們鞠躬盡瘁。也許他權衡利弊,發現其他人都不可信,唯獨她值得信任……
不論原因是什麼,武太后抓住機會,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抱負。
她感激李治給予她的溫情和忍讓,同時清醒地認識到,只要李治在一天,她沒法改天換地。
李治扶持她,倚重她,也束縛她,提防她,重臣的選拔任用,由李治決定,還有最重要的——軍權,李治從沒有讓她染指過。
現在李治要走了。
她無悲無喜,既沒有悲傷難過,也沒有暗暗竊喜。她已經是一個合格的政客,冰冷無情,眼裡只看得見利益,其他七情六慾只是點綴而已。
內室的燈燭撤下去了,房裡點了一爐清雅的香,紅日剛剛爬上半空,光線從窗紗透進室內,暗香浮動。
「九郎。」武太后俯身,輕撫李治的眉眼,彷彿他還是那個年輕俊朗的少年郎,「我來了。」
李治抬眼看她,目光溫柔,「媚娘,這些年,我時常臥病在床,朝政大事都是你代為操勞的,辛苦你了……」
武太后垂眸,「這些都是我該做的,我們是夫妻,理應互相扶持。」
李治淡淡一笑,這些年的防備猜疑,互相算計,和年輕時甜蜜火熱的感情,俱都化在這一笑當中。
「可惜現在到冬天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滿園杏花盛放,桃李爭芳,你穿了一身半舊的衣裳,在湖邊打鞦韆,那麼多宮婢美人,只有你笑得最好看。」
武皇后怔了怔,她一直以為李治是在翠微宮認識她的。
當時太宗皇帝病重,太子誠孝,每天侍奉湯藥,抬頭不見低頭見,她不想落髮出家,乾脆孤注一擲,妄想打動李治。
她成功了。
李治登基以後,排除萬難接她回宮,滿朝文武反對,他一意孤行。
不是在翠微宮……難道李治早就認識她了?
簾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武太后眼波淡掃,扭頭看過去。
裴英娘掀開錦帳,走到床榻旁,「阿父,準備好了。」
李治揚眉,做出這個動作讓他氣息急促了點,微笑著道:「好,扶我起來……」
他渾身僵硬,沒法動彈,近侍們偷偷擦乾眼淚,跟在裴英娘身後走進內室,為李治穿上衣裳,攙扶他下床。
李治握住武太后的手,「媚娘,陪我再聽一遍《春鶯囀》吧。」
武太后茫然了一會兒,她很少有茫然的時候。
她扶著李治的胳膊,慢慢走出內室。
初冬天氣,庭中萬木凋零,清早起來,能看到青石板上覆蓋一層雪白薄霜。
此刻,廊下卻花團錦簇,恍若欣欣向榮的春日,枝頭上挑著一朵朵怒放的杏花、桃花、棠梨花,矮叢枝葉碧綠,芙蓉、牡丹、芍藥、菊花次第開放,花池子裡一叢叢芭蕉綠得肥潤。
百花盛開,豔如彩霞,生機勃勃,潑辣旺盛。
李治含笑打量廊下鬱鬱蔥蔥的花草,「我想要看春日景象,小十七竟然真的為我變出來了。」
武太后掩下心中的震驚錯愕,隨即想起裴英娘曾經表演過瞬間種蓮術,她既能空手讓茶碗開滿荷花,自然也能想辦法催熟百花盛放,異曲同工,不足為奇。
李治倚靠著武太后和其他人的攙扶才勉強站穩,欣賞了一會兒庭院裡的春日盛景,宮婢鋪設好軟榻,扶他躺下。
他歪在錦榻上,剛好能看到幾枝濃豔杏花挑進迴廊裡,枝頭花朵豐腴,花形嫵媚。
廊下響起清越悠揚的樂聲,李令月橫抱琵琶,裴英娘手撫箜篌,李旦吹笛,李顯彈琴,樂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潺潺流淌。
他們在吹奏《春鶯囀》。
「媚娘。」李治看著幾個孩子,嘴角一抹釋然的微笑,輕聲道,「我沒有後悔接你回宮。」
武太后沉默不語,心頭卻在發顫。
李治沒有看她,目光像蛛網一樣,纏繞在廊下紅著眼睛吹奏樂曲的孩子們身上,緩緩道,「不管你將來想做什麼……善待我們的孩子。」
微風拂過,沒有花瓣落下,連夜以通草製作的鮮花,雖然足夠以假亂真,但終究不是真的繁花,不會隨風落下。
裴英娘聽到一聲非常輕非常淡的嘆息聲,帶著無限的悵惘。
李治凝望著百花環繞、燦爛明媚的庭院,笑容慢慢凝結。
李令月的手腕抖了兩下,彈錯了一個音調。
如果是在以往,阿父一定會笑著指出她的錯誤……
「別哭……阿姊,我們得彈完這首《春鶯囀》。」裴英娘輕聲說。
李令月擦一下眼睛,琵琶橫立於膝上,「好。」
花開花落,歲月流轉。
昔日鮮衣怒馬的李家九郎,枕著和緩悅耳的曲調,望著裊裊花枝,唇邊含笑,慢慢墜入黑甜夢鄉。
※
袁宰相面容冷肅,當堂宣讀遺詔。
李治在遺詔中命李顯即刻親政,喪事一切從簡,依照漢制,以日易月,於事為宜。軍國事有不決者,兼取太后。
這一份遺詔,限制太后的權力,確保李顯的地位。李顯不需要守喪三年,只需要守喪三十六天,就能除服,靈柩前親政,三天後聽政,最大限度減輕他的壓力,逼迫武太后退守後宮,還政於李顯。
有決斷不了的軍國大事,才需要問詢武太后的主意,這是防止李顯被權臣們架空,為他和武太后留下後路。
大臣們叩拜新帝,山呼不絕。
李顯早已登基,但太上皇真的駕崩了,眾人才意識到李顯身份的轉變。
韋沉香抬起頭,看著大臣們低頭哈腰討好奉承李顯,嘴角浮起一絲笑容,雙眼閃閃發光。
太上皇死了,郎君是真正的皇帝了!一言九鼎,坐擁天下的皇帝!而她是皇帝的妃子,為郎君生下長女,很快她就能成為貴妃,甚至是皇后,她的女兒是公主,她將來的兒子是皇子……
嫡出的公主啊!
她曾經跟在趙觀音身後,豔羨太平公主的尊貴雍容,現在她不用眼饞別人了,她的女兒就是公主!而且是長公主!
一聲冰冷的輕斥打斷韋沉香的遐想,「出去。」
她扭過頭。
裴英娘跪在靈柩前,眼角泛紅,淡淡瞥她一眼,「滾出去。」
韋沉香滿臉紫脹,氣得渾身發顫:太上皇都死了,相王妃竟然還如此猖狂!她可是李顯最寵愛的妃子!
她環顧左右,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流下幾滴淚水,裝出哀哀哭泣的模樣,皮笑肉不笑,咬牙輕聲道:「區區王妃,也敢支使聖人后妃?十七娘,太上皇沒了,你也該清醒了,我的夫君是皇帝,而你,只是一個王妃而已。你以為誰都會像太上皇那樣縱容你?我勸你還是老實些罷,以後你的日子恐怕要難過了。」
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她揚眉吐氣了。
殿前鬧哄哄的,一片嘈雜,韋沉香說話的聲音很輕,沒有人聽到她說的話。
只有裴英娘聽得一清二楚。
韋沉香篤定周圍沒有外人,才敢這麼囂張。
裴英娘面無表情,眸光茫然無神,抬起臉,盯著韋沉香看,眸子幽黑。
阿父走了,那座一直籠罩在她背後,為她遮風擋雨,溫柔而又寬廣的青山,轟隆倒塌。
她沒有父親了。
阿父才剛剛閉眼,這些人就忍耐不住,韋沉香不會是唯一一個譏笑嘲諷她的人,更多的人等著看她的笑話。
人走茶涼,李治的擔心憂慮,並非杞人憂天。
她答應過李治,會好好保護自己。
裴英娘抬起眼簾。
韋沉香瑟縮了一下,被她幽深麻木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心口凜然,她不想露怯,強撐著道:「好歹你以前也幫過我,十七娘,我也是為你好,識時務者為俊傑,只要你好聲好氣向我道歉,我保證以後不會為難你……」
裴英娘扯起嘴角笑了笑,帶著輕蔑和鄙視。
她抬起手,一道矯健的人影飛快走到她身邊,彎下腰,「娘子有什麼吩咐?」
裴英娘看著韋沉香的眼睛,一字字道:「韋氏靈前歡笑雀躍,對阿父不敬,把她拖出去,不許她再踏進正殿一步。」
秦岩答應一聲,蒲扇大的巴掌抓向韋沉香。
韋沉香大驚失色,目齜欲裂:「你敢!我是陛下的妃子!長公主的母親!你以下犯上,陛下豈能容你?!」
裴英娘看也不看她一眼,扭頭和旁邊抹淚的近侍王壽永說話,「打掃乾淨,不要讓韋氏髒了靈堂。」
阿父不需要韋沉香這種人為他舉哀。
王壽永躬身應承。
先帝走了,朝臣們忙著去新君面前賣好,唯有相王、相王妃和太平公主夫婦守在靈前,真心為先帝哭泣,其他人也在哭,但掩藏不住悲哀底下的算計。
他只是一介閹人,身份下賤,不敢出聲指責暗暗偷笑的韋氏,只能當作沒看見。
現在王妃出頭了,他也要出一份力,報答先帝。
王壽永領著侍者們端水拿笤帚,來回忙亂。
靈前的動靜傳到另一邊,武太后靜默不言,袁宰相皺眉詢問原因。
王壽永哆嗦兩下,趴伏在氈毯上,一五一十說了韋氏偷笑的事。
眾人沉默,不約而同回頭看向李顯。
李顯汗如雨下。